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刑部上司是我前男友   作者:回日泰   文案:   【本文酸甜口,暧昧拉扯】(本文参赛理由见文案后)   #她改变容貌还扮成男人,可前男友上司他还要......   柳青,一身青色六品官袍,纤弱如柳。她是曾经的名门贵女刘语清。   在即将嫁给青梅竹马的恋人之际,一场大祸降临。她凭着胸中一口不平之气从鬼门关爬出来,不惜承受整骨之痛,蓄力数年,改头换面入了刑部衙门。   只是有件麻烦事:绝情的前未婚夫成了她的严苛上司。   ——不过她如今这副面孔,他是绝对认不出了。   **   二十来岁就做到刑部侍郎的沈延是本朝精英中的精英,清冷多智而又坚持原则。诸多贵女对他多有暗示,他却迟迟未娶。   新来的属下柳青他很不喜欢,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条特别不重要——此人总让他想到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妻刘语清。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时的神思错乱,却不知这可是一切烦恼与缱绻的开始......   -本文经几次大修,与dao文不同,唯一正版在绿江-   【小剧场】(娱乐为主,真正掉马是案件驱动,涉及更复杂人和事)   三法司新闻——今日,刑部一人犯受审时留下鼻血,审讯主事柳青立时呼吸困难、当场昏厥。   此时,侍郎值房里,柳主事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只觉头痛欲裂、闷热难忍。她下意识地一扯,中衣领子便开了条缝。   坐在一旁看公文的沈侍郎听见动静看过去,只见那片薄衾已经全被她踢开,中衣领间的阴影里隐约现出几层柔柔的薄纱。   难怪她总有些呼吸不畅,这东西绑在身上不得把人憋坏了,她何苦扮作男人呢?   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她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难道就看着不管?   沈延沉吟了半晌,只觉得脖子根发烫,一直烫到了脑瓜顶。   片刻之后,侍郎值房里“啪”的一声,清脆而又响亮。   沈延满面羞恼地走出来,侧脸隐隐现出个泛红的巴掌印。   好心当做驴肝肺,整个刑部也找不出个女人来帮她,他能怎么办?   ***   女主蕙质兰心VS冷肃男主内里温柔长情   阅读指南:   女主整骨后也美,只是换了风格   感情+探案,探案中发展感情、增进暧昧,也就是说许多糖分是在破案过程里   男女主曾是青梅竹马,因一系列事情分开   男主沈延,字君常。1v1双C,HE   女主有特殊辅助性破案技能,此技能只为活跃气氛,并不起关键作用,本文是正常古言,非玄幻。   女主只是技术型人才,有局限有缺陷,绝非全能人。   本文参赛理由:女主原本是官户家的闺秀,一夜之间丧失所有,在没有条件、缺乏基础的情况下,通过自身努力,学习刑侦本领,克服重重困难,获得加入刑部的资格,后在工作中通过分析、探索案情和刑侦方向,一步步搜集线索、接近目标,破解当年真相,为家人昭雪,为自己正名。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 甜文 女扮男装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青 ┃ 配角:沈延(字君常) ┃ 其它:主角整容前叫刘语清   一句话简介:换脸女下属X痴情死心眼上司   立意:欣赏和信任让爱情经受住考验 第1章 刑部第一日   京师四月,风虽比冬日里软了些,吹在身上却仍有些凛凛之感。   砂锅刘胡同的对面,一条小河旁,便是三法司所在。据说本朝|太|祖|爷研究过风水,三法司主刑名断狱,阴森之气太重,不宜离宫城太近,便将这三个衙门单独设于京师的西面。最靠西的衙门便是刑部,青灰色的檐顶高高耸立,垂脊笔直而下,压着一根根血色的檐柱,显得森冷肃穆,与周遭格格不入。   柳青立在河对岸,目不转睛地望着刑部大院。她年少的时候,一半的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甚至大门上脱落的钉子、台阶上的裂痕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那里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地方,是她苦难的开始。   她依稀记得,那一日她跑到父亲的值房,将那扇朱红的槅扇缓缓推开,暖黄的天光从身后照进来。她迎着飞舞的灰尘,跨进门槛,见父亲如往常一般穿着一身二品绯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   他的左胸上直直地插着一柄匕首,利刃已经完全没入身体,只有刀柄还露在外面。鲜血不停地冒出来,在他的胸前晕出了一个血圈,又沿着他的躯体一路淌下,汇成一条细细稠稠的小血河。那血河缓缓流淌着,就快要触到她的脚了。   她跑过去抱住他,不停地哭喊着,唤他醒来,可他就那样坐着,全没有一点反应,唯有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垂落下来。她抬头看他,眼前却是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梦总是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五年来,她几乎噩梦不断,早就习惯了满面泪水的醒来。然而她永远只能梦到父亲的轮廓,细节之处一概回忆不起来,甚至连父亲的样貌她竟然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一群手持锁链的差役冲进值房,宣布父亲是畏罪自杀,又说她如今是罪臣之女,要听候发落。父亲堂堂刑部尚书,被他们当个畜生一般拖拽出去,她被人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靴子在青砖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猛然涌上来的那股悲切压了回去。父亲一生坦荡,如何会做危害社稷之事,又何来畏罪自杀。   她在大理寺拼死拼活地干了三年的评事,旁人以为她是升官心切,瞄准了那正六品的刑部主事,其实她不过是想早日回到刑部衙门,找出真相,还当年的事一个应有的结局。   希望今日便是这结局的开始。   头顶忽然传来哇哇的叫声,又粗又哑,刺耳得很。一只通体黑亮的乌鸦扑棱棱地飞过来,落在石桥的栏杆上,晶亮亮的小豆子眼好奇地瞧着她。   “我方才走神了,”柳青对那乌鸦笑道,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来福,今日是我到刑部的第一日,你可别捣乱。”   她也曾是家人万般呵护的娇娇闺女,只是因当年之事,一切化为乌有,如今唯有来福是她唯一的安慰。   来福哇地叫了一声,扑棱棱地朝河对岸飞过去了。   刑部朱红的大门已开,柳青刚上了台阶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门房的人见他穿着六品的鹭鸶盘领补服,忙跨出门来向他行礼。   “敢问这位大人,来刑部所为何事?” 说话的是个身着九品常服、须发皆白的老者,圆脸短下巴,看着挺和善。   “钱……老伯,小生柳青,原任大理寺评事,现调任贵部主事,今日是头一天到任。”   这老者姓钱,在刑部做了几十年的司务。她从前一直唤他钱伯,方才差点脱口而出。   钱伯一听是新来的主事,偷偷将柳青打量了一番。她身形单薄,青色的革带束了细细的一把腰。一张小脸冰雕玉砌,长长的凤眸秀致隽雅。   钱伯暗叹,这身板是太纤弱了些,不过这等姿容,怕是只有新上任的沈侍郎能与之一较高下了。   只是,他总觉得这后生的眼底透出些苍凉,那是过去的苦痛在人的眼里留下的痕迹。   可这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能经历过什么,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吧。   “原是柳大人,”他赔着笑作揖,“郎中大人交代过您今日会来。下官这就带您去您的值房。”   才几年不见,柳青觉得他比先前苍老了许多。当初父亲含冤而死,偌大的三法司唯有他一人为父亲喊冤。这把年纪的老人,在大理寺挨了好几鞭子,躺在床上大半年才缓过来。   柳青见他伛偻着身子,两条腿已经有些发颤,心里蓦地泛起一阵酸楚,竟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好在她及时收手,扶了扶头上的乌纱以做掩饰。公门里讲的是等级尊卑,不是什么扶老携幼,她若是扶上去,任谁都会觉得怪异。   还好,钱伯似乎没觉出什么。得益于师父的整骨之法,她如今这张脸已经面目全非,即便是父亲活过来,也断然认不出她了。她再不是刘家的二小姐刘语清,刘语清早就死在发配的途中了。   钱伯领她到值房后,柳青顺便问了句:“咱们郎中张大人来了吗?” 张郎中是她的顶头上司。   “张大人还没到,等张大人到了会带您去见新任的沈侍郎沈大人。尚书大人一般都在内阁办公,衙门的事都交给了沈大人。”   柳青点点头,那人如今已官至侍郎了。   父亲早就说过:“沈君常此人,清冷多智,非是池中物。”果然他十几岁便中了状元,入官场后又是平布青云,如今二十四五便已官居三品了。   说来好笑,一直到父亲出事前,她都是唤他君常哥哥,还常常红着脸想着嫁给他后要如何改口。五年转瞬而过,对这位曾经的未婚夫,她居然要唤声沈大人了,真是世事难料。   现在看来,他不是什么“清冷多智”,而是和他父亲一样,冷血无情。五年前他们沈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迹象,觉得刘家有难,便果断地切断了联系。父亲死后他们更是一句话都没替他说过。什么通家之好,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如此冷血决绝,难怪沈家能历经三朝而不倒。   钱伯走后,柳青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便出了值房,直奔后院。   刑部衙门的后罩房用作库房,里面存放着近十年刑部审定的案件卷宗。两个穿程子衣的守卫跨刀立在门口,正在聊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鹭鸶补子,她现在也是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了,找个卷宗看理所应当。   后罩房离得越来越近,那两个守卫的话语也渐渐清晰起来。   “你听说了吧,昨日玉沉河里又捞上来一具尸体,浑身上下红一块绿一块的,一张脸白里透着灰,鼻子翻着,尖牙呲着,啧啧啧,真好像夜叉厉鬼一般!”   “当然听说了,满京城都传遍了。这几日前前后后捞出七八个人了,个个跟水鬼似的。我最近都不敢从那走,只能绕远路回家。”   “据说那附近的人请仙师给算了算,仙师夜观天象,说什么‘荧惑……守心’之类的,反正就是大大的凶兆!仙师说是有人犯了河神,河神一发怒,就把路过的人卷到河里淹死。”   “对对,我二嫂的表弟就住那附近,几日前,他出来倒夜香,抬头一望,那天都是血红血红的。他走到河边刚要倒,就发现那水面上白茫茫的全是尸首,他吓得连恭桶都顾不上,就跑回家了……”   “哎呦喂,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幸好咱俩是在这看门,你说要是在义庄看门,得多难受啊。”   柳青心道,其实也不怎么难受。她刚开始跟师父学验尸的时候,看一眼尸身都哆嗦半天,后来师父逼她做了半年的上妆、入殓,她坐在生满蛆的尸体旁连泡米饭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那二人见她走来,又严肃起来,抬手在她面前一拦:“大人,库房重地,大人可有侍郎大人的手令?”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仍是一副坦然样子:“二位,我是今日新调任的主事,只是想熟悉一下往年的判例,也不可以进么?”   “大人有所不知,咱们衙门除了尚书大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以外,其他的大人必要有侍郎大人的手令才可入内。”   那意思就是五品以上才可入内,只是说得委婉了些。   “可我听说主事历来也可自由出入库房啊?”   “以前一直是如此,但自从孙大人统领咱们衙门,规矩就改了。”   柳青心里一沉,她在大理寺没日没夜地拼了三年,就盼着升任刑部主事,到此处来查父亲的卷宗。怎料如今进库房的门槛竟然拉高了。   若不是他们刻意掩藏证据,又何必如此……莫非这位继任的孙尚书也曾参与构陷父亲?还是说这是上头某位大人的意思?   她当着两个守卫的面,还强作淡定,一出了后院,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散尽了,干脆一屁股坐到游廊的台阶上不想起来。   来福扑扇着翅膀落到她的肩头,探出蓬松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脸。   “来福,我得升到五品才能查卷宗,”柳青一脸颓唐,“可是,有几个举人出身的能做到五品?”   当初她是顶替了过世的柳青师兄的身份,才做了大理寺的评事。柳师兄生前是举人,她便也只有举人的出身,而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是两榜进士。   她还满心以为就此能揭开当年的真相,为父亲昭雪,谁知面前竟还横着这么一座大山。   哇哇——来福安慰道。   柳青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来福的小脑瓜。   另一侧的游廊深处走出两人,为首的这位二十来岁年纪,穿了身三品盘领绯袍,一路阔步走来,英挺而威严。此人剑眉舒朗,鼻梁高挺,下颌的曲线利落优雅,可谓俊朗非凡。然而他总是微抿着两片薄唇,一双星目略带着寒意,颇显得清冷薄情。   跟在他身后的那人一身师爷打扮,与他说话时微微弯着腰:“那小人这就回去向我家老爷复命了。沈大人您才刚接手刑部,玉沉河尸体的事,还请您千万留心。眼下谣言满天飞,又牵扯到天象、神明,皇上十分重视。一旦有个差池,怕被有心之人利用,说成是上天给朝廷降罪。到时候龙颜大怒,恐怕会波及大人。”   穿三品绯袍那人点点头:“都御史大人的爱护之心,沈延心领了,此案我会小心处理,请代我谢过大人提点。”   那师爷应诺,行礼告退。   沈延还了礼,目光却定在另一侧游廊下那一人一鸟的身上。   那人身形单薄,穿一身青色常服,正坐在台阶上,帮肩上一只油黑发亮的乌鸦梳理黑羽。熹微的晨光将他的侧颜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极是清雅脱俗。   沈延将几个僚属略略回想了一遍,此人是个生脸,大概是今日才上任的那个主事。   本朝历来视乌鸦为恶鸟,与乌鸦如此亲近之人,他只见过两个。   除了前面这人,另一个便是他从前的未婚妻刘语清了。   许多年前,她跟着她母亲第一次来家里串门,有只小乌鸦总围着她飞。他生怕这个软糯糯的小妹妹被吓到,就要取了弹弓来打鸟。她却瞪圆了一双水盈盈的杏眼,质问他无缘无故的为何要伤她的鸦鸦。   他看见她芙蓉般的小脸上飞起炽霞,才意识到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养了只乌鸦……   他暗暗摇了摇头,怎么又想起刘语清了。早在刘家出事之前,她就已另嫁他人,如今应是儿女绕膝了吧。   想她做甚。   都怪这个新来的属下,他好不容易许久不想她了,被这人一搅合,有关她的事又一件件地浮现在眼前,犹在昨日一般。   他越看柳青越觉得烦躁,抿了抿唇,转身往游廊深处走去。   值房门口,他的小书吏正在候着他,他淡淡地说了句:“去各处通知一下,日后衙门里不许养鸟。”   ……   柳青在廊下坐了一会,便重振了斗志。就她在大理寺的经验而言,若某个要案涉及早年官司,进库房查卷宗是极其平常的事。所以为今之计,便是多接要案,争取查阅卷宗的机会。   她容貌显眼,又是个生脸,回值房的路上,引了不少人注意。   “老梁,这就是新来的那个柳主事吧?可真是丰神俊貌。”一个穿五品补服的人满眼欣赏地望着柳青。   他身旁的主事梁虎嗤了一声:“老方啊,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十三省和在京的要案都得靠咱们定刑名。没点真本事,光长得好看有甚用?”   “人家哪里没本事了,听说他三年就核完了人家五年也核不完的案子,要不然怎么大理寺那么多评事,就他一个人晋升了。而且我发现他核案子还挺有一套的,去年不是有个荒野投井案么,咱们怎么都找不到证人。后来他将这案子打回重审,还让咱们去山庙里找证人。咱们一去还真就找着了,你说神不神!”   梁虎一听晋升的事就不痛快,他连着九年都没晋升了:“那算什么本事?他们大理寺只管复核,要断案还得靠咱。你让他自己断个案,看他断得了么!”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吏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二位大人,顺天府来人了,说玉沉河刚刚又捞上来一具尸首,请咱们过去看看。”   梁虎抢先答话:“我们俩要提审犯人,你请柳主事去。”   “我什么时候——”老方看向梁虎,却见梁虎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不让他讲话。   “您说今日新到的柳大人?咱们衙门的事柳大人怕还不熟吧。”小吏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柳大人也是六品主事,怎么就去不得了?你莫不是小瞧了柳大人?”梁虎把眼睛一瞪。   “……哪能啊,小人这就去请柳大人。”小吏赔笑道。   这种棘手的案子,最好是几位主事一起办才保险,现在全丢给一个新来的,不是给人家挖坑是什么。 第2章 召唤   “玉沉河那事可不简单,”老方推了推梁虎,“人家刚来就塞给人家,不合适吧?听说皇上都要亲自过问了。这一个弄不好,抓不到凶手不说,还得把官丢了。”   “有甚不合适的?”梁虎斜睨了他一眼,“他不是有本事么?哦,麻烦事都咱俩来,凭什么?”   值房里,柳青一听说另一位梁主事和方员外郎都正好有事,便觉得此事义不容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是河里的浮尸没错吧?”她就问了一个问题。   “没错,大约半个时辰前浮上来的。”   “那就好!”   浮尸内部早已腐败,不会淌血。她自从五年前见到父亲身死的那一幕,便添了个晕血的毛病,只能靠服药压制。   小吏:“……” 也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柳青同那小吏一起坐车到了玉沉河,那河说不上有多长多宽,但是深不见底。今日天阴,更是显得水色幽深,森冷摄人。河上有座石桥,连通南北两岸,若是不过河而是绕路走,要费上不少功夫。   一具尸身摆在堤岸上,上面覆着灰布。两个顺天府的衙差立在一旁。稍远处有些百姓朝这边望着,一副畏惧的神色,想看个究竟可又不敢靠近。   小吏帮柳青介绍之后,一个差役拱手道:“大人,这尸首刚捞上来不久,仵作已经验过,说是溺亡。”   柳青点点头,半跪到尸首旁。她将那灰布一掀,露出一具肿胀的尸身。那尸身四肢粗大,胸腹隆起,裸露之处现出深浅不一的污绿色。   此人颜面也已经肿大,眼球突出,双唇翻起,舌尖探出,看上去狰狞扭曲,极是骇人。   那差役看柳青模样俊俏,脾气好像也不错,便想跟她凑个话:“大人,这条河捞上来的尸身都吓人得很,全京城都说他们是被河神索了命,化成了厉鬼冒出来,您看是不是?”   柳青苦笑:“非也,人死后,体内腐败之气迅速充盈,溢满全身各处。尸身弃置久了,大多会变得如此……说起来,若真有鬼魂就好了。”   那就让父亲的魂魄来告诉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差役一哽,也不知她这话要怎么接。   此人面目扭曲,恐怕难以辨认身份,不过好在他身上的袍子还在,质地颜色依稀可见,腰间还挂了块麒麟状的羊脂玉,上面还刻了字。她又扒开嘴巴看牙齿,此人年岁不大,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可有据穿着打扮招贴告示,让家属来认尸?”柳青手握着那块玉,仰头问那两个差役。   那二人称是,其中一个犹豫道:“小的不敢乱说,不过永阳伯府的人三日前来报过案,说他们家三公子失踪了,他们留了他佩玉的样子,跟这块玉一模一样。”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给柳青看,上面画着许多人像和物品,想来是失踪人丁的特征记录。   柳青将尸身的年龄、身量、玉佩、穿着与本上的记录做对照,虽然尸首面目已难辨,但应当就是永阳伯府的那位公子。   是个健全的年轻人。   她一向仔细,想着仵作也许有疏漏,便将尸体重新验看了一番。这尸身从头到脚都没有明显伤痕,指甲缝里还残留了些淤泥。她便拉了袖子,探出白皙的皓腕,将那尸身的胸部轻轻压了压,觉出揉面般的触感。   此人的确是生前入水,溺水而亡。这个季节,尸体今日浮起的话,此人应当是三四天前落水的。   “到目前为止,此处一共捞起过多少具尸体?有几具是与这具类似的?”她此前只是道听途说,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   “回大人,这几日前前后后捞起来七八具尸首了,不过其中大多已经露了白骨,像这样的尸首只有——两具。”那差役回道,另一个差役点头应和。   也就是说新近的尸体只有三具。想来,百姓们听了河神索命的传闻,有些人丁失踪的门户纷纷雇人打捞,把早先的尸首也捞上来,显得一下子死了许多人。   “仵作可有验尸?也都是溺亡?”   “正是,都是溺亡。”   “……另外两具尸身可有人认领?可有残疾或者癔病?”   “有。一位是永定侯家的二公子,另一位是个普通的书生,近日才中了秀才——都是年纪轻轻的健全人。”   才中了秀才大概不会想轻生吧。永定侯在朝廷里也是如日中天,他家的二公子,日子应该过得也不错。这二人都不像是自尽而亡。   莫非是意外落水?柳青起身望了望河上的石桥,栏杆并不矮,   “这接连的落水,附近的百姓有没有看到过?”   “您可不知道,”那差役苦笑了一声,“这附近的人个个都说自己看见了。有的说是水浪把人卷进去的,有的说是夜叉鬼跳上岸来抓人。小的一吓唬,说造谣的要挨板子,那些人又都说没看见了。闹了半天,就一个人是真看见了,是这片打更的,已经在那候着了,”那差役一指远处一个布衣短打的人,招手让他过来。   打更的见了柳青这个当官的,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见她和颜悦色,看上去还有些纤弱,才终于放松了些。   “回大老爷,七八日前吧,大约二更的时候下了暴雨。小的就躲到那边的河神庙里避雨。突然听见有人边哭边喊:‘你别跟着我啦,我错啦!’,跟狼嚎似的,要多瘆人有多瘆人。小的往河堤上一望,有个人跟被鬼撵了似的往河边跑,眼瞅着到了河边也不停,扑通就掉河里了。小的仗着胆子跑到河堤上看。好家伙,那天上的白光一闪一闪的,河面上全是死人,青面獠牙的,就这么漂着,都快漫到岸上来了……”   他说到这就说不下去了,不停地拂着胸口给自己压惊,看他这样子,真是吓得不轻。   柳青从不信鬼神,河面上漂满尸体更是不可想象,可是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撒谎。   “你后来也没去报官?”   “小的吓得腿都软了,好不容易才跑回家,哪有心思报官。而且您猜怎么着,四日前又来这么一出,一模一样,那人就跟被鬼撵了似地往河里跳……”   柳青沉吟了片刻:“你说的可是实情?如果故意夸大,可是要挨板子的。”   “哎呦,大老爷,”那打更的扑通跪倒,“借小的一百个胆也不敢骗您啊,都是小的亲眼所见。”   柳青点点头,又问了那打更的几个问题,确认他头脑清醒,又让衙差即刻将尸首带回顺天府等家属来认领。   衙差临走前说他们顺天府有位大人一会就到。   柳青暗自冷笑。虽说这种京师要案一向是刑部牵头,顺天府打下手,但这尸体捞上来这么久了,那人都还没到,也是懒散得可以。   随她来的那个刑部小吏重重地叹了口气:“大人,这案子就这么一个证人,还说的这么不像话。这要是真报上去,谁能信?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跟梁主事和方员外郎商量商量,万一上头怪罪,咱们也好……”   柳青没答他的话,自己在河堤上来回走了两趟,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个小小的土洞。   她让小吏去河神庙附近再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别的证人。见他走远,围观的百姓也已散去,她才俯下身来,轻轻嘬了嘬嘴巴,发出一种吱吱的叫声。   片刻之后,那路边的洞里出现了一双双晶晶亮的小眼睛,紧接着源源不断地冒出一些灰乎乎的小脑袋。一只只毛茸茸的硕鼠从洞里涌出来,乌泱泱地聚了一大片,一圈圈地把她围在其中。   柳青打量了一下这些硕鼠,个个都是毛发灰暗,腹部干扁,有几只还掉了毛。   “是你在叫我们?”为首的硕鼠吱吱地叫道,口气很不耐烦。   柳青看他这副样子,有心逗逗他:“是啊。看你们这样子,近日过得不太好啊。此地忽然闹鬼,摆摊卖吃食的少了吧?” 她笑眯眯地吱吱道。   那硕鼠被她戳到了痛处,把胡子一吹:“我们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你究竟有什么事?”   “有正经事。方才躺在这的那个人,他死的时候你们看见了吧?”   那硕鼠回身和其它鼠吱吱对叫了一通,又对柳青道:“……看见啦,怎么啦?”   “可有人追他或者推他?他是自己掉进水里的吗?”   那打更人看到河上的异象,说不定当时是受了什么影响,神志不清,那他的口供最好能有所佐证。   硕鼠把小豆子眼一转:“为何要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柳青想了想:“我傍晚给你们送些米糕来。”   硕鼠嗤了一声:“万一你不来呢?想知道你就现在给。”   “我现在没有。”柳青掏了掏袖筒给它看。   “那我们也不奉陪了。”那硕鼠吱吱对鼠群叫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哇哇——   来福不知从哪飞下来,追着那硕鼠狠狠地啄它,两只大而有力的翅膀不停地扑扇着,样子凶猛极了。   他的喙又长又硬,还带个尖尖的钩子。那硕鼠哪里逃得过他,满地逃窜却还是挨了好几口,没一会的功夫身上被啄得全是血。其他的硕鼠被吓得吱吱尖叫,呼啦一下躲得老远。   那硕鼠趴在地上吱吱地求饶,来福才停了下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柳青抱着胳膊问。   “我说我说,”硕鼠觑了一眼威严的来福,不露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那人跟疯了似的,一路又哭又喊地跑过来,咚地掉河里淹死了。”   “周围可有其他人?有没有人追他?”   “没人啊,不都说了么,他自己跑进去的。”硕鼠一副嫌她傻的口气。   哇——来福吼了声。那硕鼠吓得一哆嗦。   “最近几日,是不是还有旁人落水?都是怎么掉进去的?”   “有两个,都跟他一样,边哭边往水里跑。”   “水面上可有什么异象?”   硕鼠瞥了她一眼:“能有什么异象?整条河里漂着大米糕?我倒想呢。”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追问。   关于那人如何落水,打更的与耗子说得一致。可打更的说自己看到了满河的尸体,耗子们却说没有。打更的不像在说谎,可耗子们更没有必要说谎,何况河里漂满尸体原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想来是打更的看到了幻象,说不定那落水的几人也是受了某种幻觉的影响。   可若真是幻觉的影响,那几人是从远处跑来最终落水,打更人却是从沿河的地方走到河边,被吓了回去。这路径、反应全然不同,看来这背后另有因果。   “……那个,我们等着你的米糕啊,你晚上记得送来。”那硕鼠余光瞥着来福,仗着胆子吱吱道。   柳青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她想问的都已问完,便将硕鼠们打发走了。为首的那只一听说可以走了,嗖地一下就钻进了洞,溜得比谁都块。来福张了张翅膀,威风凛凛地飞上了树,好似鸟中大将军。   方才那小吏走了过来:“大人,真跟顺天府的人说的一样,人人都说看见了,可仔细一问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话说,方才您蹲在草丛里,是在看什么?” 第3章 限期   嘘——   柳青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像模像样地将几颗指头全都掐了一遍。   她微眯了眼睛看了看河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乃是相生相克的?”   小吏一愣:“小人知道。大人懂五行之术?”   “非也,此乃气之道也。此处原本五行均衡,那几人落水却涨了水之气,压制了土之气。我方才是在探土之气究竟被压制了多少,再与水之气的涨幅相较,从中可见近日来过此处的人都带着什么气。”   小吏的眉头已经拧到了一起:“大人,这……这高深的紧呐!那大人可有发现什么?”   “我发现那打更人的气很是浊乱,定是受了外物的影响,我们去问问他那日都吃过什么、到过哪里,做过什么,或许能找到线索。”   硕鼠所见只能做个参考,能入卷宗的线索还是要问人。   “小人明白!”小吏应得干脆有力。   大人不愧是大理寺过去三年来的核案第一人,就单说这高深的本事,旁人拍马也追不上啊。   柳青她们走到河神庙的时候,那小庙门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看穿着打扮,大概还是方才围观她们的那些居民。   被围在当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和他对面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后还坠了一个才到他肩膀高的女娃娃。   这汉子长得虎背熊腰的,气势汹汹。那少年一面死死地盯着他,一面张着双臂护住身后的小女孩。两个孩子都干干瘦瘦的,身上穿的还算齐整,就是布鞋上已经破了不止一个洞。   “原来供品都是让你们给偷了。走,跟我去衙门见官!”那汉子一把抓住了那男孩的手臂,他那大手状如蒲扇一般,少年挣了几下挣不掉,低头就咬。他身后的女孩一见不好,也去帮忙,抱着那汉子的大腿就是一口。   “哎呦,小兔|崽|子,还咬人了!”那汉子疼得嗷嗷叫,见那女孩不撒嘴,抬手就要朝她的小脑袋招呼。   “住手!”柳青分人群走进来,“何必去衙门,我就是官。”   一群人这才发现这有个穿官服的,纷纷向柳青行礼。   那汉子抢先道:“这位大人,您是来查看那具浮尸的吧?这两个小贼偷吃了我们给河神的供品,被我们抓住了。都是他们惹得河神发怒了,河神才接连索了那么多人命。大人既然在此,不如将这两个小贼抓走打板子去吧。”   “大人,”那少年扑通跪下,“我妹妹是一时饿坏了才吃了些瓜果。再说那些东西,河神哪里用得着,摆在那也是喂老鼠。”   “说得轻巧,你们都偷了多少回了?”那汉子嘴皮子利落,“你们是吃了个饱,可那河神一发怒,又跟几年前似的,把我们房子淹了,把人卷走了,怎么办?”   他所指的是两年前京师发生的涝灾。那时,如注的大雨接连下了数日,再加上排水不畅,整个京师俨然成了大水坑,连城墙都泡塌了一段。受灾最重的莫过于几条主要河流附近的百姓,无数人流离失所,没了生计,或是死于涝灾后的瘟疫。   柳青刚要说话,周围的百姓又跟着嚷嚷:“就是啊大人,我们请仙师算过了,最近接连的死人,就是有人触怒了河神,河神要降罪。要是不惩戒这两个小贼,河神肯定还要降灾索命。”   柳青也不答话,单问那少年他们父母何在,家中还有何人。   那少年一脸灰败:“回大人,家中父母早逝,只有小生与妹妹相依为命。”   那女娃娃也张口:“本来还有……”   少年突然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便马上闭了嘴。   柳青看在眼里,却也不追问。   “依本官看,倒不必送到衙门了,他们吃掉的供品,让他们日后补上就是了。”   本朝刑罚严酷,两个孩子一进衙门便先要挨上一顿板子,不死也得少半条命。就因为一些无用的供品而取了他们的性命,未免太过残忍了。   此言一出,人群里一片哗然。   “大人,”那汉子叫道,“不抓这两个小贼,如何让河神消气?万一河神又来索命怎么办?”   “是啊,若是又像从前一样,发大水把我们的房子淹了怎么办?”   “对啊,偷了东西本就该送衙门。”   ……   这些人仗着人多势重,也不怎么怕柳青。她毕竟是个穿青袍的,京师里的百姓连绯袍的都见了不知多少,她一个青袍的算得了什么。   “此事根本与河神无关,”柳青叹了口气,“捞出的尸体虽多,但真正在近日殒命的只有三人而已。另外那几具尸身腐坏严重,都已露出白骨,说明全都是陈年的尸体。想来是近日风闻了河神索命,那些有人丁失踪的门户怀疑自家人在此丧命,纷纷雇人来打捞,才在短短几日内捞出了这么多尸首。”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大人,我们今早请仙师做了法事,求河神宽恕,那河里才浮起了那具尸身啊,怎能说没关系呢?”   “人死后,尸身之内腐败之气逐渐充盈,需有一定的积累才能浮出水面。即使不做法事,那尸身到了时辰一样会浮上来。”柳青肃声道。   这解释听上去倒也合理,人群里安静了不少,众人似乎是有些信了。   “若非河神所为,为何有人看到至少两人被鬼追着似的冲到河里?”标准而宏亮的官话。   众人循声看去,见是一个头戴乌纱、身穿绯色官袍的人,便纷纷向他行礼,让出一条路来。   那人迈着四方步,在俯首的众人中不疾不徐地走来:“都是好好的人,你倒说说他们怎会有如此死法?”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柳青,一双深邃的瑞凤眼里略带着挑衅。   柳青脑子里嗡了一下,她好不容易将将劝服了众人,此人却在这个时候提这些,不是故意找麻烦么?   再说他是谁?方才那衙差说顺天府的人要来,可他怎么穿着二品补服,顺天府的府尹也才三品。况且此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她实在想不起京师哪位大员如此年轻。   “大人,”她揖了一揖,低声问,“大人是从顺天府来?不知下官该如何称呼?”   那人冷哼了一声:“嗯……少废话,先说案子。你倒说说看,如此诡异的死法,不是神明的手笔,又是谁的所为?”   “……其实,”柳青只觉得头上顶了个闷雷,“下官今日才接手此案,案情了解得还不全,尚不能判断凶手。”   “哦?”那人似乎来了兴致,似笑非笑地睨着她,“那你凭什么说此事与神明无关?”   众人一见这穿绯袍的质问穿青袍的,才压下去的激愤又燃了起来:“是啊,凭什么?大人,这两个小贼就该送衙门!”   那女娃娃眼看着情势不妙,居然躲到柳青身侧,抓着她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   柳青看着那小女孩满是祈求的双眼,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   那时她们全家的女眷被判流放,她的小妹妹当时也只有这么大,也是这般抓着她的袖子求她:“姐姐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就歇一会。”   她低头看了看妹妹,那细细软软的脚踝已经被镣铐磨破、溃烂,她其实也很想停下来,却还是告诉妹妹再坚持一段就可以歇了,此时停下来会挨鞭子。   妹妹很懂事,拖着步子跟着走,可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突然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她每每忆及此事,总是忍不住想,当时她若依了妹妹,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大人,”她向那二品官深施一礼,“下官敢担保,此事绝不涉及神明,请您容下官些时日,定能找出凶手!”   那人啧啧了两声:“我等得了,百姓们等不了啊!这样吧,我给你三日,三日内你若查出凶手,他们二人所犯之事就此作罢。若查不出——”那人俯身凑到她耳边,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他们二人仍要受罚,我还要弹劾你渎职之罪,如何?”   众人已经被那人煽动起来,要求将孩子治罪的声音此起彼伏。   三日……三条命案,仅凭一个证人不太可靠的证词,如何能在三日内查清楚?   柳青抬头,见那人的唇边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忽然意识到他是故意引她进圈套的,就像猫捉老鼠一般将她逼到墙角。可此人素未谋面,为何如此针对她?   她已无暇去想,如今已是箭在弦上。   “……下官……领命。” 第4章 质疑   柳青这一答应,那二品官随即拍了个掌。   “好!是个干脆的人,”他嘴角扬得高高的,目光深不见底,“三日后我去你们刑部听你的汇报。”   柳青拱手应诺,她已是身处泥沼,想逃也来不及了。   那人招了招手,身后几个高大威猛的随从便对围观的百姓说了几句“官差在此办案,无事速速散去”之类的,连推带轰地将人群驱散了,那兄妹俩也被他们赶走了。   那人冷冷地看着那些散去的百姓,好像他们只是一群不值得在意的蝼蚁。   “看见了吧?”,他淡淡说道,“这些人是何等的自私、愚蠢,一旦心生恐惧,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柳青也不知这话是不是对她说的,只觉得心中冷意更甚。这人方才还一副替百姓鸣不平的样子,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的居高临下,蔑视众生。   “不知下官是否开罪过大人?”柳青忍不住开口,“否则大人明知此事无关神明,为何还要……。”   这人反正都是要找她麻烦了,说不定三日后,她连官服都得脱了,不如死个明白。   那人笑了笑:“你这人胆子倒不小,你们刑部的孙老头在我面前都不敢像你这么直接。其实也没什么,我见你爱管闲事,就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你们刑部的沈侍郎刚上任吧,正是要表现的时候,你替他揽了这么一桩难办的案子,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他说罢,自己低笑了两声。   他这人挺拔高大,五官精致深邃,而且周身上下带着一种罕有的贵气,令人不可逼视。平心而论,论相貌气质,此人与沈延倒是不相上下。   只是这二人……各有各的可恶。   这人说罢,从袖筒里掏出一把洒金折扇,啪地一甩就扇起来。柳青眼瞅着他在随从的护送下优哉游哉的上了车,仍是不知这位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走后,柳青带着小吏朝着河神庙的后身走去,却突然见两个瘦小的人影从那庙后绕出来。   “大人留步。”那两个小人朝她们小跑了几步,扑通跪到她面前,邦邦邦地连磕了几个头。   柳青定睛一瞧,原来是方才被赶走的那兄妹俩。   那少年磕得认真,他妹妹却还小,跟着哥哥做做样子,却是一脸甜甜的笑。   柳青原还觉得自己莽撞了,见这兄妹俩如此赤诚,又觉得人命关天,她方才救人是没错的。她嘱咐他们日后小心,不要再来河神庙,又问他们家住哪里,离此地远不远。那少年回手一指河神庙后面不远处的几户人家,请她去家里坐。   柳青自然没这个功夫,但既然他们住在附近,想来与周遭的人也都熟悉,她便让他们带她去找方才那打更的人。   柳青原是怀疑这打更人是在这附近吃过什么或者嗅到过什么以至于看到了幻象,所以等找到他,便将他每日的起居、打更的路线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   此人家境贫寒,日日在家中用饭、吃茶,几乎从不买外面的吃食,而他打更的路线也不过是绕着玉沉河这一侧的几十户人家转圈,他看到异象的那两日也不例外。   这就奇怪了,附近这些人家的门外她都查看过,并没有种植什么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植物。他的妻子与他同食,也从未看到过奇怪的景象,想来他们的吃食也没什么问题。   她连他那日避雨的河神庙也都查看了一番,仍是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   那小吏见她一时理不出什么头绪,忙劝她早些回去:“……咱们越早回去越好,顺天府若是先将您打赌破案的事告诉咱们沈大人,那您可就……”   方才他就想拦着呢,可是方才也没他说话的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大人一脚踩进坑里。   柳青带着小吏回到衙门,一跨进大门,便觉得不妙。   走廊上、院子里的胥吏们,个个脸上都像蒙了一层灰,一听门房的人唤她“柳大人”,便纷纷望向她。可待她回望过去,又赶忙错开目光,匆匆地走开了。   她进了值房,见对面的书案旁立着两个人,一个身穿五品白鹇补服,圆脸八字眉,看上去挺好说话。另一个与她一样穿着六品鹭鸶补服,浓眉深眼,模样生得不错,只是看她的眼神不怎么友善。   她前几步向他们行礼:“想来两位是方大人和梁大人。在下柳青,今日才到任,有诸多不懂之处,日后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方钰放下手中的卷宗,笑着还礼。梁虎也抬手向她拱了拱:“哎呦,赐教可不敢。老方啊,要赐教也得是人家赐教咱呐。人家柳主事今日可是让咱们开了眼界了,是吧?”   他这话阴阳怪气,柳青大概猜到他是听说了她打赌三日破案的事。这事虽是她自己答应的,可若是她三日破不了案,整个刑部都会让人戳脊梁,也难怪他们心里不舒服。   方钰暗暗推了梁虎一把,干笑了两声:“柳主事,沈大人说,等您回来,请您过去一下。”   柳青心里一沉。好了,她可以断定刑部的人是已经知道了她打赌的事,沈延此时找她过去,会说什么她都猜得到。   自打听说他升任刑部侍郎,她就知道早晚有一日要和他面对面。这个她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在刘家出事前及时与她断绝关系的人,她预先设想了许多种与他再见面的情形。想象她届时会是如何的不卑不亢,如何的表面遵从,却打心眼里蔑视他。   可为何偏偏是眼下这种情形。   不论是何原因,毕竟她还是将整个衙门拖到了一个尴尬的地步。而且期限只有三日,她到目前为止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实是理亏的。   柳青一边往沈延的值房走,一边琢磨着要如何应对。她刚走到廊下,便见迎面来了个小书吏。   “柳大人,”那书吏向她行礼,“您快进去吧,沈大人在等着您。”   她刚要走,却又被那书吏叫住:“哦对了,大人,沈大人先前让小人提醒各位大人,尤其是柳大人您——呃,衙门里不许养鸟。”   那书吏说完,都不敢再看她,低着头就溜了。   柳青望着他的背影一愣。养鸟?沈延定是看见来福了。   她的来福都是自己捉虫吃,又没有占衙门的口粮,他怎么管得这么宽!柳青恨恨地咬了咬唇,迈步进了值房。   沈延靠在一张官帽椅上,坐得端端正正,神色极是平静,见柳青向他行礼也不应她,唯有一双寒星目隐隐带着迫人的气势。   柳青是熟悉他这种神色的,最初她还觉得他这样很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像画里的人一般。   后来她了解了他一些,才知道他这样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压着火的。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教养他的,心里明明气得要死,表面竟还是风平浪静。   她那时还有些担心他,总是这样压着火气,不会把五脏六腑给憋坏了?   现在再看他这样,她只想骂一句“死人脸”。有话就直说,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老这样看着她,真真让人心里发慌。   “我原想等张郎中来了,让他带你来见我。现在好了,也让他省省功夫,反正日后你也不必来了。”半晌,沈延终于开口。   “……”柳青一惊,什么叫不用来了,她这六品主事才当了一天,就不让干了?   “沈……大人,若是因为三日破案的事,下官当时实是没有旁的办法。若将那两个孩子送官,他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来,还请大人体谅属下的无奈。”她拱手道。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她的话。   “你可知我来刑部之前曾在都察院任职?” 他说着便起了身,迈着四方步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下官知道。” 他说这个做甚?   沈延走到她身旁站定:“那你可知大部分官员是因什么原因而被都察院审讯、关押?”   “呃......是贪污?渎职?”   “贪污有之,渎职有之,但是......” 他忽然低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但更多的是那些好大喜功之人,为了升官,造假欺瞒朝廷。”   柳青感觉到他目光的冷冽,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小人不是......”   “听说你在大理寺三年,”沈延直接截断了她的话,“才三年啊,就核了人家五年都核不完的案子。就凭着这个,你才得到了大理寺五品以下唯一的晋升名额。我是想不明白了,大理寺的各位评事也都是经验丰富,怎么跟你一比,竟差了如此之多?”   “大人,” 柳青知道他意有所指,“下官核案虽快,但每桩案子都是据实核证,从未为了求速而有过半点蒙混......”   “你经手的一些案子,我也听说过。有好几桩案子,刑部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证人,一直找了月余仍是一无所获。你却总是短短几日便能变出个证人来。你好本事啊!”   “那是因为,因为下官有......特殊的能力,下官......”   柳青有些犹豫,她能召唤蛇鼠之事究竟能不能说。母亲曾无数次告诫她,这等秘术,只能私下使用。一则,若是被旁人看到,只会徒然生怖,二则,本朝一直将这些归为巫蛊之术,若是让旁人知道她行此术,她这个官怕是再难做下去。   “你来刑部之前是否有过舞弊之事,我管不着。但玉沉河这桩案子,你想三日破案,无异于痴心妄想。到时你为了保住官位,自然是故技重施,不知从哪里买来个证人,蒙混了事......”   “大人!” 这声叫得极是响亮,还带着恼意,沈延被她这么一喝,不禁怔了怔。 第5章 又见父亲   柳青气得眼眶充了血:“下官敢以身家性命起誓,自下官做官那日起,从未敢有任何疏忽舞弊。大人若对以往案件有疑议,大可去细细评阅卷宗,下官敢为复核过的每一桩案子做担保!”   他们沈家人怎么都这样,当初他父亲一见形势不对,也不分青红皂白就与她父亲断了交。他沈延竟也是如此,全凭一己的经验就下了定论,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可恼的是,她核案神速这事还真是无法对人解释。   沈延见她一张如玉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眶里盈着星星点点的泪水,一瞬间觉得她极像了一个恼恨委屈的女儿家。   他审过的官员无数,被人揭穿罪行的那一刻,那些人内心的惶恐总是难以掩盖,或是仓皇,或是惶恐,还从未有过这样的。   他心下一动,一瞬间竟也怀疑自己是妄加揣测了。他在都察院任职六年,见过太多欺上瞒下的官吏。收买证人、伪造证据,甚至将一连串的官员全都收买的也比比皆是。   早在柳青于大理寺任职之时他就听说过她的事,越是传得神乎其神,他越觉得其中有诈。   而这桩河神案极容易被人利用来指摘皇上和朝廷,干系重大。稍有疏漏,整个刑部上下都要被拖下水。因此他一听说这个新来的柳主事都还没被分到任务,就主动接了这桩案子,还大言不惭地宣称三日破案,便觉得此人是个为了立功出风头而不择手段之人,留不得。   “大人,不如就给下官三日期限。三日一到,不用大人驱逐,下官自会辞官!”   柳青字字铿锵,握紧的拳头已经泛了青白。   沈延定神望了望她,淡淡道:“好。”   不论此人是否有舞弊的倾向,就冲着他这三日破案的莽撞劲,留在衙门里也是个祸害。   “但是大人,小人既是打赌,自然也有条件。” 柳青深吸了一口气。   沈延差点被她气笑了,这人倒挺会打蛇随棍上,死到临头还想着给自己争取些旁的。   “罢了,你说,什么条件?”   柳青刚要开口,却忽然想到一件事:“大人,请容下官片刻。”   她说罢,转身出了门。还真就只有片刻的功夫,她便回来了,还带进来几个人。一个是员外郎方钰,还有两个是别的值房的书吏。   几个人向沈延行礼,恭敬地瞧着他,一副聆听他训话的样子。   沈延被瞧得发懵:“这是何意?”   “大人,”柳青拱手,“方才咱们说到,若我三日内破了这河神案,您便答应我的条件。我怕大人您贵人事忙,容易遗忘,便请方大人他们来做个见证。”   方钰几人偷偷地交换了眼神,方才柳主事只是说大人有话要说,敢情是这么回事。什么贵人事忙,他分明是防着沈大人不认账,拉他们作证。   柳主事实为生猛!方钰对柳青的崇敬之情又添一层。   沈延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努力维持了表面的平静:“......我还没答应你呢,你有话就快说。”   “大人,若下官三日破案,希望大人允许下官随时出入库房,查阅以往案例。”   “不能‘随时’,”沈延斩钉截铁道,“衙门的规矩,不能为你一个人破了,不过可以允你在一日内查阅。”   “谢大人。” 柳青窃喜。   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这人,当年小小年纪就极在意规矩、原则之类的。凭她多年与他讨价还价的经验,她若是只要一日,他一定一日也不给她,所以一开始就要将价码拉高。   “另外......” 她接着说。   沈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还有另外?柳主事,你当自己是衙门的功臣了?”   柳青权当没听见:“关于禁止养鸟一事,下官虽不曾养鸟,但有时鸟儿会来找下官,还请大人谅解。”   她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看向沈延。   沈延很是庆幸自己此时背对着众人,他嘴角的抽动他们看不到。   “......可以。”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能让人不养鸟,还能让鸟不来找人嘛?   事情说完,柳青等人告退。几人正要往外走,沈延却叫住了方钰,又让人将梁虎也叫过来。   梁虎一听沈大人找他,便觉得不妙。沈大人话不多,自打上任以来,还是头一回单独找他和方钰。   “今日柳主事的事两位怎么看?”   沈延仍是一张平静的脸,甚至还带了几分闲适,虽然清俊优雅却看不出情绪。若不是有那两道带着寒意的目光,还真以为他是在闲聊天。   方钰有些窘迫:“回大人,柳大人初来乍到,此案本不应由柳大人出面……其实,下官有责任,下官本应......”   “大人,”梁虎忙截住他,“柳主事刚来,立功心切也好,想出风头也罢,下官以为都是人之常情。事已至此,下官和方员外一定全力协助柳主事尽早查清此案,维护咱们衙门的威信。”   沈延不禁轻轻冷笑了一声:“梁主事好一张巧嘴。好个‘全力协助’,梁主事言外之意是要将此事推到柳主事一人身上咯?”   “下官失言,下官是想说......”   沈大人语气虽还温和,话锋却犀利起来,梁虎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汗。   “我直说吧,”沈延对无意义的话一向听不下去,“今日一早,顺天府来叫人去河边看尸首的时候,两位怎么没去?以至让一个新来的主事接了这案子。”   “下官和方员外那时都要提审犯人,才由柳主事出面。” 梁虎很是镇定。   方钰眉头紧皱,抿着唇没吭声。   “是吗?什么案子这么重要,必须那时提审犯人?” 沈延眉毛一挑。   “回大人,是刘大杀妻案,那刘大一直嘴硬得很,今早狱卒说他要松口了,下官怕错过时机,便赶忙提审了他。” 梁虎早就想好了应对,为了将此事做真,他还真将那刘大提审了一下。   “哪个刘大?是槐花胡同的刘大?” 沈延即刻问道。   “……是。” 梁虎脑后的筋猛抽了一下。   刑部待结的案子那么多,在诸多的凶杀案里这根本就是件极普通的案子。他没料到沈大人竟然连人犯家住何处都记得这么清楚。   况且,他才上任两三日而已,那么多案件他怎么记住的?   “梁主事,”沈延的眼中寒意更甚,“刘大昨日就招供了,时辰、地点、作案方式俱全,已经到了该量刑的时候,你今早又是在审些什么?”   梁虎实在没料到会在这些细节之上被戳穿,不禁吓得一哆嗦:“大人,下官是……下官是想……” 沈大人是他上司的上司,他的仕途全攥在人家手里了。   方钰见他还不认错,使劲戳了戳他,又拱手对沈延道:“大人,今日之事,下官二人身为前辈却将棘手的案子推给柳主事,实在该罚,下官恳请大人处置。”   沈延眼中的凛然之意这才稍稍退了些。   “叫二位来也没有旁的意思。从前衙门里如何我不知道,不过如今我既做了这刑部侍郎,便容不得那些同僚之前互相倾轧的事。毕竟这整个刑部上下,荣辱一体。日后还望二位多多警醒,不要再有下次。”   方梁二人已是浑身酸软,听他给了台阶下便连连应诺,略表决心之后便告退了。   梁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这层院子,待一颗心终于定下来,身上已经出了一层黏汗。   “老方,你说这沈大人的脑袋是什么做的?咱们每日审的犯人这么多,又不会一一报给他,他即便要来了证词自己看,那内容也是繁冗复杂。他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方钰瞥了他一眼,抬手点指:“你呀!我这回可是被你连累了。”   他甩了甩袖子,自己走到前面去了。   **   刑部并不只河神案这一桩案子,除了查此案,柳青还接手了四五宗各省的清吏司移交的案件。她从前在大理寺只做复核,如今自己断案,一切证据都要自己整理,又加上她才上手,速度不免慢了些。待她将这几桩案子处理完,已到了傍晚。   她收拾好东西,出门在街上吃了碗面,天色便已经暗了。她望了望天,朝着玉沉河的方向走,既然案发都是在晚上,也许有些线索是白日里发现不了的。   才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一事,便又在路边摊买了几块大米糕,包好了拎在手里。   月似金钩,微微颤颤地挂在枝头,几片灰蒙蒙的浮云飘飘荡荡,路上时而昏暗时而明亮。来福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一路哇哇地陪着她。   柳青先按打更人所述的那三人落水前的路线,从河堤的尽头一路走到河边。此时还是一更天,路上人烟稀少,天色沉静,全无什么异常之处。   她又按打更人打更的路线走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离着不远处是那座小小的河神庙,打更人那日为了避雨曾在河神庙里待过一会,她便也走进去看看。   庙里灯火明亮,所见之处不过是孤零零的一座神像和四周老旧脱漆的柱子。柳青在庙里走了一圈,觉得一切皆是普普通通。   看来这样是找不出什么了,明日要仔细问问那些落水者的家人,将落水者常到之处逐一排查。但这样一来,三日怕是不够。   她心里颇有些忧虑,一路走到河堤上,将买来的米糕掰成小块放到河堤上的那些小土洞口。   吱吱——白日里出来过的那些硕鼠片刻便跑了出来。   “你倒是个说话算话的,不枉我们帮你。”早上与她对话的硕鼠对她还算满意。他只探了半个身子在洞口,一脸警觉地瞧着她肩上的来福。   “自然,你们好好吃吧,我走了。”柳青淡淡笑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弄不清这条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青说着话,随意往河里一望,突然发现河面上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爹爹?!” 她站起身来走到河边,揉了揉眼睛再看。 第6章 千万别松口   几年来柳青一直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如今竟是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他。   他仍是穿着那件二品绯色的补服,胸前插着那柄匕首,浓稠的鲜血缓缓淌下,染红了整个河面。   柳青告诉自己这大抵是幻象,毕竟若面前真有这么一滩血,她早就昏过去了。可是她已经太久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如今他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想要靠得再近些。   父亲似是有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他颤抖着一只手指向一侧,柳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河面里竟缓缓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那人一身华服,通身的气派,看上去非富即贵,只是水波荡漾,看不清他的容貌。   难道是父亲在天有灵,要通过这个方法告诉她凶手是谁?   理智告诉她,应当不大可能,可万一呢?她承受整骨之痛,更名改姓,冒充男人拼死拼活地努力,所求不就是找到害他之人?   来福围着她扑棱扑棱地飞,又是叫,又是啄她的衣服,她却全然感觉不到。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仍是看不清水中那人,于是她又往前迈了一步。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脚下的湿软泥土已经塌陷,她已经抑制不住地朝着水面扑了下去。   旁侧也没什么能抓住的东西。她吓得啊啊直叫,两只手在空中乱挥,可那股往下冲的劲怎么都收不住。   恰在此时,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扣住。她这纤弱的身子被猛力一拽,即刻向后倾倒下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踩到了一样软软的东西,紧接着后脑勺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咚的一声闷响,这一下撞得不轻。被她撞的那人似乎很是不悦,口中轻轻地嘶了一声。   这一通惊吓之后,她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是不会泅水的,若是真的掉进去,怕就成了那第四具尸体了。   她越想越后怕,呼哧呼哧地连喘了好几口粗|气,两腿软得像面条一般。   “......柳主事,你还要倚着我到何时?”   冷淡的声线,不耐烦的语气,这声音太熟悉了。   柳青赶忙将眼里的泪挤出去,仰头望向那人。她此时的姿势颇有些尴尬,一只胳膊被他拽得笔直,头却抵在他的胸前,整个人就像条湿哒哒的棉被似的,全靠一只胳膊挂在他身上。   那人也正低着头看她。月色皎皎,轻柔的银光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优雅的下颌,他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檀木香味。   只是他的脸正微微地绷着,显然心情不太好。   “沈......大人,多谢您出手相救。”   在她少女怀|春的年岁,在她连碰到他的手都会脸红心跳的年月里,她曾无数次幻想这样的意外,想着他会以何种姿势稳稳地接住她,满心关怀地问她是否安好。   然而时至今日,这一幕真的发生了,她却只觉得别扭、尴尬,他的眼里似乎也只有忍耐、没有关怀。   她想立刻直起身来,再也不要蹭到他,可腿上的麻软劲还没过,她只好佝偻着腰身一点点地扭转过来,那样子看上去极是笨拙。   沈延低头看了看,他一尘不染的薄靴上多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泥鞋印。   这个柳青,看着瘦弱,一脚踩上来还挺疼。   他原想耗上三日,借此机会将这个沽名贪功之辈赶出刑部,但转念一想,案子总得尽早破,总不能任幕后的凶徒逍遥法外,累及无辜的百姓。   于是他办完公务后,又按笔录上描述的溺亡者路线步行至此,想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谁知线索还没找到,就看到这个笨蛋险些落水。他虽不喜欢他,但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料救了他,竟还要挨他两下子。   “......柳主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三日结案就是这么个结法?这算什么,一了百了?”   柳青原本还想好好谢谢他,一听这话,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小气得很,从前怎么没发现。   “弄脏了大人的靴子,下官实在抱歉。方才下官是被幻象所扰,才险些落水......但下官也因此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   想来他这个时辰步行到玉沉河,也是为了找线索。   “是么,什么线索?若真有用,那我这一脚挨得也算值了。”   柳青撇了撇嘴,他现在说话老是这么噎人,几年不见他真是添毛病了。   “那打更人和三个溺亡者......” 她突然意识到他可能还不清楚她们白日里了解的情况,觉得该给他解释一番,“大人,这河里捞出的尸首虽多,但只有三具是与本案相干的,其余皆是......”   “皆是陈年腐尸,与本案无关,” 沈延打断她,“直接说重点,你们白日的笔录我已经看了。   柳青又吃了一噎:“......下官一直怀疑那打更人和三位溺亡者都是受了幻象的影响,虽然下官不确定影响这几人的是否是同一种致幻之物,但这也许是个突破口。下官怀疑那河神庙内有致幻之物。”   “何以见得?”   “下官在今日的白天和夜间分别按打更人那两日的路线走了一遭,沿途全无可以致幻之物,唯有那座河神庙,白日与夜间有一处不同。”   沈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打量那座小庙,普普通通,全无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是夜里点的灯?”   “正是!大人既然来了,不如与下官同去查看一番?”   沈延纵有诸多可恶之处,到底还是个聪明的,和他说话不费劲。   沈延应了个“好”字,刚要移步,却又突然瞥见自己沾满泥巴的薄靴。   他有心当作没看到,可又实在过不了自己那关。他自幼早已习惯衣衫平整、鞋靴洁净。这么一个泥糊糊的鞋印留在脚面上,实在扎眼。   河边的草丛里横着一根断落的树枝,他两步过去,探手去取那树枝,想将泥剥掉。   嘶——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影嗖地蹿出来。   他只觉得手臂钻心的疼,略一颤抖,树枝落到了地上。   柳青已经走出去几步,突然听到动静,便赶忙小跑回来。   一条半步长的小蛇死死咬住了沈延的手臂,他使劲甩了好几下,那蛇却还是结结实实地挂在那,尾巴还缠上了他的手臂。   他伸手要去扯那蛇,却听柳青叫了声“且慢”。   “大人不可,如此一来,会将创面拉扯得更大。”   沈延皱了皱眉:“那当如何,也不知这蛇有毒没毒,拖得久了岂不是更危险?”   柳青走近了些,借着月色仔细瞧了瞧那蛇:“此蛇背部有四条黑褐色的纵向纹,前部有四行杂糅了红色的黑点,腹部还密布着棋格型的斑……这是红点锦蛇,水边很是常见。虽然很凶,但是无毒。大人方才怕是不小心惊了它,它才咬上来的。”   “哦......” 沈延一听无毒,稍微放了心。柳主事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对兽禽之事知道得不少,难怪他和乌鸦那么亲近。   柳青凑得离蛇近了些,嘶嘶嘶地叫了几声。   那蛇瞧了瞧她,继续咬着没松口。   “你,你这是做甚?” 沈延从未见过有谁学蛇叫。   “下官听说,兽类若是觉得与人亲近,便会温和许多。下官就想学学蛇叫,让它松松口......不过看来没什么用,许是下官学得不像吧。” 柳青呵呵地干笑了两声。   才怪,她是告诉小蛇,千万别松口,多咬一会是一会。谁让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她舞弊,还逼她辞官。   “......” 沈延抿了抿唇,这招不仅没用,他怎么还觉得这蛇越咬越紧了?   “那......那眼下,如何让这蛇松口?”   “嗯,这样吧,” 柳青挠着下巴,似乎是在绞尽脑汁地替他想办法,“大人,咬都咬了,大人不如放松些,也许您的忧惧传给了蛇,蛇畏惧您,所以不敢松口。待会等您放松了,蛇也就放松了。蛇一放松,自然也就掉下来了。”   沈延望着手臂上缠得紧紧的蛇,对柳青的话有些疑虑:“......人家说‘蛇打七寸’,要不我也找块石头,直接将其毙命就是了。”   “大人,” 柳青忙道,“下官听说,蛇若是死在人身上,那它死前会泌出些许酸液,让人奇痒难忍。要不这样,待咱们走到河神庙,它若还不松口,下官再用双手将它的嘴掰开,您看如何?”   子虚乌有的事情,她信口胡诌的,反正沈延对蛇知之甚少,骗起来极其轻松。   “那为何不现在掰开?”   “下官担心一下子没掰开,蛇会咬得更深,这办法还是留作备用吧。”   “……也罢。”   沈延沉吟了半晌,人生中第一次,带着一条蛇上路。   二人终于到了河神庙外,沈延一抬胳膊,那蛇果然还未松口,在他的手臂上缠得紧紧的。   他将手臂往柳青面前一送,那意思是让她将蛇取下来。   柳青憋了一路的笑,憋得腮帮子差点变了形,见他将手臂递过来,在大腿根上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控制住表情。   “大人,您看那有个水缸。下官突然想到,有水便不用硬掰了。” 柳青指了指庙门口空地上的大水缸,“蛇鼻子浸入水,便很难呼吸,到时自然就会松口。”   她走到水缸边上,那里面还有大半缸的水,想来是留给河神庙防火用的。   “大人,请将手给我。”   沈延半信半疑地将手臂递过去,柳青将蛇头按进水里,片刻的功夫,那锦蛇便松开了口,游过水面,沿着缸壁溜走了。   “大人,伤口如何,下官帮您瞧瞧。” 柳青殷勤地将沈延的手臂捧过来,那上面留着一排细小的红牙印。她也不敢细瞧,瞥一眼做做姿态而已。   “......柳主事。” 沈延看着柳青晶亮亮的眼睛,忽然觉得她有些幸灾乐祸。   “唉,大人您说。” 柳青摆出一脸的虔诚,她今日心情极好。   “若是放进水里就可以令其松口,方才在河边为何不放?” 第7章 报复   “......哎呀,大人说得是啊,下官这个脑子。” 柳青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都怪下官一时不察,害大人多受了这许久的苦,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她一副万分自责的样子。   沈延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   要说柳青是真的没想起来,他是不太信,可是看他这副神情,又好像确实十分懊悔似的。   “......罢了。” 沈延突然将手臂抽回来。   反正以后不能随便信他就是了。眼下咬都咬了,还是尽快将线索找到,回去请郎中才是正理。   庙门大开着,里面挺亮堂。神像前点了蜡烛,梁上还垂下几盏蜡纸灯笼。   柳青急着转移话题,对沈延道:“大人,眼下也不知是哪个灯烛有问题,小人这里有几粒清心丸,或许有些作用。咱们先服一粒吧。”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清心丸,是师父给她的抗晕血良药。此药凝炼了许多清心爽脑的药材,想来对那些迷惑心神的烟气也有些抵挡。只是此药颇有些寒性,非必要的情况下,尽量不服用。   从前在大理寺,她所见尸身一般都是陈放多日的,并不会流血,这药她也吃得不多。今日看来是不得不用了,若是等到明早再来验那灯烛,恐怕中间又生变故,三日限期已过了一日,她等不了了。   沈延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药粒,一颗赤豆大的小丸,棕里透着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搓出来的。   “我就不必了,柳主事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蛇的事都还没弄清楚,他断不会再信此人了。   柳青乐得不给他,她自己吞了一粒,剩下的那粒又塞回药瓶里。这药珍贵得很,若不是看他是她上司的上司,她才舍不得给他。   “既然柳主事服了药,就由你进去将那几根蜡烛取出来吧。” 沈延停在门口,不往前走了。   “……是,大人。” 柳青抿了抿唇。   怎么以身犯险的事都得她来。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去又跑出来,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白蜡烛。庙里一下子黑了不少。   她逐一将那些蜡烛掰开,闻味道,又将其在青砖上蹭了蹭,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蜡烛。   “大人,或许是那些灯笼里的蜡烛有问题。咱们将灯笼也取下一只看看吧。   沈延接过她手里的蜡烛嗅了嗅,也没发现什么。   “嗯,那你去取吧。”   “……大人,那灯笼挂得高,小人实在够不到啊。大人您英武伟岸,还是劳烦您来取吧?”   他这个身高,只要稍微踮踮脚就摘下来了。   沈延不接她的话,看了她一眼,神色不明。   他走到廊下,伸开二指像模像样地对着其中一只灯笼量了量,又转过身来量了量她。   “柳主事,你从这里开始跑,跑到那个位置,”他像模像样地用手指在地上划出一条路线,“然后猛然跃起,将其摘下便可。”   “......”   他说得可真轻巧。   “大人,这颇有难度,下官恐怕做不到。”   “诶,可惜我这手受了伤,稍一动就痛。” 他指了指那一排牙印,“只有靠你了。做得到做不到,总要先试试嘛。时候不早了,快来吧!”   他一副勉励的口气,往廊下一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   柳青觉得她一定够不到,但他也确实受了伤,说不定还在因此怪她。   那试试就试试吧。   这屋里小得很,她只好从院外一路跑进去,再跳起来去摘。   沈延则气定神闲的,在一旁指点她。   “速度慢了,再快一点……”   “……起跳又早了……可惜可惜。”   “使劲!哎呀,就差一点,再来再来。”   ……   柳青又跑又跳的,来来回回足有十几趟,却连那灯笼的顶都没摸着。她连呼哧带喘,累得像条狗,沈延却在那边从副不迫地指挥她。   她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他就是在报复她。他这个记仇的人。   沈延看她站在原地不动了,前胸一起一伏地望着他喘气,嘴角才微微扬了扬。   “罢了,柳主事身板还是弱了些,还是不适合在衙门里当差啊。”   他说着用袖子遮住口鼻,几步进了屋里,一探身便摘下了一只灯笼,拎到柳青面前。   好一句便宜话。柳青一张脸黑如锅底,看也不想看他,径自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   她掰断了蜡烛嗅了嗅,那味道很是奇怪,闻上去像是几种药材混在一起耗出的油。   沈延接过去闻了闻,这确实并非一般的蜡烛,和另外几根一比,颜色要暗些,摸上去也更粗糙。   柳青怕自己鼻子不够灵,对着黑漆漆的树林轻吹了声口哨。   一只黑乎乎的大鸟卷风而来,将正在研究蜡烛的沈延吓了一跳。   来福扑棱棱地落在柳青的手臂上,凑到蜡烛前闻了闻,立刻哇哇地大叫起来,扇起翅膀一个劲地朝那半截蜡烛扑打。   “大人,” 柳青安抚住来福,“下官应当没有嗅错,这蜡烛有问题。”   沈延瞥了她一眼,这乌鸦她召之即来,还说自己没养鸟。   “那就要查查是谁放的蜡烛了。”   “此时快到二更,下官猜那个打更人应该很快就会经过此处,他对此地熟悉,说不定知道谁负责更换此处的烛火。”   柳青话音未落,远处便飘来咚咚的打更声。二人循声望去,发现河堤上,一人提着小锣和灯笼渐渐走进。只是那人一边走,一边东瞧瞧西望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河神庙外的空地上已经暗了许多,柳沈二人见那人鬼祟,便留在树影里,谁也没吭声,静静地等那人过来。   那人离得越来越近,嘴里似还在叨念着什么,叽里咕噜地全然听不清楚。   柳青在他经过的时候唉地唤了他一声。   那人蹭地一下跳起来,提着灯笼就往回跑,腰上的小槌撞在小锣上,叮叮咚咚地一阵乱响。   “站住!” 沈延喝道。   那人一听他叫,小腿倒腾得更快了,嘴里还啊啊地叫个不停,似乎很是恐惧。   沈延人高腿长,几步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扭,那人哎呦一声被他按倒在地。灯笼掉落在一旁。   那人趴在地上啊啊乱叫了好一阵,发觉身后的人并未将他怎样,才终于停下来。他睁开眼一瞧,除了身后那人,面前还蹲着一位。灯火昏黄,看得出面前这位穿了一身官袍,身形单薄,容貌极是俊秀。   “大人?大人是您啊!” 那人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您还记得小人吗?小人是这片打更的,早上您问过话。”   柳青点点头:“记得,我方才叫你,你跑什么?鬼鬼祟祟的。”   “咳,小的这些日子竟撞邪了,本来就害怕,您一叫小的,小的以为撞见鬼了……” 他忽又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呃,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啊大人。小的每日打更都经过此处,方才又见这庙里暗了不少,原想去换换蜡烛。”   柳青与沈延相视一眼,沈延松了手,放他起来。   “此处的蜡烛都是你更换?”   “正是。”   “前些日子也一直是你换的?”   “是啊,一直是小的。里长说这事小的做着方便,就让小的做了。”   “……你这蜡烛从哪家买的?”   那打更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小的……从北边第三条胡同的那家蜡烛铺子买的。”   柳青盯着他的眼睛:“这根也是?”   她将那根不对劲的蜡烛放到他手里。   那打更的一摸,脸色就变了:“也……也是那家买的。”   柳青叹了口气:“这根和旁的不一样,我只消拿着它到那铺子一问,便知你有否说谎。欺瞒衙门可是要挨板子的,你可知晓?”   她说罢,做势要走,那打更的却突然扑通跪倒。   “……大老爷,小的一时糊涂啊,求大老爷饶小的一命。那蜡烛是小的从别处顺手拿的,小的日子过得紧,就想把里长给的钱省下几个。但是也就那么一点点,小的真没贪多少,大老爷饶命啊……”   “那这蜡烛你是从何处取得?” 柳青等得就是这个。   “小的前些日子陪自家妹子去找郎中瞧病,一时内急就去了茅厕。小的发现他们茅厕后有个板条箱子,里面全是蜡烛。小的一时财迷心窍,才多拿了几根。”   “那你……从何时开始用这蜡烛的?”   柳青顿了一下,她余光发现沈延在拍自己的脸。   “……小的记得七八日前从医馆回来,就开始用了。小人胆子小,怕人瞧出来,每日只敢往灯笼里放两根。”   “大人,想来是……”   柳青转向沈延,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出去一段距离。他怎么了,她这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呢。   沈延朝这边望着,他方才在柳青身边,忽然有些恍惚,觉得柳青腰肢纤纤、肌如凝雪的样子像极了刘语清。   性别、相貌都不同的两个人,他居然觉得她们很像。   一定是方才吸进了烛烟,产生了幻觉。   他怕自己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便后退了几步,离柳青远些。他揉了揉太阳穴,又闭了闭眼睛,再往那边看。   那人分明就是刘语清!她来做什么? 第8章 他待你好吗   她还是一样的娇容艳艳、软语轻柔,只是原先垂落于身后的乌发已经高高挽起,梳成了妇人的发髻。   是了,她已经嫁为人妇了。   可她怎会出现在此地?夜色正深,她的夫君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出门?   柳青这边已经问完了话,她让打更的明早带她去那医馆,算是戴罪立功,日后也好求顺天府给他减些刑罚。打更的千恩万谢地走了。   “大人,” 她小跑几步来到沈延面前,“大概就是因这些蜡烛,他才不止一次看到了河里的异象,而这附近的百姓若是晚上从此处经过,大概也会受到影响。想来那些声称看到异象的人,不全是说谎。只是那几个溺亡者,下官以为尚不能认定他们是受这些烛烟的影响,毕竟打更人说他们是从河堤那端一路跑过来的......”   柳青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沈延正直愣愣地望着她,深邃的寒星目好似蒙了一层柔雾一般。他眼睛圆起来的时候总显得脆弱又执着,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似的。   但这自然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父亲死后,她经历了那许多的世态炎凉,早就看破了。   更何况此人现在只是个瞧不上她的上司。   一定又是幻象,她一晚上吸进去两回烛烟,受的影响还不小。   “即便如此,他所说的那家医馆得去看看,” 她接着前面的话说,“那三个溺亡者的行踪也还要比对,因为......”   “你怎么来这里了?” 沈延突然问。   “阿?不是一直……一直在吗?” 她是不是不仅幻视,还幻听了?   “这么晚了,你该早些回去,一个人在外太过危险,此地才发生过命案。” 他柔声劝道,目光灼灼带着温度,似乎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你如今在京城何处落脚?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不必,多谢您的体恤,其实过桥一拐就到了,” 柳青连忙回绝,她如今宿在师父家,没必要让旁人知道,引起怀疑。   不过转念一想,她现在听到的看到的全都不能信,他方才应该只是随便问了一句她家住哪里而已。   “哦……” 沈延微微抿了抿唇。   是他方才思虑不周了。她如今是有夫之妇,他与她同行怕是有损她的清誉。   “那——我看着你过桥。”   他这神色,看上去是非要目送她离开才能放心的。   柳青叹了口气,这药劲也太大了,她现在的感觉跟中邪差不了多少。   不过她是该溜了,待久了不知又生出什么幻觉来,于是她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 沈延忽然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却终是停在了半路,“我最后问一句......他待你如何?”   柳青有点懵,“他”是指谁?打更的?   “唔......还挺听话的阿。”   “......是么,那就好。”   沈延缓缓将手背回了身后,柳青觉得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向他行了一礼,才转身走了。   沈延伫立在原地,望着她在银月下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桥的那一端。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她的……   第二日,柳青和那打更的早早到了医馆门口。这是金城坊羊毛胡同的一间小小的医馆,门口挂着个匾额——“圣手医馆”。   这地方规模虽不大,门前却是早早排起了长队,看来坐馆的郎中医术了得。有些特别的是,来看病的人大多蒙着脸或戴着面幕,遮遮掩掩的,似乎很怕人瞧见。   柳青想到今日可能要抓人,还提前通知了顺天府派人来协助。她远远见他们来了,便躲到了胡同拐角处,又招手让他们过来说话。可巧,来的几个人里就有昨日河边那两个差役。   “大人,” 其中一个差役一看这医馆的招牌就皱了皱眉,“这家医馆小的们知道。据说医馆的东家和上面颇有些关系,有几回因为看病的事被人告到咱们衙门。最开始苦主还闹得挺凶,光赔银子还不行,一定要让那东家判重刑,可是后来不知怎地就不了了之了。您要动他们家,可得小心着点。咱们这京城里,掉片树叶都能砸死个人。”   “对对,大人,” 另一个差役插话,“据说是和户部尚书杨大人沾了亲,反正您得留心点,有些事犯不上,您说是不?”   柳青点点头,户部尚书确实姓杨,这二人大概没有胡说,他们怕被连累,她也能理解。   “杨启震的亲戚又如何?真要是抓着把柄,照样判他个徒、流、死。”   这玩世不恭的托大口气,柳青听得脑筋一抽。   说话这人她虽只见过一次,却已经被他狠狠地坑了一回,怎会记不得他的声音。   果然,哗地一响,一柄洒金折扇甩开,一人摇着扇子从她身后绕了出来。   此人生得挺拔结实,五官深邃而精致,嘴角上仍是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正是昨日在河神庙前逼她三日破案的那位二品大员。   同她一样,此人也没穿官服,而是换了身松江布的玄色直身。即便如此,他通身的贵气丝毫不减。   几个顺天府的差役显然是认得他的,此时赶忙向他行礼,打更人也学他们的样子行礼。   柳青硬着头皮上前一揖:“大人,如此小事怎么还惊动了您?”   怎么哪里都有他。   “怎么,” 那人摇了摇扇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听柳主事的口气,是不欢迎本官?”   “岂敢岂敢,” 柳青头皮一紧,他知道她姓什么,是找人问过她的事吧,“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得见大人实乃三生有幸。”   那人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幸与不幸,我都站在这了。自昨日起,顺天府的事都归我管。柳主事,咱们以后恐怕会经常见面咯。”   “下官幸甚幸甚。”   柳青干笑了两声。   这人上回管她们刑部尚书孙大人叫孙老头,今日又说顺天府的事以后都归他管,还直呼户部尚书的大名。这得是什么身份?但他既然如此尊贵,干嘛来掺和这些小事。   她今日说什么也要打听清楚这厮究竟何许人。   那人见她笑得不容易,嘴角扬了扬:“说说吧,你们今日是要抓谁?放心,有我在,你们随便抓!”   柳青的嘴角抽了抽:“有大人坐镇,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若没有真凭实据,下官也不敢随便抓人。这医馆据说藏有致幻的蜡烛,可那蜡烛的用途尚不清楚,下官打算先进去看看。若他们真的以此害人,再抓个现行也不迟。”   那人哗地合拢了扇子,在手心上打了打:“......可以。”   “那不如下官就和打更的一同进去,装作看病,伺机行事,大人以为如何?”   这人杵在这,她还得事事请示他,真是麻烦。   那人点点头,打更的却突然一脸为难:“大人,您让小的干什么都行,但是咱们就两个大男人,怕是进不去啊。”   “这是什么话,男人就不能瞧病?”   “......男人能瞧病,” 那打更的苦笑道,“可是他们这只有女大夫,专管妇人病,而且主要是女人生育之类的事。您说咱俩大男人,来这看啥呀?” 他压低了声音。   柳青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不早说?昨日问你的时候,你可没讲啊!”   难怪来看病的人都遮遮掩掩的。   打更的一脸的委屈相:“......是小人的妹子千叮万嘱地不让小人说出去,她嫁人之后三年没动静,听说这有位女神医,找她看病的女人十个有八个都怀上了,就想偷偷来这瞧瞧。再......再说,大人您昨日也没问不是?”   柳青气得噎住,她都没嫁过人,全然想不到这上面来,还以为此医馆和旁的医馆都差不多。   不过仔细一想,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也颇有些可疑。再加上他们医馆还存了那些蜡烛,她心里粗粗有了些判断。   “我看柳主事生得甚是俊秀,不如你换身女子的衣裳,混进去便是,反正也不是真要瞧病。”那人突然插了一句。   柳青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被他瞧出来了。   她为了防止旁人怀疑,连中衣领子都让人加宽了几分,直接将喉结的位置遮住。平日里说话,她也故意压低了嗓音。这人才见她两回,不至于吧。   那人围着她转了一圈,不住地点头:“窄肩、长腿、纤腰。柳主事,你若是穿女装,保准雌雄莫辨。”   他十分认真地瞧着她,似乎是很有信心。   看他这神色大概只是觉得她女气吧,她稍稍松了口气。   “大人,下官身为公门中人,这么做怕是有损衙门的体面。前面胡同口有家丝竹班子,不如下官去寻个女伶来。”   “一大早的哪家丝竹班子开张啊?再说衙门办案,怎么能随意让不知根底的人参与。你尽管去换。那孙老头或者沈君常要是敢说你什么,我来替你说话。”   “大人,这真的行不通......”   那人扬了扬扇子催她:“少废话,你再啰嗦便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是。”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大了四级。   柳青从隔条胡同的成衣铺子里随便挑了套襦裙换上,又将顶髻放下,别了个圆髻,最后用块帕子将脸遮好。那女掌柜见她男装进去,女装出来,一眼一眼地瞟她。   她故意买大了上襦,既不显腰,又完全遮住了屁股,但如此一来,反倒衬得她人纤秀如兰了。   她心里发虚,不敢离那二品官太近,远远地招手叫那打更的随她去排队。所幸陪她进去的是打更的,她可以随意支开他,不然待会一通望闻问切,也太容易露馅了。   这边几个人见她招手,纷纷看过来,她即便只是远远地站着、遮着大半张脸,也依然是清丽如出水的新荷,几人差点看直了眼。   那打更的刚要迎上去,却被那二品官拿扇子一拦。   “你在这候着,我来!” 第9章 娇弱又凶猛   柳青走到队尾,回头一看,打更的没跟来,来的竟是那二品官。   “大人,怎么是您?” 她压低了声音问。   “以柳主事这一身姿容仪态,若说那打更人是你兄长,谁能信?还是本官勉为其难助你一臂之力吧。”   “......谢大人。那待会下官可要僭越了,暂时称您为兄长。”   “你不妨再僭越一些,称我为夫君吧。若是兄长的话,还是要避嫌,不能与你一同进到里间去。”   “……是。”   他还要陪她进到里间去,那她岂不是更容易露馅!   且不说什么男女大妨,若是她假扮男子做官的事被人发现,小命都保不住。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今日这事,真是样样都超出了她的预计。   “大人,” 她突然想到一事,“那郎中可能会问些与女子生育有关的事,咱们是不是先对对词?”   那人摇了摇扇子:“对什么词啊,不费那个事,有我在,即便穿帮了也是照样抓人……我已经嘱咐过了,那些衙差在外候着,里面一有大动静他们就进来抓人。不过谅他们也不敢做什么。”   “……“   他是照样抓人,可万一抓不到证据,上面怪罪下来,这雷不是全打在她头上。   那人才排了片刻的队就不耐烦了,直接绕到前头插队。前头的人自然不干,他二话不说,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来,一人一张,将前面的人给了个遍,然后朝柳青一招手,直接将她唤到前面去。   柳青嘴角一扯,她原还想趁排队的时候想想对策,谁料这位如此财大气粗又全无耐性。   不一会,里面出来个丫鬟打扮的人,说要带她们进去见郎中。   这院子看着不大,倒是挺深,她们随着丫鬟绕过影壁,来到一间小小的诊堂。还没进门,一股药香味便扑面而来。诊堂门前匾额高悬——“送子圣手”,廊下和堂内的柱子上都挂了有关送子的楹联。   二品官摇了摇扇子:“嗯,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柳青暗自翻了个白眼,他这么大声也不怕人家听见。只求他这股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狂傲劲不要连累到她。   堂中摆了一张书案,一个风韵犹存的女郎中身穿道袍,姿态优雅地坐在书案后。   她探出一只白嫩的兰花小手朝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待她们一坐下,丫鬟便退出去将门一关,此处倒是十分私密。   “贫道姓何,请问二位是兄妹姐弟还是夫妻?” 何道姑嫣然一笑,一双媚眼似是不经意地将那二品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内人。” 那二品官伸手搂过柳青的腰。   柳青的腰间顿时起了痉挛,好在她脸上笑得甜,也瞧不出什么。   “既然是夫妻,那便不必回避了,有些闺中事,我就直接问了——两位每月行|房几次啊?”   柳青眨眨眼,她早就说要对对词了,他还嫌麻烦,现在好了,让他自己去编。她微微低下头,看上去极是羞涩。二品官反应倒是不慢,搂着柳青亲昵地说了句:“每日。”   柳青抬头暼了他一眼,他冲她得意地一笑,不知道的以为是小两口打情骂俏。   何道姑的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她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游移,最后定在那二品官的身上。   她垂了眼帘,温和地笑道:“看得出二位感情甚笃,这是好事,待贫道为这位太太施针,少则一次,多则几次,管保让二位早得贵子。”   “那有劳这位仙姑了,只要内人能够怀上,多少银子在下都是出得起的。这是本次的诊金,还请仙姑笑纳。”   他又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书案上。   何道姑只暼了一眼又道了谢,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有钱人接待过不少。   她又问了些起居方面的事,柳青保持羞涩,全由二品官代答,后来他连她的月信几何也替她答了。   “哎呦,这位爷对太太可真是太好了,连这些个女人家的事都帮太太记着呢。”   那二品官十分得意,一手摇着扇子,含笑看着柳青。   柳青也挤出一个笑:“劳烦爷费心了。”   何道姑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她袅娜着起身,对柳青笑道:“那就请这位太太随贫道上楼针灸吧。”   柳青等的就是这个,自然顺从地跟她走。   “且慢,内人怕看见针,我陪内人同去,也好安抚她。” 二品官突然起身。   “......” 柳青就怕这个,“爷,妾身不怕针。”   “为夫怎会不知道你,” 二品官亲昵地抚了抚她的肩膀,“怕就是怕,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爷,妾身真的不怕。” 柳青神色虽还温柔,却满眼都是拒绝。   “这位爷,您不必担心,” 何道姑显然也不想让他上去,“我们楼上只接待太太们,您不好上去。爷您放心,贫道施针从没有人喊疼,您就在此处歇着,贫道让丫鬟给您奉茶。太太施针后歇半个时辰就下来。”   “......真的不怕?” 二品官也不睬她,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柳青一眼。   “真的不怕,爷您放心。”   与其冒着露馅的风险,她宁愿一个人面对匪徒。   “......那好吧,怕了你就大声叫。” 他肃然地看了她一眼。   这医馆有两层楼,院子挺深,分前后院。柳青被何道姑带进了最靠楼梯的房间。   整个房间昏暗的很,柳青定睛一瞧,才发现窗户上糊的全是暗色的窗纸。   “为何要布置得如此昏暗?” 柳青觉得还是得问一下才显得毫无防备。   “咱们要治这不育的病,要讲究个心静。待会贫道给您施针的时候,您就集中精力,盯着这火苗看,若是施针的时候能睡上一会,效果才更好。”   柳青点点头,就是这么个套路了。   何道姑又是点蜡烛又是铺摆银针,柳青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开始喊肚子疼,要去茅厕。   何道姑只好叫院里的小丫鬟引她去楼下如厕。   柳青状若无意地围着茅厕绕了一圈,果然如那打更的所说,茅厕后有个柳条箱。她见无人注意,便打开箱盖,摸出一只蜡烛,往袖中一塞就进了茅厕。   她将这蜡烛掰断嗅了嗅,可以确定,这和那灯笼里的蜡烛确实是同一种。河神庙里只燃了两根这样的蜡烛就有那般的迷幻之效,若是在那小小的暗室中点上七八根,那躺在榻上的妇人便只有任人摆布了。   这些百姓以为的送子妙方,原是恶人犯下的罪行,那打更人的妹妹想必也是受害者之一......   她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眼下还有更紧迫的问题。虽然这些贼人的企图她大概猜得到,但仅凭她一人,即便是完全清醒的时候,也绝对抵抗不过一个男人。若是那二品官反应及时还好,若是他和楼下那些差役来得稍慢点,后果不堪设想。   她站在茅厕里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和往常一样,先唤几只耗子来问问情况好了。   她将茅厕敞开一条缝,吱吱叫了半晌,却连耗子的影都没看见。   难道是院子太小,耗子早被消灭光了?   她还在纠结接下来如何是好,却见茅厕的门缝里现出一只黑漆漆毛茸茸的小爪子。   ......   整个二楼安静的很,一个身穿蜀锦长袍的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槅扇。   屋里昏暗得很,却也能辨得清各处的摆设。他原以为会有些烛火照亮,却发现蜡烛全都灭了,一扇窗开着挺大一条缝,大概是风吹熄了烛火。   他心里一慌,烛火灭了,这事还能成么?不过他马上注意到,桌上的茶水已经被人喝光了,架子床上的那人气息轻软,应该已经完全昏睡过去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喝了茶也管用。   地上铺着软软的羊毛毯,他脱了靴子往里走,全无一点声响。   天光从窗缝里流进来,将床上那女人的轮廓勾勒个清楚。   怎么说呢,真是玲珑又秀致,那纤纤的蜂腰竟只堪一握。何道姑果然没说谎,这女人果真是个绝色。   他只觉得内里一阵灼热,愈发急不可待起来。片刻的功夫,他扯扯拽拽,将身上衣衫除了个干净,两步就到了床前,带着一阵狂喜欺身上去。   黑暗中,两道寒光忽现,一双漆黑的瞳孔猛然收缩。   利爪挂着风骤然而至,他还全然来不及反应,一张溜光水滑的脸上已经多了两道血淋淋的抓痕。   喵——   叫声尖细却又无比强势,一只黑猫轻轻稳稳地落在他的身侧,两只黑漆漆的瞳孔竖成了线,周身上下,煞气毕现。   “啊——什么东西?” 那人痛得狂叫不止,捂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床上打滚。   “别乱动。” 柳青冷冷道。她脚下一使力,就势将他踹了下床。   那人咚地滚到地上,又吃了一痛,刚要翻身爬起来,却突然发觉自己的咽喉已经被某样冰冷尖利的东西抵住了。   他忍着剧痛想睁眼看清楚面前的人,可是一只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他勉强睁开另一只眼,黏嗒嗒的血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方才躺着的那个女人已经下了床,此刻正蹲在他身旁,她大半张脸被帕子蒙着,眼角眉梢却带着摄人的寒意。一只黑猫懒懒地坐在他的小腹上,此时若是再来一爪子,他此生便可彻底断了念想。   喵——黑猫淡淡地说了句:“他应该庆幸,眼珠子都还在。”   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将那黏糊糊的血痕除去。   “你是谁?”   那人觉得面前的女人和猫相似得很,娇弱又凶猛。   “躺着别动!” 柳青厉声道,将手中的破瓦片往他的肉里推了推。   那人吓得连连应声,立时像个挺尸似的,躺得笔笔直。   “不动不动,姑奶奶,要多少钱我都给,您可千万手下留情。” 他一向养尊处优,遇到这种事,吓都吓懵了。   柳青见这人是个怂包,暗暗松了口气。他年纪轻轻、身高七尺有余,若真是一股猛劲扑过来,她即便有黑猫的帮助,也未必能打得过此人。   此举实在是迫不得已,着实是步险棋了。   她对着窗外连连大喊救命,将那二品官和外面的衙役招过来。其实也不用她叫,方才这男的一通鬼哭狼嚎,差役们怕是早就往院子里冲了。   果然,片刻的功夫,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外面的人破门而入。   槅扇一开,屋子里亮堂了不少。柳青微眯了眼睛看进来的人,那打更的和几个衙差都在,唯独不见那二品官。   这位爷原还是一副时刻准备冲上来的样子?眼下人呢? 第10章 失踪   柳青心里奇怪,却暂时顾不上找他,而是先唤衙差将地上的人绑了,扔他的袍子给他遮体,又让他们派两个人去楼下守着,防着院里的人溜出去,再将相关人等集中到天井,清点人数。   “大人放心,这种差事小的们熟门熟路,方才楼下已经留了人,小的这就让他们照办。”   柳青点点头,她一早已经让来福在外面看着了,即便真有漏网之鱼,来福也可以一路跟踪过去。   衙差办完差事,片刻的功夫就回来了,问柳青他们家大人在何处。   “就在楼下那个诊堂里啊,你们没见到?”   几人互相看了看:“没啊,小的们上下几趟都没看见。”   柳青一皱眉,那厮是个横冲直撞的做派,莫不是他等不及,自己去探察什么了。   “这院子不大,你们留下一个,其余都去各处找找,请你家大人过来。”   几个衙差应诺出去找人,不大会的功夫,就都回来了。   “大人,我们各屋都找了一遍,连茅厕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我家大人。”   这也太诡异了,就这么大一个小院,一个大活人居然丢了。柳青想了想,走到过道里往下望了望。   天井里站着四五个丫鬟,两个穿短打的杂役,那个何道姑却不见踪影。   何道姑先前扔下她之后一定是先下楼回诊堂和那二品官说上两句,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如今两个人同时不见了,柳青有个极为不好的预感。   那个何道姑,打扮得像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却总让她想到传闻中的“泰山姑子”。   “这院子里有没有密室之类的地方?” 她回屋去问那五花大绑的男人。   衙差们大概也恨采花贼,给他手脚绑了杀猪扣之后还狠狠踹了几脚,之后也没让他坐起来,而是将他肚皮朝下扔在那,以至于他抬头看人、答话,都跟条肉虫子似的,一拱一拱的。   “姑奶奶......奶奶......大人饶命!” 他这一张嘴,结结巴巴,也不知道叫柳青什么好,看着明明是个女的,怎么个个都唤她大人,“小人......小人今日才来第二回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那个什么密室啊。”   柳青看了看他,这人满脸的鼻涕眼泪,亮晶晶、黏糊糊,盖住下半身的袍子还湿了一大片。猥琐又胆怯,真是蛆一样的人。   她抓此人之前,还觉得此人没准就是匪首,但听他这话,再看他一番表现,虽然龌龊,却实在不像个能主事的。   “那此处是谁说了算?”   “姑奶奶大人,好像是......是那姓何的道姑,小人看这的人都听她的。小人每回来,都是把银子给她,每回也都是她告诉小的,今日的......今日的怎么样。”   什么今日的怎么样,柳青听得一把火烧到脑瓜顶,招了招手让衙差过去啪啪给了几个大嘴巴。   衙差抡圆了胳膊好一通揍,柳青怕他把人打坏了,赶紧又喊停。   “先别管他了,” 她方才也是羞愤难当,一时没忍住,“留个人在这看着,其余人再分头去找,就这么七八个房间,每间都仔细地找,墙上、柜子后面都好好摸摸,看看有没什么机关、暗室之类的......我怕你家大人不妙。”   几个衙差脸色骤变,忙四散到各处去找,柳青自己也出了屋子。   有个领头的跟上她:“大人,是怎么个不妙法?我家大人要是出点事,小的都没法跟府尹大人交代啊。”   柳青边走边问:“我一直就想问,你家大人究竟何许人也,是什么官职?”   他那一副傲视众生的样子,连本朝的几位尚书都不放在眼里,在朝廷里得是何等超然的地位。可她竟从来不知有这号人物。   “小的也不知,” 那衙差压低了声音,“这位大人前几日才到我们衙门,府尹大人对他毕恭毕敬的,连咳嗽喘气都小心地很,还让我们见到这位大人都要小心伺候着,不许惹他不高兴。有个不懂事的问府尹大人这位大人姓什么、怎么称呼,还被府尹大人骂了一顿,说‘大人的姓也是你问的,掌嘴!’”   柳青脚下突然一顿,这身份贵重到连姓都不能问,全天下还有几人......   她原以为是哪个眼高于顶的朝廷新贵,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快!快按我说的去找。”   柳青也着了慌,此人要有个三长两短,她怕是也甭想苟活了。   这位大爷可真是,逼她三日破案还不够,现在还消失在贼窝里,真是不害死她不算完。   喵——一个黑影蹿到廊下的扶手上。   “你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黑猫两只黄荧荧的眼睛闪着幽光。   柳青脚步一滞,挥手让衙差自己先去找。她方才着急上火,忘了还有这位在。   “......绝对不会忘,” 她轻轻地喵了几声回应黑猫,“既然来了,不如再帮我个忙?我们丢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的整日在此地,你肯定见过。能不能帮我们找找?”   黑猫柔柔道:“可以,那女人的味道我知道,不过鱼要加三条。”   “......不用吧,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方才那种情况才三条,现在也就加一条吧。”   一日四条鲜鱼,连供十日,她一个半月的俸禄就这么喂猫了。   “随便你吧,不用我我就走了,等着你送鱼来。” 黑猫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哎,好好好。” 柳青两步追上去。   个个都是大爷。   黑猫贴着门缝,边走边嗅,终于停在楼下一个房间的门口。   柳青明白了它的意思,推开槅扇走了进去。   这房间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不过柳青相信黑猫的判断,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黑猫进屋伸展了脖颈,仔仔细细地嗅了一番,以极度优雅的步伐在屋里曲了拐弯地走了个“之”字形。   “这......这是有什么玄机?” 柳青殷切地问道,果然请黑猫来是极为正确的,难不成此处有个弯曲的暗道?   “将那顶箱柜打开就是。” 黑猫探出细小的前爪,指了指前方的漆木柜子。   “这个我懂,那你方才走的那条路线是何含义?”   “那个啊——走着好看。” 黑猫回眸一笑。   “......”   怎么办呢,正是求人的时候。   柳青迈进柜子,发现里面通着一个极其狭窄的暗室。或许正因它狭窄,不太占空间,才并未引起差役的怀疑。   黑猫站在柜门外,不肯跟进去。   喵,喵——“那屋里味道不对,反正人就在此处了,其余我不管了,记得给我送鱼。” 黑猫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柳青点点头,随即往嘴里塞了颗“清心丸”,进医馆前她和二品官各吃过一颗,眼下她一共两颗下肚,希望能暂时挡住那幻药的药力。   暗室里只摆了一张架子床和一张靠墙的圈椅。   一个穿道袍的女人歪歪斜斜地伏倒在床前的脚踏上,一动不动。而她要找的人正靠在圈椅的靠背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柳青吹熄了几根蜡烛,只留了两根照亮,又俯身将那地上的女人翻过来。   正是那姓何的道姑。   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人还活着,大概是晕倒了。   她又去查看圈椅上的二品官。他眉头深锁,两手紧紧抓着圈椅的扶手,青筋都绷了起来,看样子像是在做梦,且不是什么好梦。   “大人,大人。” 柳青使劲推了推他,连唤了几声。   二品官缓缓睁开眼,迷迷蒙蒙地看向她。他目光有些空洞,好像是在看她,又好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   他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凑到他面前的柳青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里竟带着些惶恐,全不似先前那般恣意张扬。   “......下官是找您找到这的呀,此处发生了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品官一把推到了墙上。   “大人?您这是做甚?” 柳青被撞得狠了,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你都已经做了鬼,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他都没等她说完,就举起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当年是你自己执迷不悟,我才会对你……这怎能怪我……你说呀,怎能怪我?”   “大人,你认错……” 柳青已渐渐发不出声音,她使出吃奶的劲掰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又大又有力,像铁钳子一样牢牢掐住了她的脖颈。相形之下,她这细细绵绵的两只小手无力得好似面团一般。   他的瞳孔微微缩紧,眼球上的血丝一根根地暴露出来,显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和狠戾。   柳青纤细的脖颈被他牢牢掐在手里,几乎随时会折断似的。   她胡乱地推打他,抓他的脸,前胸,肩膀,能够到什么就抓什么。   然而他丝毫不受影响,两只手反而越握越紧。她的手很快就没了力气,垂落下来。   他一定是受了幻药的影响,大概是那一粒清心丸药力不够。她方才还在想这厮莫不是要坑死她,眼下竟要一语成谶了。   “你们几个,看见柳大人了吗?怎么两位大人都不见了。” 屋外传来差役的声音。   “方才我还看见柳大人在这块转悠,会不会在这屋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跨进了屋里。   柳青仔细听着暗室外的动静,就像条旱地上的鱼一样,所做的一切就是用尽全力呼吸。   “……没有啊,不在这,去那边看看吧。”   那人又出了屋子,脚步声渐渐远了。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打湿了他青筋暴突的大手。   这个地方本就太过隐蔽,差役们才刚离开,一时间是找不过来了。等他们再找来的时候,她恐怕早就断了气。   老天为何要如此待她?   五年前她恨不得和全家人一起去了,老天却偏要她孤孤单单地活了下来。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些许为亲人平冤的希望,老天又突然要将她的命夺回去…… 第11章 秘密   眼前越来越黑,柳青觉得再没有力气挣扎,身子一软,朝眼前那黑洞陷了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脸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推了推,一股血腥气混着尘土的味道冲进鼻腔。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瘫倒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昏暗,只有一扇窄窄的小门开着,露进些天光。   先前那只黑猫正卧在她的眼前,两只圆溜溜的黄眼睛烦着荧荧的光。   “别琢磨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再加十条鱼。”   “……” 柳青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唉,” 黑猫悠闲地舔了舔爪子,“多亏了我耳朵灵,我远远地听见你们里面有人又喊又叫的,就怕你出事。”   “多亏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柳青缓得差不多了,用力一撑,坐了起来。   “用鱼感谢吧。我真怕你一死,我都没处要鱼去。”   “……也是。”   黑猫是只实诚的猫。   “我昏过去多久了?”   “没多久,你这气也没全断,缓得快。掐你那人被我挠了一下,突然就松手了。” 黑猫朝暗门外叫了声,“他在外面坐着呢。”   柳青心里一紧,她现在一想到那二品官,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这人是差点取她性命的活阎王,虽是受幻觉的驱使,但他若本没有那般的狠厉,也绝不会要取人性命。   柳青起身往外走,才发现何道姑还趴在脚踏上一动不动,看来她昏过去之前挨的那下挺重的。   她跨出那顶箱柜的门,出了暗室,见二品官稳稳当当地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   他见她出来,毫无愧色地看过来,那眼神像是在细细地观察她,全无半点懊悔和歉意。   “你出来了,” 他对她笑了笑,“那里面的烛火我已经熄了,但我大概是受了那幻药的影响,有好半天觉得晕乎乎的,连我怎么做到这的都不记得了。”   他衣领虽拉高了些,脖子的一侧仍有道暗红的爪印若隐若现,想来是黑猫留下的。她不觉有些发愣,他怎么笑得出来?他方才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见她不说话,又问道:“你进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一双瑞凤眼好似渊潭一般,深不见底。   她的双手攥成了拳头,藏在袖筒里微微地抖着。   她也曾受过这些幻药的影响,眼前虽有幻象,自己做过什么却是丝毫不会忘记。他方才那样凶狠地掐住她的喉咙,看着她一点点的断气,竟然说自己全然不记得了!   “下官方才……”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两只战栗的胳膊背到身后,“方才大概也受了幻药的影响,和大人一样,也是头脑发昏,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虽愤怒,却也明白他问话的意思。他方才要掐死她的时候,也无意中暴露了他的秘密——他口中那个是人是鬼的人,大抵是个被他害死的人吧。他此番问话,或许是试探,又或许是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要将她如何。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整了整他的松江布直身:“人生在世,许多事,难得糊涂。我曾经见过一些人,明明可以糊涂下去,平平安安一辈子,却偏要自寻烦恼,终是——” 他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她,“害人又害己!”   柳青的指甲险些嵌进肉里,迎着他锐利的目光一笑:“大人金玉良言,下官记下了。”   她忽然意识到,此人先前还是收敛着的,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压此时才刚刚显露出来。这是专门显给她看的,告诉她若是踏错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他所说的不肯装糊涂的人,是不是他将她错认成的那个人?按他说漏嘴的那些话,他曾害死过一个他十分器重的人?   “那猫是你养的?” 他细观了她半晌,忽然站起身来。   “……野猫而已,下官之前喂过它一些吃的,就认人了。”   “这猫倒是……”   他话说到一半,门外两个差役的声音响起。   “大人在这,两位大人都在。”   几个在找人的差役纷纷进来行礼,一个对另一个轻轻责骂道:“方才你还说来这屋找过了,大人不就在这嘛。”   被骂的那个挠了挠后脑勺,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小的眼拙,小的眼拙。”   柳青忙将衣领再拉高一些,她脖子上想必有些青紫的痕迹,最好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瞧见。她回身一指那顶箱柜:“犯人在里面,绑起来,大人要审讯。”   “你来审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了。柳主事,你来送我一下。”   柳青应诺。   一个差役匆忙跑出去,到街口叫了个抬轿子的过来。   二品官掀起轿帘,忽然回头对柳青道:“柳主事,我一向只信我自己——以及同样有秘密的人。你知道为何吧?”   柳青一愣,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也没期待她回答,自己拿扇子遮头,望了望天:“互相掌握了对方的秘密,才是信任的开始,你说是吧?”   他忽然看向她,嘴角微微挑起。他先前也爱笑,只是笑容里永远有种居高临下的戏谑。此时的笑却有些不同了,倒像是在和她签订某种契约。   柳青心里一沉,低头行了礼:“大人说的是。”   二品官做进了轿子,轿子离地,轿帘微摆,他挑起帘子看着后方恭恭敬敬保持行礼姿势的柳青。   芙蓉粉腮,杨柳细腰,如此俊俏的一个人,他怎么早没往那想呢?   他摊开自己的掌心看了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人的脖颈何等的光滑白皙——没有喉结。   啪——洒金扇子甩开,掩住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柳青见轿子远了,才站直了身子。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她摸了摸余痛未消的脖颈,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让人看不懂的笑容——他一定是知道了。   “大人,大人,” 差役远远唤她,“犯人已经都带到楼下。”   “就来。” 柳青拉了拉衣领,答道。   方才在楼上被绑起来的那个男人此时已经跪在院子里,柳青特意将他和何道姑分开审,此人性子软,先审他。   “回大人的话,” 那男人的鼻涕眼泪已经干在了脸上,白一块黄一块的,看着挺恶心,“小人姓章,在家排第四。是永阳伯府家的三公子介绍小的来这的,他说这跟花街柳巷不一样。小人图个新鲜刺激,就……就来消……” 他想说消遣,可想起之前挨的几个大嘴巴,又不敢往下说了,“小人真的只来过两回啊,这第二回 就被您……”   柳青长眉一蹙,“永阳伯府的三公子?几日前溺亡的那位三公子?”   “对对对,就是他,也不知他怎么得罪了神仙。”   “除了他,你还知道有谁来过这里?”   那男的翻着眼睛想了想,一口气说出四五个人名来,全都是京师叫得上名号的人家的公子。   柳青沉着脸听着,人家求子的医馆,倒成了这些贵公子害人取乐之处。这些人茶余饭后,或许还要炫耀自己当日是如何的威武善战,一个个好似混在人群中的禽兽。   柳青问他问得差不多了,挥挥手让人将他拖走,再将何道姑用水泼醒,拖到面前来。   何道姑靠在柱子上,缓缓睁开了眼。   一个身穿青色圆领袍的年轻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面前的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几个穿公服、提锁链的衙差,横眉立目地瞧着她。   那年轻人虽未穿官服,却是一身的正气,不怒而自威。她刚开始还没认出来,听那年轻人一说话,才觉得十分熟悉,再仔细观瞧,倒是很像方才带上楼的那妇人。那妇人虽蒙着半张脸,但肤色、气度、声音分明都与面前这位别无二致。   “……这些章四已经招了,你也来说说吧,究竟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此处的勾当?你是从何时做了这害人的营生?”   何道姑刚醒的时候很有些慌乱,原来人家是做好了准备来明察暗访了。然而待她听清楚情况,竟又渐渐地镇定下来,还稍微往柱子上靠了靠,让自己跪得舒服些。   “大人,贫道这医馆是正经的地方,可没有那些污糟事,什么章四章五的贫道也不认识。其实以往我们这也有官差来过,到后来查了一圈,才发现是误会一场,倒闹得几位官差大人挨了数落。您若不信,可以问问上面的大人们,贫道此处是不是个干净地方。”   这几乎是要明白地警告她了,人家上面是有人的。   柳青不禁苦笑,她哪里还会顾忌这些,河神案若是查不清楚,过不了两日,她就要被革职了。   何道姑见她一笑,以为她是个愣头青,弄不清情况。   “大人若不信,贫道有东西可给大人一观,大人看后自然明白。”   柳青点头,让其余人等退了出去,何道姑跪着说:“大人,您反正都看见这暗室了,这里面的床下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小册子,您一看便知。”   柳青按她说的,果然找出一本小册子,翻开一看却是触目惊心。   “……辛丑年三月初三,御史徐检之次子徐元之遇白瑜坊落蝉胡同张家媳妇张秦氏,辛丑年三月十二,五城兵马司左都督王前之第四子王越遇琴书坊淮水胡同吴家媳妇吴兰氏……”   ——全是诸如这般的条目。   “你手握这么多达官贵人的把柄,告到哪都告不倒你啊。” 柳青冷哼了一声。   之前顺天府的差役说这医馆和户部尚书有关系,或许只是这么个关系。   何道姑嫣然一笑,并不否认她的话。   柳青接着往下翻,却是眉心一皱。这其中除了最后溺往的永阳伯府的三公子还有早他几日溺亡的永定侯府的二公子。看记录,这二人常常一同来此,且来了不止一次,最近一次是在十日前,就在永定候公子溺亡的前一日。   这二人显然是熟络的,她昨日太过关注这幻象的事,又得知他们溺亡的日期相差几日,便没往他们共同去过的场所上想。如今看来,这该是一个探查的方向。   今日虽是将这蜡烛的事查清了,却还不能认定这几人是因这幻药而落入水中。她反而有个强烈的预感,这几人的溺亡很可能另有原因。 第12章 结案否   何道姑看柳青半晌不说话,以为她吓傻了。   “大人,您终于明白贫道的一番苦心了吧。贫道斗胆劝您一句,这事您还是别管,贫道祝您早日升官发财。”   柳青将那小册子一阖,冲她笑了笑:“这事不是我要查,是我们刑部侍郎沈大人要查。我们大人向来刚直不阿,之前还特意嘱咐我们,‘就算牵扯到天大的官也要查,查不清就革你的职!’你听听,我哪敢放了你?”   上面有雷就让沈延去顶着。   何道姑似是全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半张着嘴怔住了。   “这东西我要带回衙门,反正你应该已经抄了许多份了。” 柳青朝她晃了晃那本册子,“另外,我再问一句,你为何要做这损阴丧德的营生?就为了银子?”   何道姑见她看了册子之后仍是十分坚决,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气势便弱了不少,此时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大人,依贫道看,这不是缺德事,而是大大的好事。那些男人,生不出孩子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毛病,就知道怪女人,要么就是拿这个当借口,一个接一个地纳妾,要么干脆休妻。贫道这么做是为了那些女人好,那些男人不是嫌她们生不出孩子么,贫道就给他们孩子,想要几个给几个!贫道是既帮那些女人保住了地位,还帮她们出了气,她们谢我还来不及呢,您说是不是?”   她说到后来,竟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柳青叹了口气:“既是如此,你为何又要招惹那位大人?”   她用下巴指了指那暗室,何道姑之前定是将二品官引来此地,还以幻药迷惑他,大概是因二品官服了清心丸,她偷鸡不成还挨了打。   何道姑有些颓唐:“其实也没什么。大人您二位假扮夫妻,扮得倒是极恩爱。贫道见过的男人无数,哪有什么一心一意对老婆好的,有了机会哪个不偷腥?贫道见二位如胶似漆,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良人,还不都是装出来的,便忍不住想试试他……”   柳青扯了扯嘴角,是他们演得太像,惹了何道姑心生嫉妒?   这女人真是被惯得不知死活了,那位也是她能碰的?别说将她打晕了,就是将她打死了都没人敢给她收尸。   “我不知道你跟男人之间有什么恩怨,” 柳青接着说,“不过你有否想过,此事一旦败露,那些女人在夫家何以自处?她们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何道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那您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柳青摇了摇头,这女人定是一早想通了这些关节。即便有妇人察觉她们的所为,大抵也是不敢声张的。   “早些清醒吧,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再大的官也救不了你了。”   就冲那二品官的真实身份,何道姑要想逃脱罪责恐怕得是皇上替她求情了。   关于这何道姑的过往,顺天府很快就查到了,再加上这种事本就传得极快,柳青回刑部没多久就听到了消息。   “……她原是家清音小班的红倌人, 后来让个有钱人赎了身领回了家,只因怀胎时受了病,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没活两日就夭折了。那男的却咬死了不认那孩子,说那是她和野男人私养的,给了她钱赶她走。她后来到城外的水月庵做了道姑,没过两年,摇身一变做了个送子的仙姑。许是因她早就跟许多达官贵人相熟,这缺德生意做得还挺顺,这两三年挣了不少银子。” 方钰把打听来的消息讲给同在值房的柳青和梁虎。   “她这是恨极了,积怨难消,竟走了歪门邪道,害了无辜的人。” 柳青慨叹了一句。   当初沈家来退婚的时候,她也是又怨又恨,就想当面找沈延问一句,他当初信誓旦旦地说此生非她不娶,为何转眼就一脚将她踢开。   幸好那时母亲尚在,良言开解她:“……人人都有不得已,你偏要钻这个牛角尖只会误了自己。”她嘴上称是,心里却从没有放下过。   时隔多年,在她经历了种种离散和悲痛之后,才觉得对与沈延有关的一切都已淡然。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幅放久了的古画,画上的一笔一划都不会磨灭,只是早已不复原先的浓烈鲜明了。   “什么积怨难消,” 梁虎嗤了一声,“这叫最毒妇人心,女人啊旁的本事没有,要是阴狠起来十个男的也抵不过。”   柳青一听这话就别扭,本想直言反驳却还是将未出口的话在舌尖绕了一绕:“梁大人也是一时气愤吧,世间女子无数,大多还都是淳善的,也不至于因这一人而背上污名。”   “诶你——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你怎么……” 梁虎受不了一个新来的跟他唱反调,还嬉皮笑脸的装委婉。   “诶诶,行了行了,不就是闲聊天嘛,” 方钰赶忙打圆场,又转而对柳青道,“别理他,他那话是说他丈母娘的。” 他回头对梁虎笑了笑,梁虎哼了一声不看他。   “不过柳主事,” 方钰笑着道,“你这可是两日不到就破了一件要案呐,现在京城里都说这案子是神明降罪什么的,连皇上都要亲自过问,这要是老悬着不破,皇上一怪罪,咱们衙门第一个得不了好。现在咱们踏实了,这要是一报上去,不出几日你就名震京师了。我听说是打更人误用了这何道姑的蜡烛,那几个人阴差阳错地中了幻药才落水而死,这案子都能写话本了。”   柳青见他满眼的希冀,尴尬地笑了笑:“方大人,我仔细想了想,此案尚未查清,还不能报上去……”   案子虽还未报上去,这送子仙姑的诡秘故事却是已经传遍了整个刑部衙门,连第三层院子里的沈延都从自己的书吏那里听说了。   他穿了身三品绯色盘领长袍,靠在官帽椅上耐着性子听着。书吏站在一旁,绘声绘色地给他讲柳主事的破案过程,这书吏明明一整天都待在衙门里,说起故事来却犹如亲身经历了一般。   可沈延现在一听到柳主事这三个字,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他昨日怎会将他错认成刘语清呢?他明明只进了那河神庙片刻,怎就受了这么大的影响?这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相貌也相差甚远。他当时怎么就不想一想,刘语清做人妇做得好好的,怎会跑到京城来?   况且错认便错认了,他怎还一时忍不住,对柳青说了那些话?   可恨那幻药虽能让他幻视,却偏偏丝毫不损他的记忆。昨晚他对着柳青的那一片情难自已还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掉。   更要命的是,对这一段事记忆犹新的还不止他一人,那柳青心里不定怎么想他呢!看这医馆的事传得这么快,想来这厮不是个嘴严的,也不知他昨晚说的那些话会被他传成什么样……   书吏刚讲完柳青审何道姑的那一段,正要说那何道姑早年的遭遇,沈延就喊他停下来。   “……所以,他就这么结案了?”   “呃,小人不知,不过这案子既已查明,柳主事应该已经在写案情经过了吧。说不定今日就能将卷宗送过来了。”   沈延冷哼了一声:“什么已查明……还说自己不是蒙混舞弊?”   他之前看他查案有些章法,还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先入为主,冤枉他了。可眼下疑点众多,他居然就敢草草结案,不是蒙混惯了是什么。   书吏不知他这话的前因后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您是说谁?”   “没什么。” 沈延摆摆手,让书吏退下去。   也好,等柳青将卷宗送过来,他就直接让他收拾东西走人。   书吏也不明白沈大人为何如此不悦,出了他的值房就直奔主事们的值房。柳大人若是写好了陈述,他可以就着呈给沈大人的当口先睹为快,之后也好作为谈资讲给其他的书吏。   主事值房里,柳青正在和方钰说结案的事。   方钰问道:“为何不能结案?那两个死了的公子哥都是那医馆的常客,他们受幻药的影响落水,或者是经过那河神庙的时候吸入了幻药以致落水,都很正常啊。”   “首先,” 柳青道,“他们既是那医馆的客人,接触幻药之前自然是服过解药的,怎能认定他们是受了幻药的影响?再者,据那打更的说,那二人是从河堤另一头一路跑过来的,虽然经过河神庙,但显然是经过河神庙之前就受了某种东西的影响。”   “那……也许是他们吸入过量,解药抵不过幻药?又或者他们疏忽大意,忘服了解药?那打更人看到他们落水的时候不也吸入了幻药,也许是他看错了他们跑过来的路径?”   “那也不对,那二人按道姑所录,是在永定侯二公子出事的前一日一起去过医馆。即便他们在医馆忘了服解药,且幻药的药力足以持续到第二日,他们的家里人也不会放任他们疯疯癫癫地出家门。再者,落水而死的还有一个秀才,那秀才可从没去过医馆,为何同样遇难?”   “……这,也是,” 方钰想想便觉得有道理,脸上却又添了几分忧色,“只是,柳大人,离破案时限只剩一日多了,这何道姑若不是罪魁祸首,大人可就只余一日查案了,这未免也太紧张了。到时岂不是……”   “正想为这个请教您和梁大人,下官来衙门之前您应该也看过这案子,依下官判断他们应该常常一同玩乐。您可曾问过他们的家人,他们每日都做些什么?去哪些地方?”   “还能去什么地方?就那些地方啊。” 梁虎听柳青提了自己,一句话甩回去。   方钰瞥了他一眼,对柳青道:“他们家里人说他们白日里都在书院读书,晚上若不回家用饭,就是下馆子了,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这二位既然是那医馆的常客,想来也不是家里人说得那么老实。”   柳青点头笑道:“正是。这两位公子养尊处优,明明到处都有马车接送,为何出事的夜里都是孤身一人?下官想,应当是他们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们所到之处,宁可自己步行一段路,过了桥再租个轿子回家。”   方钰回想了一下玉沉河附近的街巷铺子,突然有所领悟:“那他们去的地方恐怕就是……” 第13章 京师四少   方钰话说到一半,却见沈延的书吏走进来。   “可是沈大人有事?”   书吏向他们几人行礼:“几位大人,原本小人只是想在门口候着,柳大人若是有什么卷宗要交给沈大人,小人就可以即刻送过去。结果来的路上小人看见顺天府的府尹大人来找沈大人,随他来的检校还问小人柳大人在不在衙门。小人猜,他们待会可能会请柳大人过去,所以顺路来给柳大人通个气。”   柳青暗暗苦笑,那二品官回顺天府不久他们的府尹就来了,估计是这二品官心急了。别说他了,连一个书吏都盼着她早日结案。   当初她承诺三日结案的时候,众人怪她夸下海口,现在她要重新查起,众人又都盼着她早早结案。也难怪,离三日之期,只余下一日多了,她若是结不了案,整个刑部都得跟着她吃瓜落。   要说此案就这么结了,也不是全然说不通,只是她实在过不了自己那关。心里明知疑点众多,又怎么写得出结案陈述。   她耳根子一阵阵地发烫,据说若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反复念叨,便会如此……   衙门的第三层院子里,顺天府的府尹赵成正和沈延说到她。   “……说实话,赵某当初听说柳主事要三日破案已经觉得太过勉强,如今竟然两日就要结案了。哎呀,果然后生可畏、锐不可当啊!”   赵成已年过不惑,浓眉圆脸,生了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此刻正捋着稀疏的山羊胡,笑呵呵地看着沈延,一副羡慕他有个好下属的模样。   沈延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些官场老油条,十句话不一定有一句是真心的。他就不信,当初柳青夸下那三日破案的海口,就没有他们顺天府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那时候躲着看笑话,此时想来也不过是探探虚实。   “柳主事才刚到任就遇到这等疑案,他也是急于还百姓清宁,对情势的估计便难免不足,反倒让赵大人见笑了。”   他自己的人,自己可以嫌弃,却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赵成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机锋,呵呵一笑:“哪里哪里,实不相瞒,赵某此次来,是受我们顺天府一位大人所托,想问问此案的结论究竟如何。这何道姑的罪名是误杀还是谋杀?”   可不是他要来讨人厌的,他也是替人跑腿的。   沈延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柳主事尚未交上卷宗,不过晚辈倒是想请教赵大人,是受哪位大人所托?”   赵成已经是顺天府最大的官,谁还能支使他?   赵成一愣:“……就是今日和柳大人一同查案的那位大人啊,昨日也是这位大人和柳主事定下三日破案的期限——沈大人当真不知?”   沈延眉头一皱,有这等人物怎么没听柳青提过。   赵成见他不似装相,凑到他耳边:“其实那位就是……”   沈延听罢,神色肃然。他沉吟了片刻,起身走到门边,招手将经过游廊的一个小书吏叫过来:“去请柳主事过来。”   柳青早有准备,一听说沈延找她,即刻起身去了他的值房,才片刻的功夫就到了。   赵成是正三品,也不跟她一个六品主事客气,开门见山地问她河神案的结论。   “赵大人,此案尚未查清,还不能结案。” 柳青音色虽软,几个字却掷地有声   沈延原本在低头喝茶,自打她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她,如今一听见这话,才抬起头来看她。   她今日为了去医馆查案,没穿补服而是换了身青色的直裰。她站得挺拔如竹,大带束了纤纤的一把腰,显得清涩而孤拔。   他第一次见柳青,便嫌这个下属生得太过纤弱,刑部的事务繁重而庞杂,许多大案要案都有各路重臣甚至是皇上盯着,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扛得住的。   不过眼下看来,他或许是小瞧了他。毕竟他只余一日可用,若仍是查不到便要脱了这身官服,这种时候,他并未稀里糊涂地结案,已是出乎他的意料;在此之上,他还能保持坦然、从容,平心而论——属实不易。   “这案情不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还有什么可查的?另外我们那位大人还等着您给那贼首何道姑定刑名呢。”   可不是,柳青觉得有些好笑,那二品官居然差点被一个小小的道姑算计了,他定是厌恶极了那道姑,想尽快给她定罪。可那也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总不能说她是“勾引未遂”。   “大人,那何道姑虽罪大恶极,但下官有九成的把握,河神案里那几个溺亡者的死与她无关。”   “那与谁有关?”   “……下官正在查,尚无定论。”   “柳主事,” 赵成以为她年轻气盛,一时脑袋发昏,便探过身来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的三日之期眼看就到了,你可要想清楚。查出这医馆一事,已是为京师除了一大毒瘤,若能有所结论,于你本人、于你们刑部、甚至于朝廷都是一件好事。若你一意孤行,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一日之后查得出还好,若查不出,那恐怕就是你最后一日为官了。”   “……赵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其实关于此案下官有些新的线索,此时正要去查证。所以若大人没有旁的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她也知道此事迫在眉睫,所以这些不相干的人就不要在这碍她的事了。   “诶——” 赵成觉得自己的金玉良言没得到应有的尊重,“沈大人,你们这位主事真是出人意表啊,我这可是一片好心……”   “赵大人,” 沈延将茶盏放下,笑着拍了拍赵成的手臂,“您先别急,您还没好好尝尝晚辈的茶呢,您今日来,晚辈特意让他们换的好茶。”   “沈大人,不是我挑理,但你们这位主事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赵成还要再说。   “对了赵大人,趁着您在,能不能将您画梅的绝技传授晚辈一二?晚辈愚钝,照着您的画仿来仿去,也仿不出个样子。” 沈延笑着搀住赵成的胳膊,把他往书案那边拉扯。   赵成本还有话说,但沈延已经提了笔刷刷点点地画起来,赵成很快就忘了旁的,一双眼睛只盯着纸上的梅花看。   沈延笑语晏晏,原本清冷的一张脸因笑容又添了几分俊朗。   柳青见这二人相谈正欢,无人留意她,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延若是愿意,可以八面玲珑,亲切、和善,博得每个人的喜欢。只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清冷自持,若非至交好友,他便只求表面和气便好,极少花力气讨人欢心。   所以,他方才的这般举动,是为了她?   那必然不是,定是为了让她将案子查清楚。他这人一向严谨,也很坚持原则,和她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   沈延余光瞥到柳青退出去,抬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院子里的柳青健步如飞,虽是走路,却比小跑也慢不了多少,经过游廊拐角的时候,为了图快,竟想一个斜步拐过去,结果肩膀咚地撞到了廊柱上。   看样子,这一下肯定撞得不轻,沈延几乎能感觉到这有多痛。   柳青忽然顿住,似是咬了咬嘴唇,蜷了蜷胳膊,又往他这边瞟了一眼,终是没有抬手去揉那肩膀。只是再走起来的时候步伐稳重了不少。   走路都这么心急,看来真是忙着去查案了。   沈延抿了抿唇,在赵成面前努力维持了唇角的弧度。   他从前也见过刘语清撞上柱子。   她自幼受到严格的教养,心里再急也一定要维持端庄的仪态,但到了拐角的位置她就忍不住要切个角,一步插过去。若是距离看得准还好,若是稍有不准,她便会撞了这或者碰了那。   偏她又好面子,从不喊疼,但若仔细一瞧,便能辨出她眼中那层薄薄的水雾,瞧得人心疼。   沈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远了些,忙又收敛了心神。她如今自有她的夫君怜爱,疼了撞了,也有人给她吹吹揉揉,他还惦记着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主事值房里,柳青一回来,就叫上了值房的书吏出门。方钰在一旁看着,问她急急忙忙地要去哪。   “就是您方才说的那家青楼阿——叫什么楚韵阁的。那两位溺亡的公子为了不让家里人知道,宁愿步行过桥也要去的地方,应当就是那里了。虽然连着河堤的那条街上也不止这一家青楼,但您不是说这家最气派吗,那下官觉得最有可能是这家。”   方钰点点头:“那你稍等,我也换身便装,与你同去。”   他是知道那种地方的,柳主事如此俊俏生涩,他怕他被那些姑娘们生吞活剥了。   方钰所料不无道理,柳青一进楚韵阁便即刻被团团围住了。   柳青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曾核过涉及秦楼楚馆的案子,但那两桩案子都是事实清楚、证据完备。全不用她亲自跑到现场查看。   今日突然被七八个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红倌人围在当中,委实是生来头一遭。   她是正经的名门闺秀,周遭的人也都是举止文雅,礼貌有分寸的,后来她扮作男子,有官服在身,一般人也不敢造次。眼下她没了官服护体,居然被一群莺莺燕燕你一言我一语地调戏、被这个摸摸脸,被那个搭搭肩,真让她浑身别扭,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诶诶——站远点,” 方钰一伸胳膊,将柳青挡在身后,掏出刑部的腰牌给那些姑娘看,“别动手动脚的,你们老鸨何在,我们有话要问。”   “妈妈出去讨银子了,二位有什么要问的我们也能答。”   那些姑娘虽怕方钰和他手里的腰牌,却不怕他身后俊秀羞涩的柳青。几人虽站远了些,目光却还是黏在柳青身上下不来。   一说到问话,柳青便不那么局促了,直接拿出了衙门里取来的画像,画像上便是那溺亡的三人。   “这三人近日可来过此地?”   几个姑娘借着看画像,又蹭到她身边来:“呦,这不是秦公子、闫公子和白秀才嘛!”   一个姑娘还凑到柳青耳边:“哎呀,除了那个白秀才是真名,其他两个都是化名,他们其实是永定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阳伯府的三公子,我们这的姑娘都知道。听说这三个人被河神卷到水里淹死了,对吧。”   柳青忙问:“那他们是常常一起来吗?那个白秀才也是和他们一起的?”   “他们二人是常一起来,有时还带上广德侯府的三公子和徽先伯府的四公子,这几个人可是出了名的“京师四少”,吃喝玩乐老在一块。”   “那白秀才呢?”   “白秀才不常来,前几日是和广德侯府的三公子一块来的,那三公子拿他当个跟班似的使唤。”   “对了,那个徽先伯府的四公子昨日还来过呢。”   “那这几位公子有相熟的姑娘吗?”   几个红倌人互相看了看,方才还叽叽喳喳的,这回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实话告诉您吧,” 有个姑娘压低了声音,“永定侯府二公子和永阳伯府三公子都有些特殊的癖好,他们一来,我们都是能躲就躲的,宁可不挣这点银子。他们也看出我们不乐意,后来就常常找莲若了。”   “莲若?他们最后一次来此处也是那个叫莲若的招待他们?”   “应该是的,就莲若不躲着他们。”   柳青与方钰对视了一眼。这莲若要好好查查,她若是想对这二人下手,倒有的是机会。况且,为何旁人躲着的她不躲,毕竟恩客那么多,又不缺这两个。   “莲若何在?”   “她今日被接到恩客家里唱曲去了,过一半个时辰应该就回来了。”   方钰与柳青合计,时间紧迫,由方钰留下问莲若的事,柳青去找那广德侯府的三公子和徽先伯府的四公子了解情况。   柳青想着伯府的门应该比侯府的门好进,便先让车夫送她到了徽先伯府。   出乎她的意料,徽先伯府的门前廊下皆是一片素缟,家里的下人匆匆忙忙地进出,一个个面色土灰。   她拦住个下人问怎么回事,那人竟说他们四公子昨夜突发恶疾,撒手人寰了! 第14章 关键人物   柳青长眉微簇,昨日傍晚还在楚韵阁里偎红倚翠,一回家就突发恶疾死了?   这是什么恶疾?   她随着前来吊唁的宾客进了灵堂,见一口金丝楠木大棺材陈放于堂中,侯府家中的男丁跪在旁侧,个个形容憔悴。   一个五十来岁灰发长须的男人立在一侧,与宾客依次见礼。他神色虽凝重,但接人待物仍是一丝不苟,似是绝不肯在宾客面前失一分的体面。   此人便是徽先伯,柳青从前是见过的。   他身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穿了一身粗麻,由婆子搀扶着,勉强与客人见礼。这妇人面庞白净,保养得极好,但眼窝深陷,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某处,看上去黯然无神。想来此人应当是伯爵夫人了。   此时已是午后,宾客并不多,柳青故意排在众宾客之后,等轮到她的时候依例向亡者和他们两位行礼。   徽先伯见她脸生,问她是何处来的宾客。   “鄙姓柳,单名一个青字,任刑部主事一职。叨扰贵府本是为了一桩案子,想请教四公子几件事。不料天妒英才,四公子竟突然辞世,鄙人便来尽一份心。”   “柳主事有心了。” 徽先伯点点头,并不欲多说。   伯爵夫人一听刑部二字,却是双眸一动,朝她看过来。   “其实……鄙人听说四公子历来身强体壮,昨日回府前还有人看到四公子好好的,爵爷可有疑心过四公子身故的原因?”   这么说恐怕会引人反感,换了是从前的她,断然说不出这种话,但是如今的她所剩时辰已经不多了,哪有功夫绕弯子。   徽先伯耐着性子道:“柳主事多虑了,犬子其实有些隐疾,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四公子正当壮年,昨日还有人看见四公子和广德侯府公子在一起玩乐,有说有笑的,又怎会突然病故?爵爷竟半点疑心都不曾有吗?”   “柳主事,” 徽先伯似是知道些什么,一听见广德侯公子这几个字,一双眼睛立时显出凌厉,“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用不着外人来告诉我。柳主事若没有旁的事,便好走不送了。”   伯爵夫人捏紧了帕子,似乎是欲言又止。   柳青权当听不懂徽先伯的逐客令:“爵爷,鄙人近日接过几桩案子,几位亡者死前行为怪异,似是在努力躲避某个人的追逐,口里还喊着‘别追我了,我错了’之类的。这些人其实是被人下了幻药,精神恍惚之时做了危险的事才会丧命。鄙人猜想,若四公子殒身前也是如此,那凶手恐怕……”   “够了,” 徽先伯厉声喝止,“来人呐,送客!”   几个高壮的家丁听见主人号令,朝柳青走来。   “老爷——” 伯爵夫人一把扯住徽先伯的袖子,“咱们儿子不就是他说的这样?就让他说完吧,总不能让咱们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徽先伯不为所动,示意一旁的婆子将夫人扶走。   柳青已经被几个家丁围住,再不走,就要被人推搡出去了。伯爵是超品,而她只是个六品的小官,人家哪怕将她扔出去,她也不能如何。   “告辞。” 她行了一礼,转身出了灵堂。   柳青这一走,伯爵夫人竟是泪如雨下,任那婆子怎么拉拽,她也不肯挪动半分。   “老爷,儿子的命不比面子重要吗?为何不听他说下去?”   徽先伯见堂中没有外人,长叹一声:“家丑不可外扬,老四和那几个败家子做的那些事,你当我不知道?一准是他在外面做下了什么丑事,人家找他寻仇。这种事怎么能让外人知道?”   “那——那你就宁可让儿子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伯爵夫人气得眼眶通红。   “我自会派人去查的,但是得咱们自己查,哪能交给外人呢?你让那刑部的人查,万一拔出萝卜带出泥呢?别说我这老脸没处放,闹得大了,说不定还得削俸。咱们有好几个儿子呢,你不替他们想想?”   “呸,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在棺材里躺着呢!再说,人家正经查案的你不用,等你自己查出来,猴年马月了?”   伯爵夫人越说越难过,被婆子搀着,呜呜地哭起来。   徽先伯觉得太阳穴跳得直疼,抬手正要揉,却见一只通体黑亮的大鸟哇哇地飞进来,翅膀扑棱棱地扇灭了棺材前的几根蜡烛,盘旋了一周才落在棺材顶上,紧接着又飞进来第二只、第三只……   接连十几只乌鸦飞了进来,落在棺材沿上围了一圈,哇哇地叫个不停。   粗响的嗓音带着凄厉,若不是天色还亮着,恐怕是瘆人得很。   伯爵夫人吓得半张着嘴大喘气,根本说不出话。跪在地上的几个人也纷纷站起来,盯着那些乌鸦,不敢靠近。   徽先伯还算淡定,让几个家丁取家伙驱赶乌鸦,可是乌鸦们躲得快,转眼又飞到了房梁上,依然对着下面的棺材叫个不停。   “爹,这——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啊,他们这么围着四弟,恐怕真是四弟怨气未消啊!”   “是啊,爹,咱们要不报官吧,这也太吓人了。”   “住口!胡说什么!” 徽先伯喝住众人,指挥家丁继续驱赶,可那些乌鸦聪明的很,就贴着房顶飞,根本打不着。它们飞飞歇歇,嘴里哇哇的不停,就是不肯走。   “我的儿啊——” 伯爵夫人看得顿足捶胸,“娘知道你怨我们。罢了,你爹不管你,娘管你!”   “去,” 她似乎忽然来了力气,抬手一指门边候着的小厮,“现在就去报官,不用去顺天府,直接去刑部!”   “不许去!” 徽先伯大吼一声,“谁去我打断谁的腿!”   “好好好,” 伯爵夫人一双罥烟眉陡然竖起,似是下定了决心,“不用你打,我自己一头撞死,陪我儿子上路……”   伯府外,柳青早早让车夫将马车停到一侧,自己躲在马车背后,盯着伯府敞开的大门望眼欲穿。   时辰一点点过去,来福这个差事也不知办得如何。万一徽先伯铁了心不说实话,或者这四公子真就是突发恶疾,她岂不是白白耗费了宝贵的时辰?   她正急得抓心挠肝,忽见里面走出个小厮,此人她方才似乎在灵堂里见过。   她赶忙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那小厮一见她,眼前一亮:“……您是方才来的那位刑部的大人吧?您来得正好啊。”   “……正是,我有样随身之物不见了,沿路回来找找。不过你这话怎讲啊?” 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就是我们家四少爷的事啊,我们老爷想了想,觉得还是报官好,正要让小人去刑部请您呢。您回来得太巧了,要不劳烦您随小人再回去一趟吧?”   那小厮一脸赔笑,方才给人家轰出去,现在又得笑脸请回来。   柳青假意推辞,那小厮又说了许多奉承话,柳青觉得差不多了,才随小厮一起进去。   伯爵夫人正偎在圈椅上,看上去精疲力竭,似乎刚刚才经历了一番争斗。此时一见柳青进来,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不瞒您说,我儿走得实在蹊跷。” 她请柳青进了灵堂的后堂,“昨夜是广德侯府的三公子送他回来的,他常和那几位公子一起出去喝酒,回来得晚也是常有的事,我也没在意。结果我们刚睡下,就听见院子里吵闹。等我们披上衣裳跑出去一看,我儿竟抱在院子里那棵枯树上又哭又叫的,我们劝他下来,他也好像听不见似的,一个劲地叫人别缠着他了,一只脚还在那蹬来蹬去的,我就怕他一个没抱好……结果他真的就……”   她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柳青安慰了几句,又单独找了几个昨日在场的下人问话,几人说的并没有出入。她要求看看尸身作为佐证,伯爵夫人也没有拒绝。   她并未掀开这位四公子的衣裳,只以手触尸身作为感知。此人肋骨断裂,刺入体内,踝骨骨折,略微突出,脑后也已经碎裂——与众人所述的坠落而亡也相符。   虽然此人是跌落,另外三人是溺水,但几人死前都是同样的恐惧,柳青愈发肯定这几人的死颇有关联,吸入致幻之物也并非凑巧,这幕后的凶手应当是同一人。此人善于隐藏、精于谋划,一个一个地将人除掉。   若这凶手还有下一步的话,目标或许就是京师四少里唯一还活着的广德侯府三公子。   几个亡者里仅有的特例是那个白秀才,他与其余几个亡者并不常在一起,唯一与他有密切联系的也是广德侯府的三公子。   那么无论怎么看,余下的这位广德侯三公子都是一位关键人物。   柳青出了伯府,却见方钰等在马车一侧。   “我听车夫说这伯府里的四公子暴毙了,是怎么回事?”   柳青便将方才了解的情况大致讲给他,又问他青楼里那个莲若的事。   “她嫌疑不大。” 方钰知她心急如焚,并不绕弯子。   “怎么说?” 柳青原觉得莲若既是青楼里接待那几位少爷的人,那么从地点、时辰以及她对那几人的态度来看,她的嫌疑很大。   “我跟老鸨和其他的红倌人反复核证过,那几人出事的当晚的确都是她招待的,但那几日他们走之前都和别的公子、姑娘一起玩了好一会‘拇战’。”   柳青想了想:“那拇战可是有何特别之处?” 足以排除莲若下药的嫌疑。   “……” 方钰有些犹豫,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该说这种事给青涩的柳主事听,“他们男女杂坐,输家要给赢家喂酒。”   柳青眨了眨眼,一瞬间还是没明白。   “……不是用酒杯喂。” 方钰只好再给她点提示。   “哦……” 柳青明白了。   她告诉自己这在风月场根本算不了什么,可白玉般的脖颈上还是起了绯色。   看吧,就不该跟他说。方钰看在眼里,还有些自责。   “方大人的意思是,若莲若是下药的人,那么此事极容易败露。因为如果太早下药,那几位公子在青楼就会显出神志不清。若太晚下药,他们在玩拇战的时候又难免会将这药传给旁人——所以下药的人不是她。”   “正是。” 方钰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若是这样的话,那几位公子应当是在离开青楼之后才摄入了幻药。那我们更要去问问那位广德侯府的公子了,毕竟昨日是他送徽先伯府公子回来的,他们离开青楼后做过什么就他最清楚。”   然而侯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广德侯府的门房一听他们是刑部的两个小官,直接甩了句“我们少爷不在”,就要关门。   “诶,等等,” 柳青推住那小门,“公子不在的话,我们求见侯爷。”   怎么可能不在家,三个要好的朋友接连死了,且死得如此诡异,换了她是这侯府少爷,一定吓得躲在家里不出门。   “我们老爷今日已有贵客,不见旁人了,你们改日再来吧。”   “不行,” 再晚就来不及了,“是……是我们衙门的沈侍郎叫我们来的,让我们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侯爷。”   方钰一惊,猛地看向柳青。   柳主事这个人,不知该怎么形容。瞧着挺柔弱,可有时也是真生猛,事后若沈侍郎问起,他可怎么解释。   那门房一听是沈侍郎派来的,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客气地引他们到了花厅,又退出去将此事报告给广德侯的小厮。   广德侯正在和客人说话,小厮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广德侯听罢先是一怔,而后对客人笑了笑。   “沈大人,您还带了下属来?” 第15章 有关语清的回忆   广德侯的书房里,茶香四溢。   沈延穿了身天青色的直裰,与广德侯隔茶几而坐。他听见他方才的问话,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   因着这副疏冷清俊的相貌,他着绯袍时虽显得庄重英挺,但一换上天青色便是静如碧湖,君子淡然。他这样轻轻一顿,竟是连环绕他的微尘也被他带得安静下来。   “哦,晚辈来拜访侯爷之前,和属下说了几句。晚辈告诉他们今日要来找侯爷,其它公务都放到一旁,他们大概是听岔了,以为是晚辈要他们来拜谒侯爷。”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   他差不多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也基本上猜到是谁干的,毕竟衙门里太特别的人就那么一位。   广德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也就是说那两位不是沈大人带来的咯,” 他转头看向进来通报的小厮,“那便让他们等着吧。”   沈延并不搭话,只半垂了眼帘,接着饮茶。   他虽与广德侯有些交情,但今日来此也不是为了闲话家常。何况他性子素来清冷,满朝文武无人不知,广德侯猜到他来此的目的,便故意东拉西扯地与他说些有的没的,他却总能将话头轻而易举地拉回来。   “侯爷,方才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侯爷明白,此事已经在京师里闹得沸沸扬扬,皇上都关切得很。既然令公子平日里与那两位溺亡的公子走得近,官府迟早会问到令公子这里,侯爷不如就允晚辈与令公子聊上几句,也省得日后衙门的人上门叨扰。”   他过去三年在都察院任佥都御史,那时曾有给事中弹劾广德侯、永定候、徽先伯、和永阳伯,说他们教子不严,以致自家子弟在京里胡作非为,于百姓多有欺辱损害。然而都察院查访核实之时,却发现那些苦主早被收买封口,便也无从追究这几个世勋贵族。   他今日听说医馆的事之后,便觉得永定侯府公子和永阳伯府公子之死与何道姑关系不大。“京师四少”这几个纨绔子弟常厮混在一起,或许这还活着的两个少爷能知道些什么。   他原本还有其它公务要办,而且查问证人也不是他的职责,但他今日见柳青在赵成面前那般坚持,对柳青的印象便有了许多改观——或许他比他原先想的要勘用。   反正他与广德侯打过些交道,来侯府问几句话于他而言也并非难事,那倒不如拉他一把。   广德侯闻言叹了口气:“并非老夫拦着沈大人,只是犬子近日颇有些萎靡,窝在家里不想见人,老夫也无可奈何啊。”   沈延听到这话,目光一闪:“令公子近日连失两友,委实是打击不小。但是正因如此,晚辈才疑心凶手是针对京中几位世家公子而来。如今凶手在暗,令公子在明,防不胜防。若不及时将凶手揪出来,恐怕于令公子会再添几分风险。”   广德侯沉吟了半晌,眉心现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沈大人还不知道吧,徽先侯府的四公子昨日夜里突然去了。老夫今日上午已经去吊唁过,所以犬子是痛失三友而不是两友。那四公子历来强健,昨日还和犬子在一处玩闹,今日居然就不在了……”   他今日原想带三儿子一同去吊唁,谁知三儿子一听说徽先伯府四公子死了,吓得脸都白了,抱着被子哆嗦了半晌,一个劲地喊“有鬼”。家里人围着他安慰了老半天,又给他喂了安神汤,才终于把他哄睡了。   “沈大人,” 广德侯看了看沈延,“说句不见外的话,你实在与令尊伯宗兄不像啊。当年刘闻远包庇反贼一案疑点重重,令尊和他历来交好,可在他身陷囹圄之际竟然明哲保身,一句话也没替他说过。你沈大人呢,此案明明可以那医馆之事结案,你却偏要来逼我。”   他嘴角扯出一个笑,也不知是讽刺还是欣赏。   沈延心下一动。广德侯口中的刘闻远便是刘语清的父亲,他自幼称他为刘世伯。   五年前,刘世伯时任刑部尚书,而他在户部湖广清吏司任郎中。一日他接到家书,说刘家已退婚,刘语清已远嫁他人。这消息突如其来,于他打击甚大,加之他本就水土不服、操劳疲惫,竟在湖北任上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等他年节回家的时候,才听说刘世伯因包庇反贼获罪,且已畏罪自尽,而刘家被抄了家,家中女眷已被流放岭南。他那时才庆幸刘语清已远嫁,逃过一劫。   当时他问父亲刘家的事,父亲不愿多说,只说刘家是一时走错了路,才会万劫不复,别的一概不提……   “晚辈对刘家的案子知之甚少,” 沈延不觉间探了探身子,原本清冷的双眸里显出少见的关切,“您可是知道什么隐情?”   他升任佥都御史之后,曾找借口调阅过刑部卷宗,但当时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广德侯笑了笑:“你们两家几代相交,怎么反倒来问我了?”   沈伯宗当年自请调任山西布政使,给儿子沈延的晋升让路,确实是明智之举。沈伯宗在沈延这个年纪,可远不及他这般果敢狡猾。   广德侯不再想这些不相干的事,一拍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似是已下定了决心:“沈大人公务繁忙,还是先说犬子的事吧,我这就将他叫过来。”   沈延这边道了句“有劳”,暗暗记下刘家的事,准备回去再次查阅刑部卷宗。   日头已经偏西,柳青坐在侯府的花厅里,眼看着自己暗色的身影越拉越长,一颗心好似被浸在滚油里煎炸一般。   她将这两日了解的线索翻来覆去地捋了几百遍,这位广德侯府三公子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与白秀才一起逛青楼的那夜白秀才死了。昨日他又与徽先伯府四公子一起去了青楼,那四公子又死了。现在看来,青楼的莲若没有下手的可能,那么问题应当出在这几人离开青楼之后。   他们那两晚究竟做了什么,只有问这位三公子。但很明显,侯爷和三公子是不想见她的,若是在平日,她有的是耐性,可以同他们耗到底。可如今情况紧急,明日便到了最后的期限——她可实在是耗不起。   方钰看她一只小手死死抠着茶几的边缘,指节都泛了青白,直担心她抠翻了指甲。   “柳主事切莫太过忧虑,即便三日之期到了,也可以向沈大人求求情。医馆的事,你也是为民除了大害,算是大功一件,说不定沈大人能给你宽限几日。”   柳青眉头深锁:“多谢方大人劝慰……”   沈延这人她再了解不过了,一向说到做到,他能通融才怪。再者,他本就对她有成见,恨不得早日将她赶走,跟他求情又有何用。   “劳驾,” 她突然起身对花厅外候着的小厮道,“可否借笔墨一用?”   那小厮点头答应,眨眼的功夫送来了笔墨。   方钰瞧得好奇:“你要写什么?” 他起身凑过来一瞧,却是吓得一惊。   澄心堂纸上是清丽的台阁体——“辛丑年三月十一日,广德侯第三子孙世威遇河漕西坊大桥胡同王齐氏……”   柳青早年写的是簪花小楷,这几年为了模仿公门中人,也为了防止原先的笔迹被人认出,才苦练了台阁体。   “你——你这是做什么?” 方钰看得直发慌,“这不是何道姑那本册子上写的?你莫不是……?”   他要用那些记录威胁广德侯?   柳青手下不停,落笔从容坚定:“下官实在想不出旁的办法了,只有如此才能逼他见我。”   她其实只记得广德侯府公子的名字也在那册子上,其余细节她记不清了,但反正那些并不重要。   “你疯啦!” 方钰一把握住她的笔杆,“你可知凭广德侯的位份和在军中的威信,皇上都要敬他几分,他日后若想要报复你,可是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柳青苦笑:“方大人,下官明日若是破不了案,最迟后日便要被革职了,哪还有什么日后?”   若不能做官,不能查清当年的真相为刘家平反,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五年前,师父将她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气若游丝,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她若不是心中不平,屏住一口气想为父亲和整个刘家翻案,早就随父亲母亲去了。   后来她为了入公门,求师父为她整骨。原本三年的整骨她求师父一年完成,以至于那之后的一年里,她日夜被那钻心的削骨之痛折磨,只有每日服药后的一两个时辰才得片刻的喘息。   夜不能寐之时,她几度觉得与其这般痛苦,不如一刀下去,求个痛快。若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大事未成,她怎能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若能三日破案,便能拿到父亲当年一案的卷宗。若破不了,便是前功尽弃,她孜孜以求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那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方钰发现劝不动她,伸手要去抢那张纸,却被柳青抢先一步将纸折好,握在手中。   “再劳烦你,” 她唤门外的小厮,“请将这字条交给侯爷,侯爷看了之后自会愿意见我。”   小厮并无二话,接过字条便去了书房。方钰见为时以晚,一个劲地摇头叹气,埋怨柳青冲动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那小厮拿着字条进了书房,沈延随口问了问:“可是要给侯爷的?侯爷去去就回。”   “多谢沈大人,正是客人给侯爷的。” 那小厮将字条压在广德侯的茶盏下,便退下去了。   “客人……” 沈延瞥了一眼那茶盏下的字条。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广德侯带着三儿子孙世威来了。他见茶盏下压着字条,便打开来看。   “沈大人,这是谁送来的?” 广德侯拿着字条问沈延,脸上看不出喜怒。 第16章 恐惧   沈延回他:“府上的人说是客人,晚辈猜想莫不是晚辈那些不成器的下属。”   广德侯温和地笑了笑:“看来真是等急了。罢了,反正他们总要知道,” 他转回身看向小厮,“请那二位一起来吧。”   柳青和方钰进来的时候,方钰比柳青还紧张。   自家的沈大人居然在此,那之前柳青借他的名义胡诌的那些话,不知他知道了没。   不过看沈大人的神色,还是如往常一般冷淡疏离,倒没什么异样。   另一边,广德侯对他们两个小官竟也颇为客气,脸上还带着三分客套的笑意。   可那张字条就在茶几上啊,广德侯心胸如此宽广?人家拿他儿子的罪行来威胁他,他都能容忍?   听说两年前有两个兵部给事中弹劾广德侯家教不严、纵子为祸,此事平息之后,那两个给事中一个被人弹劾渎职,贬到了贵州做知县,另一个出城探亲的时候莫名被一伙强人打了个半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必定是广德侯在沈大人面前不好发作,待过些日子再对柳主事秋后算账。柳主事啊,做事图一时痛快,不知这日后的凶险。   柳青也没想到广德侯还能对她客气,不过最让她吃惊的还是沈延居然也在此。   他来这里总不会是为了帮她查案吧,他就盼着她走人,又如何会帮她。但那小厮口中广德侯在接待的客人应当就是他了。他可真是,一边逼她三日破案,一边又浪费了她的时辰。若不是她兵行险着,现在还在花厅干等着呢。   她这人做不到心里苦面上还甜,此刻心里有怨气,脸上就显出些痕迹。她向广德侯和沈延作揖之后,就垂手立在他身后,半垂着眼睫,面无表情。   沈延分明觉得有一小团怨气飘到他身后,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柳青见他看过来,两片小小的唇硬生生拗出一条弧线。   沈延这才转回头去。这个柳青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虽然对他也恭敬,但总好像流于表面,心里不知怎么想的。   他可知,他今日险些惹出多大的祸事,方才若不是他帮他偷梁换柱,他日后被人家磋磨的日子可长着呢!   广德侯一指自己的儿子:“几位今日登门,想来不是来聊闲天的。犬子不成器,让几位见笑了,几位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   柳青早就迫不及待,可是碍于沈延在场,不好僭越:“大人,下官既是此案主审,此案可否由下官提问?”   沈延余光见她微探着身子,比方才恭敬了许多,竟觉得有些好笑。   “嗯,你问吧。”   柳青得了他的应允,立即问道:“三公子,想必侯爷已经跟您说过了。衙门正在查永定侯府公子、永阳伯府公子和徽先伯府公子之死。听闻这几位公子生前与三公子熟络,在下有些事想请教三公子。”   这位三公子孙世威坐在广德侯身侧,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他相貌生得不差,只是脸色不好,有种病态的苍白,眼下还泛着乌青。他身上是件蜀锦的袍子,上面以金线绣着大朵的团花,极是华贵精致,但不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人撑不起这身衣裳。年纪轻轻的,总显得有些萎靡,半点没有继承广德侯那大马金刀的英武之气。   “嗯。” 他点了点头。   房顶的方向忽然传来些响动,檐顶的瓦片被哗啦哗啦地被拨动起来,一声尖利的猫叫穿墙入耳,似是顶上的猫在打架。   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闻声居然打了个激灵。   “爹,咱们在家里做场法事吧?死了这么多人,我总觉得阴气重。” 孙世威缩了缩脖子,看向自己的父亲。   广德侯点点头,方才的事他都看在眼里,眉间不觉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   “犬子接二连三地丧友,受了些刺激,几位接着问吧。”   柳青略一低头,长眉微微一挑。平日的玩伴接连死了,打击是大。但这几人又没死在他家里,为何要在家里做法事?   她倒觉得这三公子像是在怕些什么。   “三公子,昨晚是您送徽先伯府的公子回的家吧?您二位从……从楚韵阁出来之后,还去过何处?做过些什么?”   “没……没什么。” 孙世威一听楚韵阁这几个字,吓得飞快地看了广德侯一眼。他为了不让父亲知道他去这种勾栏瓦舍的地方,每次都只让下人将马车停在河对岸,自己步行到对岸去。   广德侯却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再好好想想,昨日你是直接送他回家?还是去过哪里?”   孙世威这才放松了些:“……昨日我们从……从那出来以后,本想直接回家,但是他看见河堤上那家卖馄饨的,偏要吃一碗再走,我就依了他,等他吃完之后才送他回家。”   柳青心下一动,她一直怀疑这几人死前摄入了什么致幻的东西,既然不是在青楼,那便是出了青楼之后。   莫不是就在这碗馄饨里?   “两位都吃了吗?”   “就他吃了,我没吃。我昨日酒饮得多了些,出了……那里,肚子都还有些涨。”   柳青眼前一亮。也许正因如此,徽先伯府的公子出了事,这位三公子却安然无恙。   “公子前些日子吃过这家的馄饨吗?”   “……从前吃过好多回,这家做的比别家的好吃,离楚韵阁又近,出去没两步就能吃上。不过前些日子听说范越和庞钟在那玉沉河里淹死了,我心里……难受,就没怎么出门,也就没去吃过了。”   柳青点头,他口中的范越和庞钟分别是永定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阳伯府的三公子。   “那在那二位公子殒身前,三公子可去吃过?”   孙世威仔细想了想:“哦,在那之前,我和白肖先一起吃过。”   “白秀才?”   “对对,就是他。”   “那吃完后,白秀才有没什么异常?”   “这我就不知道了,” 孙世威很是漠然,“我跟他只不过是一块喝过几回酒,他就攀上我了。我开始还当他是要借我们家的门第抬抬身价,就随便他跟着。谁知他那日吃着吃着,就说他想进国子监,还说他们家门路窄,问我能不能让父亲给他举荐。嗤,简直异想天开。” 孙世威一脸的鄙夷,“他算个什么东西!他爹不过是仗着有几个钱,捐了个八品的小官,我跟他喝酒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居然还想让父亲帮他进国子监!”   他连翻了几个白眼,又抖了抖膝上的袍子。似乎与白秀才相交是莫大的晦气,他要将这晦气抖下去。   柳青想起楚韵阁的姑娘说白秀才被他当个跟班似的使唤,果然没说错。不管白秀才是为了进国子监,还是为了结交权贵,抑或是单纯地想和这位三公子交个朋友,都无疑被他当成了粪土草芥。   柳青有些替白秀才不值。   “那……白秀才提出这个请求之后,三公子就走了?没有吃馄饨?”   “我自然是听不下去的,吃了几个馄饨就走了,临走前我让他以后少来套近乎。这小子倒还识趣,之后再也没来烦过我。”   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白秀才已死。   “……三公子,” 柳青一字一顿道,“就在那晚,白秀才落水而亡了。”   沈延回头看了她一眼,他总觉得她这口气似有什么旁的意思在里面。   “他死了?!” 孙世威面色突然一僵,先前那股傲气荡然无存。就在众人面前,他这高高大大的人居然开始微微的战栗,面色也渐渐泛了青。   广德侯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大概是碍于有外人在,他不好说什么,只伸出宽厚的大手握住儿子的肩膀。   柳青接着道:“正是。白秀才死之前,行为有些古怪,应是失足落水。在下原是怀疑那馄饨有问题,但三公子吃了却无事……那在馄饨摊,是否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孙世威好不容易不怎么哆嗦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发现我的碗有个小缺口,他就主动跟我换了一碗……我的那碗……是他吃的!”   他说到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下子充满了恐惧,而且更甚之前。他整个人瑟缩成一团,广德侯又是握他的肩,又是拍他的背,却怎么都压不住。   柳青见他不妙,忙又问道:“那卖馄饨的摊主多大年纪?是男是女?体貌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昨日夜里也去河堤上查看过,或许是因她去得比三公子他们晚,那里僻静的很,根本就没看到卖馄饨的。说不定是那摊主有什么办法提前知道三公子何时会来,所以不早不晚地等在那里,等鱼儿上钩之后就立刻撤走。若真是如此,那她不知那摊主的长相就去找人,要费不少功夫。   然而孙世威已经全然说不出话,两只手死死抱住广德侯的胳膊,全身哆嗦个不停。   广德侯拍着儿子的背,回身看了柳青一眼,面上已是明显不悦:“……这位,犬子精神不济,还有什么要问的还是改日吧。”   “侯爷,” 柳青向他作了一揖,“此事干系重大,仅余这最后一个问题。在下能否在此等候,等令公子镇定下来再告知在下?”   要见孙世威一面实在太难,真相近在咫尺,她实在是不甘心。   “你看他这个样子,一时半刻怎么镇定得下来?”   广德侯的口气粗鲁了许多。儿子这个哆哆嗦嗦的样子,他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几乎将这笔账记在了柳青头上:“几位还是请回吧!”   “只一句就好,求侯爷……” 柳青实在无法放手。   “今日多有打扰,多谢侯爷。” 沈延截过她的话,又挥挥手示意她先出去。   “多谢侯爷。” 方钰也跟着道了谢,扯着柳青的袖子带她往外走。   柳青无奈,只好顺从他们二人,一路出了侯府。   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没得到答案,三人心知肚明,却也无人愿意提起来。方钰觉得气氛尴尬,就跟沈延寒暄了几句,说今日倒是凑巧,沈大人竟然也来了侯府。沈延笑了笑,也不提今日来此的目的。   柳青心里沮丧得很,无心跟他们凑趣,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一声不吭。   沈延半天听不见动静,回头看了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她。   柳青展开一看,正是她写给广德侯逼他相见的那张字条。   “……大人?” 柳青耳根有些发烫,她当时确是有些不管不顾了,竟还让他知道了。难道是广德侯给他的,让他好好训诫她?   “柳主事,” 沈延凝神看着她,剑眉微展,一双寒星目里竟多了几分关注,“心里再怎么急,也要三思而后行。”   “……是。” 看来就是广德侯给他的了。   不过他怎么不似昨日那般严厉了?而且他这样说话,还可亲了许多。恍然间,居然让她想到许多年前,他握着她的笔杆教她画兰的时候。   “……语清,心里再怎么急,也要静下来,才能让笔下的兰叶幽然静婉……”   她那时还想嘲笑他说话像个老头子,然而侧过脸看他的时候,却见他正凝着一双静湖般的眼睛注视着她,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她的笑颜。   她那时总觉得,他待她很是不同于旁人的。他与旁人谈话,眼里只有事情本身,与她说话的时候,眼里却有她这个人。   不过时过境迁,见识了沈家的无情之后,她已经十分确定,当年的感觉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误会罢了。   沈延朝马车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身走回来。   “……我不知你为何总是太过心急,但人生在世几十年,路还长着。不论你所图何事,总可以徐徐图之,没必要总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这样于你并不好。”   柳青一怔,他这可不像是责备,倒像是引导。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番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延觉得意思已经到了,便不再多说,径自上了马车。车夫鞭子一扬,马车绝尘而去。   “柳主事,” 方钰见马车远了,才凑过来,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我从来没见沈大人跟谁说过这么多话,他这般语重心长地劝你,说明很重视你啊!”   “……沈大人惯是看不过我,您是知道的,” 柳青攥着手里的字条,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沈延对她与原先的确有些不同了。   不过此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既然问不到那摊主的长相,只有自己去河堤上找找,或者到附近问问。   然而等她和方钰到了玉沉河的河堤,却见那里光溜溜的,一个摊子都没有。   “方大人,” 柳青失望之余,也更加确定一件事,“若这摊主是针对这几个公子下药,他是如何准确地知道他们何时会经过河堤?”   方钰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有人总能准确地给他报信?” 第17章 怎会是他   “正是。下官想到楚韵阁的那个莲若……您上回说那几人遇害的那几日,都是她招待他们,但同时她又排除了嫌疑,因为她在他们离开前玩了那个特别的‘拇战’?”柳青对方钰道。   “没错,就是输家要给赢家用嘴灌酒的那个。她若下药太早,那几人在青楼里就会显出异常,若是晚了,这幻药又会传给别人,惹人生疑……你怀疑她给凶手通风报信?”   “的确,毕竟只有她最清楚这几人何时会经过河堤。况且,怎会如此凑巧,他们几人离开青楼之前都在玩这个游戏——倒像是她刻意安排的。下官猜那摊主是事先与她串通好,待那几人来了楚韵阁,她便差人去送信,摊主即刻摆摊出来,等那几人来了,便将幻药下在碗里。”   “有道理,” 方钰想了想,“所以旁的姑娘都避着那几位公子,只有莲若主动迎上去。”   柳青点点头,案情捋顺了,心里便没那么焦躁了。   “下官打算去楚韵阁再试试那个莲若,保不齐她一时害怕能说出什么来。即便她不肯说,按三公子所言,那馄饨摊他去过数次,那么这附近的百姓总有人见过那个摊主……”   她抬头看了看天,从侯府出来的时候,还有一抹残阳挂在那,此时竟已经暗下来了。   “今日真是多谢方大人了,” 她向方钰郑重行了一礼,“此案本是下官一人揽下来的。方大人却在百忙之中,不吝相助。不论明日前能否查清此案,您这份恩情,下官感铭于心。”   刑部的每个人都背着堆积如山的公务,方钰每花一分力气在她的案子上,事后就要多辛苦一分将自己的公务补上。她平日不喜欢麻烦旁人,之前是方钰盛情难却,她也确实分不开身,可到了这个时辰她再不劝方钰回去,就实在是不懂事了。   方钰一听这是要让他走,八字眉一展,憨憨地笑起来:“柳主事不必挂怀,我既然在衙门领俸禄,自当出一份力。我看那青楼于你而言是龙潭虎穴,还是我去问吧。你可以去顺天府叫人来,让他们也跟着一块打听打听。”   柳青这事,他是想能帮就帮的。   柳青在大理寺任评事的时候,他提报的案子被打回过两次,上面的评述有柳青的落款。他原还觉得不服气,一个做官不满三年的小小评事居然敢挑他的毛病,但待他仔细看过评述之后,却发现这写评述的人极其严谨务实,指出他取证的漏洞也是一针见血。他自问处理案子从未疏忽懈怠,但这位柳评事却总能胜他一筹,指出些细微却关键之处。   他从那时起,便对这位柳评事生了钦佩之心,想着有朝一日要见见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待柳评事成了柳主事,出现在他面前,他却碍于梁虎的关系,间接将这么一件棘手的案子推给了他。更有甚者,柳青若明日之前破不了案,他便成了间接害他被革职的人。   这绝非他的本意。   何况柳主事做起事来总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让人很难不帮他。   二人辞让了一会,方钰一只大手猛地拍了拍柳青的后背,将毫无防备的柳青拍得往前趔趄了两步。   “行了,柳主事!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等案子结了,请我喝酒吧。” 他呵呵地笑了笑,那又厚又大的手又要去抓柳青的肩膀,“唉,你这身板也是太单薄了些,该补一补。”   柳青见他的手又到了,吓得往边上跳了跳:“那——便麻烦方大人了,下官先去顺天府叫人,楚韵阁那边有劳大人了。”   天色愈发昏暗,附近的人家大多已经关门闭户,要打听事就得挨家挨户地敲门。好在柳青如愿从顺天府带出来两个差役,三人分头去问,省下了不少功夫。很快,她们就问到了那馄饨摊的事。   有人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河堤上卖馄饨,那少年身边还跟着个小小的女孩,在馄饨摊上跑来跑去地帮他打下手。   这与柳青的想象大相径庭,凶手以极其隐蔽的手段连杀四人,想来是个冷静且善于谋划之人,怎会是个少年。   她又多问了几家,说法却都和之前的一致。甚至有人说,那少年似乎就住在这河神庙附近,人干干瘦瘦的,但是生得浓眉大眼,挺精神。   家住河神庙附近、浓眉大眼挺精神的少年,她倒是想起一人——且那少年也有个小妹妹。   总不会是他吧……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少年的目光,恪纯而坚定,这样的人怎会是连杀四人的凶犯?   她心里打鼓,打算再多问几家。可正在此时,河堤上有人唤她“柳主事”,她循声望过去,见方钰快步朝她走来。   “那莲若可真是个厉害的,问她什么就说不知道,一吓唬她就跪下来哭,一句有用的也问不出来,” 方钰摇了摇头,显出些疲惫,“我只好跟老鸨打听她日常和谁来往,家里还有谁。老鸨说她是被她叔叔卖进来的,原以为她家里没旁人了,可是一个多月前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来找过她几次,叫她姐姐。”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那……那少年生得是何模样?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说是浓眉大眼,鼻尖翘翘的,人长得不赖,就是太瘦了些。至于名字么,她也不知道……”   “……方大人,” 柳青缓缓道,“我可能知道这个摊主是谁了,只是还需验证。”   她抱有一丝侥幸,或许摆摊的兄妹不是她在河神庙前救下的那一对,只是各方面都十分相似而已。   “你认识?” 方钰眼睛一亮,“我还以为得找上一夜呢。那咱快去抓人吧!明日就是最后一日了,我看顺天府那个火急火燎的样子,明日一大早就得找上门来。咱们今夜抓了人,正好录口供,明日待他们来了,正好把口供拍他们脸上。”   方钰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陪着柳青扬眉吐气了。   柳青本人却是面色沉重,方钰还敬佩他年纪轻轻就如此沉得住气,果然是个人才。   “还有一事劳烦方大人。我大致知道那摊主家住何处,即便他此刻不在家,我们也可守株待兔。但莲若和此人恐怕有特殊的办法传递消息。劳烦方大人这一两个时辰守在楚韵阁,看住那个莲若,防止她通风报信。”   其实还有个不足为人道的原因。在她心里某个隐秘之处,她总觉得那几个世家公子,也不过是一群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若那少年真是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或是出于某个她实在想不到的原因不得已而为之,她能否真的狠下心将他送去治罪   方钰却觉得她言之有理,带了一个差役去了楚韵阁。   柳青在河神庙前救了那对兄妹后,他们曾请她去家里坐一坐,她虽然没去,却还记得他们住在哪。   这是一间小小的院子,木门已经紧闭,柳青轻轻敲了敲。   “是谁呀?” 片刻后,一个稚气的声音回应。   “是我,昨日在河神庙前见过的——那个穿青色袍子的。”   “……哦!我知道了!” 说话的孩子似乎很是欣喜,欢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是昨日那个叫‘大人’的!”   木门豁地打开,一个还不及柳青腰高的小姑娘开了门。这小姑娘脸颊粉嫩,一双大眼睛好似黑葡萄,她一下子认出柳青来,笑得很亲热。一排白净的贝齿露出来,上面还缺了颗牙。   柳青笑着点点头:“就是我。你哥哥在家吗?”   “不在,哥哥出去挣钱了,” 小姑娘摇摇头,“不过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不会让珠珠饿肚子的。”   她正说着,发现柳青身后还站着一个穿衙差衣服的人,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   “他是谁?” 小姑娘似乎有点怕这身衣服,   “他是跟我一起的,我们可以进去待一会吗?”   小姑娘躲在门板后面,将那差役好一阵打量,似乎很不放心。   柳青犹豫了片刻,指了指这院子的一侧,让那差役先躲到那里去。   对于缉捕犯人来说,这样做其实并不明智。犯人回家,若是看到附近有差役,说不定扭头就跑了,之后再想抓人便更加困难。   不过她就是觉得那少年即便发现了差役,也不会抛下自己的妹妹不管。而且说到底,她总想着,万一那少年不是凶犯呢,让差役进门来不是白白吓坏了孩子。   小姑娘看那差役走了,高高兴兴地开了门,软软的小手扒住柳青的手臂,将她拉进了门。   这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小,进得里面来觉得更小,似乎只有旁人家一半那么大,不过各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院子里面两间房,房檐下挂着一排草编的小玩意,小蚂蚱、小狗、小鸟什么的,想来都是编给小姑娘的。   柳青走近了瞧瞧,这些小东西一个个惟妙惟肖,能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   院子里没什么摆设,靠着院墙立着一个平板的推车,旁边还叠着两个长条凳、两张折叠的小桌子。   “你们平日摆摊卖东西吗?” 柳青指了指那推车。   “对呀,” 小姑娘好像觉得这问题挺无趣,她另有关心的事,“你是来看我们的么?”   “……唔,” 柳青撞上她清澈的目光,心好像被使劲抓了一下,“也是来看看你们。”   骗得了孩子骗不了自己,她就是要利用这孩子的信任,窥探她们的秘密。这孩子将她当作恩人,她却是要带走她最亲近的人。   她有些怀念在大理寺做评事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只看卷宗就好,不用面对犯人的家人,尤其是这样单纯的孩子。   “太好了!” 小姑娘乐坏了,原地转了个圈, “那你陪我玩一会吧,哥哥老不在家,没人跟我玩。” 她推开屋门,小手朝柳青使劲招了招,让她随她进去。   孩子与大人不同,或喜或悲,总是发自肺腑。正因如此,柳青才愈发觉得煎熬。   柳青一进屋,就被小姑娘按到一个小杌子上,怀里被一连塞了三个粗麻布缝的娃娃。   她昨日没留意,今日离得近了,才发现小姑娘身上的袄有些特别,在裉下不着痕迹地补了一条颜色相近的布。大概是小姑娘长大了,这小袄穿不下了,在裉下一补,既不显眼,又能再穿两年。实在是巧思。   “你这衣裳是哥哥补的吗?”   “嗯。”   她哥哥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在挣钱糊口之余对妹妹依然照顾得如此细致,实在是难得。   “……你只有哥哥吗?有没有姐姐?” 柳青一边捡起掉落的布娃娃,一边问。   她清楚地记得,昨日在河神庙前,她问这兄妹俩家里还有什么人。哥哥说父母双亡,再无其他人,妹妹那时要张口,却被哥哥制止了。   哥哥像是要隐瞒什么。   “有啊,”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给布娃娃套上一件花裙子,“姐姐生得可好看了,跟你一样好看。”   “你姐姐现在在哪?” 柳青不禁探了探身子,姐姐就是那个莲若?   “她在——” 小姑娘没说话,稚嫩的小脸上竟显出几分愁苦,“我不想说……” 第18章 不认   “哦,那就不说吧。” 柳青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头,她不想为难小孩子。   或许那个莲若就是她们的姐姐,但小姑娘的哥哥并不想提起这个青楼里的姐姐,所以不许小姑娘说?   她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这屋子狭小得很,只摆了一张小榻,一个大木箱。她从靠里的窗子望出去 ,发现隔壁那间屋子的后身探出一个竹搭的架子,上面摆了几盆绿油油的花草。   这些花草样子很特别,好像十分罕见,她便不由将目光定在上面。   “你哥哥养花?”   “嗯,哥哥可宝贝他那些花了,” 小姑娘撅起润嘟嘟的小嘴巴,“都不让我摸。有一回我就闻了闻,他就打我的手心心了,可疼呢!”   她可怜巴巴地摊开那只被打过的小手给柳青看。   柳青心里猛地一沉。   她哥哥那么疼她,必定不是舍不得让她摸,应当是那些花草有问题,他不敢让她摸。说不定那些幻药就是从这些花草中提炼而成。待会将这些花草取走,请人稍作鉴定便知。   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线索指向那少年,不由得她不信了。   笃笃笃——门被狠狠地敲响。   “你哥哥回来了?”   小姑娘听了听:“这不是哥哥!”   柳青看她说得认真,猜想她定是听得出哥哥的敲门声的。可除了她哥哥,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呢,方钰都还不知道这里。   外面的人越敲越重,柳青都有些担心那两扇薄薄的小门禁不住。   “谁呀?”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应着。   “爷!” 洪亮铿锵的男声。   这个声音好像是——   柳青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有种很想逃却无处可逃的感觉。   她刚一开门,就见一个少年被猛地推搡进来,一个没站稳,差点跪倒在地上,目光里满是怨愤。他身后那人大步一迈,随身裹进来一团凌厉的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青向那人行了一礼:“大人。”   她猜到此人尊贵非常,但他并未表露身份,她也只好继续称呼他“大人”。   二品官穿了身玄色银线斓边的鹤氅,伟岸英挺,幽深的双眸里依旧带着那种俯视众生的傲气。   他几乎错手杀她的时候也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离开医馆之时似乎颇有些心事,此时却又恢复了原有的张扬。   “嗯,” 他笑着应了声,“你打算怎么谢爷?” 声音竟比之前轻柔了许多。   “啊?” 谢他什么?柳青猛一抬头,见他身子朝她微微倾过来,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忽然觉得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同,可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她今日差点就死在他手里,还被他发现了女儿家的身份。虽然他好像暂时没有要揭发她的意思,但她现在对他别提有多怵头。   “哎呀,爷一听衙门的人说你叫了两个人来此地抓人,就知道你找到凶犯了。果然让爷看见这小子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二品官似乎很得意,“怎么样,是他吧?”   小姑娘方才眼见着他推搡自己的哥哥,此时又听他说什么“抓人”,吓得立即去拉柳青的手:“他说要抓谁?要抓哥哥吗”   柳青脑子里嗡嗡地响,她就是不想在查清事实之前吓到孩子,才特意支开了方钰和那两个差役,结果这位一来,一通横冲直撞,让她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   她就想不明白了,这位的身份如此尊贵,为何不好好地过那养尊处优的日子,偏要来搅和这些于他而言芝麻绿豆的小事。   “……多谢大人。”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低头向二品官作了一揖。心里再怎么不满,也只能忍着。   “客气就不必了,” 二品官哗地甩开他的洒金折扇,“爷一听赵成说,你死活不肯结案,就猜着你有后招。果然,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让你查着了。”   他眸子里的笑意更甚,口气中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看在你没让我失望的份上,那道姑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柳青还低着头,听见这话也只微微地颔首。   这就怪了,他帮了她这么大忙呢,她竟没什么反应?他心里纳闷,稍探过身子去仔细瞧她的神色。   柳青一抬眼,忽见他的面孔近在咫尺,惊得退了一小步。   “……大人,此案……还需容下官再问几句。”   她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却还是被他捉了个正着。一瞬间,他竟联想到他在上林苑追捕过的那些娇小无措的小兔子。   他摇着扇子的手不禁一滞。   她竟是有些避着他的。而且这并非低阶官员对一个二品大员的敬畏,而是女子面对男子时天然的自我保护。   可不是,在医馆的时候,两人虽是扮作夫妻,但他刚一搭上她那把细腰,她便明显痉挛了一下。   月色柔柔皎皎,洒在她如玉的脸上,好似蒙了一层薄纱,让原本就如画的容貌更添了一层柔婉。她虽穿了男装、束了发,但他既然知道了她是女子,再看她的时候便总觉得她有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娇媚。   他原还觉得女人扮成男人做官,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此刻他才意识到,女人做官,真是大大的不同——特别是她这样美丽的女人。   “……大人?” 柳青见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还有什么好问的,” 他轻咳了一声,将心思收回到眼前,“他若不是做贼心虚,到了自家门口为何不进?他分明是看见那衙差,怕被你拿住。”   “我没有做贼!” 少年叫道,小姑娘立即跑过去拉住他的手。   二品官扇子一停,他还从没见过敢这样顶撞他的。   “同大人讲话,要称小民。” 柳青连忙低声提醒他。   虽然他终究逃不掉刑罚,但惹了二品官必定是罪加一等的。   少年虽是满眼的桀骜,但昨日被她救过一条命,对她的话还是听的。   “……小民……小民并未做贼,” 少年在她的注视下,语气软了下来,“小民对所做之事,问心无愧。”   到底是个孩子,心有所思,话里就总能带出来。柳青暗暗地叹了口气,他若真是无辜,此刻应该说的是“小民只是看见差役在院外,不知所谓何故,所以心里害怕。”而不是什么“问心无愧”之类的。   “你和他是一起的么?” 小姑娘突然插话。她显然是不喜欢二品官的,大概生怕柳青和他是一伙的。   柳青被她眼巴巴地望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我们找过来,是为了一桩案子,” 柳青对少年道,“你家附近的这条玉沉河,近日接连溺死了好几个人——一个秀才和三个世家的公子。这几人死前行为诡异,恐惧异常,应当是摄入了某种强效的幻药才失足落水。据我们查证,他们死前只在你的馄饨摊吃过馄饨……”   她故意停下来,看看少年的反应。   那少年握紧了妹妹的手,僵硬地站在那,半垂着眼帘不说话。   柳青几乎已经确定,他绝非无辜。一般人听到这么诡异的事,应当是又惧怕又惊讶,这少年却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我只是想知道,你与那几人有何仇怨,为何要害他们性命?”   “小民是卖馄饨,但小民并未害他们性命,” 少年不觉间将自己的上衣抓出了褶子,“人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自己心虚,掉进水里淹死,与小民何干?大人……大人可要有证据。”   少年说得流利,却不敢直视柳青的眼睛。   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事到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应对,已是不易了。   他很聪明,她确实没有十足的证据。幻药吃进了肚子里,早已消化,如何取证?虽然侯府三公子能证明那徽先伯府的公子死前吃过他的馄饨。可是她无法证明那几人必是因吃了这馄饨才发了疯以至丧了命,尤其是另外那三人。   “爷说什么来着,” 二品官拿扇子头一点那少年,对柳青道,“昨日爷就说要将他们送衙门惩处吧,你还非得拦着。”   “我告诉你,小子,” 他转而看向那少年,“官府办案,没证据也一样拿人。”   他一推院门就要去唤院外那差役。   “大人且慢!下官想单独跟他谈谈。”   柳青实在不想在小姑娘面前数落她哥哥的不是。   当年她被关在刑部的牢房里,和母亲、妹妹一起听那些人通报父亲的“罪行”。他们说他包庇反贼,徇私枉法,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仿佛他这一生都是在危害社稷朝廷、为祸百姓,不仅一文不值,还合该在死了之后被人狠狠地践踏、唾弃。   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品官原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纯粹是浪费时辰,但他见柳青态度坚决,便依了她。小姑娘虽不懂事,却大概觉出了不对,拉着哥哥的衣襟不撒手。柳青温言劝了好一会,她才不情不愿地撒开手。   柳青和那少年站到了屋里,那少年依旧是目光躲闪,不怎么看她。   “你说的对,凶犯的确不是你,我们已经查明,莲若才是凶犯,是她在他们喝的酒里下了药,药力发作,他们精神恍惚,落水而亡。”   少年猛地抬头。 第19章 不可饶恕   柳青装作不在意,继续道:“我原是想试探于你。如今看来,此案的确与你无关。我们虽然抓了她,她却始终不愿说出原委,我听说你是她的弟弟,以为你知道内情。现在看来,你是全不知情了?”   “小民......小民......小民不知。”   少年两只拳头攥得青白。他透过支出去的格窗,留恋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妹妹,妹妹怀里抱着布娃娃,也正眼巴巴地回望着他。   柳青看了他一眼:“那好,那此案便是了结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姐姐近日都关在刑部大牢,里面阴冷,你可以给她送几件衣服。” 她起身要走。   “......大人!”他眼神慌乱,似乎很怕她走出这间屋子,“大人且慢,”少年突然一个箭步拦住她,“不该抓她,那几人是罪有应得!”   “......你知道实情?”   “人是我杀的!”   少年双眼通红,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在拼命压制着心里的野兽。   柳青暗暗吁出一口气:“......为何杀人?”   或好或坏,总算有个定论。她还从未这么纠结过,既盼着他承认,又怕他承认。   少年像是好不容易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因为他们该死!”他的目光依然如她最初所见的那般纯然,只是眼底多了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莲若姐姐待我们虽好,却不是我们的亲姐姐。我姐姐已经在两个多月前死在那几人的手里。”   “他们杀了你姐姐?”   “他们没有取她性命,却做了比取她性命还要伤她百倍的事。”   “......”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人的确做了无可饶恕的事。   衙门谈及欺侮女子者,往往会说其毁人名节,似乎女子所受的伤害就仅此而已。只有亲历过劫难的人才知道,真正的伤害远不止于此。   曾经,她险些就成了这种劫难的受害者。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们被押送至泰山脚下。在那个无望的夜里,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她只有拼命地跑,跑到草鞋丢了,跑到地上的沙石已经嵌进脚底的血肉里,也不敢停。   月色惨淡,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死寂,耳边只有她和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她怕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路,只有不停地眨眼,将泪水挤出去。   那人粗重的气息越离越近,恶臭的酒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觉得下一刻他的手就要触到她。   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却仍是无人应她,她该怎么办……   “小民的姐姐原是在广德侯府家做丫鬟,” 少年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到眼前,“银子虽少些,却不用签身契。大概两个多月前她突然跑回家来,说往后不在侯府做了,再换个人家。”   “小民问她为何,她不肯说,小民只当是那侯府宅院大,有人欺负她,便想着换个好人家干活也好。   “谁知大概过了四五日,小民带着妹妹逛庙会回来,却发现姐姐已经拿刀割了腕子,救也救不回来了。   “小民报了官,可衙门一看尸首就说她是自尽。   “小民当然知道是自尽,可是凭什么?姐姐回来那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想不开?   “小民跑了衙门好几次,可衙门的人说既然人是自己死的,别的他们就管不着了......”   原来如此,难怪小姑娘说到姐姐的时候总显出些超乎年龄的凄苦。她还那么小,心里有苦又说不出,恐怕是比大人还要难过许多。   看到至亲的人那样倒在眼前,那种滋味没人比柳青更懂。   “哥哥,哥哥,能出来了吗?” 小姑娘把槅扇拍得叭叭响,却突然被人像拎小兽一样拎了起来。   二品官的脸从格窗探进来:“这孩子不懂事,我把她拎走。”   话虽这么说,他却是一脸好奇地把屋里两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遍,竟然发现这里面的二人都红了眼眶。   到底是女人呐,审个犯人还审出感情来了。   “再有片刻就好,劳烦大人了。”   柳青知道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赶紧躬身施了一礼。   她今日也是胆大包天,竟敢间接地让他看孩子。不过也实在没有旁人在,他既然非要跟来,也只好麻烦他了。   说起来也奇怪,以这位的身份和臭脾气,他居然答应了。还不止如此,她总觉得他今日比之前温和了许多,难道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时侯,两人互相知道了对方的秘密,关系就会变得微妙而奇怪,但总还是比旁人亲近一些。   “后来呢?” 她见二品官将小姑娘拎远了些,又接着问,“你如何认定是那几人害了你姐姐?”   “您是知道的,我卖馄饨。我原是在楚韵阁正门的那条街上卖,那里热闹,客人多。我们家有自制的调料,馄饨馅的味道比别人家好吃,楚韵阁的姑娘有时特意让跑堂的来买。   “有一回她们要的多,我就和跑堂的一起送去,才发现那个叫莲若的姑娘我是认识的。她原是我家的邻居,后来她爹死了她叔叔把她卖进去的。   “她问起我家的事,听说我姐姐死之前在广德侯家做丫鬟,大吃了一惊。她说广德侯的三儿子她招待过几回,有一回他醉酒,似乎把她认成了别人,一个劲地喊她“月娘”,还一直说他知道错了,以后别来找他之类的。”   “她原以为是别家同名的姑娘,听我一说就怀疑是他欺负了我姐姐。我把家里攒的银子都拿出来买通了侯府里跟我姐姐交好的一个婆子,让她跟那畜生身边的人打听。原来我姐姐在侯府的时候,就被那畜生百般调戏。我姐姐辞工以后,他居然带着那几个混账把她堵在了一个小胡同里,还污她偷了侯府的东西,逼她上他们的马车......”   少年脸气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高高地凸起:“我姐姐她那么好,一张口就带着笑,谁找她帮忙她都帮,人家但凡对她一点好,她都能记一辈子......她这样的人,凭什么被这些天杀的畜生给作贱死?”   柳青听着他的话,自己的两只手也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她只是在听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可是脑海里那些永远抹不去的画面,就是止不住地涌上来。   被扯|烂的粗麻衣裳、从她手中脱落的顶门杠、昏倒在地的那个人......   所幸,她比他的姐姐幸运,逃过一劫,但那种恐惧和绝望似乎永远地住进了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难以根除。   她闭了闭眼,哑声问道:“所以你和莲若设计了这一套计划,你提早一个月将摆摊的位置改到河堤上,等他们习惯你的存在,爱吃你的馄炖,再伺机下手?”   “是。我用的幻药很是霸道,人吃进去后,只要稍加活动,便会显出效果,往日惧怕的东西如在眼前,人行动痴痴颠颠。他们就算不掉进河里,回去的路上也难免出事。但是他们一共四人,我只能一个一个地下手,所以至少要让他们先吃过几次,才不容易疑心到我头上。”   柳青点点头,十几岁就能有这等心思,若是待他成年,恐怕官府衙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等天资,若是能好好上学读书,将来不论是走仕途还是做些旁的什么,都有一番远大的前程。   可他既然手上沾了血,便再无以后了。   “你恨那些人我明白,”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明白归明白,她还是替他难过、惋惜,“可是那白秀才呢,他与你无冤无仇,却白白死在你手上。你难道不会愧疚、后悔吗?”   “杀那几个人,小民不后悔,他们该死。若是重来一回,小人一样不会放过他们。只是那秀才……小民对不起他,”少年脸上的怨气散尽,渐渐显出灰败之色,“不瞒大人,小民原打算将广德侯府那个畜生除掉之后,就去衙门投案,一命抵一命,小民把命还给他便是。”   “白秀才的家人根本不稀罕你的命,他们只要他活着!”柳青淡淡道。   同样,他即便将这几个纨绔子弟全都杀光,他姐姐也回不来了。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若是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能让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全都活过来,她可以彻彻底底地原谅他,什么都不计较,她这些年所受的苦,她可以全都不在意。   只可惜,幻想便只是幻想而已。   柳青离开这个小院的时候将那小姑娘也带在了身边。   小姑娘乳名叫珠珠,少年自知难逃一死,被差役带走之前跪求柳青照顾珠珠。他总觉得柳大人虽是官,和他身份差得太远,但柳大人会答应他。事实也是如此。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妹妹,原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他为姐姐报仇之后还可以带着妹妹好好的过活,没想到竟是如此结局。   柳青连自己都没工夫照顾,哪里有功夫照顾小孩子,可是珠珠如今孤苦伶仃,她又不忍心将她塞到养济院那种地方去,只好先让她跟着自己,等找到愿意领养的好人家再送过去。   珠珠看着哥哥要被穿衙差服的人带走,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知道哥哥一时回不来了,抱着哥哥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哥哥满脸是泪地将她的小手掰开,握着她的肩膀,叮嘱她以后要好好跟着大人,不许任性。   方钰得知柳青的审讯结果后,也带人缉捕了莲若。   莲若原与那几个纨绔并无纠葛,只是她也曾有同样的不幸,听到珠珠姐姐的事,便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再加之她与少年一家本就相熟,便答应为少年通风报信。同为女子,她当初没有讨回来的公道,要帮她们讨回来。   二品官见差事办完,似乎还想和柳青说几句,无奈珠珠还搂着柳青的脖子呜呜哭个不停,声音还时大时小,以至于柳青老是听他的话听到一半就得去安抚珠珠。   他说了两句便不耐烦了,狠狠地瞪了珠珠的后背一眼,说了句“爷走了”,就踩着一股无名气上了车。   方钰见柳青带着孩子,便将马车让给了柳青,然而柳青并不想让衙门的车夫看到她落脚之处,所以隔着一段路便下了车,抱着珠珠走进了漆黑的巷子。   珠珠趴在她的肩膀上,已经睡熟了,她却很希望她醒过来,能跟她说说话。   时隔数年,她以为她已经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可是今日听说了珠珠姐姐的遭遇,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似乎全白费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这么窄的巷子,若是有人对她不利,她根本无处可藏。   她不禁加快了步伐,那人的脚步居然也快了起来,那必是跟着她的了。柳青完全慌了神,抱着颇有些分量的珠珠小跑了起来。 第20章 搬兵   巷子深处,总算浮起些昏暗的灯光。   就快到师父家了。   柳青力气小,抱着珠珠小跑很是勉强,突然脚下一绊,二人便朝前倒下去。她下意识地侧了身,将珠珠揽在怀里,自己咚地倒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狠,柳青只觉得眼前发黑,钝痛难忍,一瞬间差点喘不过气来。   珠珠突然从梦中惊醒,虽然有柳青在身下垫着,没摔到哪,但她一睁眼发现四处都不认识,还是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跟着她们的那人几步就追了上来,见珠珠还压在柳青的手臂上哭,赶忙把她抱到一边去,转身查看柳青。   “摔疼了没?好好地跑什么?”责备的口气里透着心疼。   柳青痛得直倒气,借着不远处的灯光才看清来人。   这人一身莲子白的大氅,头上戴着四方巾,一张温雅的面庞上明眸皓齿,双眉还微有些弯,看上去脾气甚好。   “……师兄,” 柳青终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   她虽还痛着,却不想等着人扶,下意识地一撑地,禁不住嘶了一声。   肘部钻心地疼,疼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别动!” 齐铮蹙着眉蹲到她面前,握住她另一只胳膊向前一拉,利落地将她背到了身上……   齐宅虽到处有光亮,却是安静得很,此时已经接进二更,各院的人早就睡了。只有来福见了她,飞过来在她脸上蹭了好一会。   柳青见珠珠瞌睡,给她吃了块点心,就哄她睡了。   她轻推了槅扇出来,见齐铮正坐在院子里,眉间微微蹙着。   “让下人哄不就好了,你这胳膊还疼着呢。”   柳青却嘻嘻笑着,故意扯到别的地方去:“是我不好,竟让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久等了。大人今日不是休沐吗,去了什么好地方,这个时辰才回来?”   齐铮看了她一眼:“随便走走。”   他可是一整日都在家,是放心不下她,才特意出了巷子去等她的。   她一个姑娘家,虽是扮成了男子,但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总是不安全。   齐铮将药箱拿近了些,又拉起她的袍袖查看。原本光洁又细嫩的手臂上生生磨掉了一层皮,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血丝。她肘部关节的位置显得凹了些,想来是方才那一戳,脱臼了。   他怕袖子蹭到她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将袖子拉好,轻轻握住她的手肘感觉了一下。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低头问道。   “是——”柳青刚要回答,忽然瞬间一痛,她的小臂已经被他精准地复了位,“是犯人家里的。”   “你呀,就是心太软,连犯人家的孩子也管。”齐铮放开手,打开石桌上的药箱,小心翼翼地取了棉花和药膏放进托盘里。   他看着托盘犹豫了片刻:“我让人来帮你上药。”   别人都是粗手笨脚的,若是可以的话,他想自己给她上药。只是他既然知道她是女孩子,总是要有些顾忌。   “那不必了,都这个时辰了,”柳青摆了摆手,“……就是我想让这孩子住上些日子,师兄你看行不?这孩子挺乖的。”她一脸讨好地瞧着他。   师兄是师父的小儿子,师父不在,师兄答应也是一样的。   “唉,行吧。”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她原不必如此,她要养的孩子他怎么会推出去。   “我命真好,遇到师兄这么好的兄长,就是亲兄长也不过如此啊!”柳青笑嘻嘻地连作了好几揖。   “还笑,看那一下摔的,疼了吧!”   师兄就是师兄,干嘛跟兄长混为一谈。他虽然一直扮演兄长的角色,却并不希望她仅仅将他视作兄长。   “不疼不疼。”柳青声音里带着笑,暗暗咬着牙上药。脖颈上的虚汗还没干,就又沁出来了,耳后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黏在她纤长白皙的脖颈上,显出些毫不刻意的柔媚。   齐铮看了看她,默默地把用过的棉花收拢到一处。   脱臼哪有不痛的,方才她那脸色可是白得像纸一样。   不过她惯是如此的。   整骨之术,割肉挫骨,药力褪去之后便是百刃穿体之痛。当年父亲怕她受不住,只肯分三年完成,她却说时候不等人,跪在父亲面前不起来,求他一年完成。   父亲无奈,只好与她约定,若是她实在疼痛难忍,便要停下来,等个一年半载再继续。   或许正因如此,她的屋子历来安静,从来听不到半点□□。他每每为她拆换细布,总见她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躺椅,青筋暴突,额发湿哒哒地贴在面无血色的小脸上,口里却一声也不吭。   细布一换好,她整个人就像卸了劲一样,瘫软在躺椅上,可等他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非要颤栗着坐直了身子,极认真地向他道一句“有劳师兄了。”   他姐姐妹妹虽多,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然而父亲只说她是故人之女,让他日后都叫她师弟,其他的一概不要打听……   “对了,你方才怎么跑起来了,都快到家了。”他方才就好奇这事,此时才想起来问。   “唔……就是想早点回来嘛。”柳青手捏着棉花笑道。   珠珠姐姐的遭遇,让她又想起了押送途中的事,所以一走夜路就心慌。当初她一棒子下去,那个欲行不轨的押差颤巍巍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就是在那一日逃离了押送的队伍,成为了逃犯。   她虽然对师兄放心,却也不想告诉他这事,白白给他添一分风险。   “对了师兄,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没?你给那么多皇亲国戚看病,总有些不寻常的事吧。”她赶紧换个话题。   “……嗯,有倒是有,”齐铮知道她不想说,也不勉强她,反正她的秘密本来就多,“不过是信里看来的。我有个南京的朋友说他表妹一年前走失了,近日才好不容易寻回来,可是脸上多了许多疤。她家里人要给她抹药,让脸上的疤淡一些,她还不肯,说就这样最好。更蹊跷的是,那姑娘一见家里的小厮或者管事就死命地捂着领口,浑身打哆嗦,非要找个角落蹲一会,才能平静下来。家里人问她怎么回事,她就是不肯说。   “我那朋友问我能不能开个方子给治治。可我跟他相隔万里,病人都没见过,我又怎能随便开药……”他边说边摇头。   柳青案子看得多,一听这话就警觉起来:“那姑娘是南京人对吧?我听着这事不简单,等我将手头的案子料理完,去问问南京刑部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受害者。”   “你那么忙,可别操心这个了,”齐铮叹了口气,“我看你们衙门的事也太多了,要不我让爹去找沈君常说说吧,让你轻松一点。”   “不必不必不必。”柳青吓得直摆手,师父在三法司地位太高,他专程去替她说话,实在太过招眼。   翌日,顺天府的人并没有来催柳青结案,大概是二品官打过招呼了。反正凶犯已经落网,结案也不是难事。   相反,这回是柳青去顺天府找了二品官。   他这个身份,她原也不指望一定能在顺天府找到他,不料里面帮她通报的衙差片刻的功夫就跑出来,请她进去。   “……大人,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那少年虽有错,但广德侯之子奸|污他姐姐在先,此案若要公平,不可只定那少年一人的罪,须得连同广德侯之子一同定罪。”   柳青说得义愤,但二品官摇着扇子,似乎不以为然:“所以呢,来找爷做甚?”   “……因此案大人全程参与,小人想求大人帮个忙。”   二品官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如今能证明广德侯府三公子罪行的便只有他身边的小厮,下官想录他的口供,可是下官官职卑微,若下官一人去侯府,恐怕连门都进不了。所以下官……想求大人与下官同去。有大人在,下官定能进得门去。那小厮即便说谎,下官也总能找到漏洞。作伪证同样要受刑,那小厮很有可能招供。”   他不是就爱掺和这些事吗,把他这尊大佛搬出来,看谁还敢拦路。况且他总是一副谁都入不了眼的样子,那让他去对上位高权重的广德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哎呦,这会想起爷来了?” 二品官的嘴角又如往常一般噙着戏谑的笑,“别以为爷不知道,当初在河神庙的时候,你心里把爷骂了千八百遍吧?”   柳青太阳穴突突地跳,就因为他,她差点丢了官,还险些没了命,连心里骂一骂都不行吗?   “下官岂敢,下官这些日子跟着大人,不知长了多少见识,对大人的崇敬之心日益增长,当真是日月可鉴。”   柳青已拿出了最丰沛的感情说这一段话。   二品官扇子一停,嘴角的笑意渐渐晕开,一张俊美却高傲的脸显得亲切了许多。   他自然知道她这马屁全是胡乱拍的,但因出自她的口,他却依然觉得很受用。   “唉,爷为了你好,劝你别去。”他的神色少有的认真,“这个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你想要公平,须得先有权力。这个案子你查清了,很好。但是,到此为止,别给自己找麻烦。”   柳青刚要开口,他抬手示意她听他讲完。   “我问你,若真有公平,你直接去广德侯府找证人便是了,何必来找我?你想必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想让我帮你镇一镇广德侯,是也不是?但是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会为了你得罪他。”   柳青抿了抿唇,他既然是这个态度,多说无益。她原也是幼稚了,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平日玩一玩也就罢了,怎会真的在意百姓的公义。   她刚要行礼说她叨扰了、即刻告辞,二品官却又开了口。   “除非……” 第21章 最好看的人   二品官觑着她,眼神玩味。   “除非……你日后就跟着我了。”   他的扇子又摇了起来,准备欣赏柳青的表情。   他对女人可是挑剔的很,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他怀里扎都找不着缝,她能得他的青眼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对着他向来都是板着一张脸,现在他给了她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也不知她会是感激涕零还是娇羞满面。   柳青一听这话,都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赶忙行了一礼。   “下官能得大人垂青实属三生有幸,不过下官才刚刚到任刑部,此时就想着另谋出路实在有违本分。待日后下官有所长进,才配在大人鞍前马后效劳。”   刑部有她想要的东西,又是当年的案发现场,她就在刑部待着,哪也不去。再说这位她最怵头不过了,怎么可能跟着他。   二品官摇扇子的手微一抖。   谁要她鞍前马后了,跟了他还不是金尊玉贵地养着。   他原本看她急吼吼的来,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对他又是恳求又是拍马屁的,一时兴起想逗逗她。她和旁的女人不一样,真要养在身边也挺有意思的。   谁知她居然一口回绝。   “......”他干咳了两声,“罢了,你也算是懂事,不过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日后可别后悔。”   他那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可是人家表现得半点不稀罕,他突然就有种极为少见的不舒服的感觉。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是抓心挠肝的,让他浑身不得劲。   柳青出了顺天府,失望之余还是跑到广德侯府试了试。这回她虽也打着沈延的名号,但侯府的门房已经认识了她,果然是连门都不让她进。   她与那门房交涉之际,朝里望了望,却发现那院子里是一派奇异景象。   树上、廊下,房檐上,到处垂落着一条条的黄纸,有的地方还挂着铃铛。   风一来,黄纸在空中上下翻飞,铃铛在廊下叮叮当当,若不是门房的态度依旧傲慢,她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她猛然想起上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三公子就有些神神叨叨,听见猫打架都要哆嗦好一会,还求广德侯在家里做法事。   这些个零零碎碎怕也是因他才挂的,就为了让他安心。   广德侯看上去那么好面子,为了儿子的一块心病却不惜把府里弄成这样,想来往日是没少纵着儿子的。   当初他儿子在府里公然调戏婢女的时候他若能及时劝诫,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的儿子养成了废物,还祸害了人家闺女,惹出一连串的人命官司不说,还毁了人家好好一个家。   不论这三公子能不能定罪,他心里这病根怕是种下了,最好日后能时不时地生出芽来,好好地折腾他。   不过,良心上的痛苦就只是良心上的,她还是不想放过恶人。   现在难就难在,只有少年一人的证词,并不能直接在结案陈词里将这三公子写成罪犯。她回了刑部后,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既能凸显三公子过往恶行,又不用言之凿凿说他曾奸|污珠珠姐姐的陈词。   这桩案子里,少年谋杀三人,误杀一人。依据本朝律法,即便是误杀这一项,也要判绞刑,所以他恐怕是难逃一死了。至于那三公子的恶行,因证据欠缺,她便在陈词中申请立案调查。   待她终于搁笔,写废的草稿已经堆成了小山,方钰让书吏给她带过来的午饭早已经放凉了。   她顾不上填肚子,将陈词读了两遍就放进卷宗里,然后拿着卷宗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刑部郎中张大人。   张大人一见她拿着卷宗进来,就知道所谓何事,直接朝最后一层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这案子,沈大人说直接提报给他。日后你的案子,也是沈大人直接分配。”   张大人含笑看了她一眼,似乎颇有深意,在她临出门的时候还补了一句。   “柳主事,好好干。”   柳青一怔,这是何意?   不过她惦记着那三公子的刑名,来不及细琢磨这些就直接去找沈延了。   午后,日光正足。第三层院子的值房微掩着槅扇,这间值房原是父亲做刑部尚书时的值房,是她噩梦里重回无数次的地方。   柳青敲了敲门,沈延让她进去。   她轻轻一推那槅扇,天光从她身后一下子涌了进去,空中的灰尘飞舞得正欢。   她的心突然一颤,瞬间跳得快了起来。五年前,那个苦难开始前的时刻,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从这里再往前走两步,看到的便是父亲倒在血泊里。   她心里一慌,赶忙小碎步迈进门去吧嗒将门合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回身却见沈延正一脸莫名地望着她,手里还提着笔,似是写到一半忽然被她这番动作吸引了注意。   “......大人,下官写好了结案陈词,给您送卷宗。”   此事无从解释,他要是觉得她怪就让他觉得好了。   沈延又看了她两眼,将笔搁到笔山上。   “拿来吧。”   柳青恭恭敬敬地上前,递过卷宗之后就找了个最昏暗的完全看不到灰尘飞舞的角落站着。   沈延接过卷宗之后,正要翻看,余光却瞥见她滴溜溜一路站到了柱子后面。   “......柳主事。”   “下官在。” 柳青从柱子后探出脸来,一脸的恭敬。   沈延抬手指了指他书案旁的那块空地,让她站过去。   一般而言,衙门里的各种小事他是从不在意的。比如在他审公文的时候,他的属下要站在哪。   可是今日,这个柳青实在是......   柳青无奈,只好低头站了过去。   他身边日光最足,无数的灰尘在她四周各处飞来飞去,就像是故意向她挑衅,她越不愿想起的事他们就越要提醒她。   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干脆放在了沈延身上。   他正低着头看她送来的卷宗,看得极认真,一只胳膊抵在书案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地翻过一页。虽是伏案而坐,他还是能坐得端正又舒展,   暖黄的日光偎着他的侧脸,勾勒出利落、优雅的轮廓,面庞上那一双眉眼舒朗、清俊,足以入画。   虽然柳青对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平心而论,沈延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特别是他专心看书写字的时候,有种融了书卷气的俊朗,让人觉得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沉寂和模糊起来。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却已经觉得他看书写字的时候煞是好看。   有一回趁他写得认真,她在一旁给他画了小像,之后还大大方方地拿给他看。   她还记得当时他捧着那张小像看了许久,她仰起头看他,觉得他目光熠熠,带着一种很特别的情绪。   他看了半晌也没说话,她还以为是她画得不好,伸手要拿回来。他却把手一举让她够不到,还问她为何要画他。   “因为觉得你好看啊。”她答得认真。   她自以为实话实说没有什么不对,却发现他微微抿着薄唇,从耳根子开始红遍了整张脸。   他一直都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她那还是头一次见他脸红,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他当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半晌又突然放下书,问她那张小像是不是送给他的。   她很直接地告诉他不是,她画得那么好,要自己留着的。   他当时似还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就算当时给了他,他也不会好好留着。   沈延手里拿着她的结案陈词,眉间的皱褶越来越深,看到后来干脆吧地一下扔到书案上不看了。   柳青看得心里一震,思绪被拉回了眼前。   “柳主事,你怎么连最基本的结案陈词都不会写了。你看看这些模棱两可的措辞,你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都是这样写评述的?”   什么叫不会写,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特意写成这样的。他这个上司做的,说话老这么不留情面。   “大人,下官只是想让大人注意到广德侯府三公子的恶行。虽然他欺侮那少年的姐姐一事尚且缺乏证据,但他在何道姑的医馆显然已经做了类似的事,我们应当……”   “你告诉我,”沈延打断她的话,“主事的职责是什么?”   柳青一怔,随即答道:“查清案情,拟定刑名。”   沈延抬头看她:“既然如此,查到什么就报什么,没有充足证据的臆测为何要写进去?”   “但是,如若只谈那少年的罪行,未免有失公允。”   沈延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停下来,沉吟了半晌。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柳主事,你总是既想做一个主事,又要扮演一个侠客,这是行不通的。”   柳青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沈延想了想,问道:“就拿这桩案子来说,你就因为总想要做侠客,至少犯了三个错误。你可知是哪三个?”   他平日极少和属下说这么多,因为觉得没必要。   然而经此一案,他发现柳青此人与旁的下属极为不同。这人做起事有灵气,且从不瞻前顾后,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块璞玉,好好雕琢,能成大事。但若不好好调|教,又极容易钻了牛角尖,反而误人误己。 第22章 上司给我开小灶   她犯了错?还有三处……   柳青明白,凡是做事就总有可以改进之处,但她毕竟不到三日就破了案,怎么就一下子出来三处错误?   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这话从沈延口里说出来,就有些难接受了。就在方才,他还劈头盖脸地骂她连结案陈词都不会写来着。   “……大人,可是怪下官贸然答应三日破案?”   这个实在太容易想到了。   她答应三日破案的那日,几乎成了衙门里最不受待见的人。除了方钰还肯跟她打个招呼闲聊两句,旁人都没拿正眼看她。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膳夫给她的菜肉都比旁人少一勺。   沈延点了点头:“还不算太蠢。那你说说,若重来一次,你当如何?”   柳青撇了撇嘴,那时几个附近的居民为了一点供品就要送珠珠他们兄妹去衙门挨板子,她明明都已经劝动了那些居民,却突然跳出个挑事的二品官。若不是他逼得她无路可走,她怎会答应三日破案。   “……大人,恕下官愚钝,只是下官觉得本朝设立刑罚之目的,乃是为了惩奸除恶,还百姓安宁。若重来一次,下官还是不忍让那两个孩子因一点点本就要浪费的食物受笞刑。”   沈延叹了口气:“谁说要让他们挨板子了。你为官也三年有余了,就不能想想在现有的法条之下,如何妥善地将此事解决?”   现有的法条?现在顺天府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论情节轻重,但凡是作奸犯科的人,都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她就是考虑到这些,才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抓去衙门。   “你要记住,” 沈延见她不明白,干脆直接点给她,“你是官身,百姓抓到他们偷窃,要送他们去衙门,是有理有据,你不可阻拦,否则便有偏袒之嫌。但是到了衙门之后,你尚有些余地。   “依本朝律法,凡偷窃物品在二两银子以下,当由失主提讼,且提供确凿证据,衙门才予以受理!”   柳青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本案的失主,严格来讲,是河神!河神不诉,此案便不能立!”   沈延一笑:“正是。短短三日内就要查清这桩疑案,你也是多有困苦吧,还要承受旁人的非议。我想告诉你的是,为官的本分要守住,但也要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大人说得是,下官谨记。”   按他这话的意思,她这几日的艰难他都是看在眼里的。那他方才这是在——教她?   他不是盼着她走人吗,怎么还要费口舌教她这些?   “这是其一,另外两处呢?” 沈延没给她细琢磨的机会。   “……还有就是……” 柳青这回开始仔细回想了。   她自然不喜欢旁人故意挑刺,但她刚来刑部任职,比之在大理寺的日子,确有诸多的不适之处。方才沈延一番话,也确是帮她开了窍。   父亲早年提到沈延的时候,常慨叹此人既能秉持原则又能灵活应对,实是罕有的人才。   她还记得,沈延为官的前几年,朝中以广德侯和首辅为首分为两派,分庭抗礼。他这个皇上钦点的状元在少壮之中颇为耀眼,因而两派对他都多有拉拢。两派势力俱是强大,又都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的仕途,换作是旁人,定是觉得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然而沈延却是在那几年平步青云,且在皇上清除朋党之害、众人纷纷落马的时候,他一枝独秀逆势而上。   单凭这一点,她不得不佩服。   “快些想,我还有旁的事要处理。” 沈延在书案上敲了敲。   “是,” 柳青被他催得心慌,反省自己哪那么容易,“……下官曾以何道姑那本册子的内容威胁广德侯,大人想必也不赞同。”   沈延冷笑了一声:“说不赞同就太客气了,你那简直是不知死活!不过这个就暂且不说了,上次已经教过你了,还有一条呢?”   “……下官愚钝,请大人赐教。”   “在侯府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请出那三公子回答你的问话,结果答着答着,他一听说白秀才死了,吓得再也答不下去。   “你并不愚钝,你明明知道,白秀才吃过他那碗馄饨后身亡的事不必告诉他,可你还是告诉他了,为何?”   柳青一怔:“因……因为……”   等等,他怎么说他好不容易请到三公子?广德侯那时同意她问话是因为沈延?不是因为她拿册子上的内容威胁他吗?   “因为你心中鄙夷他,替白秀才不平,便特意将白秀才的死讯告诉了他。” 沈延看着她的眼睛,“我说得对不对?”   “……” 柳青目光闪烁。   她是觉得白秀才是替那三公子死的,那至少不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该让这个将他视作粪土的三公子知道此事。   “你一时意气,但你把他吓到了。” 沈延抱着臂靠在椅背上,“若你当时没让你心中所谓的公义冲昏了头,他或许就能清楚地告诉你那凶犯的模样,哪里还用得着挨家挨户地问?这次你走运,那凶犯就住在附近,若他住得远些呢,你敢保证你三日内一定能破案?你敢保证在你找人的时候他不再行凶,伤及无辜?”   “……下官……下官……”   柳青心潮翻涌,沈延的话虽不好听,却是句句切中她的要害,她原觉得自己做得还行,此时竟已经听出了一身冷汗。   沈延见她神色变幻不定,暗自道了句“孺子可教”,不枉他今日费了这一番口舌。   “行了,拿回去重写。” 沈延将卷宗吧地放过来,再不多说一句,自顾自地从笔山上取笔沾墨,继续写他的公文。   柳青看他忙着,便低头从书案上取了卷宗,默默行了一礼,又轻手轻脚地退到了槅扇边。   槅扇一开,门外居然有七八个人正纷纷直起身子,四散而去。反应慢些的,居然还和她对上了一眼。   除了几个书吏外,梁虎、方钰和张大人居然也在其中。   “方大人?” 柳青一口叫住被挤在最前面,因而比旁人慢一步的方钰。   方钰额头上青筋微跳,干笑着转过身来。   “柳主事啊,结案辛苦了啊,你饭还没用过,快些回去用饭吧!”   “方大人,” 柳青好奇地跟上他,“方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诸位都等在这?”   “呃,也没什么,” 方钰觉得脸发烫,“就是沈大人一向话少,我们每次见他,他都超不过五句话。所以大伙一听书吏说沈大人跟你说了许久,就觉得新鲜,想来瞧瞧是不是真的……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快吃饭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朝她摆摆手,一路小跑地走了。   这些人是来偷听的?柳青忽然意识到。   沈延跟一个下属才多说了这一会居然就这么不寻常?   不过他好像的确是想得多,说得少,不然怎会这么狡猾。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才五岁,他也就十岁。她母亲让他陪她玩一会,可其实就是他就在旁边看着她玩,有时候伸伸手,但就不怎么吭声。   有一回他母亲问她,喜不喜欢和君常哥哥玩,她想都没想就说不喜欢,还说哥哥老是不说话,就她一个人说,怪没意思的。   结果后来她再见他的时候,他的话居然就多了起来,还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给她听,她才渐渐喜欢跟他玩了。   待她长大后才听他母亲说,他那时是借了他母亲的话本来看,还特意将故事背下来,等见她的时候,好显得自己肚子里的故事多。   这人真是,那么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多心计。   柳青将卷宗抱在胸前,回值房继续写折磨人的结案陈词。   日头偏斜,各处的花草树木都染了一层暖金的光辉。   广德侯府里,一个穿玄色八宝纹直裰的人正背着手立在前院的书房里,欣赏窗外满园的春色,似乎颇有闲情雅致。   他本就生得肩宽体长,五官精致,再配上这身绣金线的缂丝衣裳,更显得贵气逼人。   “我说今日怎么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五殿下大驾光临了。” 广德侯大步跨进门来,笑得极是爽朗,瞬间掩住了一脸的倦容。   “侯爷太过谦逊了,您的府邸怎会是寒舍?谁不知道京营和上直二十六卫亲军的诸多将领都是您的老部下。说句玩笑话,若是战时,您这里就是中军帐啊!”   五皇子哗地甩开一把洒金折扇,不紧不慢地摇了起来,嘴角仍是那抹意味不明的笑。   广德侯笑容渐浅:“殿下这玩笑开得大了些,若逢战时,臣也只能为圣上冲锋陷阵而已,哪配待在中军帐里?……五殿下今日光临寒舍,不会只是想和臣开个玩笑吧?”   五皇子看着院子里匆匆忙忙摘黄纸的下人,笑了笑:“侯爷猜得不错,我今日是特意为了令公子而来。”   广德侯一下就想到自己的三儿子:“多谢殿下关心,犬子近日一直在家中读书,不知是何事惊扰了殿下?”   “看来侯爷还没听说啊。也难怪,此案是刑部负责,顺天府从旁协助,证据也是昨日刚刚取得,尚未提报。” 五皇子将扇子一阖,背着手在人家的书房里踱起四方步来。   广德侯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静静地听着。   “金城坊的羊毛胡同查抄了一家医馆,那医馆表面上治妇人不育之症,实则是为一些世家子弟提供迷|奸妇人的场所。那医馆的东家手里有一本册子,所有曾去那里寻欢的公子少爷都记录在册,除此之外,日期、时辰,受害的妇人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五皇子恰到好处地停下来,好整以暇地坐进了太师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   广德侯搭在扶手上的拳头一紧,面上仍是云淡风轻。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好!侯爷不愧是行伍出身,最是直爽。其实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侯爷一声,虽然三公子的名字在册子上出现了不止一次,但我认为那一定是医馆的人弄错了。侯爷您是知道的,圣上对于世勋子弟欺压百姓之事,一向是从严惩治,若是再赶上言官弹劾,事情便会愈发不可收拾……”   五皇子边说边觑着广德侯的神色。   “为了不给侯爷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一两日我便会将册子拿过来,当着侯爷的面将那写错的几页销毁。” 第23章 硬上   广德侯整了整覆在膝上的袍子,缓缓道:“……若果真如此,真是要感谢殿下了,只是殿下如此善举,不知老朽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漫不经心,五皇子见他如此,甩开扇子笑了笑。   “侯爷多虑了,我一直钦佩侯爷的英雄气概,苦于找不到机会向侯爷表露。所以这件事,侯爷安心受用即可。”   广德侯一听他说不求回报,不禁苦笑了一声。   “群臣间有传闻,说几位皇子中五殿下最是心如止水,只求安逸玩乐。老朽原就觉得这是一派胡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五皇子这份厚礼,老朽怕是消受不起啊。”   五皇子笑容不减。   “侯爷怎么看我都可以。不过时辰不等人,侯爷受不受这份礼,要快些决定了。据我所知,都察院尚未收到那本册子,不过也就在这一两日了。若是等刑部的沈侍郎将账册交上去,一切可就由不得侯爷了。”   广德侯垂眼沉吟了片刻,再开口却不提这事。   “听说圣上前些日子让诸位在京的殿下在各部衙门里选一个去历练,四殿下选了户部,六殿下选了吏部,都是颇有实权的衙门。唯独五殿下选了顺天府这个夹缝里的衙门。   “旁人说五殿下选了个最差的,老朽却不这么看。顺天府的权力的确有限,但京师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或是众臣家中有个小灾小难,顺天府都是最先知道。   “是老朽钦佩五殿下才对。”   五皇子听罢,笑而不答,只扇着他的洒金折扇等着广德侯下决心。   ……   刑部衙门里,柳青已将河神案的结案陈词重新写好。   沈延面无波澜地将陈词翻阅了一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就放到一边去了。   他什么都不说应当就是通过了。   沈延余光见她站着不动,抬头看她:“还有事?”   柳青咽了咽口水,往前凑了凑:“大人可还记得,大人曾答应下官,若下官三日破案,大人便允下官自由查阅库房的卷宗。如今下官如约破案,大人可否……?”   她自从与他立约那刻起就一直盼着这一日,若是能拿到父亲一案的卷宗,这些日子的辛苦艰难都值了。   沈延想了想:“......只允了你一日吧。”   “是……只一日。” 柳青原是想不提这个时限,蒙混过去。   可惜这厮脑子好得很。   “我已经让人通知过库房的守卫,准你进去。就从此刻开始,给你计一日。” 沈延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看手里的文卷。   “……谢大人。” 说什么从此刻开始计时辰,这么严格做甚,宽限她几个时辰又如何?   她急忙行了个礼,保持仪态的同时,一路小碎步退了出去。   沈延抬起头,看了看她略显匆忙的背影,眉梢一挑。   这人也太心急了些吧,真就是为了研究从前的判例?   库房里,一个个木品字架格上密密实实摆了近十年来所有由刑部定过刑名的案件卷宗。   大概是许久无人查阅,卷宗上或薄或厚皆落了一层灰。   柳青按照架子上标的年份,找到五年前的那一格。   她抬手一摸,这一摞卷宗上居然没什么灰,难道近日有旁人查阅过?   五年前有什么要案?除了父亲那桩案子,她对其余的全无印象。   这一年的案卷足有六七十套,包括京师的要案以及各省移交的案件。她翻来覆去地找了两遍,就是没有父亲那桩案子的卷宗。   怎么会?刑部尚书包庇反贼这种案子再怎么说也是特大案件,刑部怎么可能不存卷宗?她又仔细捋了一遍卷底的编号,发现有两套卷宗之间缺了一套。   难道在她来之前有旁人取阅了?   她赶忙问了门口的守卫。   “回大人,大约半个时辰前,侍郎大人取走了一些卷宗。”   沈延拿了那桩案子的卷宗?   她略一回想,方才她立在他书案旁,好像是看到他手臂下压着一本泛黄的册子——莫不会是那套卷宗?   他拿那些东西做甚?   柳青急忙忙地出了库房直奔沈延的值房,却发现槅扇大开着,沈延已经不在,书案上也是干净得很,一页纸都没有。   “柳大人,沈大人刚刚出去了,好像是要回家。”   沈延的书吏正要将沈延的茶盏拿出去,见她神色匆忙,便好心告诉她。   柳青一慌,随口道了句谢就追了出去……   “大人——大人留步。”   沈延才刚出了衙门的大门,正要将手里拎着的黄花梨提梁盒交给车夫,就听见远处有人唤他。   这声音清凉如泉水,带着一点甜——居然很像她。   沈延忽然有些恍然,他猛一回头,见一个身着青色补服的人正拼命地向他跑过来。   那人生得纤弱,肌肤白净剔透,身上宽大的青袍随着风飘飘摆摆,跑起来的样子竟让人想到乘风而来的青鸟。   沈延看着柳青,明明知道不是他心里想的人,却还是微微有些失神。   这个姿态、这个神韵,实在是太像了。   语清喜欢放风筝,他总是先跑得远远的,然后暗暗欣赏她牵着风筝线朝他跑过来的样子。   轻如飞燕,柔若春风。   柳青这边,眼见着沈延要上车,只有铆足了劲往前跑。她平日里总是压低了嗓音说话,方才也顾不得什么声高声低的,脱口叫出来。   “大人——大人——” 她终于跑到他面前,却呼哧呼哧地说不出话。   沈延已经从方才的恍惚中脱离出来,还有些隐隐的失落。就好像做了一场美梦,醒来后发现一切都只是虚妄,反而觉得更加落寞。   衙门里都是男人,哪里会有刘语清呢。   “柳主事,此处是刑部衙门,你如此行事,官仪何在?”   虽并非有意,但他还是迁怒到眼前的柳青身上了。   “大人——恕下官失礼了。” 她方才跑得实在太快,想不喘都不行,现在勉强直起腰来向沈延行了个礼。   “……说吧,何事慌成这样?” 沈延微微蹙着眉。   “大人,您……” 她下意识地一指他手里的提梁盒。   父亲的卷宗一定就在里面,他要是在家里或是旁的什么地方,将那卷宗放上一日,她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沈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提梁盒:“何意?”   柳青眨了眨眼,手指向上一划,指向沈延身后的马车。   “大人要去哪,下官也正想出去,大人可否捎下官一程?”   若说她是专程为那一套卷宗而来,必定惹他生疑。她一瞬间居然想出了这么个说辞。   “……” 沈延哽住了。   他十几岁便入朝为官,一直到今日为止,还从未见过下属要求上司捎上一程的。   这个柳青从院子里一路狂奔而至,就为了蹭这一程的车马?   微风拂面而来,原本喧哗嘈杂的刑部前院突然安静了下来,连柳叶摩擦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延觉得此刻有许多双眼睛在暗暗注视着他,这些人看上去只是路过,其实耳朵早就支棱起来了。   这些人可真是......   “……” 沈延吐出一口浊气,“那你要去哪,不一定顺路。”   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也不知该如何拒绝。若直接回拒,未免显得他小气。   “顺路,都顺路,您去哪,下官都顺路。”   柳青脸颊烫得厉害,却还是厚着脸皮回了这么一句。   “......” 沈延闭了闭眼,抬手一指马车。   “谢大人!” 柳青心中一喜,也不等他再说什么,三两步爬上了车。   马车飞驰而去,方才躲在暗处观察的人才三三两两地聚起来。   “看见没有?” 梁虎问身旁的钱伯,“咱们这位柳主事,才来没几日,就攀上了侍郎大人,连大人的车都敢坐!怪不得沈大人和他关起门,一说说那么老半天。哎,人家跟咱们不一样啊,咱们就只能凭本事、卖力气呦。”他这口酸气,飘得满院都是。   “不是吧,说不定柳大人真有什么急事。” 钱伯觉得新来的柳大人不像那种人。   “有什么急事非得搭侍郎大人的车?” 梁虎嫌他蠢,白了他一眼,“唉,算了算了,你不懂。”   从衙门到沈延的家,一路都是平整的官道。   沈延闭目养神,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柳青也乐得如此。   她一双眼睛顺着车帘飘起的缝隙看向外面,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才能单独和这个提梁盒相处一会。   马车即将行至沈宅,远远地见一辆马车停在沈宅门前。   一个窈窕的女子由丫鬟扶着,从那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马车渐渐驶近,柳青才得以看清她的面容。   那女子正值妙龄。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修得细细弯弯,丹凤美目微微上挑,有种小家碧玉的娇俏。   她穿了身樱粉色杭绸褙子,乌亮的发丝梳了双平髻,淡色的珠花往左右一插,衬得她和沈家围墙里探出的春桃一样甜。   柳青不禁睁大了双眼,这人可是多年未见的老熟人——沈延二姨母的女儿,冯姝月。   其实冯姝月与她也是很早就认识了,她们二人的母亲是手帕交,所以冯姝月年幼的时候,她母亲常带她来刘家串门。   原本她们两人关系还不错,只是有一次冯姝月看见她在临摹一本蔡襄的孤版字帖,突然就发了脾气。自那以后,冯姝月虽也还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两人之间却总好像隔了层什么,再也不如从前亲近。   那本字帖是沈延借给她的,她便回去问沈延,那字帖到底有何不对。沈延想了想,才一拍脑袋:“哦,那本字帖是她给我的,她许是以为我转送了你吧。”   柳青那时心宽得很,不太在意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现在回想起从前的种种,才觉得冯姝月应当是对沈延有着别样的情愫。   她今年应当有十七八岁了,还梳着姑娘的发式,拖到这个岁数不嫁人,莫不是在等沈延吧?   马车一停,沈延睁开了眼,他余光暼了一眼扒在窗上的柳青,暗暗叹了口气,也不跟柳青说什么,兀自下了车。   他回身刚要去拎车上的提梁盒,柳青忽然回过神来一把将盒子按住。   “大人......”   沈延看向她。   “......您......您,贵宅有客人。”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说辞。   沈延朝她手指的方向一望,见冯姝月在台阶上朝他嫣然一笑。   他剑眉微微一蹙,握在提梁上的手居然又松开了,回身吩咐车夫先在此等他一会。   柳青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见他朝冯姝月走去,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即刻打开了那提梁盒的盖子。   果然,一套卷宗躺在一些杂物上。   五年了,她求这本卷宗求了整整五年,多少次她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是见不到它的,可此刻它就在她的手里。   她心脏砰砰地一阵狂跳,两只手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栗,卷宗的纸页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扉页翻过,几个浓黑深沉的大字赫然而现。   “犯人刘闻远;所犯包庇反贼、贪赃枉法;刑名凌迟处死;注:犯人畏罪自杀......” 第24章 逼迫   这就是父亲的案卷没错。   柳青心跳得太快,时间有限,沈延随时可能会回来,这卷宗这么厚,也看不完,只能先看个大概,若他能早些将卷宗还回去,她或许还能再仔细地看一遍。   她顺着车帘的缝隙朝外望了一眼。   在她的印象里,冯姝月常有各种事情找沈延,或是请他教她画画,或是有看书看不懂的地方找他释疑解惑,不过沈延总是没一会的功夫就礼貌地抽身了。   也不知冯姝月这几年有没有长进,希望她能多拖住他一会。   沈延正朝冯姝月走去,脚步却颇有些迟疑。   就在几日前,姨母向母亲提起让沈、冯两家亲上加亲,被他一口回绝了。   他早先只当姝月表妹是个黏人的小妹妹,没怎么留意她的事。后来母亲提示他,说表妹十六七了还不定亲,偏总往他身边凑,恐怕是对他有意的。他惊讶之余,让母亲帮她好好留意,若有合适的人家就帮着牵个线,以此劝她断了这心思。不料,表妹的婚事还是一拖再拖,前几日姨母还直截了当地对母亲说,想让表妹嫁给他。   母亲问起,他回绝得干脆,半点可商量的余地都没留。   不知这话最终传到冯姝月那里是什么样的。   但是伤人肯定是伤了的。   “表哥,” 冯姝月灿然一笑,“做了侍郎大人就可以偷懒了吗?”   她身子朝沈延微微一倾,眼睛里满是甜甜的笑意,看上去极是俏皮可爱。   沈延略一怔,她如此轻松愉快,难道还不知他回绝了这桩亲事?   他淡淡一笑:“我是回家有些事情。表妹快进去吧,我母亲近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指了指沈家的宅院,自己却站着不动。   冯姝月抿了抿唇,纤翘的睫毛微微颤动:“表哥不一起进去?我做了些桃花饼,特意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我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衙门里了,我现在回去取一下,你快进去吧。”   他也不等冯姝月再说什么,行了个礼就转身往回走。   他原打算将语清父亲的卷宗拿回家看,免得衙门里的人见他专门翻阅五年前的要案,有所联想。可现在撞上了冯姝月,不论她是否知道他拒亲的事,他都别想在家里安静地研究案子了。   那还不如随便找个茶楼的包间来得清净。   冯姝月见他说走就走,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都差点嵌进肉里去。   “那刚好,” 她紧走了两步跟上他,“你们三法司后面的那条胡同有家卖玉篦子的,我原来的断了,正好去买一把来,表哥带我一程吧!”   沈延脚步一顿,温和地笑了笑:“做我的车你还要步行一段路,还是坐你自己的车方便。”   除了柳青那种“去哪都顺路”的,但凡说出个地点,他都很容易回绝。   “……可是,” 冯姝月的眼眶渐渐泛了红,“我的马车停进院里了,我还得差人去唤车夫,太麻烦了。”   沈延依旧笑着:“那我让人帮你把你的车夫叫来。”   他说着就招了招手,叫自家的车夫过来听吩咐。   冯姝月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殷红的血一丝丝地渗出来,腥味漫溢了满口。她觉得胸中那股怨气就要冲出来了。   表哥总是温雅有礼、游刃有余,但此刻她真的很想把那层虚假的客套扯下来,好好看清楚那后面是什么。   “……为什么?” 她低着头,“我连你的车也坐不得?……刘语清坐得,我就坐不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眼框通红,眼底还闪着点点的泪光,似乎已经处在发作的边缘。   沈延突然有种感觉,他拒绝亲事的事她其实是知道的。   “......表妹,” 他想了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急事。” 他安慰似地看了看她,朝自己的车马走过去。   他原以为把话说绝,断了她的念想,才于她最好,但看她眼下这个样子,还是得让母亲好好地劝导一番。   只是此时此处并不适合说这些。这胡同虽清净,但毕竟是外面,何况他的车里还有个人。   “我不想等了。”   冯姝月声音虽小,语气却十分坚决。她做了个手势,将沈延的车夫支到远处去侯着。   她自幼就喜欢表哥,有这么出挑的人在侧,旁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原先刘语清和表哥定了亲,她虽不服却也只能死心。可自打刘语清退亲,她对他的心思又死灰复燃。毕竟姨母一向疼她,而表哥似乎也对别家的小姐无意。   不料,一年年的过去,表哥对她仍是没有半点热忱。她骗自己说,表哥就是个清冷性子,待谁都如此。   可当年表哥与刘语清在一起的样子她是见过的,那时候他眼睛里总有星光,嘴角上总噙着笑,哪里有半点清冷的样子。   她忍不住琢磨他的喜好,忍不住让裁缝做了和刘语清同样的衣裳,梳刘语清常梳的发饰,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有些效法她。   她以为她处处贴合他的喜好,又等了他这些年,总该让他动心了,可到头来——   “我对表妹只有手足之谊,此生绝不做他想。”   什么叫“此生绝不”,他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她?   冯姝月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今日来,原是想表现得轻松自在,让旁人以为她对此事并不在意。可她一见他这样避着她,连与她多说几句都不愿,积蓄已久的那股怨忿就再也压不住了,他要躲着她,她就偏要跟上去。   什么矜持腼腆,她都顾不上了。她就是太矜持,才白白耗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就得了他一句“此生绝不”。   她快走了几步追到马车旁。   “表哥,我不求别的,就要你一句明白话……我比刘语清究竟差在哪?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她眼中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柳青在车里听得一字不落,耳根子直发烫。   她方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就手忙脚乱地一通收拾,忽然听见自己从前的名字被提起,手一哆嗦,盒盖差点掉下来。   这个冯姝月可真是……为何偏抓着她不放。沈延若真是对她有所留恋,又怎会早早地退婚,和刘家断得一干二净?   沈延自然听懂了冯姝月的意思,他心里也烦躁起来,越想忘记的人,偏偏越有人提醒他。   为何要逼着他谈这些呢,尤其还当着下属的面。他真恨不得把帘子一掀,直接把柳青揪出来,可那样一来冯姝月必是羞愧难当了。   “......”他叹了口气,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好离车远一些,“表妹,你这又是何苦......再说人和人怎么能比呢?”   他顿了顿。   “没有人能和她一样……只有刘语清才是刘语清。”   他自以为已经尽力讲得平常些,却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瞬间暗淡了下来。   柳青依在车壁上,仔细地听着,却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别人都和她不同,她就是她。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褒还是贬?   毕竟是她曾经放在心上的人,虽然事隔多年,她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   却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你......刘语清再怎么好,她不还是退了亲,另嫁他人?你还惦记她做什么?” 冯姝月的声音稍微高一些,似乎还有些气急败坏。   “休要胡说,” 沈延的口气陡然严厉起来,“她现在是有夫之妇,这种话传出去于她不好,日后不可再提!”   他这人说话,口气历来比旁人疏淡些,方才这种口气,是真的生气了。   柳青抓着扶手,心里翻了好几翻。   他们怎么说是她退的亲呢?明明是沈家派人来退的亲。   不过,不论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听他们话里的意思——   沈延当初并不想退亲。   应该不会错,这两人之间没必要说这种谎话。   时过境迁,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却还是不觉湿润了眼睛。   不论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曾经全心爱慕和信任的人并不想背弃她,也是个莫大的安慰。   只是有一点他肯定说错了。   她可不是什么有夫之妇,她如今是他的男下属,整日在他眼前晃,他却根本认不出来。   外面安静了片刻,冯姝月似乎哽咽起来,呜呜咽咽地听不清又说了什么。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渐渐地走远了。   柳青透过窗帘缝往外瞧,一辆马车从沈宅的一侧绕出来,冯姝月正缓缓走过去,步子看上去颇有些虚软无力。她才刚到沈家,这就要走了?   柳青正想着,车里忽地一亮,她扭回头一看,沈延已经掀起了帘子,正没好气地看着她。   “柳主事,听够了没?”   “……大人,” 柳青状似不经意地将眼泪逝去,“小人并非有意偷听,是怕那时出去,会冲撞了方才那位姑娘。”   沈延看了她几眼,冷哼了一声,“是么,那还是柳主事体贴了。我要来的地方已经到了,你还不下来?”   ……   沈延拎着装了卷宗的提梁盒回了家。   柳青因为之前说了“顺路”,眼下只好自己再走回衙门去。   方才实在仓促,她一听到沈延他们靠近,就将卷宗收好,放回了盒子里,自己只来得及粗略地翻阅一遍。   父亲殒身之前,本朝刚刚平息了藩王之乱,朝中无数官员被划为乱党。   皇上责成刑部审讯所有乱党,父亲给众犯分别定了刑名,却唯独将一个叫钟瑞的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定为无罪。   刑部将卷宗提交大理寺后,有人向都察院检举,说钟瑞利用和父亲的朋友关系,向父亲行贿,并以此脱罪。都察院核查后发现父亲受贿的证据,又认定钟瑞谋反证据确凿,便上报了皇上。皇上下旨三法司会审的那日,父亲刚好离世。   关于钟瑞的事,她方才来不及看,但是关于父亲受贿的证据,她看得很是仔细。   卷宗上写,她们刘家本有一间白纸坊的铺子,因经营不善要转手。原本只值不到一百两的铺子,居然卖了两千两。都察院查证,这背后的买主其实是钟瑞的亲信,钟瑞便是通过这种方式向父亲行贿。   父亲一生清廉,说他受贿,柳青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她记得那时姐姐已经嫁到山东,是她在帮母亲打理账目,但她始终没见过这笔银子。那间转手的铺子,她倒还有些印象。当时那铺子的洪掌柜只交回来一百两银子,契约上写的也是同样的数目,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可惜那铺子卖了之后,洪掌柜去了南京谋生,后来就再无音讯了。   这人可是个关键人物,若找不到他,还真是很难给父亲平冤……   她一路走回衙门,却听值房里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方钰、梁虎和张大人正说得眉飞色舞。   方钰一见她,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柳主事来了,跟你说个好消息,今日尚书大人让人传信来,咱们衙门要派两个人去南京衙门协助办案。” 第25章 静思己过   “协助办案?南京是出了什么大案子?” 柳青诧异地看向方钰。   南京刑部与京师刑部是同样的人手配备,为何专门从京师调人过去?   她忽然想起齐铮师兄说的他朋友表妹的事,那姑娘就是南京人,看她的表现,定是在被人掳走的期间受过非人的虐待。莫非此事并非个例?   张大人笑呵呵地摆了摆手:“非也。这是先帝爷定下的老例了。南京毕竟是陪都,咱们衙门每隔那么两三年就派人去那边看看情况,一来以表监察督促,二来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咱们帮衬帮衬。”   方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柳青单薄的肩膀,“其实也就是走走过场,没什么大事。”   他本意是安慰,柳青却被他厚实的巴掌拍得生疼。她不想显得太娇弱,只有硬撑着肩膀挨他那几下。   “可是......咱们衙门这么多事,如果一下子少了两个人,那两个人的公务怎么办?” 她状似无意地往旁边挪了挪。   方钰胳膊挺长,一抬手还是拍到她了:“还是咱们柳主事啊,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公务......”   有人在此时嗤了一声。   几人循声看去,见梁虎侧着身子,拿了张废纸挡着鼻子。这么巧,他方才正好在擤鼻涕。   方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接着说:“在京的事,紧急的就由旁人代理,不紧急的就放放。怎么样?想不想去?秦淮河上观美人,栖霞山里听钟声,多惬意!”   张大人也笑起来,他只是五品的郎中,与侍郎和尚书相比相差甚远,不忙的时候就乐得与几个官阶低些的聊天解闷。大伙的心思他也明白,公费出游还能少干活,这等好事,谁不盼着?   柳青赧然一笑:“我才来衙门几日,怕是没这个资格,还是两位大人去吧。”   “派谁去还得看侍郎大人的意思,来得晚不一定就排不上。” 张大人安慰道。   话虽这么说,他也觉得应该是方钰和梁虎去。衙门里实际管查案的只有方梁柳三人,方梁资格老,应该是他们二人了。   然而过了几日,去南京的名单一下来,众人傻眼。   居然是柳青和梁虎二人去南京,且柳青的名字排在梁虎之前。   一看见这名单,柳青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衙门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忽然就有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先前少给她一勺菜的膳夫偷着将她打量了好一阵,看那神情,似乎她是妖怪变的,他要用他的火眼金睛看穿她的真身。   原先总笑着跟她打招呼的钱伯如今对她毕恭毕敬,一下子疏远了许多。   张大人把她叫到值房去,说了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绕来绕去也不知道究竟想问什么。   “沈大人今日还好吧?”   张大人端起茶盏,终于飘出来这么一句。   “......?” 柳青一脸茫然,“沈大人不在衙门里?”   再说为何要问她呀?自她成了柳青之后,她与沈延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啊。   “哦,你还不知道呐?” 张大人口里这么说,一双小圆眼里却透着狐疑,“沈大人因为册子的事,说要静思己过,这些日子就不来衙门了。”   “什么册子的事?” 柳青的瞳孔又大了些。   沈延可不是随便就会提出“静思己过”的人。   张大人看来看去,似乎觉得她不像装的。   “你们上次在医馆里不是拿到了何道姑的一本册子吗?就是那个满满都是人名的册子。这册子除了你拿来的那本,咱们衙门后来又从墙缝里搜到一个副本。沈大人将两本都交到了都察院,都察院又呈给了圣上,可圣上拿到的时候,发现每本都各有两页被人扯掉了。圣上前日刚下令让三法司彻查此事,今日沈大人就上疏说自己有看管不利之则,自请静思己过,也没说什么时候才回衙门。最近几日的案子,我都是直接呈给尚书大人的。”   柳青听得目瞪口呆,这都是什么事,都察院拿到手的证据居然都能让人动手脚。   不过难怪沈延让他别管广德侯府三公子的事,他大概是笃定这本账册一交上去,那三公子总是逃不了刑罚的。   但这两日只听说永宁侯府、永阳伯府和徽先伯府挨罚,没听说广德侯府如何。总不会撕下去的那两页正好就是写了三公子的那两页吧。   不管是少了哪两页,这与沈延又有何干,他与都察院交接时,都察院必是查看过证据的,现在再怎么领错也轮不到他呀。   “大人,” 柳青小心问道,“沈大人要静思己过,圣上就没说什么?”   “没有啊。”   张大人此时才认定了柳青确实不知。他也实在是无人可问,才想到问问柳青。   沈大人对柳青不仅单独培养,还跳过方钰让他去南京,听说前几日柳青大喇喇地让沈大人送他一段路,沈大人也没拒绝。张大人以为这二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如今看来,他或许是想多了。不过做官嘛,宁可想得太深,不可想得太浅。万一那二人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他以后就得留点神。   柳青带着满心的疑惑回了值房,却在门口听到梁虎对方钰发牢骚。   “......本就该咱俩去的,他才来几天,凭什么轮到他?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瞧了他,巴结上峰,他厉害着呢。”   “哎呀,罢了,一点小事。南京我去过两回了,也该换个人了。”   “老方啊,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他这厮做得出这种事,看我日后还能给他好脸色不!”   “你一直也没给人家好脸色啊。” 方钰笑起来。   梁虎果然说到做到。   出发那日,他虽和柳青同乘一船,但柳青向他行礼,他只当没看到。后来偶尔在船舱里遇到,他也只当不认识她。   柳青也是识趣的,有过这么几回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也不再和他客套。这么一来,两人在船上一个来月居然没说过几句话。   柳青倒乐得自在,整日或是看书或是听来福叽叽呱呱。   来福从没见过这样一望无际的水,激动地整日在甲板上飞,飞回来就跟柳青报告这运河有多壮观。梁虎撞到她们一人一鸟在甲板上聊天,更是嫌弃她,生怕旁人以为他们是一起的。   他们在扬州下了船,码头上有个穿六品补服的人,一见梁虎就迎了上来。   那人生得修长,皮肤白净,眉眼口鼻似是融了苏南苏北人的特色。他自称是南京刑部的主事骆闻忠,操着一口标准的江淮官话。   梁虎和他一见面就很是亲热,二人互相问候了家小,还说起上次梁虎来的时候吃过的苏菜馆子。柳青与骆闻忠见过礼后,就在他们身后跟着。   看这两人的样子,若不是有她在场,或是顾及着官仪,这二人可能已经勾肩搭背了。   不过南京衙门这么空吗?他们只是两个六品小官,原本派个司务来迎接便可,他们却派了查案的主力来。如此劳师动众,不是很浪费人力吗?   她忽然有个感觉,南京刑部恐怕和京师刑部相差甚远。   几人乘车到了南京,天色已经暗下来,要去衙门也得等明日了。   柳青想去官驿落脚,梁虎却还没这个意思,骆闻忠客气地给柳青另外找了辆车,就拉着梁虎去喝酒了。   柳青进官驿稍做洗漱,觉得体力尚可,就想去大名鼎鼎的秦淮河逛逛。   许多年前,她就念叨着要来金陵玩,栖霞山、秦淮河,她都要好好地走走看看。   沈延那时涎着脸说:“等日后我向皇上求个外放,到南京三法司做个清闲的官。到时我带着家眷上任,你不就能看个够了。”   她那时脸臊得通红,狠狠啐了他一口就起身走人了。   如今虽不是他带她来的,却也是因他才来的。说起来,她也不明白他为何会选她过来。他这人行事一向有原因,定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   秦淮河两岸,妆楼与酒家林立。   华灯初上,光辉萦绕的乌瓦粉墙映在涓涓细波里,粼粼荡荡,迷乱了游人的眼。   五月温绵的风若吹若拂,柳青嗅着醉人的花露香和酒香,竟也被这风吹软了心肠。   游客如织,她放来福去河边玩乐,自己随着人流在岸边漫步了一段。行至桥边,她抬头一望,竟愣住了。   前方阑珊的灯火下,一人的背影十分熟悉。   那人身量高伟,穿了件天青色的细布直裰,腰间革带一束,隐隐显出腰背上结实的线条。他走得闲适优雅,时而朝河中眺望,原本那双寒星目,因眼中荡漾的水影舒柔了几分。   柳青还想走近些细瞧,却被身后超过来的几人挡住了视线,等她上了桥往下望,那人早已不见。   是她眼花看错了吧,她才想到与沈延的金陵之约,就将相似的人错看成了他。   他又不是个贪玩的人,怎会撇下衙门里的一摊事,跑到此地来游玩?   她抚了抚肚子,五脏庙已空,她也没空想旁的,还是吃点东西要紧。   河对岸有家馆子似乎很是火爆,她便直接进了那馆子,点了她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几样金陵名菜——   盐水鸭、牛肉锅贴、梅花糕、再加一砂锅的煲鸭汤。多是多了些,吃不完就带回驿馆,反正她今日要一饱口福。   一会的功夫,几样菜肴就上了桌。   伙计将砂锅摆到桌中央,道了句“客官小心热气”,就利落地将锅盖提起。   雾白的蒸汽忽地蒸腾而起,浓郁温厚,好似一片白茫茫的帘幕。   柳青嗅着鸭汤的香气,探身去瞧那砂锅里的东西,待氤氲的白雾渐渐淡去,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人已坐到了她对面。   那人穿了身天青色细布直裰,面容清俊不凡,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不紧不慢地重摆他面前的碗碟。   一盘盐水鸭配一小碟蒜泥和一小碟香油,再加上一盘牛肉锅贴、一块梅花糕。唯独他那一砂锅的煲鸭汤摆不下,摆到了旁侧另加的小几上。   柳青眨了眨眼,瞅瞅两人一模一样的菜肴,一脸好奇地看着那人。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第26章 约定   “怎么,我不能来?”   沈延也不抬头,只从袖中取出帕子,捋了捋筷子。   他对吃什么不大在意,却很要干净。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就是听说大人......” 听说他“思过”去了。   “柳主事,” 沈延知道她想说什么,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一直有个问题,你对上司的恭敬好像一直有所欠缺——就不怕我日后公报私仇?”   他嘴角挂着一抹揶揄的笑,看来今日心情不错,平日他可不会跟下属聊这些有的没的。   “......下官其实......” 柳青仔细回想了一下,自打她做官那日起,对上司都是极恭敬的呀,难道他是怪她方才没有欠身行礼?   说起来,她虽然不断地提醒自己,她与沈延的关系已不同于往昔,她要恪守对上司的礼节,但和旁人相比,她确实是在不经意间,少了几分恭敬,多了几分直接了当。   这也许是多年形成的习惯,却也是因她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因这些虚礼小节而为难下属。   “下官早在大理寺就听说过大人的威名。三法司人人都赞大人人品端方、光明磊落、宽宏大量,从不会因这些小事为难属下,下官才敢在大人面前放肆。”柳青一脸真诚。   虽是奉承,却也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好,停,”沈延有些听不下去了,“快吃吧。”   他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故意让下属拍马屁了。   “哦。” 柳青低下头去,下意识地从鼻子底下那盘盐水鸭里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你这样就不讲究咯!” 沈延的声音又响起。   “啊?” 柳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延也不答话,径自取了那小碟蒜泥,极为细致均匀地淋到自己面前的鸭肉上,又取了一小匙香油,星星点点地滴上去。   看他这认真仔细的样子,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仪式。   “要这样才好。”他看了看眼前油亮亮泛着蒜香味的鸭肉,似乎颇为得意。   柳青看了他一眼:“大人好像很懂得品鉴美食啊?”   才怪。这厮哪里懂这些,定是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的。   他们沈宅的厨子烧的菜那么粗糙,她吃过几回就受不了了,他居然吃了二十多年。在衙门也是,他的书吏给他盛什么,他就吃什么,哪里是个讲究吃的人。   “不是我懂,” 沈延淡笑道,“是一位故人很懂,这个吃法也是她教我的。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有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吃。”   柳青悬在空中的筷子一滞。   他哪有什么懂吃的朋友......   那个故人莫不就是她?她早年看了一本关于南方菜系的食单,忍不住在心里憧憬这些菜肴的滋味,那时她与他无话不谈,想来这些也是对他讲过的。   “……您那位故人若是知道您还记得这些小事,当是感到十分安慰了。”   柳青半低着头,将手里的筷子戳齐再戳齐。   沈延品了品口里的鸭肉,苦笑着摇摇头。   “恐怕不会,她挑剔得很,定会嫌我不懂得挑时节。她说鸭肉要到中秋才最好,那时桂花的香气也沁进去了。”   他说着说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微微垂了眼帘:“——哪来这么些名堂。”   他说着话,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勾起来。   柳青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笑容,一双墨黑的瞳孔里似乎蕴着无尽的怀念。   她忽然觉得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喉咙发干,含在口里的东西难以下咽,便抄起一旁的茶盏牛饮了一口,胡乱吞下去。   “你怎么了?”沈延偶然发觉她的眼眶显出些绯色。   “......没什么,下官方才被这锅里的热气嘘了眼睛。”   柳青连忙摆手,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把眼中的那阵湿润压回去。   沈延点点头,不经意道:“说起来,你点的居然也是这几道菜啊。”   “......金陵名菜就这么几样,也难怪点的一样。”   “嗯,也是。”   金陵名菜多了去了。但不懂吃的人,就特别好骗。   两人认真吃起来,才发觉这家馆子人流不断是有道理的。他们点的这几样菜,样样做得地道。盐水鸭皮薄肉嫩,牛肉锅贴外焦里嫩,梅花糕甜而不腻,煲鸭汤鲜香宜人。   柳青胃口小,没一会的功夫,就想吃却吃不进了,她看沈延虽然吃得文雅,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一直没停过,心里不免得意。   待二人出了馆子,沈延还特意回头看了看那饭馆门前挂的牌匾。柳青看他薄唇微动,就猜到他在默默记下这馆子的名字。   这人也真是的,方才她问他这家是不是特别好吃,他就矜持地嗯了声,给了句“尚可”,现在却又偷偷地记人家的名号……   时候已经不早,也该回驿馆休息了。他们两个外地人没有车马,便沿着河岸往能雇车马的地方走。   秦淮河中辉光粼粼,碧沉沉的柔波里几艘画舫徐徐而过。那画舫上的楼阁雕梁画柱,其精巧富丽不次于陆地上的楼阁。舫上的木桨击水,声声悦耳,一入一甩之间扬起凝在水中的脂粉香。   柳青看得心动,几番快步追上沈延,又因犹豫该如何开口,错过了机会。   沈延看着她的影子一会贴近,一会又落下,来回来去好几回,本来不想理她,后来竟也被她逗笑了。   “柳主事,” 他突然站定,低头看向差点撞上来的柳青,“有话就直说。”   柳青好不容易立住身子,略微酝酿了一下。   “......大人您久为衙门操劳,好不容易来到此江南风雅之地,下官以为大人应当疏解胸怀,怡情益身,才......”   “柳主事,” 沈延做了个停的手势,“你平日不是挺敢说的吗?怎么这会绕来绕去的——究竟要我做什么?”   “......” 柳青吞了后面的几句话,抬手一指那河上的画舫,“下官想邀您同乘。”   沈延抬头一望,见她说的是画舫,便淡淡笑了笑:“你自去吧,我还有些......”   他一瞬间似乎是想到些什么,沉吟了片刻。   “——也好。”   柳青总觉得沈延今日心情很不错,之前用饭的时候他就比在衙门里的时候话多,乘画舫的事原以为他不会答应,此时他却也站在了船头。   其实他原是坐在舱内的,无奈此时舱内正好有几个妆楼里的姑娘,自打他二人一上来就盯着他们瞧,他偶尔看过去,那几个姑娘就用帕子掩着嘴,左一眼右一眼瞟着他窃窃而笑。   在京师的时候,也有不少贵女对他表达过青睐,但那也都是极为客气和隐晦的,眼前这样的情景他还是头一回经历。   他被瞧得浑身不舒服,干脆站到船头去吹吹风。   柳青却不怕姑娘看,径自将胳膊垫在窗上,托着腮观景。   星斗璀璨,夜幕深沉似海,无边无垠。   她恍然觉得天幕近在咫尺,她只消再探探身子便能飘飘直上,变成其中一颗小小的星。   多年前她曾和沈延约定,有朝一日来金陵,定要在秦淮河共乘画舫看两岸的风光,如今沈延这个傻瓜虽还不知,她却已完成了当年的心愿。   自从上次听说当年退婚之事另有隐情,她胸中有些郁结多年的东西就逐渐消散开来。如今她发现她当年说过的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他居然都还放在心上,便觉得那仅存的一团怨气也消融殆尽。   不论当年退婚的真相如何,他一定也是不愿的,一定有他的无奈。   沈延正背着身子立在船头,清俊稳重,一表人才。他是她从前的未婚夫,是她曾经全心全意珍爱的人。   他日后会有一位贤淑美丽的妻子,但那人定然不是她了。   人不能太贪心,她只求为父亲和所有亲人昭雪沉冤,其他的她都可以放弃。   如今这样也好,她做他的下属,与他一起惩奸除恶,也算另一种缘分。   她嘴角扬起,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   画舫到了码头,二人下了船,沈延虽不住柳青她们投宿的官驿,却也离得不远,二人便雇了辆车同往。   “大人,您不会就是来南京游山玩水的吧?此地有大案子?”   柳青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何以见得?”沈延看了她一眼。   因为她了解他,他不会为了做做姿态就找什么“静思己过”的由头,撇下衙门里的事不管。不过这话是不能说的。   “下官听说,咱们衙门交上去的册子,皇上拿到的时候已有缺损。但这册子经过这么多道手,凭什么要大人担这个错呢?”   沈延笑了笑:“嗯……有脑子是好事,但是有些事现在还不好说。有一点你记住,对南京衙门的人要小心,不可轻信了谁。”   “……”柳青一怔,这可比她原先预计的严重得多,“下官明白……大人点我来南京难道也有这个原因?”   沈延点点头:“你和梁虎,于南京衙门而言,一生一熟,或许日后都用得上。” 第27章   柳青略略琢磨了他这句话, 他的意思或许是,他需要一个和南京衙门全无干系的人查案,同时也需要一个和南京衙门相当熟络的人在明面上摆一摆,让这里的人放心。   “那大人, 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咱们才刚到, 情况尚未摸清, 你只要按部就班就好。”   “那——您来这的事, 是否要告知梁主事?”   “倒没必要特意告诉他, 若他哪天知道了便知道了。”   沈延闭起了眼睛。   那他的意思是能瞒一阵就瞒一阵?难道是担心梁虎与南京衙门关系太近, 走露了消息?   他此行竟然如此神秘,看来南京的事情非同小可。   现在她是他的下属,什么话都不好直接问,还得靠猜, 真是麻烦。   “大人, 下官还有一事向大人请教, ”她知道他闭上眼的意思是让她别多问,但她不管,该问的也还是要问,“一般而言,都察院呈上去的证物,除了圣上还有谁能拿得到?”   “这不是你该管的, 想平平安安地做官, 就少管上面的事。”沈延合着眼道。   “那广德侯府的三公子, 就这么......”   她才不是要管上面的事,她是不想放过那个混|蛋。   沈延默了半晌, 柳青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历朝历代, 总有世勋贵族专享特权, ”他缓缓睁开眼,声音比往日还要沉几分,“既然事实如此,你想要你的公义,便要有足够的耐心,一举抓到要害。在此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记住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是要逼她把这话铭刻在心里,永远不能忘记。   “......下官明白。”   他真是多虑了,她也就是问问,没打算做什么。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她自然懂,哪用得着他这样叮嘱。   沈延观她的神色,觉得她是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说。   他也知道他对柳青常常会说得多些,但这个下属本就特别,不多点拨两句他不放心。   旁的下属多是循旧例办事,求个安稳太平,稍稍棘手的案子就往外推,涉及权贵的案子更不敢深查,对衙门的公务只求不出错,半点也不肯多做。柳青却不同,做起事来一门心思往前冲,似乎还有种舍得一身剐的劲头。   他若想让刑部焕然一新,便需要柳青这样的人。只是柳青有时不免急躁,想用好他,还需好好打磨一番。   或许是因此,他不觉间对他也比旁人上心许多。   柳青翌日起得很早,原打算让官驿帮着找辆车,送她和梁虎去衙门,但刚出了房门就见昨日在码头接他们的骆闻忠已经笑容可掬地在大堂里候着了。   今日阴雨,院子里淅淅沥沥的。骆闻忠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三把伞,其中两把想来是给她和梁虎预备的。   这人也甚是周到了。   “柳大人,昨日休息得可好?”   他一口淮南官话说得高低起伏,很动听。他们本是平级,他唤她柳主事即可,却偏偏很客气地称她大人。   “在下休息得很好,多谢骆大人挂怀。”   其实不太好。昨日天晴还不觉得,后半夜下起雨来,湿露重,她脸上一些深层的旧创口便开始隐隐作痛,弄得她一夜未眠。   当初师父给过她忠告,整骨之术,伤筋动骨,不可操之过急。不然,深层细微的经络连接不畅,在天气骤然湿冷之时难免供血不足,再上内里的伤疤牵拉皮肉,便会引发疼痛。   师父的顾虑她自然懂,但她一心盼着早日翻案,又觉得京师天气干燥少雨,便求师父将三年才能完成的整骨压在一年内完成。但如此一来,后遗症便再所难免,若想根治,便要长时间的悉心调养。   昨夜她痛得厉害,原打算像从前一样吃些活血的药顶一顶,但她又突然想起,她的小日子就在这一两日了,这药还不能吃,便只好生生地熬了一夜。   骆闻忠看她脸色不好,也不便多问,随便与她寒暄了片刻,梁虎就到了。三人同乘,去了南京刑部。   南京刑部虽比京师刑部小了些,却也没什么别的不同。   书吏们捧着一摞摞的卷宗从这屋到那屋,虽不如京师的书吏们那般行色匆匆,却也是正经做事的样子。主事们或是在值房里看卷宗,或是在衙门外处理案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骆闻忠带他们见过南京刑部的袁侍郎后,就请他们进了一间空厢房,说是听说他们来,特意给他们腾出来的,之后又让人端来了茶水点心,让他们先吃点东西,歇一歇。   骆闻忠极擅言谈,口里笑话不断,还跟梁虎说了好些衙门里的趣事,二人聊了小半个时辰仍是兴致不减,全没人提看卷宗的事。柳青原还有一搭无一搭地插几句嘴,到了后来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能让沈延如此重视,想来南京是有大案子的,他虽然还不肯说,但她想自己从卷宗里找找。即便不为了这事,她耗费了一个月才到了南京,总不是为了听他们聊闲天。   骆闻忠是个人精,一见她神色不定,便知道她听不下去了。   “哎呀,看我这脑子,两位大人又不是来听唠叨的,险些耽误了您两位的正事。”   他客气了两句就出去吩咐人将过去三年的卷宗都抱过来,供柳青他们抽验。   梁虎本来正聊到兴头上,见骆闻忠突然来这么一句,就知道他是看了柳青的脸色。   “人家待咱们这么客气,在这陪着咱们,那是给咱们脸面,” 他心里挺不痛快,一脸的不屑,“再说,这衙门里就你一个人想着公务啊,嗤。”   他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柳青权当没听到,等卷宗送过来,就一套套翻开来看。   她之前听齐师兄说过他朋友家表妹的事,便推测那姑娘应当是被人掳走后遭受过虐待,以她的经验,这种犯人通常会连续犯案。因此,她翻卷宗的时候,便特别留意了掳拐妇人之类的案件,却发现此类案件的卷宗极少。   这就怪了。   京师还是天子脚下,每年拐骗掳掠良籍妇人的案件光是刑部记录在案的少则也有三四十桩,可从她拿到的手的南京卷宗来看,近三年里,这种案子每年才不到十桩。   她心里存了疑,却也没有向骆闻忠提出来,打算先回去跟沈延说一说,或许和他要查的事有关。   不过另外有一事,她是想找骆闻忠帮忙的。   “骆大人,” 午饭的时候,她趁机提出来,“在下有个亲戚几年前搬来了金陵,后来音信全无,不知可否麻烦大人帮忙查查?”   依父亲那桩案子的卷宗所述,他受贿的方式是以几千两银子的价格卖了价值不到一百两的铺子,而这铺子当时是由掌柜洪敬管着的。铺子卖了之后,洪掌柜就辞了工来了南京。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就要先找到他。   骆闻忠见她有求于他,似是很高兴。   “自然自然,柳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正好晚上应天府的王通判在成珍楼为两位接风,柳大人可以将您亲戚的情况写好,到时候交给王通判。他们应天府不仅管着户籍,那手下的捕快也熟悉本地人,要找人就得靠他们。”   柳青略一怔,晚上还有这等应酬。她今日真的很不舒服,脸上的疼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厉害了,这种时候要是沾了酒肯定更加难过。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毕竟要求人办事,总不能连人家请客都不去。   要说今天事情还真多,师兄也托她在南京办些事情。   她不是南京衙门的人,也不用一整日留在这。她和梁、骆二人打了招呼,又跟袁侍郎请了假,便出了衙门。   她要帮师兄给他朋友的表妹带一些助眠的药物,那女孩被找回来之后,总是极易受到惊吓,看见家里的管家小厮也会吓得躲起来,夜里还更是噩梦不断,难以安睡。   师兄远在千里之外,虽不好对症下药,但有些温性的助眠药还是可以给那姑娘用一用。夜里休息得好些,有助于她的恢复。   这家人姓孟,住得离衙门不远,柳青按师兄给的地址到了孟宅,递上了名帖和师兄的亲笔信。那家人一听说他是京师齐院判的朋友,也是个当官的,还特地来送药来,忙把她让进去,对她好一阵千恩万谢,又热情地请她喝茶吃果子。”   “孟老爷,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寒暄之后,柳青问道。   “正是正是,小民原是扬州人,后来金陵的生意做得比扬州大,来往不便,就干脆搬到金陵来了。”   孟老爷瞧着也才就四十来岁,两鬓却已泛了花白,想来是因闺女的事耗尽了心力。   “恕晚辈直言,令千金走失这事恐怕不简单……您可曾向衙门报案?”   “报了报了……小女性情乖巧,从不乱跑,那日她带着丫鬟上街,一直没回来,小民就知道凶多吉少,立刻让人去应天府报了案——后来小女找回来了,丫鬟一直也没找着。”   柳青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今日一桩桩翻看过女子失踪的案件,里面并没有孟家的卷宗。   这就太奇怪了,这也是关系到两条人命的案子,刑部不可能全无案底。   南京刑部恐怕真是有问题。   “孟老爷,令千金之前的情况晚辈听说了,最近有没有稍好一些?不知令千金是否方便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孟老爷犹豫了片刻,赧然道:“......大老爷,不是小民事多,不过实不相瞒,小女自回来以后,除了小民和犬子以外,一看见哆哆嗦嗦的,一句整话也说不全......再说她那脸上一道子一道子的,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划的,我都怕您看见了吓一跳。我们买了上好的药膏子给她治,可她偏还不用......”   他两条浓眉拧成了疙瘩,一脸述不尽的愁苦:“原本给她找了户金陵的好人家,现在也别想了,她整日这个样子,日后可怎么办......小民和贱内就是死了都闭不上眼呐......”   孟老爷说着说着,眼泪都淌下来,他老婆红着眼睛埋怨他:“你当着大老爷的面,说这些做甚!”   柳青心里跟着泛了酸,也不勉强他们,只让他们夫妻二人把从女儿那问出来的只言片语全都告诉她。   待她从孟家出来,天色已经昏暗,这雨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日,到此时还没停。大概是因为方才说了不少话,牵拉了皮肉,她脸上的疼痛更甚了。   许多有旧伤的人若是先前恢复得不好,在阴雨天便会感到伤口痛。她的情况则更严重些,她内里的伤口更深、更细密,疼起来的时候好像有无数把小小的刀子在头脸上割,是一种持续而绵长的折磨。   她坐车回去的路上,觉得不仅今日的痛比往日严重许多,而且腰腹也隐隐痛起来了。   该不会是她的小日子真来了?   她回到官驿一检查,果然言中。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虽然早早做了穿戴上的准备,但小日子一来,原本的疼痛就更加难以忍受。而且她还不能像平日那样吃些活血药缓解。   她本来还想给自己烧些热水喝,可手一沾床就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干脆蜷缩到床上,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小腹硬扛。   沈延住在斜对面的客栈,他估摸着这个时辰柳青应当已经回来了,便差客栈的伙计去官驿叫柳青过来问问情况。   那官驿离客栈近得很,可他等了好一会功夫,房门才被人敲响。   笃笃——笃。   这声响弱得很,敲门的人似是有气无力的。 第28章   沈延猜着门外是柳青, 大步走过去拉开槅扇。   “怎会这么...?”   他本想说怎会这么久,一抬眼见柳青的样子,又说不出了。   她穿了身青色圆领袍,高高的中衣领子浸透了汗水, 贴在细细的颈子上。人虽也站得直, 却显得极虚弱, 似乎是勉强撑着的。   “大人, 下官来迟了, 还请大人见谅。”   她声音虽压得低, 却仍有些虚浮的感觉,好似她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似的,   她微微躬身向他施了一礼,又缓缓直起身子来。一张玉砌的小脸比平常还要白上几分, 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两片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进来坐。” 沈延一皱眉。   话虽简短, 口气却比平日温软得多。   客栈的房间里家具简单得很。他们所在的外间,除了沈延用的书案和太师椅之外,就只有靠墙的一个窄榻,以及另一侧的一张圆桌和周围几个光溜溜、硬邦邦的瓷绣墩。   柳青随他进门后,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似乎只有那几个绣墩是旁人能坐的位置。她便走到圆桌前, 手扶着桌沿一点点坐下去。   “不是那, 坐这来。”   她一回头, 见沈延站在榻边。   这是让她坐榻上?   “多谢大人。”   榻上有垫子,比绣墩可软和多了, 她原就想坐在榻上。只是她如今是他的僚属, 若是自说自话地一屁股坐到上司的榻上, 就太僭越了。   “唔。” 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探身把靠里的迎枕拉过来搭在炕桌上。   这是拉过来给她靠着的?她看向他。   他也没什么表示,径自打开槅扇走了出去。   这又是去做什么?   ……他这人就这样,总觉得自己只要去做,也无需向旁人解释什么,人家自然会懂。   何况她现在只是他的下属,他更加不需要解释了。   半晌,沈延推了槅扇进来。   屋内昏暗,尚未点灯,淡弱的天光从他身后投进来,微微照亮了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柳青枕着双臂,正趴在炕桌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走近两步,才发现她脑袋耷拉着,高高的中衣领子外露出一小截雪白纤细的脖颈,汗涔涔地粘着几根柔软的发丝。   这人生得也太娇弱了些,莫不是错投了男胎。   柳青听见声响,知道是他回来了。细细白白的软手撑住桌沿,缓缓坐起身来,又稍稍欠身向他作了一揖。   “……大人,下官方才有些不适,失礼了。”   他昨日才说她对他这个上司不够恭敬,那她方才伏在他的炕桌上休息,现在总得有所表示。   “无妨。” 沈延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她也正仰着下巴望向他,一双隽雅的凤眸慢慢睁大。其中波光流转,带出几分令人怜惜的倦意,长而浓的眼睫上还星星点点地挂着些极细碎的泪珠儿,也不知是泪还是汗水。大概是因血气退了不少,她一双薄薄的耳廓都微有些发透了。   沈延从未见过柳青这副样子。   他该不会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他忽然觉得他挺可怜,可怜得有些像被暴雨摧折的娇茉莉。   怎么会对一个男人有这种联想呢?   沈延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心下蓦地一动,就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   “大人……?”   柳青见一只大手伸过来,不觉叫了句。   干燥的手背触到她小巧的额头。   动作虽轻柔却也不容拒绝。   柳青感到他手上的温热,觉得脸上像是忽然烧起了一把火,从额头一路烧到了脖子根。   她与他自幼相识,后来还定了亲,可二人一直恪守礼节,从未敢越雷池一步,偶尔两手相碰,她一颗小心脏都不禁砰砰地猛跳几下,更不要提这样的肌肤贴触了。   这种感觉,既陌生,却又不只是陌生而已。   “......你是哪里不舒服?”   沈延收回了手。   还好,额头不烫。   他也没想到自己方才会伸出手去。大概是柳青这副样子实在可怜,又或是因为他对他本也比旁人多些关注。   “......回大人,应当就是有些水土不服。” 柳青答他的话。   她的毛病也不能告诉他,告诉他了他也没辙。说起来,若不是他非要叫她过来,她此时还能歇着呢。   “瞧着不像啊,” 沈延皱了皱眉,倒了杯热水放到她手里,似乎在琢磨她可能是害了什么病。   “大人,下官发现南京刑部有问题,” 柳青不想让他再琢磨这事,便直接说到正题。他此时把她叫过来,恐怕也是要问她观察到了什么。   她将南京女子失踪的案件出奇得少,以及孟家姑娘失踪后明明报案却并无案底的事告诉了他。   “......那孟姑娘是下官朋友的朋友的亲戚,她原是在街上走失的,走失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丫鬟。”   她推了推迎枕,现在腰腹的疼痛已经更甚脸上的痛。她得赶快说完,回去躺着,不然真怕撑不住了。   “这姑娘现在神志还算清醒,但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问急了就哭,说‘绝对不能说’。她家里人说她是在她家附近的一条街上走失的,找回她的时候也是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庵堂里发现她的。早上来洒扫的姑子发现她躺在后殿里,穿了身粗布袄裙,脸上有许多伤疤。虽还能辨认出容貌,但也是毁了容颜。那姑子好不容易才将她唤醒,问她怎么去到庵堂里的,她也全说不出。”   沈延靠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这姑娘是本地人吗?”   “其实并非本地人,” 她觉得沈延问到了点子上,“孟家原是扬州人,但家里是做生意的,在金陵有不少铺子,人脉也广。她走失后,家里人花了不少力气寻她。下官觉得她回来得蹊跷,像是被人特意送回来的。或许,掳走她的人听她的口音以为她是外地人,才将她掳走……下官若是那些人贩子,也会选择外地人下手,因为寻找外地失踪人口,还须两边的衙门密切配合——大人您也知道,这自然是不容易的。”   沈延点点头:“后来掳走她的人或许发现她其实家住金陵,且她的家人动用了许多人脉在努力寻找她。他们不想因此惹了麻烦,才特意弄晕了她之后将她送回去。”   “正是,从那姑娘现在的反应来看,她被掳走之后,恐怕是经历过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特别是那姑娘脸上的伤,按理说,那些人若已经打算将她送回来,是不必划伤她的。若是打算留下她牟利,就更不该毁她的容。”   “你觉得那脸上的伤是她自己划的?” 沈延看向柳青。   “正是。没有姑娘不爱美的,可那孟姑娘却不肯用去疤的药,而且她很怕见到男子。下官猜想,或许是被掳走的期间,她不止一次地受到男人的欺侮或者虐待,所以觉得她若是变得难看了,反而对自己是一种保护。”   沈延又咄咄地敲了两下扶手:“有道理。其实在我来金陵之前……”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了门口。   “爷,您方才让小的找的郎中到了。”   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沈延即刻住了声,起身去开槅扇。   柳青一怔,沈延方才一见她就出去了,就是让人去找郎中?   门外两人跨进门来,那伙计身后跟着一个戴东坡巾,穿赭色长袍的人,手里还拎着个小箱子。   沈延将这人请进来,一指柳青:“您给看看吧,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别的毛病。”   柳青见他一指自己,暗里忍不住一激灵。   按师兄的说法,那有经验的大夫只消抬手往脉上一搭,是男是女,一下就辨个清楚。   她原还觉得身子沉软如泡了水的棉花,一见这郎中奔着她过来,竟一下子来了力气,蹭地弹了起来。   “不必不必,” 她朝他们二人连连摆手,“大人,下官方才喝了些热水,已经好了许多……”   “可你这……”   沈延看她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似是比方才的气色还差了些——哪里就好了许多?   “下官……下官忽然想起还有些急事,大人您忙着,下官先告退了。”   她边说边匆匆行了个礼,拨开挡在门口的郎中就跨出门去。   沈延看得莫名其妙:“你在此地能有什么急事?”   “......下官办完事再向大人回禀。”   柳青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此时回身又作了一揖,可一不留神,撞上了院子里石桌的一角,痛得她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她不露声色地揉了揉腿,一路小碎步出了客栈。   片刻的功夫,沈延眼睁睁地看着她溜了出去,再回头面对郎中也有些尴尬。   “......劳您白跑一趟了。他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您看他这样子,无大碍吧?”   大夫方才听柳青唤他大人,又自称下官,估摸着他是个做官的,自然不会跟他计较:“大老爷言重了,讳疾忌医的人也是常有的。看方才那位老爷的样子,若真是水土不服,可能也没什么大问题。多休息,多饮水,养个两天或许就能恢复一些了。只是千万千万要忌酒,否则五内热邪重生,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沈延一一记下,又谢过郎中,唤了伙计来送郎中回去。   他坐回到书案前点了灯,提笔沾墨准备将郎中的嘱咐一一写下来,待会让客栈的伙计给柳青送去。   可转念一想,这都是什么事。   他堂堂一个正三品的侍郎,居然要给自己的下属做这些事。   他将笔往笔山上吧地一搁,有心不管他,可眼前又浮现起他那憔悴欲碎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   罢了,他也是看在那厮实在可怜的份上。若是不管他,万一真有什么不妙,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原以为让人将字条拿过去给柳青,这事就算完了,却不料那送信的伙计回来告诉他,柳青不在官驿里。   “……他不在?”   他不是很不舒服吗?不在屋里好好歇着,还能跑到哪去?   “小的问了驿馆的伙计,说那位柳爷方才回去,没一会的功夫就被车接走了。”   “谁接走了?接去哪里?”   那伙计一笑,幸亏他嘴勤,方才多问了几句,不然这位爷还得让他跑回去打听。虽然能挣点小钱,但他也累啊。   “小的帮您问了,驿馆的伙计说,是和那位柳爷同住驿馆的另一位爷坐车来接的,那伙计还听到他们说去‘成珍楼’接风什么的。”   沈延眉毛一挑。这厮可以啊,他在这又帮他请大夫又写医嘱的,他可倒好,都难受成那样了,还跑去喝酒,命都不要了?” 第29章   柳青此时早已上了车, 随骆闻忠、梁虎二人一同去成珍楼。   梁虎看不上柳青,极少同她讲话,柳青自然也不会上赶着。骆闻忠觉得气氛尴尬,特意说了些南京各衙门的官员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引他们开口, 什么某名妓原是户部郎中的相好, 后来攀上了工部侍郎, 就把户部郎中给踹了, 或是什么某官员给名妓赎了身, 带回家老婆却不让进门之类的。   本朝律令严禁官员狎妓, 然而若是哪个官员私底下做了什么,众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往往只在弹劾某人的时候才被翻出来罪加一等。   然而,越是严令禁止的事就越让许多人好奇,梁虎一听这些, 马上就来了兴趣, 和骆闻忠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闹。   柳青本就很不舒服, 听到这种事,鄙视都来不及,又怎会想聊。   骆、梁二人方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沈延那逃跑的那股冲劲早就泄掉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的,除了在床上趴着以外, 真是什么都不想做。   原本她是打算推掉这个酒局, 得罪人她也不在乎, 可骆闻忠说她要是想找人,最好跟应天府的王通判搞好关系。现在他代表应天府请客, 她若是不去, 找人的事恐怕就难办了。   她想了想, 她这两样毛病虽痛,却也不是什么危重的病,那不如再忍一忍,大不了坐一会就走,也不至于伤了和气。那个洪掌柜实在是个关键人物,找不到他,给父亲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忍过去。   “哎,你们在南京可真舒服,我们在京师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梁虎正和骆闻忠聊着。   他说话的间隙暼了柳青一眼,见她合着眼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便给骆闻忠使了个眼色。   骆闻忠知他意在嘲讽,不出声地对他笑了笑。梁虎这人心思浅,才来了没两日,他和柳青不对付的事就已经暴露无遗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譬如,柳青今日下午请假,梁虎就很看不过眼。   那时柳青才出了衙门的门,还没走多远,梁虎就对着她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早上来的时候装什么一心为公,还装不到一日就开始偷懒了。”   骆闻忠早觉出他们二人不和,便故意道:“不能吧,我看柳大人是真认真,你们京师来过那么多位大人,就属柳大人最在意公务。”   “嗤,”梁虎被他这么一激,愈发来劲了,“他那哪是在意公务。他那是爱出风头,爱在上头面前表现。还不光这,人家在背地里巴结上头巴结得厉害着呢。”   “真的假的?”骆闻忠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看柳大人可是个本分人。”   “他本分?”梁虎似乎被他这话给气着了,“你可不知道,这回来南京的本该是老方和我,他就是巴结了沈侍郎,才把老方给挤下去了。”   “你说的是原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那位沈侍郎?” 骆闻忠一听沈延的名字,目光闪动,“听说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当初他带人去查湖广的钱粮案,连布政使司的左右参政都给送进牢里去了......你们这次来,他没跟你们嘱咐点什么?”   “哎呀,你想多了,湖广哪能跟南京比,我们来你们这就是走走过场,他能嘱咐点啥,”梁虎想都没想就摆了摆手,“就算嘱咐,也轮不上我呀,人家俩人那关系,要嘱咐也是嘱咐给他呀。”他朝门外柳青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这柳大人真有那么厉害?你不说他是新来的吗?”   梁虎哼了声:“什么新的旧的,这年头,就看谁不要脸了,”他说着,就把骆闻忠拉到个人少的地方,“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沈侍郎可不是个爱搭理人的,偏偏跟他说起来没完。他才来几天,现在他的案子居然都是沈侍郎直接分的,前几日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了沈侍郎的车,让沈侍郎送他!你瞧瞧,人家俩人那是什么关系?”   梁虎当时那副看不惯世风日下的表情,骆闻忠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笑。   马车上一晃一晃的,梁虎和骆闻忠聊了一会闲天便安静下来。骆闻忠偷眼瞧了瞧柳青,她正紧抿着双唇靠在车壁上,脸色似乎很不好。   不用梁虎说,他也觉得奇怪,以往派来南京的都是些有年资的,这回怎么派这么一个刚到刑部没几日的人来?真就只是像梁虎所说,是这个柳青讨好了上司才挤掉了方钰?   骆闻忠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不算太远,就在柳青觉得腰痛难忍,即将保持不住这个坐姿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三人便陆续下了车。   看这酒楼的规模,在金陵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楼外旌幡飘展,一串串大红灯笼高悬,门口挂着一列列特色菜馔的牌子,往来的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柳青四肢无力,和骆、梁二人一同往楼上走却渐渐落后了。他们二人已经到了楼上,她却还在扶着扶手爬楼梯。   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下楼的人似乎十万火急,可走着走着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那人一脚踩空,连摔带滑地下来好几阶,迎面撞上柳青才停了下来。   这一撞可不轻,柳青原是脸痛、腰痛、腹痛,现在腿也痛了。她赶忙揉了揉腿,定睛去瞧那倒在楼梯上的人。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上梳着双螺髻,一身翠色的裙衫罩了件墨绿色的比甲。   听方才那动静,小姑娘摔得不清,可她汪着两眼泪爬起来,也顾不上给自己揉揉,就忙着给怀里抱着的杭绸面大氅拍了拍灰,又连连跟柳青道歉。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柳青这才看清这小姑娘的模样。她个子高挑,黛眉深眼,有种北方姑娘的明丽,最特别的是她右边眉尾缀了一颗殷红的小痣。   柳青随口道了句:“无妨,你没摔坏吧?”又忽然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几分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的。   小姑娘刚要说话,便听大门口传来女子高亢的声音。   “懒蹄子,要你拿件衣裳,你倒磨蹭起来没完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小姑娘一听这声音,再顾不得和柳青说话,随手抹了两把泪,就咚咚咚地跑下去了。   柳青看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这小姑娘她不仅见过,恐怕还是认识的,仿佛她的名字就在嘴边,只是一时半刻叫不出来。   她犹豫了片刻,往楼下退回几步,朝大门外望了望。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角华贵的织金裙子刚刚收进车里——应当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妇人。那妇人刚坐进车里,回手就给了坐在车前的那个小姑娘一记耳光。   “小贱蹄子,除了勾引爷们还能干点什么。”   那小姑娘捂着脸,眼里淌出来一道道晶亮的泪痕,一声也不敢吭。   看她的打扮和方才的情形,她应当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柳青有心问问门口的伙计这是哪家人,又见伙计忙着迎来送往,便作罢了。   同样都是当差的,各有各的不易,那小姑娘方才摔得那么疼,还要挨主人的打骂,她身子这么不舒服,也还得强撑着应酬同僚。   楼上宽敞,只划了四个雅间,今日做东的应天府通判王友能早就等在里面,见骆、梁二人到了,笑呵呵地从桌后绕出来,和他们二人见礼。   “梁大人,咱们可是好几年没见了吧?”   “三年了,三年了。”梁虎笑道,还略有些赧然。三年前几人在这把酒言欢的时候,南京衙门的人都祝他早日高升,他那时也是踌躇满志,想着他在主事的位置上熬了六年,怎么也该轮到他升官了。   没想到三年后再来,他依然是个六品主事。那王友能从前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推官,如今却已经升了通判,跟他平级了。   王友能往梁虎他们身后望了望,见槅扇还开着,却没人跟进来,便问:“怎么就两位大人来,另一位柳大人呢?”   梁虎回头暼了一眼,冷哼了声:“这么半天还不上来,真拿自己当个名角了。”   王友能听见这话,不明白他口里的怨气何来,好奇地看向骆闻忠。   骆闻忠一笑,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王大人,今日您可得好好招待这位柳大人,他贵人事忙,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劝来的。”   王友能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他们京师衙门的在这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闲晃晃、走走过场么。他也是正六品的通判,不比他们这六品主事差。这柳主事莫不是仗着自己是京师来的,眼睛长在了脑瓜顶上,没把他王友能放在眼里?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他倒要看看这是何许人也,在酒桌上能不能比他有本事。   他干脆站到门口,等着看从那楼梯上来的人。   片刻的功夫,柳青提着袍角缓缓走上楼来。   她一身青色布袍,身形单薄而挺拔,乌鬓温柔,镂雕的竹冠束着发,冰雕玉砌的小脸上是一双隽秀的凤眸——那清雅脱俗的劲,竟将一旁摆的几盆夏寒兰都比下去了。   王友能看得直发愣,就这身谪仙的气度,此时若是来那么一阵风,这人恐怕就要乘风而去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好似有只小手,正在一下一下地挠他。   这骆闻忠也真是的,只说这柳青是新上任的,竟没说他生得如此俊俏可人。   柳青耗了不少气力才走上楼来,见四个雅间只这一间开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栗色大氅、略有些矮胖的人,   那人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想来,此人应当就是应天府的那位王通判了。   “在下柳青,”她走上前施了一礼,“请问足下是......?”   那人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呵呵笑了笑:“......柳大人,久仰久仰,在下王友能,恭候多时了。”   离得近了些,王友能又贪看了柳青几眼,心里那股痒痒劲又添了几分。   骆闻忠在里面听到了动静,也从雅间走出来,满脸盈着笑将他们二人让到里面去。   王友能这双眼睛像是长在柳青身上了一样,前前后后地围着她转,问她旅途辛不辛苦,又问她爱吃些什么菜,好甜口还是咸口,简直是把骆闻忠和梁虎都放到一边去了。   骆闻忠是个人精,一见王友能这副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王友能私下养着两个唱昆曲的男旦,这他是早就听说过的,今日王友能对柳青如此,怕又是动了心思。   他这人,一向不坏人家好事,不挡人家的路,这会便直接拉着梁虎坐到一旁去,单单空出挨着王友能的那个位置给柳青。 第30章   柳青也觉得这个王友能热情得有些过分。出于女子的本能, 她想与他隔开些,可入座的时候却发现,就他身边的那个位置还空着。   不过还好,这张圆桌子只有她们四个人围坐, 间隔还是有一些的, 她也不至于紧挨着他。   伙计见他们几人就坐, 便让厨房将预先点好的凉菜一道道地端上来, 又跟进来布菜。王友能心情愉悦, 大肉手一挥, 让那伙计在一旁候着,自己先给柳青和梁虎介绍这家酒楼的特色菜。   他说得口沫横飞,柳青直想打把伞遮一遮,后来他又起身亲自给几人夹了最具特色的那道酱鸭头, 才招呼伙计过来布菜。   趁夹菜的功夫, 他极自然地站到了柳青身旁, 涎着一脸的笑,问她还要吃些什么。   柳青微一欠身,趁机略往旁边缩了缩,说她自己来就好,王友能却趁势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诶,柳大人客气什么, 拿友能当自己人就好。”   柳青抬头, 见他一脸油亮亮的肉堆在一起, 上面还布满了一颗颗乌黑的小坑,似乎在滋滋地往外冒着油。一瞬间, 她对所有的荤菜失去了兴趣。   她稍微耸了耸肩膀, 可王友能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他那只肉手就是贴在她的肩上不肯拿下来,还愈发有些轻抚的意思。   柳青隔着衣衫感觉到他肉乎乎的手,恶心地一激灵,干脆假装打个大喷嚏,身子猛地一甩,才将他的肉手甩开了。   谁知王友能不退反进,竟绕到另一侧去瞧她:“哎呀柳大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这两日天凉的缘故?”   骆闻忠在一旁听着,虽然知道王友能不过是故意找个词往柳青身边凑,却也觉得作为同僚,此刻该表示一下关心。   “是啊,柳大人,是不是哪里不适,骆某也觉得你脸色稍差。”   柳青确实是难受着,从官驿出来一直到酒楼,冷汗就没断过,原以为是方才马车上颠簸,在这坐一会就好了,可谁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像被人连连狠踹了肚子一般的疼。要不是她还顾着仪态,此刻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可这些事又怎能对他们讲。   “......让两位挂心了,柳某确实有些水土不服,今日想早些回去休息,还望......”   然而,并没有人真的关心她舒不舒服,王友能已经探身拿了她的酒杯给她斟酒。   “不必不必,”柳青忙道,“柳某实在不胜酒力,几位大人尽兴就好。”   她本就不喝酒,小日子里更不能饮酒,据说此时饮酒不仅会加剧腹痛还更容易醉倒,她怎么能喝。   “诶,柳大人放心,”王友能笑道,“这洋河酒与旁的酒不同,不仅甘冽绵甜,还养人。柳大人喝了,只会更舒服。”   “是啊,柳大人,王大人是专门来为两位接风的,柳大人怎么也要喝一点啊。”骆闻忠知道王友能的龌龊心思,却也打算顺水推舟。   他总觉得沈延选这么一个人来南京,应该不是梁虎说的那么简单——就只是柳青靠着巴结沈延才顶掉了方钰。   这个柳青虽还没什么特别的举动,但看上去像是来做事的。以往京师来人,基本上都只是走个过场,但此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虽说新人因不通关窍而显得特别用心也属正常,但这难保不是沈延的刻意安排。   毕竟这个沈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湖广几个衙门各自捞银子,持续数年平安无事,后来沈延奉命带人过去,表面上就是走走过场,可最终不也让湖北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官员落马了?   这个柳青嘴巴挺严的,若是趁着他醉酒,探探口风也好。他虽然看上去脸色不好,但想来也喝不死人。   柳青还在一个劲地给他们讲她是如何不胜酒力,王友能就已经给在座的四人全都倒了酒。   “二位大人远道而来,”他站着没坐下,举着杯道,“友能代表应天府欢迎二位,二位若在南京遇到什么大事小情,尽管来找友能,千万别客气。友能在此先干为敬。”   他说罢,抬手往口里一倒,一杯烈酒就这么下去了。   余座几人见他如此,也纷纷起身。柳青还在犹豫这杯酒要怎么办,却发现另外三人已经一口闷了,只余她一人在那尴尬地站着。   梁虎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你有什么可犹豫的?你到得最晚,本就该罚你酒的。”   骆闻忠觉得梁虎这话让人下不来台,便呵呵地笑了几声:“......柳大人想来也就是酝酿一二,不用咱们催。” 他又看向王友能,“说起来啊,王大人,我们柳大人还说有事要请你帮忙呢,是不是柳大人?”   柳青方才见王友能直往她身上贴,原本都不打算提这事了。她想着,今日大不了饮过一杯就赶紧走人,过几日再去应天府找他帮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衙门里,他总不至于对她动手动脚的。   谁知骆闻忠竟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提起来,也不知是太有心还是太无心。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友能却立马就接了茬:“是吗?好说好说,柳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他说着,又给自己和骆、梁二人倒了酒,然后看向她。   骆闻忠还朝她歪了歪酒杯,示意她快喝了手里那杯。   柳青看着杯子里的酒,还在想有没有旁的说辞。梁虎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就是一杯酒吗,能要了你的命?人家跟你客气,你倒真拿大了。”   “诶,梁大人别急啊,”骆闻忠笑道,“柳大人正要喝呢。”   柳青握了握手里的杯子,罢了,就这么一杯了,总归喝不死人。   她不会喝酒,也不喜欢酒的味道,就一大口咕咚咽下去,只觉得那东西从嗓子眼滚落下去,像一把火一样一路烧到了肚肠里。   她喉咙一痒,就呛得咳嗽起来,如雪的面颊泛起了潮红,一双美目里漾起莹莹的泪光。王友能眼都不眨地盯着她,觉得简直就没见过这么娇俏的男人了,就连那轻轻的咳喘都是缠绵动人,比那拉琴弦的声音还勾人呢。   “......好!” 他挑起大指叫了声,“就冲柳大人这番豪气,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顺手又将柳青的杯子抢过去添酒了。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柳青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得喝多少他才肯帮她找人呢?   她原本就是强打精神坐在这,方才那杯一下肚,凡是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的疼。原本就痉挛的小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钻了一样,让她周身的冷汗又猛地出了一股子。   她原本还顾及仪态,坚持挺着腰,此时却觉得坐都坐不住了,干脆趴到了桌子上。   王友能见她如此,以为是这洋河酒酒劲大,她是快要醉了。他心中暗喜,忙又将那倒满酒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王大人,”柳青看着酒杯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勉强撑坐起来,“柳某今日身体抱恙,实在不适合多饮,柳某在这待着也是白扰了三位大人的雅兴,还是早些告退为好。”   她之前还想着,为了找洪掌柜怎么也得喝了那杯,可一杯下去,她才发觉她实在撑不住了,而王友能此时还不罢休,那今日这事恐怕是谈不成了。她还不如回去歇着。   “诶诶,慢着,柳大人,”王友能一看她要走,忙又笑着拦住她,“柳大人不是还要让友能帮忙吗?是什么忙,还没说呢。”   柳青一怔,她原是不抱希望了,但他既然这么问了,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拜托给他。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递给他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微微抖起来。   “王大人,此人姓洪名敬,今年应当四十二三的样子,是柳某的远方亲戚,从前是北直隶搬过来的。他迁居之前和我们闹了点别扭,说此生再不要来寻他,所以我猜他或许已经改名换姓,但我将他的相貌画在此处,给衙门的诸位做参考。劳烦王大人帮柳某找找此人。”   若当年卖铺子的事另有内情或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洪敬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大抵是不会再用原先的名字。   王友能捏着那张纸扫了两眼,也没说接不接这事,就将纸叠起来放到一旁。   “唉,若是已经改名了,就不太好找了呀。”他捋了捋自己的几根老鼠须,意味不明地笑道。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那倒是成还是不成呢?   她在京师衙门多年,深知人家若是肯帮你找,哪怕只知道脸上的一个特征,也能找着人,关键就是肯不肯帮忙了。   “哎呀王大人,谁不知道本地的人头你最熟,能不能找到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骆闻忠插话,“你不就是想让咱们柳大人单独敬你一杯吗?”   梁虎也在旁边搭腔:“就是啊,柳主事,你求人办事总得有个表示啊。”   这么半天,他也已经看出来王友能对柳青存着别样的心思,便应和着骆闻忠,乐得在一旁看戏。   柳青半伏在桌沿上,看着其余那三人的笑脸,觉得这几人里恐怕没有一个是怀着好意的。不然明明看出她身体不适,为何还要给她灌酒。   若不是她实在是有求于人,早就起身走人了,可是眼下,她明知是人家设好的套,也还得往里跳。   她把心一横,单肘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握起酒杯:“王大人,这样吧,柳某就听您一句话,若我将这杯饮了,这人能不能找到?”   王友能一听她这么说,口气又即刻软了下来,温言软语道:“柳大人莫急嘛,柳大人要找的人,友能自当是用尽全力寻找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极明显地瞟了几眼柳青手里的杯子,好像生怕柳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柳青叹了口气,紧紧攥了攥手中的杯子:“好,王大人,那柳某便以这杯酒暂表谢意,待来日找到了人,柳某必会郑重感谢。”   她这回吸取了教训,没有一口吞下去,而是忍着辣味一点点慢慢地咽下去。   这是最后一杯,若这杯之后王友能再找借口,那此人便是言而无信,不过是戏弄于她。若真是那样,她喝多少都是白受罪。   况且,她现在也是一口都不能再喝了。也不知是酒醉还是疼得发昏,她觉得浑身力气都已经散尽,一颗头昏昏沉沉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众人都看着柳青的时候,有个伙计轻轻推了槅扇进来,奔着梁虎走过去。   梁虎此时正一口酒一口菜吃得舒服,还能顺便欣赏柳青痛苦的神情,简直再惬意不过了。   这个柳青,自打来了衙门,简直是出尽了风头,他梁虎在这个位置九年有余,竟被这么一个新来的给比下去了。当初沈延因为柳青的事责骂他和方钰,他原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柳青早就攀上了沈延。可想而知,日后升迁什么的不都得以这个柳青为先?那他到底何时才能熬出头?   他今日看柳青如此难受,原以为是装的,现在看来应当是真的。难受了好啊,他看着他难受,心里憋着的这口气,才总算稍稍疏解了些。   他正打算帮着王友能再劝一杯,那伙计就凑到了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梁虎听罢,看了那伙计一眼:“我在金陵哪来的熟人,他找错人了!”   那伙计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又凑到他耳畔道:“那位说您要是还想不起来,就跟您说他姓沈,是京师来的。”   “姓沈的......”梁虎最初还有些漠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旁边的骆闻忠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骆闻忠看向他。   “......没,没什么,我去净手。”梁虎说罢,也不再看骆闻忠,直接让伙计引着他出去了。   他忽然有种极为不祥又怪异的预感...... 第31章   梁虎随着伙计出了雅间,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乱跳。   沈延悄无声息地来了南京,已经吓了他一跳。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柳青知不知道沈延来了。该不会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吧?   “他上来过吗?”梁虎随口问那伙计。   伙计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您说那位姓沈的客官吧?那位爷在您那间的门外站了片刻, 小的问那位爷有什么事, 那位爷就让小的把您请到后门。”   好了, 那沈延定是看见他方才那番推波助澜了, 梁虎心里一紧。   但他转念一想, 看到就看到呗, 沈延毕竟是正三品的侍郎,怎会因这点小事申斥他。   成珍楼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安静的小胡同,梁虎出门一看,右手边正停着一辆石青色帷子的马车, 车帘已经卷了起来。   他抚了抚长袍的前襟, 又歪过头用力呼出几口气, 借此赶赶那酒臭味。一番准备之后,他才稳步走到车前,瞟了一眼车里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沈大人。”   “……嗯。”   沉郁冷清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梁虎微垂着头,等着他示下, 可那一声短暂的“嗯”之后, 就再无声响了。   这边一安静, 远处大街上的叫卖声、车马声甚至小孩子追跑欢闹的声音都听得异常清楚。   梁虎心里直发毛,稍稍抬了头, 朝里面瞟了几眼。   沈延端坐在马车的最深处, 上半张脸陷在昏暗里, 辨不清神色,只有那利落优雅的下颌轮廓显得分外明晰。   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梁虎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这整个车里的空气都压得他难受。   他今年三十有四,在官场上也混了十几年了,原以为沈延不过是个小他近十岁的毛头小子,能坐上侍郎的位置,不过是靠着运气好,有个做大官的爹,又遇到了赏识他的上司。   然而上次他将河神案故意推给新来的柳青,沈延明明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假作不知,由着他编一通瞎话再一层层地拆穿他。他才发现沈延此人城府深得很,根本不是个好糊弄的。   他来的时候早就想好了,若是沈延问起他方才在酒桌上的作为,他该如何巧妙地辩解,可现在沈延不吭声,他心里反而开始发虚,想着实在不行,他待会该如何认错。   “……不知大人何时来的南京,下官失职,竟不知大人来此,否则定当好好迎接大人。”梁虎实在有些受不了了,钝刀子剌肉最折磨人。   “梁主事有心了,”沈延薄唇微动,但依旧听不出情绪,“我找柳主事有事,劳烦梁主事替我叫他出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   沈延要找柳青的话,方才直接让伙计叫柳青出来不就得了,为何要大费周折,让他去叫呢?   分明是让他帮柳青解围。   “柳主事身体好像有恙,”梁虎猜着沈延的意思,又补了一句,“下官也早想劝他回官驿歇着。只不过那应天府的王通判实在热情,柳主事推却不过……”   梁虎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一开始就是那王友能先盯上柳青的,他就在旁边说了两句而已。沈延方才什么也没说,或许他就是根本没瞧见什么。   “......嗯。”里面仍只是应了一声。   梁虎觉得已经化险为夷,便向车里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梁主事,”沉冷的声音响起,“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刑部做主事,已有九年了吧?”   梁虎脑筋一绷,沈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回大人,正是。”   “人往高处走。梁主事想更进一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晋升之事凭的是各人的本事,梁主事莫要想偏了。我记得我和梁主事说过,同僚之间,即便不能帮扶,至少也不能互相倾轧——还望梁主事谨记。”   “.…..是。”   梁虎的脸刷地一红。   酒桌上的情形,沈延果然是看到了,一开始没提,大约就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可是他……   哇哇—   梁虎刚走,车顶上便传来了粗哑的叫声。   沈延一听见这声音,眉间微微起了皱。   扑棱棱——一只大乌鸦从车窗飞进来,两只爪子牢牢地抓住窗框,对着沈延又哇哇地叫了一通。   它这嗓音吵得很,沈延蹙着眉看了它一眼。他虽听不懂鸟语,但大概也猜得到它是什么意思。   “……别催了,一会他就出来了,受罪也是他自找的。”   哇哇——   大乌鸦似乎很不同意他的话,凶巴巴地挥了挥黑亮的翅膀,叫得比方才还用力。   沈延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不理大乌鸦。   他原本都不想管这事,此时居然也已经坐在这了。   先前在客栈,他听说柳青被接去喝酒,便即刻想到郎中的嘱咐——千万千万不能饮酒。   可郎中的嘱咐柳青还不知道。他既然知道了,是不是至少该提醒他?毕竟看他方才那副样子,像是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可柳青人都已经走了,他难道还为这点事追过去?即便没有郎中的嘱咐,柳青这么大个人,总应知道身体不适的时候不该喝酒,若还是喝了,那便是自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他一个上司跟着操什么心。他今日管得已经够多了,不管是情分还是本分他都已经尽到了。   他便将此事放到一边,不再去想。   谁知没一会的功夫,居然有只黑乎乎的鸟扑棱棱地从窗外飞进来。   他原本是一惊,却见那鸟进了屋也不乱飞,就落在他的书案上,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往他面前一扔。   那是一块铜制的小牌子,不到他的巴掌大,看着极是眼熟。他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字——“刑部出入放行,借者与借与者同罪”。   这不是京师刑部的腰牌么。   哇哇——那鸟粗哑着嗓子冲他叫了几声。   他握着腰牌看了看那鸟,从头黑到脚,是只乌鸦。它从哪里叼来的腰牌,还是京师的?   他忽然想起,柳青是养了只乌鸦的,他们一人一鸟常在一起,总让他想到刘语清,继而心中烦闷。   眼前这只乌鸦是柳青的?应当错不了,这腰牌是严禁出借的,除了柳青的住处以外,不会落到别处。   这鸟看他一直盯着腰牌,似乎很是焦急,一会飞进一会飞出的,看样子好像是要他跟他走。   语清跟他说过,乌鸦是通灵性的。他们二人年幼的时候她还曾拿她养的乌鸦当信鸽使,写了小纸条让乌鸦带给他。   她后来还特意来问他,有没有收到乌鸦带的信,一听他说有,就喜滋滋地笑起来。   “我就说嘛,我的鸦鸦聪明着呢!以后我要是有急事需要你帮忙,就让我的鸦鸦来找你,到时你可一定要快点来帮我的忙啊。”   他那时一口答应她,心想她要是哪天真遇到麻烦,他自然会即刻赶过去帮她的。结果这个约定到现在也没用上,她从未让她的乌鸦来找过他。   今日终于有一只乌鸦来找他,主人却是另一个人。   他心里想着从前的事,眼前这只大乌鸦却快要急死了,见他站着不动,已经来啄他的袖子,催着他快走。   罢了,他既然知道柳青去了哪家酒楼,还是去看看吧。反正他今晚也没什么事,他要见的那个人今天还见不了。他就当是特别照拂做事认真的下属吧。   ……   梁虎从沈延那领命之后,拖着步子又回了成珍楼。   他原是担心,怕他给沈延留下了坏印象,影响仕途,结果担心到了后来就成了怨愤。   沈延口口声声说什么晋升全凭各人的本事,那柳青一个新来的下属得到沈延的种种照拂,而他这个衙门里劳苦功高的,却屡次因柳青的事被沈延敲打,这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柳青和沈延的关系!   他步子底下带着气,进雅间的时候好似卷了一股恶风进来。骆闻忠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忙问他怎么了,他只摇了摇头说无事,就直接走到柳青身侧。   柳青此时已经全趴在了桌子上,额头上是一颗颗豆大的汗粒。   她方才饮完那第二杯就想走了,可是她刚撑着桌沿站起来,跟骆、王二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觉得腹内一阵巨疼,眼前直发黑,她便赶紧又趴了回去,想等这痛劲缓一缓再起身。   王友能叫了她几声,见她不答应,以为她醉倒了,竟伸出肉手要去摸她的背。然而他手伸到半路,就被梁虎一把抓住,塞了回去。   王友能吃了一愣,却见梁虎一把扯了柳青的胳膊将她半扛起来。   “梁大人,这是何意?”王友能心里压着火。   他对柳青有意思,那两人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可他们方才不仅看着不管,还怂恿柳青喝酒。既然都不管了,干嘛这会跑过来坏他的事?   “没什么意思,”梁虎瞅了王友能一眼,王友能这副样子,他本也觉得膈应。他惧着沈延,不敢把火气撒在柳青身上,反倒越发觉得王友能不顺眼,“柳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请王大人自重。”   “梁大人,你怎么了?”骆闻忠问道,他在一旁听得直奇怪,怎么梁虎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柳主事身子不爽利,得好好歇着。”梁虎敷衍道。   沈延明明到了,却不进来,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南京,那他作为下属怎能将这事说出来。所以柳青这事只有他自己扛下来。   王友能觉得梁虎简直是莫名其妙,方才还凑热闹起哄,到了这会了居然让他自重。   “梁大人,我这好心好意给你们两位接风,你就这么把人带走了,于理不合吧?”   他这么一说,梁虎心里那把火蹭地窜上来,再张口就更没好气。   “王大人,你有什么癖好,梁某没兴趣。但我奉劝你,离我们京师衙门的人远点!”   他说罢,看都懒得再看王友能一眼,拉扯着柳青就往外走。   柳青这边,脚下像踩了棉花,虚浮不稳,眼前那团黑蒙蒙还久久不散。   她是不是已经昏了头了,这三人方才不还是一伙的么,现在梁虎怎么开始替她说话了?   罢了,她也顾不上这些。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着王友能,那意思是叮嘱他找人的事别忘了。   王友能看在眼里,却以为是柳青对他也有留恋,便愈发地恨上了梁虎。   梁虎看柳青还要回头看,心里更是怨愤。要不是因为柳青,他也不会挨沈延一顿不冷不热的敲打。他手上猛一使劲扯她,她脚下跟不上,差点摔了个趔趄,他又吓得赶紧扶住她。   万一把柳青摔着了,他回去找沈延告状怎么办?   真是这也不行,那也难受。梁虎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柳青被连扛带拖地送到了沈延的车上,虽然头依然昏沉,意识却还算清醒,还能清楚地知道车上坐的是沈延。   难怪梁虎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还主动把她送出来。想来这都是沈延的安排。   说也奇怪,梁虎带她下来的时候,她还能撑一撑,走几步,现在一见到沈延,却好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身上紧紧绷住的那点劲全都泄了下去,连坐也坐不起来了。   她强提着眼皮看向他,却发现他一脸的冷意。他自己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看人的时候,真是让人心慌得很。   “……多谢大人。”柳青两只胳膊撑住座位,算是欠了身谢他。   沈延冷哼了一声:“不必,谢你养的鸟吧。”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铜牌扔到她身旁。   “啊?”柳青以为听错了。   哇哇——来福此时已欢快地冲进了车窗里,落在她的手边,   柳青看见那块腰牌,便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她腾出一只手抚了抚来福的羽毛。   “让大人费心了,下官惶恐。”   “……”沈延合着眼睛,一点声响都没有。   柳青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却又听到他淡漠的声音。   “柳主事,我原还觉得你虽然偶有冲动,但也还是个有分寸的。可今日这事,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这么爱喝酒,我把你叫下来是不是坏了你的兴致?” 第32章   “……大人事忙, 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柳青抿了抿唇,声音微弱。   “无妨。日后再有不要命的时候,预先说清楚,省得我跑一趟。”   他口气冷冽, 再配上清冷的相貌, 显得很是无情。   他平日极少这样同旁人说话。看不上眼的事, 他连说都懒得说。然而对柳青, 他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有进取心的下属, 以为是个机灵的, 谁料居然做了这么蠢的事。   他说完,半晌也没听见柳清回应。   这种时候不就该乖乖认错或是找个理由给自己辩解一下,怎么也没个声响?   他睁开眼看她。   柳青倚在车的一角,一双秀丽的凤眸已经湿润, 泪水在红肿的眼眶里连连打转, 就是不肯落下来。   “……大人说得是。”   她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泪。   毕竟, 今日再怎么难受,也不及当初整骨时的十分之一,酒桌上那三人如何待她,她也都觉得无所谓。可眼下,才被沈延冷言冷语地嘲讽了几句,那股委屈劲就上来了。   兴许是小日子里情绪不受控制, 又或是烈酒的作用, 她觉得那种委屈的感觉已经迅速填满了胸口, 直往外涌。   “下官知……知……知错。”   她不愿让沈延觉得她动不动就哭,太娘气, 想把这酸楚往下压一压, 可她越想压就偏偏越压不住, 到了最后她竟然一下一下地抽噎起来,话也说不利落了。   这下好了,人一旦抽搭起来就很难停下来。她又窘迫又着急,一张小脸涨得发透,透出一种让人又疼又怜的桃红色。   “……你,你这是……” 沈延竟然有种久不曾有的慌乱。   他在努力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不然怎会把一个大男人说哭了?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明明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却还是有种负疚感,“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何还要饮酒?”   他这个三品官真是越做越回去了,申斥下属两句还得跟下属解释。   “下官……” 她这一口气抽抽搭搭的,话说到一半总是要断,“下官想,若想查南京衙门的……问题,总要……先和衙门里的人熟络些,才……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她才不在意和南京衙门的人关系如何,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找洪敬而已,只是此事不能让他知道。他看过父亲的卷宗,对洪敬这个名字必然是有印象的,还是不要引起他的疑心。   “……” 沈延默了片刻。   这个理由,搁在旁人身上显得有些牵强,但按着柳青这个拼命三郎的做派,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罢了,究竟因为什么他也不在意了,主要是柳青方才这么一哭,把他想数落他的劲头哭掉了一大半。   “……嗯,你不是不舒服么,别撑着了,快躺下吧。” 他还指了指她身下的座位。   柳青仍是一抽一抽的,也不知还能跟他解释什么,既然他都让她歇着了,她便按他的话躺了下去。   她被疼痛折磨了一整日,再加上方才饮了满满两杯烈酒,早已是精疲力竭。这个座位虽窄,却至少垫了坐垫,她的头一沾到垫子,就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马车悠悠晃晃,极有节奏,柳青两手压着小腹,蜷缩着身子,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延见她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觉得她定是难过极了,心里不禁有些怜悯,便轻声交代车夫让马跑得再缓些,挑平整的官道走。所以,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虽不远,却也还是走了一会功夫。   马车穿街过巷,停在柳青的官驿门口。   沈延挑开帘子看了看,温声说了句“到了”。   柳青蜷缩在座位上,没有声响。   “柳主事,到你的驿馆了!”   柳青仍是没什么反应。   来福却从窗外飞进来,也不拿它粗哑的嗓子吓她,而是乖巧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   沈延抿了抿唇。这一人一鸟的,倒是情谊深厚,可也别赖在车上不走啊。   他探身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柳主事!”   柳青哼唧了两声,似乎是想睁眼看看却终究是没撑开眼皮。她朝座位的外侧蹭了蹭,似乎想就势坐起来,然而她已在座位的边缘,脚还未着地,身子却已经倾了下去。   沈延赶忙探手一扶,柳青就这样停在了座椅的边缘,将坠而未坠。   他以为她会很快坐起来,可她就卡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没了动静。   沈延一皱眉,又推了推她:“柳主事......柳主事......柳青!起来了!”   柳青的眼球动了动,声音绵软:“等......等等,我痛,马上......马上......”   沈延等了片刻,她呼吸又平缓了下来,瞧这样子是又睡过去了。   他抿了抿唇。柳青这个样子,难道要把他拖进驿馆?再说他昏成这样,若有歹人进了他的房间他怕是都不知道。   “罢了,去客栈。” 沈延掀了帘子,吩咐车夫。   客栈就在斜对面,没两步就到了。车夫是临时雇来的,将他们放下之后就驾车走了。   沈延叫不醒柳青,干脆将她背到身上,迈步回客栈。   来福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一会,见他背她进了客栈,便停落到客栈院中的榉树上歇着去了。   沈延原以为醉酒的人自己使不上力,背起来费劲,谁知背到身上,才发觉柳青这身子又轻又软,跟一团小小的棉被差不多。   柳青迷迷糊糊的,两只胳膊就这么耷拉着,抓也不抓,搂也不搂,他直怕她出溜下去,只好将她的胳膊往前拉到底。   可这样一来,她的头就贴着他的脖颈垂了下去。她蜜桃一样柔软的小脸蹭着他的脖子,混着酒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拂过他的侧脸,一下一下的,让他身上这股痒意压下去又浮上来。   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停住脚步,朝一侧歪了歪肩膀,想让她歪过脑袋去,不要朝着他吹气。谁料她大概嫌脖子抻得慌,反而将头凑得更近了些,简直就是贴在了他的脸上。   好不容易进了屋,他赶紧将柳青安置在外间的塌上。   他正弯着腰想拉个迎枕过来给她垫着,柳青这边却蹬了蹬床,整个人往上蹿了一下,咚地一声撞上了挨着榻的墙。   听这声音,撞得不清,柳青虽还闭着眼,两颗圆圆的眼泪却已经冒了出来。   “......疼......” 她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叫了声,又啜泣了两下,眼睛虽还闭着,却抬了一只手去摸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光嫩的粉臂。   这前前后后,沈延看了个清楚。他见她嘟着润泽的双唇,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小团,觉得她像个小孩子,怪可怜又怪好笑的,手里的动作不觉间便温柔了许多。   他想将迎枕塞到她头下,可她的头还抵着墙。他只好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肩颈托起来。   柳青虽还睡着,但方才的痛感大概还没退去,在他的臂弯里又轻轻地啜泣了两声,长而浓密的羽睫轻轻颤了颤,上面还挂着星星点点的小泪珠。她这副样子,竟让沈延莫名地生出几分怜惜。   他还从未这么近地端详过她。大概是因饮了酒,她面颊上染了一层赛过桃李的娇色。   这人生得也太秀气了些,且不说五官如何,单说这这清透如雪的肌肤,就已经比寻常女儿家还要胜过许多。特别是这两片水红色的唇,柔软又润泽,倒像是含露的花瓣,娇艳欲滴。   他还记得,语清也生了这样花瓣般的双唇。他还曾无数次偷偷地、暗暗地臆想,她那样的娇唇,抚上去会是怎样的柔软,吻上去会是怎样的香甜,含在口中会是怎样的......   他想到这,忽然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   他这乱七八糟地都在想些什么?面前这人是个男人,他盯着人家的唇做什么。   要不圣人怎么会说非礼勿视呢,真就是不能乱看。柳青这厮生得雌雄莫辨,更加不能多看。   他起身从衣柜里取了件大氅给柳青搭在身上,然后就进了浴房去沐浴了。   沐浴好,可以清清脑子。   这个节气已近夏季,他刚泡了热水澡,浑身正暖着,便听到柳青在外面叫水喝。   “......来人呐,我要喝水......给我水......”   沈延呼出一口气,把手巾往浴盆沿上啪地一搭。   柳青这厮是真把他当下人使了。他若不是看在他做事认真又堪用的份上,早任他醉死在酒楼里了。   他心里虽压着火气,却还是到外间取了杯子给柳青倒水,又递到榻前。   “......给,喝吧。”   柳青听见声音,双手一撑,缓缓坐起身来。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只杯子,便接过来沾了沾唇。   “......太凉,我要喝热的。”   “......” 沈延抱起双臂,“热的得现烧,要喝就是这个。”   柳青把嘴一撅,极不情愿地将杯子送到嘴边,几口喝了下去。   喝完她又极自然地将杯子往前一递,连眼睛都没睁,好像沈延就该等在那,帮她收杯子。   沈延心里压着气,背手站在那,就是不接杯子。柳青手都举酸了,也不见人接过去,这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你怎么来我家了?” 她口里模模糊糊地说道。   她发现沈延站在她面前,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前襟还敞着口,露出光洁坚实的胸膛。   还不止如此。也不知他刚刚做了什么,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湿湿的热气。他的里衣几乎都贴在了身上,以至于从精壮的胸膛到收紧的腰身,肌肉的线条都显露无遗。他的下颌和脖颈上还挂着一颗颗汗珠,就在此刻,一颗汗珠沿着他的喉结滚落而下,划过胸肌的轮廓,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   片刻的功夫,她脸上飞起了两片丹霞。   她也不等他接杯子了,兀自将空杯子随手放在榻上,自己侧身躺了回去,还将覆在身上的大氅拉上去盖住了脸。   沈延眼见着她做这一连串的动作,却始终连句谢都没等到,心道柳青这厮最好是醉了,不然日后得好好教教他规矩。他做上司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他俯身从榻上取了杯子,又放到圆桌上去,却突然听到柳青幽幽的声音。   “咱们虽是这种关系,礼却还是要守的,你穿成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沈延一怔,回头看她。他在自己的房间穿里衣,怎么就于理不合了?除此之外,那另外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是何种关系了?”   他看见她那一团缩起来的身影,已经气得笑出来。   然而他等了半晌,榻上的人也没反应,他探身往里一瞧,柳青早已经睡得熟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看错了,他总觉得她似乎比在车上的时候好受了些,眉间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嘴角居然还噙着笑意。   沈延苦笑,这厮方才是还在梦里吧,也不知是把他当作了谁?看他这个神情,想来是个极为亲近的人了。   月落日出,一夜平静无事。   沈延旅途劳顿,翌日醒得不算早。他穿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见外间的榻上干干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柳青不打招呼就走了,还把他的大氅也拿走了。   他想了想,大概是柳青走得时候他还睡着,他来不及跟他道别和借衣裳,干脆直接拿走。   虽然也有理由,但这厮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此刻,已经躺在驿馆里的柳青被他念得耳根子发红。   她早上一醒,就发现自己和衣在旁人的榻上睡了一夜,仔细辨认了一遍才发现这是在沈延的房里。   虽然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想不起来了,但是她还隐约记得有人将她放到榻上,又给她垫了枕头。想来那人是沈延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日子来了,便赶忙检查榻上有无留下痕迹,确认没有之后她又担心自己的身后会否沾了血污。   外间没有大的穿衣镜,她又不敢去里间照,便干脆罩了沈延的外氅,匆匆地溜出去,打算之后再给沈延送回来,向他解释。   今日是小日子第二天,腹痛的感觉虽减轻了些,却还是很不舒服,她写了请假的信,让伙计找了个信差送到刑部给袁侍郎,自己便安心地躺下了。   到了下午,伙计竟来敲门,说有位客人找她。   她打开门,便见王友能堆着一脸笑站在院子里等她。   “柳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你要找的人,友能帮你找到了。” 第33章   柳青还稍有些反应不过来, 便先走到院子里跟王友能见了个礼。   “......多谢王大人,这也太快了吧。”   王友能笑得得意:“这个叫洪敬的改了名字,所以在籍册上找不到他这号人。若是换了旁人去找,只能以画像为依据, 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可是友能手下的那些捕头, 平日里净是走街串巷的, 跟各路人都熟悉得很, 要找个人太容易了。说句不谦虚的话, 只要是常住金陵的人, 即便他变成颗萝卜钻到地里去,友能也能给他揪出来。”   这就太过夸张了。若洪敬不是男子,而是某个大户家里极少抛头露面的小妾,那定是极难找的。   不过为了表示钦佩, 柳青还是很认真地笑了笑。   王友能见她严肃的时候俊秀脱俗, 笑起来却是艳若桃李, 看得俩眼发直。   他往她近前凑了凑:“虽是如此,友能也不是什么人的事都管的,” 他忽然笑得极暧昧,一张黄脸上油亮亮的,“不瞒柳大人,友能对柳大人那是一见如故, 所以才把柳大人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柳青其实有些受不了他友能友能地叫自己, 但还是使劲扯出一个笑容:“......柳某也是, 一见王大人,便觉得您古道热肠, 令柳某十分敬重。王大人此次施以援手, 柳某感铭于心, 日后王大人在京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柳某定当鼎力相助。”   王友能的笑凝滞在脸上,他这话说得还不够明显么?他可不是什么古道热肠,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敬重。   “......其实,昨日在酒楼里,友能还有些话没来及说,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不如咱们进屋一叙?”   昨日他差点就得手了,都是被梁虎那厮给搅和了。他故意瞟了几眼柳青的屋子,心道这下柳青总该明白了。   “......柳某房内实在凌乱,怕碍了王大人的眼。王大人想来就是要告知柳某那人的住处,那不如就在此处说吧,柳某记得住。”   自然是不能让他进屋的。   “这个......”王友能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柳青的房间,“哎呀,友能定是昨日多饮了,柳大人这么一问,友能居然想不起来了,”他见柳青一愣,又趁机道,“不过咱们进屋聊聊闲天,说不定聊着聊着就想起来了。”   柳青明白他的意思,这厮开口要好处,还真是一点都不含蓄。她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犀利。   “王大人,您的意思柳某明白了,不过柳某今日真的不便待客。不如等柳某和亲戚见面之后,专门请王大人去成珍楼喝酒,您看如何?”   到时候再想办法,总得先把洪敬找到……   王友能对这个提议似乎还算满意,反复确认是柳青单独请他之后便又拍了拍脑袋,说差点忘了他其实已将洪敬的住址写在了纸上,给柳青带过来了。   柳青打开那张纸一看,原来洪敬已经改名叫佟进,住在金陵的西城。   找人宜早不宜迟,她按照王友能给的地址,当日便换了便装找了过去。   金陵城有繁华似锦的街坊,也有寒酸残破的巷道。   洪敬就住在一条寒酸的巷子里。这巷子里大概有十来户人家,一水都是泥墙围起来的院子,连块砖也没有。风吹雨淋,那些泥墙早都被磋磨得不见边缘,只有攀在其上的杂草显出些生机。   洪敬住在这样的地方?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洪敬在刘家做了十年,但是他前前后后做掌柜已二十年有余。掌柜的薪酬比旁的做工的不知高出多少,又加上洪敬节俭,家里人少,他离开刘家时应该已经攒了相当一笔银子。除此之外,母亲还给了他二百两银票酬谢他那些年为刘家尽的心力。有了这些银子,他即便后半辈子什么都不做,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连个像样点的宅院都住不起。   或许是觉得家里没什么可被人惦记的,洪敬家连院门都没锁。柳青在院外叫了半晌没人答应,轻轻一推那柴门,门就开了。   院子里两间房,房根墙角的杂草已经长了膝盖高。房前只一小块地方,摆了一个石头圆桌,围了几个石墩儿。   石桌上乱七八糟地堆叠着几个粗瓷的碗碟,看里面微显凝固的残羹剩菜,有两个碟子像是已经摆了几日了,最上面的碗里还有一撮黏混在油里的烟草灰。   看来这院子的主人没心思清理碗碟,倒是坐在这抽了好半晌的旱烟。   这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洪敬吗?   她记得洪敬这人挺爱干净的,但凡是他管的铺子,前院后院都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井井有条,何曾有过这样的懒散颓唐。   可毕竟王友能拿了她给的画像,也知道洪敬的年龄和原籍,找错人的可能性很小。   她心里犹豫,便推门出了院子,去跟街坊四邻打听关于这家主人的事。   右手边的院子里一个女人正在哄着几个孩子玩。   这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的,见柳青生得文弱俊秀,挺乐意跟她说话的。柳青将洪敬的长相描述给她,她连连点头:“对对,隔壁住了个外乡来的老头,就长的你说的那样,说话的口音也跟你差不多。”   那应该没找错人。   “这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那女人嘬着嘴想了想:“大概三年前吧。他说他从前住南城。我也想不明白了,那边的宅院多好啊,他干嘛搬到我们这来?”   柳青点点头,这就对了,以洪敬的本事和积蓄,怎么也该住个像样点的地方。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了省些开销才搬到此处的。   “您知不知道他这是去哪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女人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人刚搬来的时候还到外面去打打零工,后来好像什么都不做了,整天要么抽旱烟,要么就出去找人。这回不在,一准是出去找人了。”   “找人,”柳青一愣,“找什么人?”   “找他女儿,他说他搬来之前有个女儿,在街上走丢了,还给了我们好几张她女儿的画像,说若是哪天看到长得像的,一定要马上告诉他。”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洪敬妻子早亡,却是有个女儿的。   怎么他也丢了女儿。她来南京才几日,这已经是她听说的第二宗失踪案了。她翻南京刑部卷宗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佟姓人家的卷宗。   她问那女人能不能给她看看他女儿的画像,那女人一口答应,很快就取来一张。   画像上的小姑娘也就十岁、十一岁的样子,却是浓眉深眼,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柳青端详了片刻,却是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酒楼撞了她的那个小姑娘!   难怪她昨日觉得那小姑娘十分面熟,她竟是洪敬的女儿。   她在家里是见过这个小姑娘几回的,那时候这小姑娘都还没留头,时隔五六年,她长高了不少,五官也张开了。难怪她那日觉得十分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在她的印象里,洪敬很宠这个闺女。那时她的幼妹刚开始学画画,请了京里有名的画师来教。洪敬不知从哪听说了,竟来求母亲让他闺女陪着幼妹上课。他说他闺女喜欢涂涂画画,似乎还颇有天赋。他只求让闺女给小姐做个临时的丫鬟,借机学些画画的皮毛也好。母亲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便欣然同意。她也就是因此,才在家里见过那小姑娘几回。   他这么疼闺女的人,发现闺女丢了,得有多难过,怕是觉得天都塌了。   难怪邻居说他什么都不做,整天除了抽旱烟就是到处找人。想来他是觉得旁的事都再无意义,他活着就是为了把闺女找回来。   他不知道,他闺女成了人家的婢女,整日受主人的辱骂欺凌。   她很是后悔,她昨日真该问问那酒楼的伙计,那小姑娘上的是谁家的马车。若是问了,说不定很快便能将那小姑娘赎出来了。   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人就难找了。金陵城使奴唤婢的人家不知凡几,即便王友能愿意帮忙,也不可能让人拿着画像去挨家挨户地找人,何况那户人家还不一定住在本地。   她和这女人正说着,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咳嗽,那粗涩的声音,一听就是某个老烟枪发出来的。   柳青循声看去,见正在咳嗽的那人身量挺长,却略微佝偻着。他穿了身长袍,各处皱巴巴的,扣子也只草草地系了几颗。旁人穿衣求个好看,这人似是只求个蔽体罢了。   柳青一见这人的脸,便再移不开目光。这人虽然眼窝深陷,目光无神,但五官样貌就是柳青记忆中的样子。   此人便是洪敬无疑。   邻家胖胖的女人看见他过来便喊了句:“你回来啦,这人找你!”   那人也不应声,神情漠然地看了看柳青,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推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柳青谢过邻家的女人,跟着洪敬进了院子。   洪敬听见她的动静,却连眼皮都懒得撩,径自绕到房后取了几片碎烟叶来,往石墩上一坐,将那干巴巴的烟叶断成小段。   柳青坐到他旁边的石墩上,凝视了他片刻,平静地唤了声:“洪掌柜。”   那人手忽地一抖,一小片碎烟叶脱离了手心,飘落到地上。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也顾不得捡那烟叶,只抬头看向柳青。   他仔细瞧了片刻,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低头将地上的烟叶捡起来吹了吹:“你找错人了。”   柳青一笑:“错了就错了吧。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我就走。”   那人手里不停,低着头继续撕他的烟叶。   “五年前,京师的刘闻远刘尚书家卖了一家白纸坊的铺子,你当时是那家铺子的掌柜。我想问问,那间铺子究竟卖了多少银子?”   那人手上一顿,继而抬手挠了挠头皮:“都跟你说你找错人了,问这么多我听不懂的做甚。”   柳青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他现在不承认了,可就是因为这间铺子,刘家落得家破人亡。她怕她若是还盯着他看,会忍不住过去摇晃他的肩膀,把刘家当年所有的不幸都告诉他。   还好她忍住了,只是红了眼眶。   “......我见过你闺女。你闺女单名一个芳字,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喜欢画画,对不对?”   那人蹭地站起来,手里的碎烟叶撒了一地:“她现在在哪里?你何时见过她?”   柳青叹了口气:“还说你不是......你先坐下,咱们好好聊聊。”   ......   日头偏斜,整个金陵城浸在金黄色的霞光里。   沈延看了看屋里的更漏,觉得差不多该出发了,便将桌上的一封信装进了信封,揣进怀里,推开槅扇走了出去。   他让伙计帮他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院外,他上车说了句“魏家茶楼”,那车夫便扬了鞭子,驱车而去。   魏家茶楼在金陵城东隅,处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口,十分雅静,而且它有三层高,视野极好,街面上人来人往,从楼上能看得一清二楚,街上的人却很难看到楼上的动静。   难怪那人要约在此处见面了。 第34章   沈延往四下望了望。   落日的余晖耀眼, 他眉头微簇,半眯了眼睛,深邃的眸光反而更显明亮,让他的俊朗中多了几分冷肃。   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莲色帷子的马车, 那马车在他来之前就已停在此处。   车帘垂落, 却并不密实。沈延的目光在那车帘上停顿了片刻后, 迈步进了茶楼。   他轻撩袍子跨进门, 伙计笑呵呵地迎上来招呼, 请他到一张空着的八仙桌旁就坐。   “楼上有雅间吗?”沈延站着没动。   伙计赔笑:“有是有, 就是今日已经被一位客人包了。”   沈延点点头:“那位客人可是李曹氏夫人?......在下姓沈。”   伙计一怔,随即引他上了楼。   雅间挺宽敞,却被一个折屏隔成了两半,伙计引沈延坐到了折屏里面, 给他上了茶后, 又将折屏拉上。沈延坐下来, 手边一个小几,面前一个山水折屏,折屏外进来什么人,只能看到个极模糊的人影。   他不禁笑了笑,这人倒是谨慎得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楼梯上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为首那人环佩叮当, 步幅又轻又稳, 还裹进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那人见折屏已经拉好, 似是轻轻笑了笑。   “这屏就撤了吧,我倒是想好好看看沈大人。”   沈延隔屏听得清楚。她不用谦称却是称“我”, 虽说的是吴侬软语, 口气却不带一丝软。   想来, 没有这种性情也不会写那封信。   折屏撤去,沈延才看清此人。   这妇人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妆容精致,插了满头的珠翠,虽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也是风韵犹存,颇有几分矜贵气质。最特别的是,这女子面对他这个三品大员,有种妇人中少有的镇定自若。   沈延起身与她见礼,随口问了句:“夫人怎么又将这折屏撤了?”   那妇人红唇一挑,摇了摇手中的缂丝团扇,示意沈延就坐:“沈大人如此丰神俊貌,若是被这折屏遮了,岂不可惜?”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沈延身上溜了一遍,满眼的欣赏。   “看来夫人方才在车里已经审视过沈某了,”沈延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淡淡笑了笑,“不过如夫人这般直白的夸赞,倒也不多见。”   那妇人冷笑道:“怎么?我那夫君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我却连欣赏欣赏才俊都不可以?”   沈延礼貌地笑笑,既然她提到信中写的那些事,他便顺势将话题带过去:“夫人给都御史大人的信,都御史大人已经转给了沈某。沈某有些好奇,夫人何来的勇气,密告自己的丈夫?”   那妇人并未忙着回答,摇了两下扇子道:“说这个之前,沈大人,您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能放心地跟您说话。”   沈延眉梢动了动:“都御史大人既然放心地将这封信交给沈某,夫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沈大人,”那妇人认真起来,“我要密告的可是个三品大员,怎能不小心些?再说大人或许不知,都御史大人是我的堂叔,他老人家也说此事干系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说此事除他之外,我只能告诉沈大人一人,还写信跟我说了沈大人的一些私事,让我以此作为验证。”   “……既如此,那夫人请吧。”沈延苦笑。   “大人家中养了几条狗?”那妇人问得直接又具体。   “……家中有猫,无狗。”   那妇人点点头,旋即又问:“大人的乳名是?”   “……”沈延叹了口气。   都御史大人是他父亲的同窗,与沈家一直来往密切,所以关于他的事知道的不少。   但也没必要对旁人透露这么多吧。   “鲤儿。”他无奈答道。   “嗯,最后一个问题......大人曾与哪家的小姐有过婚约?”   “……”沈延握着茶盏的手一紧,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夫人,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事之人也早已嫁作人妇,咱们这样背后议论,恐怕于她不好。”   那妇人噗嗤一笑。   “好了,必是沈大人没错了。堂叔说了,若提起此事,沈大人必不愿回答。”   沈延却是冷着一张脸,垂眸将茶盏放下。   “夫人既已验明了沈某的身份,可以回答沈某方才的问题了吧?”   “……自然,”那妇人手中的扇子慢下来,“我密告自己的丈夫,一则是厌弃他龌龊猥琐,种种行径令我作呕,再者,我总有种预感,他早晚会出事,既如此,不如我来做那密告之人,也好同他划清界限,别让他连累我父亲。”   沈延听罢默了片刻:“难怪夫人化名李曹氏,是暗指宋时曹皇后的事吧?”   那妇人会心一笑:“堂叔说得没错,沈大人果然聪敏过人。”   “多谢夫人夸奖,”沈延礼貌地微微一笑,“夫人的心情沈某可以理解,只是夫人信中写的这些,并不足以给一位朝廷大员定罪。”   那妇人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听沈延这么一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这还不够?他如此荒|淫无度,隔个三五日便让人弄来些不明来路的女子和一些九、十岁的娈童来,还说什么是新找来的奴婢。还当我不知道,这些人不过就是供他玩弄个六七日又被回去,换新的一批来……这些事还不够?”   “不够,”沈延回得斩钉截铁,“慢说您的夫君是朝廷重臣,即便只是普通的富户,往家里买几个奴婢并不犯法,即便换得再勤,也不足以入罪。”   那妇人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一下子泄了劲,朝椅背靠过去:“那就没有旁的办法定他的罪了?”   “那就要看夫人能不能提供旁的消息了,比如——之前沈某托人给夫人带了张字条,夫人可曾收到?”   那女人忽然坐起身子来:“那字条果真是您写的!我看那上面就两个字‘身契’,便联想到那些女子和娈童。我昨日问了管家,既然那些人是买进来做奴婢的,总该有个身契,但那厮说这些人只是放到家里试用几日,尚未正式地买进来,所以身契并未拿到手。”   她说罢又恨恨地冷笑了声:“这个为虎作伥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延却点了点头:“和沈某所料相似。若是深挖下去,夫人所图之事也未必不能成……”   那妇人眼前一亮:“......那便好!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即便我现在不能回答,也可以回去查清楚。”   沈延略加思索:“夫人可知那些少女、娈童自何处领来?”   妇人想了想:“我记得是这么个地方——”她以手指沾茶水,在小几上写了出来。   ......   日落月初,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各处的灯火已经亮起来,地上浮动着浅浅的树影。   沈延才进了客栈的院门,便见柳青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件衣裳。看颜色质地,似乎是被她拿走的那件大氅。   她倚着廊柱,脑袋有些一点一点的,忽然有那么一下她整个身子都歪了下去,还好她又即刻挺了回来。可坐回来之后她眼皮闭了闭,又瞌睡起来。   沈延立在院子里瞧着她。   ——还真是个能睡的人。   他想起她昨晚上在睡梦里以手捂着头,糯糯喊了声“疼”的样子,不觉勾起了嘴角。   他走到她身侧,低头唤她:“柳主事......柳主事!”   柳青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看他。她睫毛微颤,一张如玉的脸先侧过来,朦胧的眼波才随之流转。   她的眼眸上笼着一层薄薄柔柔的雾,显得既清灵又无辜。   沈延撞进她的眼眸里,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得很,他压在心底的某些情愫蓦地被这双眼睛唤起,微微地躁动起来,连带着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隐隐约约地,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让人怜爱。   ......可这是个男人,他觉得一个男人令人怜爱?   柳青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喊他“大人”。   “下官今早没来得及跟大人打招呼,就带走了您的衣裳,现在特来给您赔罪。”   脸上的皮肉还有些发僵,她抬手拍了拍,赔了一个笑脸给他。   “......柳主事,”沈延觉得喉咙里有种奇怪的滞涩,他清了清嗓子也顺带清了清脑子,“我倒是小瞧了你,现在连上司的东西都不问自取了。”   柳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整排齐齐的贝齿:“下官其实是觉得,把大人的衣裳压出了褶子,于心不安,才特意拿回驿馆让人烫平。”   她那时担心袍子上沾了血污,不用这外氅挡着,她都不敢出门。   沈延看着她,莞尔一笑,他是不太信她的话的,不过这种小事他不计较。   等二人进屋坐下,柳青往前探了探身子:“大人,下官今日来,其实还有件事向您请示。”   沈延靠在椅背上,抬了抬手,示意她往下说。   “昨日跟您说起,那孟家姑娘失踪后又找回来的事。下官今日接到了孟家的传信,说他家的远方亲戚也丢了闺女,家里人也早早地报案了。可这两家的卷宗,衙门里都没有,而且单从南京衙门的卷宗来看,近几年本地掠拐人口的案子少得出奇......”她又压低了声音,“下官有七八成把握,南京衙门应当是故意对此类案件隐而不报,若是追究下去,恐怕还有更大的问题。”   沈延不置可否,却半眯了眼睛端详她。 第35章   “……怎么这么巧?你朋友的亲戚家丢了女孩儿, 他家的亲戚居然也丢了女孩儿,还这么快就让你知道了。” 沈延的眉头微微挑着。   他也趁方才瞧了瞧柳青的气色,她一张小脸看上去比昨日红润了许多,说起话来也不似昨日那般绵软无力, 看来经过了一夜, 已无大碍了。   “……是啊, 大人, ” 柳青面上平静, 一双手却下意识地抓了抓侧边的袍子, “这就更说明南京那些掠拐人口的奸人是何等猖獗。”   她自然不能提起洪敬,只好把他说成孟家的亲戚,这其实不算什么天大的谎话。可是面对沈延,她说起谎来总不能像在旁人面前那么自如。   或许是因为从前她每每说谎, 总被他轻易地看穿吧。时隔多年, 他的余威居然还在。   沈延看了柳青一眼。她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的, 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他一向只要求属下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好,旁的小事他并不深究。   他浅浅嗯了一声,便略过此事,切入正题。   “就目前得到的消息而言,我怀疑应天府的府尹和一伙违律的人牙子有所勾连, 但也只是怀疑, 尚无证据。而且他们勾连的程度, 以及这伙人牙子的势力究竟有多大,甚至南京三法司是否也与这些人牙子有勾连, 都尚未可知。”   沈延说到这, 停下来看向柳青的眼睛:“我上次叮嘱你的还记得吧?”   柳青略一回想:“……大人说南京衙门的人一个都不能信, 下官记着呢。”   “嗯,” 沈延放心地点点头,“但如此一来,在三法司的嫌疑排除之前,我们查这掳拐人口的事,就不能依靠他们了,主要还得靠咱们自己。”   “……就靠咱们三人?” 显然人手不够。   沈延一笑:“自然不是,真到了要抓人的那步,我们也有自己人可用,只是没有眉目之前,我们得自行查访,毕竟其余人等并不擅查案。此外……有些事还不能告诉梁虎。”   柳青眨眨眼,那不就是靠他们俩?那他口中“有自己人可用”又是什么意思?是他带来的人?或者他在本地还有可用的人?   “……大人,您还带了人来?那是不是上头交代了您什么机密的要务?” 柳青往前蹭了蹭,满眼的新奇。   沈延垂眉看了她一眼:“你也说了是机密,那如何能告诉你?”   柳青撇了撇嘴,让她干活还不跟她透露。   不过听他这话的口气,恐怕是真有那么回事。   她眼中灵光一闪,所以这是沈延说漏了嘴,还是他也并非真心要瞒着她?   沈延见她眼波一动,就知道她在揣度他的意思了。   他有点想笑,忽又觉得这场景是何其熟悉。她这种眼神里的机灵劲真是像极了某人。   他自打进门的时候发现柳青的眼神亲切熟悉,便越看越觉得这眼神真是和某人的极为相似。   “大人,” 柳青想到一事,“那些做掠拐营生的奸人历来难抓捕,一般都是有百姓发现某处民宅有异常,报告官府,官府再去清查,或是官府比对多宗案件,发现某一地点经常有人走失,官府在那处放出诱饵或派人化装巡查。可眼下,咱们手头的案件实为有限,这两家姑娘走失的地点又不同,咱们从何查起?”   “……” 沈延的目光明明就定在她脸上,却似乎没听见她的问话。   “大人?” 柳青见他没反应,又唤了声。   “……哦。”   沈延这才移开目光。   不觉间,他已经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不论是何种神色,惊讶也好,认真也罢,这二人眼中的神韵真是太像了。   他之前竟从未发现。   不过也难怪,这二人一为女一为男,且相貌相差甚远,甚至连眼睛的形状也不甚相同,一个生了双带着甜意的杏眼,另一个则是一双清丽的凤眸。   他自然知道神韵这回事看不见摸不着,而这二人又绝不会有半点关系,可他一时间就是移不开目光,总觉得怎样都看不够,只想再多看一会。   “……你说的对,” 他垂眸整了整膝上的袍子,“若是全无线索,确实不好查。但是据我得到的消息,有个地方很可疑,你明日可以先去看看。”   他从书案上寻了张纸,提笔写了个地点。   柳青拿起纸来默念。   “琼楼。”   ……   第二日,柳青托梁虎跟袁侍郎请了个假,按照沈延给的地点找到了那个叫琼楼的地方。   这里是金陵城的南城,所谓的琼楼其实是两座以拱形连廊相连的三层楼阁,连廊外种了许多稀有的花草。那各色的花草高低错落,随风阵阵摇摆,倒是缤纷绚烂。琼楼的周遭不算太热闹,却也有些饭馆、茶楼之类的。   沈延先前说他也是才听说这地方,并不知道此处明面上是做什么生意的。柳青状似不经意地在这条街上溜达了一会,见琼楼外挂着一条条彩绸,比旁的楼阁鲜艳许多。两座楼外,一侧站着几个穿红挂绿的女子,另一侧站着几个打扮妖娆的相公,都在娇声地招揽客人。想来这琼楼就是家青楼而已。   或者说,一座是青楼,另一座是象姑馆。   从明面上看,这地方就该是少女、娈童皆有,且这附近并不是很热闹,若作为掳拐人口的中转站或是临时的藏匿之所,想必很难让人发现端倪。   略贩奴婢历来都是合法的营生,但若所贩之人是掳拐而来,则是违律的大罪。虽然眼下尚不能确定此处做着违律的生意,但柳青觉得若她是那些不法的人牙子,便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藏人。   就她以往的经验,人牙子把掠拐来的人集中到这种地方之后,会按所谓的“品相”卖给不同的买家,或者成批送往外地,再由外地贩出。   若琼楼是这样的藏匿之所,他们总要有个送人进出的隐蔽通道。沈延千叮万嘱不让她自己进去探路,她便一直坐在斜对面的茶楼里,静静观察。   这一日里,她先后看到过送水和送菜的大桶运到琼楼后门。   她原本怀疑这几个桶内有玄机,却见楼里出来人用水桶挑了水,用竹筐装了菜送进去。那些取水和菜的人来来回回好多趟,看他们取走的水和菜的量,足以装满那些大桶了。也就是说,那桶里是不可能塞进人去的。   柳青一直在茶楼里守到打烊,居然什么线索都没找到,颇有些焦虑。   昨日她问洪敬白纸坊那间铺子的事,洪敬半个字都不肯吐露,她只好用他女儿的下落作为交换。洪敬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她把女儿送到他眼前,才肯告诉她当年的事。   她心里想的是,若能抓到那些不法的人牙子,或许可以拿到他们手中的花名册。许多人牙子会做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从哪里拐来的人卖到了哪里去。或许洪芳的名字也在其中。   自然,并不是所有的人牙子都会记录这些,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能姑且试一试。   天色已晚,柳青被茶楼的伙计请了出去,站到了大街上。她脚下踩着琼楼的月影,心中很是不甘。   她百无聊赖地踩着这影子曲曲折折的边缘走了一遍,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印证这琼楼究竟有没有问题。   ……   时辰已经不早,但孟家见到柳青这个客人的时候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她。看来,她给孟家姑娘送的药有些效果。   “小民正想好好谢谢大人呢,” 孟老爷亲自起身给柳青倒了一盏茶,“多亏大人送来的安神药,小女这两日噩梦少了许多,差不多能连睡一整宿,白日里也有了些精神,不像从前似的,听到点动静就哆嗦。”   柳青口中说着不必客气,心里却有些赧然,她今日要问孟姑娘的事恐怕又要让她做噩梦了。   也只有如此了。她现在就只有孟姑娘这一条线索。即便不为了洪芳,其它被掠拐的人也需要尽快解救出来,不然若是被卖到了别处,就很难一个个地再找回来。   上回来孟家,柳青就想问孟姑娘几个问题,只是那时孟老爷说,孟姑娘对外男还怕得紧,即便见了也说不出句整话来,柳青便作罢了。   今日柳青又提了此事,孟老爷很是犹豫,他老婆倒是圆融了不少。   “哎呀,你这脑子不会拐弯的迂老头,若是没有柳老爷,咱女儿现在还连觉都睡不好呢,再说人家也是为了抓那些害咱们女儿的恶人……咱们好歹问问女儿,女儿若觉得能回柳老爷的话,那咱就给柳老爷帮个忙,若是实在怕得不行,咱们再同柳老爷商量,” 她又赔着笑看向柳青,“您说是不是,柳老爷?”   柳青笑笑点头:“多谢太太体谅。”   人家这是告诉她,万一女儿不乐意,或是怕了,人家也爱莫能助,她就不要再逼问了。   她心里本就愧疚,自然不会强逼那可怜的姑娘。   她在花厅里坐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孟姑娘走出来。   孟姑娘由两个丫鬟陪着,穿了身素色的棉布袄裙。柳青略一打量,见她身材窈窕,肌肤胜雪,半张脸虽被帕子蒙住,却仍能看出眉眼的清秀。想来毁容前也是个端丽温婉的美人。   柳青赶紧起身施礼:“姑娘高义,柳某感佩于心。”   看这姑娘之前的表现,她对那些日子的经历甚是恐惧,如今竟愿意回答她的问题,这番勇义也是实为难得了。   “柳老爷客气了,小女还要多谢柳老爷远途送药之谊。”   孟姑娘的话音算是平稳,可还是隐约带着战栗。她在离柳青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再不肯往前走了。她不敢对上柳青的目光,只垂着眼帘,微微侧身行了个礼。   柳青自然明白她是强撑着的,也想尽早结束,便开门见山。   “区区小事,姑娘不必挂怀。柳某今日前来,其实只想请姑娘看看这幅图。”   她说着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画,交给孟姑娘的丫鬟。   孟姑娘接过画后轻轻展开,才片刻的功夫,一双杏眼便定住了。 第36章   “这个地方——” 孟姑娘盯着那图上画的琼楼, 若有所思,虽然有些紧张却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这个地方我常常梦到,但是梦里的样子十分模糊,没有这里画得清楚。”   “姑娘到过……或者见过此处?”   柳青原本还担心她们找错目标了, 因为孟姑娘见到画上的琼楼并不恐慌, 但她转而想到一个可能的原因,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孟姑娘既对此地有印象, 又不是十分惧怕。   “好像是到过的, 但又不是很确定……其实,小女有些分不清是梦里到过还是真的到过。”   “那姑娘是不是在回家之后才梦到这种地方?”   “……正是。”   柳青已经用了“回家”这个委婉的说法,孟姑娘的脸还是白上了几分。   她便试探着问道:“那姑娘在离家之前,是不是从未梦到过此地?”   “……”   孟姑娘一听见“离家”两个字, 两只手就微微地抖起来。她忙将手里的画塞给丫鬟, 深吸了两口气:“正是如此。”   “那……姑娘不在家的那些日子, 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和姑娘一起的还有没有旁人?”   柳青问这话,心里也捏了把汗。   孟姑娘听见她问这,即刻抓了身旁丫鬟的手,也才片刻的功夫,一张小脸已经白得像纸。丫鬟赶忙搀着她坐下,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   她张了张嘴, 也不知想说什么, 却终是没说出口。   “……姑娘别怕, 现在只是……”   柳青正想着该怎样安慰她,一直在廊下坐着的孟太太却几步跑了进来, 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柳老爷, 依民妇看, 小女这个样子怕也是答不出什么了,要不等过些日子,小女好些了,再让她给您回话?” 她满脸的心疼。   柳青有些失望,若是能问清孟姑娘被困之时所处的环境,比如光线或是声响,在琼楼里探查之时就更容易圈定范围。   不过孟姑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她也不好再强求,便谢过了这两位女眷,离开了孟家。   她从琼楼那条街上雇来的车马就停在孟家门口,可车夫却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内急去如厕了。她只好靠在车上等他回来。   然而车夫还没等来,孟家门里却跑出来一个小丫鬟。   “……柳老爷,” 那丫鬟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幸亏您还……没走,奴婢还以为……得跑到驿馆去找您呢。”   柳青见她跑岔了气,笑着让她慢慢说。   “我们小姐说,” 小丫鬟好不容易把气倒匀了,凑到她耳边,“只记得那地方挺黑,一直点着灯,也分不清白天还是夜里,有时候会听到顶子上咚咚的声响。和小姐在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姑娘,听说话的声音,远一点的地方应该还有几个男孩儿……其他的小姐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让我先将这些转告老爷您。”   柳青连连点头:“你家小姐高义,柳某不胜感激。另外柳某有句话,劳烦带给她——人常言,女为悦己者容。依柳某看,倒是未必,女子爱惜容貌实是为自己。孟姑娘良善,不该为过去的事为难自己……趁着伤痕留下得不久,还是及时用药为好。”   这是她身为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劝慰。若说得太深,又怕人家起疑,便只有言尽于此,希望孟姑娘能早日想明白。   丫鬟点点头:“我们小姐说,这些事她原本不愿再提起,不过柳老爷要抓歹人,她想助柳老爷一臂之力,愿柳老爷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不要再让无辜的姑娘受累。”   柳青微微红了眼眶,郑重向孟家的院子行了一礼。   她心里惦记着琼楼的事。回去的路上,经过自己的驿馆也不叫停,直接到了沈延所在的客栈。   时辰已过了戌正,沈延的屋里仍是灯火通明,想来是在等她回禀琼楼的事。   她才轻敲了几下门,唤了声大人,便被叫了进去,面前还摆了一盏新沏的龙井。   “大人是在等下官说琼楼的事吧,” 柳青向沈延行了一礼,“下官原还担心大人已经休息了。”   “嗯。” 沈延口是心非地应了一声。   琼楼的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他只是盼着她来,再好好地看看她。   一整日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他昨日觉得她的眼神很像那人,会不会只是一时瞧差了。又或者原就只是他太想念那个人,才影响了判断。   柳青看了看手边的茶盏,她虽有些口干舌燥,却苦于茶汤太烫,喝不了,干脆先将今日所见讲给沈延听。   “……那孟姑娘在离家之前从未梦到过那样的楼阁,而依下官所见,在金陵城内与琼楼相似的楼阁也极为少见。下官判断,孟姑娘原先极有可能就是被藏在里面,她之所以对那里有印象,却又不觉得恐惧,或许是因为她被运进运出的时候,意识模糊。这也是自然的,若下官是人牙子,也不会放任掳来的人在意识清醒时看清自己被困在何处。”   沈延点点头:“正是。我记得你说过,那孟家姑娘被人发现时还昏迷着,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这琼楼……” 柳青嗓子干痒,只得停下来清清嗓子。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的茶盏:“差不多了。”   柳青触了触盏壁,感觉不太烫了,便道了句“多谢大人”,端起盏来饮茶。   这龙井尚未泡透,还有几片细细薄薄的叶片浮在水面上。   这些漂浮的叶子最是麻烦,总是粘到牙上或是唇上。许多人是喝一口吹一口,或者用盖子将叶子撇开,也有人会先喝进去再吐出来。   柳青总是口渴了才想起喝茶,所以极少有耐性一口一口地吹或是细心地撇叶子,她更不肯将入了口的东西再吐出来,所以常常是连汤带叶一起吞下去。   她白中透粉的两腮微微鼓了鼓,几片叶子就被嚼碎,连同茶汤一起进了肚子。   渴劲已解,她将茶盏放回小几上,才发现沈延的目光定在她脸上。   “……下官实在是渴极了。” 柳青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都渴成那样了,他就不要嫌她牛饮了吧。   沈延的目光并未因此而移开,反而显得更加留恋了。   不是他的错觉,这二人就是特别的像。从前他没留意,今日仔细一瞧,其实这二人不仅眼神相像,神态也像,连喝茶的习惯都像。他心里明明知道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却还是有些贪恋面对柳青的这种感觉。   “无妨,慢慢喝,当心呛。” 他又给她重新注了水。   他的口气很是温柔,全不是平常那种上司对下属说话的态度,柳青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人,” 她也顾不得想这些,“不如下官明日进到琼楼里面去看看。按孟姑娘所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应当是个地牢或是某个密闭之所,下官进去也好找找有什么可疑之处,日后让人来搜查的时候,也有的放矢。”   她见沈延看她的目光里有种少见的执着,不禁疑惑地看回去。   “是了,我与你同去,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沈延好不容易才将目光移开。   他得保持清醒,保持克制,眼前只是他的下属在向他汇报查案的进展。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人也再不会回来,他不可任自己沉迷于这些虚妄的东西,即便只是为了防微杜渐。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偶然嗅到了远处食物的香气,那味道虽是异常的诱人,但若任由自己沉迷其中,只会愈发觉得饥饿难耐。   ......   柳青性子比沈延急,再加上她还惦记着洪芳的事,所以翌日下午就恨不得去琼楼探个明白,可沈延说必要等到晚上。   “人累了一整日,到了傍晚,警惕之心会稍有松懈,利于我们探查,” 沈延说,“再者,这种地方到了晚上娱兴的表演才多,客人也多,我们若要做什么便不太显眼。”   “......大人,” 柳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般这种地方,都有什么娱兴的表演啊?”   沈延一边整理书案,一边随口回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吹拉弹唱、各类舞蹈而已......”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该回答的问题。   他猛地看向柳青,发现她虽然神色如常,眼睛里却泛着诡异的光。   “......我是在都察院的时候为了办案才去过两回。”   在柳青那种目光的注视下,他就忍不住替自己解释。   可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他何必跟一个下属解释?他即便真是去喝花酒了又与他何干?   “你......你先回去,” 他抬手一指槅扇外,“晚上再出发……往后莫要如此急躁!”   她这样瞧着他,就好像他心尖上的那个人也在这样瞧着他似的,让他有种莫名的烦恼。   日头渐已垂落,残阳鲜艳如血,时辰已到了酉正,正是一日中最令文人骚客感慨万千的时候。柳青现下却是踌躇满志,全不在意这些。   她已经差不多认定,这琼楼即便不是藏人的地点,也是重要的中转之所,若今日能圈定几个可疑的地方,或许很快就可以救出被困在其中的受害者,有了这些受害者做为证人,抓捕贼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候救出洪芳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还特意让来福一路跟着他们,说不定今日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琼楼分两座,他们二人大概都觉得去象姑馆会浑身别扭,就不约而同地往青楼走。这里与柳青在京师去过的楚韵阁相比,在内里的布局上稍有不同,但也是在大堂里设了散桌。恩客若是肯多花银子的话,便可进楼上的雅间。   他们二人为了打探消息,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   有个声音娇软的红倌人扭着细软的腰肢领他们坐到了大堂里的一张圆桌旁。那红倌人扶了沈延坐下,身子一软,顺势就往他怀里倒下去。   沈延微一皱眉,抬手推了她一把,让她站好。   那红倌人像没事人似的,扶了扶头上的珠花,转身就去接旁的客人了,只留下一团浓郁的花露香。   柳青四下环顾,发现大堂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众恩客围坐在团花地毯上,偎红倚翠的,耳边乐声伴着调笑声不绝于耳。   圆桌另一侧坐着一个穿茄色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看台上的姑娘跳舞。他两眼亮晶晶的,还和着丝竹的旋律,在桌沿上轻轻打拍子,看上去很是惬意。   这一曲一过,柳青往那人身旁凑了凑。   “这位兄台,看您的样子是本地人吧?我们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回乡前想逍遥快活一番。我们问客栈的掌柜哪里好玩,他让我们到这来。可是这里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姑娘嘛,好像也不如秦淮河上的那些好看。你们怎么都来这,不去秦淮河边上的那些地方啊?”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片刻,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你们外地来的是不知道,秦淮河边的那些地方虽也好,却有一样不如这里。” 第37章   “这里还卖姑娘。”那中年人道。   “可别家也卖啊, 看上了哪个姑娘,赎出来不就行了。”柳青一脸好奇。   “诶,”那人一副内行笑外行的神色,“这里的姑娘不一样。这里卖的姑娘还是‘新’的。”   那人说着, 给了她一个“你明白否”的眼神。   柳青稍微反应了一下, 被他这么一暗示, 便明白了。   她立时就泛了膈应, 却还得压着那阵膈应劲, 装作被挑起了兴趣。   “竟是这样......可这也不算特别吧, 跟人牙子也能买啊。”   “人牙子手里才有几个人?不一定有你看中的。这就不一样了,每隔几日他们就来新人,其中还有不少教养好的,人牙子手里哪有这么好的姑娘啊?”   柳青和沈延对视了一眼。   青楼里卖姑娘, 她从未见过。自她记事起, 刘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 偶尔有买进来的丫鬟也都是人牙子领到家里来给母亲看。母亲觉得合适便留下,不合适便让人牙子改日送别人过来。   正因如此,有时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找到看得上的丫头。   “兄台,他们老能弄来这么多人,你不担心来路不正啊?万一你买回去, 官府来查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 人你当日就能领走, 不出两日就给你补上身契,你拿了身契, 还有什么好怕的?”   柳青听到身契的事, 心下一动。   身契并不是随意就能造出来的东西, 买卖双方和中间人要各执一份,还要在官府备案才能生效。官府凭着这身契征税,但买主也可凭身契请官府追捕逃跑的奴婢。   琼楼做这买卖不是一两日了,给买家的身契若是无效的,想必早就被人告到官府了。即便官府不处理,坊间也早传遍了,谁还敢来买姑娘。   如果琼楼卖的的确是拐来的人口,却还能提供有效力的身契,它一定和南京衙门有所勾结。   柳青想到这一层,又看向沈延。   沈延手扶着茶盏,正轻轻敲着盏壁。   他感觉到柳青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看她,神色虽没什么变化,眼中的寒光却又犀利了几分。   那人见柳青他们二人对视,以为他们也有兴趣。   “你们若也想买,算是赶对日子了。我今日就是特地来看人的,过一会他们就在前面这台子上卖姑娘,你们不妨看看,若有中意的可以带回你们家乡去,做个丫鬟做个妾都行啊。”   “兄台说的是,”柳青看上去挺来劲,“我们今日真是运气好,就算不买,凑个热闹也好啊。”   那人会心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专心看台上的姑娘搔首弄姿。   不一会的功夫,丝竹声渐渐停了,老鸨一脸喜庆地上了台。   “各位客官,等得心急了吧?姑娘们马上就来了,要说今天这几位姑娘,那样样可都是好的。哎呦,那不仅模样俊,那琴棋书画那也是样样精通啊。哎呦,我老太婆瞧着都要留口水咯!”   她一双三角眼贼溜溜的,却偏要扭扭捏捏做一副女儿态,逗得恩客们直往台上扔老钱和碎银子。   “行啦行啦,胡妈妈,快让姑娘们上来吧!我们不看你,我们要看姑娘。”   胡妈妈被碎银子砸得咯咯笑:“好好好,我老婆子也别在这碍眼了,各位上眼咯!”   她朝台下做了个来的手势。一排少女便走了上来。   柳青离台子不算远,微微探了身细观这几个女孩儿。   一共上来五个女孩儿,五官相貌虽瞧着水灵,但因面上敷了粉,还上了胭脂,便看不太出本来的气色如何。几人穿了一水的莲色棉布襦裙。每个人都梳着简单的发髻,插着银步摇,往台上怯怯一站,显得乖巧又温婉,颇有宜室宜家的感觉,与台下依在客人身上的那些红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打头的两个女孩儿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神色还算镇定,后面跟着的三个年纪小的紧紧捏着裙子,头也不敢抬,个个僵直着身子。   老鸨一脸慈爱,笑眯眯地拉过其中一个圆脸女孩儿的手。   “我们这几个姑娘里,这位留儿姑娘琴弹得最好。”这话是对台下说的,她又转而看向那姑娘,“给众位爷弹一段吧。”   她正说着,已经有人抬了琴桌、椅子和琴上来,摆在那女孩儿面前。   台下立时热闹起来,笑着嚷着让那女孩儿弹一段。   那女孩儿眼角眉梢挂着愁苦,听到台下恩客起哄的声音更是窘得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老鸨当着台下人的面,笑呵呵地过去扶那女孩儿。   然而她的手刚一碰到她女孩儿的胳膊,那女孩儿就像被蛇咬了似的,整个人猛地一缩,打了个激灵。   柳青一皱眉,又凑到方才那人身旁。   “兄台,我怎么感觉这姑娘挺怕这老鸨的?你说她别再是被拐来的吧?我虽然喜欢这姑娘,但是我买她我心里慌啊。万一她哪日跟我说她是拐来的,那你说这人我是放还是不放?”   那人正盯着台上的女孩儿们看,听见她又来提问,有些不耐烦了。   “哎呦,不都跟你说了嘛,身契拿到手,你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卖到人家家里去的,哪个一开始不是盼着回家?她说她是拐来的你就信啊,那是骗你把她放了!再说了,她就算真是拐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把人领回来的,你放她走了,你的银子谁还?”   柳青悻悻地坐了回去。   看这些女孩儿的样子,即便她们离开琼楼后有胆量说出自己的遭遇,怕是也很难被人采信或是当成一回事。报官就更无用了,她们的身契都是官府认可过的,官府总不会查案查到自己头上。   这几个女孩儿应当是比较柔顺听话的,经过一番“调|教”,已经接受了要被卖出去的命运。人牙子将他们挑选出来公开售卖,即便让她们看见了琼楼的样子也不怕。   像孟姑娘那样的情况应当是极为特殊的了。她宁可毁容也不从,又恰好家住本地,家里人颇有人脉,还在坚持寻找。人牙子决定将她送回去,又怕她将琼楼的事说出去,所以在送她回去的时候还得把她弄晕。   他们方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台上那圆脸的姑娘已经弹奏起来。   她神色凄楚哀婉,纤细的指尖在琴上轻挑慢捻,引得台下的恩客抻着脖子,屏气凝神地看着。   唯她和沈延二人,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一脸淡然地给自己斟茶。   “大人,您不听琴啊?”   她是在忙着观察各处,那他得至少装装样子,融入这个氛围吧,不然她们二人也太扎眼了。   “……弹得一般,”沈延坐得端正,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匠气太重,令人入不了情。”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是入不了情。他自幼师从名家,一般人弹的曲子,别说让他入情了,让他入耳都难。   “早听说沈大人琴艺了得,您这样的,怕是没人能让您入情了吧。”   “有。”沈延听出了她的讽刺。   “谁?”   “我徒弟。”   “您.…..?”   他还收过徒弟?她怎么没听说过。   说起来,沈延倒是教过她一首《雉朝飞》,只是教学的过程并不十分愉快。   她已经非常刻苦,练得十分熟练了,他还说她指法不够灵活,要么说她节拍压得不够准,这两样她都做到的时候,他又说她力道不够。   反正就是从头到尾没得过他一句夸奖。   他那个徒弟居然让他入情了,得到他这番肯定,得是他十分看重的人吧……   也不知这是个男徒弟还是女徒弟。   说不定是个女徒弟。冯姝月不就一直说要跟他学琴来着,他的那些表姐表妹的,要跟他学琴的应当不少吧……   罢了,在意这些做什么,是男是女与她何干。   柳青忽略了心底里那几分隐隐的不舒服,而此时,台上已经开始给这个弹琴的姑娘叫价了。   起价是十两银子,有七八个恩客在争这姑娘,老鸨笑眯眯地怂恿几人不断往高了叫。   “大人,咱们还是上楼吧。一来,咱们不出价,有些显眼,二来,下官想去各处看看。探明两座楼的情况后,下官也需要一个安静隐蔽的地方向您回禀。”   “我正有此意,”沈延点点头,“我现在上楼看看,你去那边的象姑馆看看,等你回来就去那间找我。”他抬手指了二楼西边拐角的一间,那房间现在应当是空着的,槅扇大开着。   他说罢起身就要走,柳青一把扯住他袖子。   “大人!”   沈延回头看她。   “要不......象姑馆还是您去吧。”   她对第一次去楚韵阁的经历还心有余悸,那还是青楼,象姑馆里可全是相公。   “我......”沈延似乎在努力地想一个理由,“我去怎么合适呢,还是你去吧,就你了。”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往楼梯走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柳青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甩了一拳,沈延却好似脑后生了眼,突然回过头来。   “你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么?”   “哪能呢大人,下官就是坐得太久了。”   柳青趁势将另外一只手臂也伸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好吧,他如今是她的上司,他说了算。   柳青不想被象姑馆外的那些相公纠缠,决定走两楼之间的连廊过去。   此连廊的入口开在楼的一侧,入口的槅扇打开着,想来夜里是会关闭的。   连廊呈拱形,像座小桥一样,两侧装了彩色的琉璃窗,即便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恩客也可在其中自如穿行,这也是琼楼在外观上最特别之处。   连廊外种了各式稀有的花草,足有膝盖高。柳青从琉璃窗往外望,见今日这片草地上停着三辆马车。   她昨日来看的时候此处最多只停过一辆,想来是因今日楼里卖姑娘,所以客人比平日多,楼侧楼后的地方不够,便要停到此处来。   她过了连廊进了象姑馆,发现此处比青楼那边冷清许多。   这边的相公大概是苦于无生意可做,一见她从连廊上过来,立马围了上去。柳青此前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托沈延的福,她也算开了眼界。   这几位相公虽穿着交领袍,但领子都是松松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颈上两根银红色的肚兜带子。   “在下就是来找人的,几位忙着,不必理睬我。”柳青向他们几人抱了抱拳。   其中一个细高个子的相公和旁边的相公对视了一眼,对柳青一脸的同情。   “自然,来我们这里的爷都只是来找人的,而且十位爷里有八位都是先进那边,再从连廊悄悄地走过来。”   他说着抬起手抚了抚柳青的肩膀:“爷,您心里的苦,咱们都懂。”   他说罢,看向旁边几人,那几人都极认真地向柳青点了点头,满眼写着我们懂。   “......”   柳青张了张口,她该怎么说呢?   “罢了,既然几位相公都懂,那在下便直说了吧,”她将几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众位也听得出,在下是外乡人,在各地也去过不少像贵馆这样的地方。”   那几人点了点头,极认真地听她讲。   “但是,在下对房间的要求……比较特别,这房间的大小、样式、朝向得符合我的要求,我才能放心地……”   她为了这事也是豁出去了。   几位相公如有所悟:“明白明白,爷您不妨多看看,有看重的房间,招呼咱一声啊。”   柳青使劲点点头:“一定一定。”   她说罢便装模作样地在楼里溜达了一圈。   这大堂里的样子和青楼那边一样,一层不设房间,只中间有个戏台,戏台连着楼梯,楼梯通向二层。楼体中间挑空到顶,二三层全是房间。   柳青在二三层走了一遍,从这些房间的宽度和深度来看,应该正好将楼的外围填满。   孟姑娘说她们七八个人关在一起,稍远处还有男孩儿。那她们所处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太狭小。   照象姑馆这边二三楼的布局,是不可能留有这么大的空间作为暗牢的。   那还是先问问沈延那边如何吧。   柳青按约定回到了青楼。   楼梯上,一红一绿两个红倌人迎面走下来。   着红衫的那个掩着嘴笑道:“你看到莺儿屋里那个男人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绿衫的好像很兴奋,两眼直放光,“就是西侧拐角那间里的对吧!”   柳青心下一动,那不就是沈延那间?他还找了个姑娘来?   “哎呦,这么俊的客人,怎么就没轮上我呢!”红杉的嗔怨道。   “就是啊,不过莺儿也有得累了。”   “这话怎么说?”红杉的不解。   “你没看见那男人的手吗,以本姑娘的经验,若是男人手生得大,很可能是......天赋异禀。”   那红杉的即刻便懂了,两个人嘻嘻地窃笑起来。   柳青核案数年,坊间的各种事也是听说过不少,略微反应了一下,便也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她这一明白,面颊两侧便烫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怎么就让她听了满耳。   沈延这厮也真是可以,这么会功夫他居然还叫了个姑娘,难怪人家议论他。   她走到沈延那间房门外,见里面烛火跳动,窗纸上有一男一女身影相触......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他难道真的......?   她侧耳听了听,里面很安静,隔着槅扇听不出什么。   应该不会,沈延不是这样的人,尤其有公务在身的时候,他更不会肆意荒唐。   但这两个人影为何如此亲密呢?   她心里有种久违的、异样的感觉,一颗心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   这种感觉实在极少出现,所以每次出现都会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沈延刚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那一日。   游街的那列才俊中为首的那个就是他。她还记得他一身绯袍,胸前挂着红花,稳稳地端坐于马上,英挺庄肃,未来可期。她在街边的阁楼上,挤在人群里看着他骑马经过。   明明是整一列的人,可女孩儿们看见了他,就只盯着他瞧了。她们将帕子绑在迎春花的枝子上,往他身上扔,有一只眼看就要戳到他的乌纱帽,他抬手截住,朝着扔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姑娘见他望过来,掩着口羞得满脸通红,喜滋滋地对边上的人说状元郎接了她的花。   她那时,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略带酸楚的、怪异的情愫,与今日的感觉一般无二。   她伸出去扣门的手还悬在空中,槅扇竟哗地开了。   柳青朝里一望,眼睛眨了眨。   “这怎么会……?” 第38章   槅扇一开, 柳青看到八仙桌靠里的那边侧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着水红色杭绸抹胸,外罩了件银红色纻丝褙子,身影婀娜。   八仙桌靠槅扇的这侧也摆着茶盏,想来是给沈延用的。   原来如此, 所以这二人的身影才是纠缠在一处的, 说不定还是沈延有意为之。   然而明白归明白, 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并没有减退许多。   “......怎么不进来?”   沈延沉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她方才光顾着往里看个究竟, 此时才发现他宽阔的胸膛近在眼前。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偷眼将他打量了一遍。   这身天青色细布直裰倒还穿得妥帖, 一如往常一般,连褶子都很少,扣子也是一颗颗扣得好好的。   看来并未发生什么……   “下官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她说完也有些后悔,原不必来这么一句的, 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沈延一怔, 这话听着怎么好像有些旁的味道。   但柳青低垂着小脸, 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姑娘,劳烦你先出去一下。”他回身对那红倌人道。   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说话。   那红倌人即刻应诺,袅袅娜娜地出了房间,裹出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离得近了,柳青才发现这红倌人生得不仅耐看, 而且打扮合宜。她乌亮的堕马髻上斜插了一大朵牡丹绢花, 花瓣之下, 几缕细珍珠串成的流苏柔柔垂下,盖在她的云鬓上, 衬得她本就娇俏的面容更加精致可人。   他倒还真会挑啊。   柳青将目光从那红倌人身上收回来, 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沈延。   “大人挑的这姑娘还挺好看的。”   不咸不淡的口气。   沈延忽然觉得柳青今日颇有些不同。   旁的不说, 就光那双翦水秋瞳里就有些极为少见的情绪,让他一瞬间很想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叫他挑的姑娘还挺好看的?他方才就随手点了一个,也没留意好看还是不好看。真要论好看,还不如他柳青好看呢。   “其实我是......”   他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在青楼里干坐着,既不喝花酒,又不找姑娘,实在显得奇怪,这才找个人进来摆摆样子。   柳青闻言看向他。   “其实我是想让你进来说说那边的情况,快进来吧。”话到一半他又改了口。   跟自己的下属有什么好解释的,换作是旁人,他便不会解释。那他对柳青也得是一样的。   他这两日对这个下属太过在意了,这样不好。   所以到了嘴边的话他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柳青见他要谈案子,便暂时放下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再提这事,只将她在象姑馆的所见和推测告诉他。   “这座青楼也是一样,”沈延听罢对她道,“楼上没什么可疑之处,藏不了那么多人,要藏就是在地下。可这地下的入口,单靠我们两人怕是难以找到。我可以调配人手进行搜查,可是这样一来,参与此事的人多了,更容易走漏风声,万一一次搜查未果,便会打草惊蛇。若他们销毁证据,转移地点,日后就更难追查。”   他一边说着,几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   柳青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便从未留意过,但此时她脑子里还残留着方才那两个红倌人的对话,便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手。   他的手的确好看,也的确挺|大……   她赶忙甩了甩头。好好的,怎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都怪那两个红倌人,为何不能私下议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偏要让她这个无辜的人听到。   沈延余光发现柳青突然摇了摇头。   “你这是也觉得不妥?其实除了方才说的那些,还有更棘手的。琼楼受南京衙门的庇护,我们如果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就贸然强行搜查,可能不仅案子破不了,还会惹来麻烦......”   他发现平日极有想法的柳青正低着头,一声不吭,两侧的脸颊已经红得像两颗熟透的小石榴。   “你......你不会又......”   他该不会是上次的病没好,又复发了?   沈延心里想着这事,就探过身去细观她的神色。   柳青一抬头,忽然发现沈延清俊的面庞近在眼前,正满眼探寻地打量着她。   一瞬间,她觉得脸上烫得足能烧开一盏茶了。若是让他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宁可一头扎进地里算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僵着身子,像个木头桩子似的迈步往外走。   “......你怎么了?”   沈延被她吓了一跳。   “……下官......洗个手。”   柳青再也不敢多看沈延一眼,推开槅扇就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她一口气跑到楼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脸上的热度才终于退去了些。   在刑部就是这点不好,得亲自到现场查探,以至于什么话都往耳朵里灌。   片刻后,她心里终于平静了些。反正都出来了,不如趁此时找帮手来做点事。   她吹了口哨把来福唤来,交代了几句。早上她还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带着它,如今看来,真是要派上用场了。   没一会的功夫,来福就叼来了一只肚子圆滚滚的硕鼠,扔到她面前。   来福哇哇了几声,告诉她这耗子是从此处的厨房外抓到的。   那硕鼠应当是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骨碌身起来之后,便呆愣愣地望着柳青,小爪子里抓的一小块油饼都噗咯掉到了地上。   柳青蹲下来,对它吱吱地叫了几声,告诉它别怕,油饼可以接着吃。   那硕鼠缩着爪子,呆得像冻住了一样,只那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的,显示他是个活物。   柳青有点心慌,它这是没听懂?耗子的话不会也有南北之分吧?   “你别怕啊,”柳青又放缓了口气,“我就是想知道这两座楼里有没有地窖的入口。你们鼻子灵,帮我闻闻人味,看看入口在哪,好不好?”   那硕鼠点了点头,一扭身却飞快地朝着反方向跑,连那一小块油饼都顾不上拿了。   来福犹如天神一般自树梢俯冲而下,张开尖利的喙夹住它的皮肉,又飞回到柳青面前,张嘴让它摔到了地上。   那硕鼠吱吱地叫着喊疼。   柳青笑眯眯地看着它:“你这不是能说话么,何必装傻呢。乖乖地按我说的去做吧,待会还回这来。到时候,这样的油饼,我给你一整张,好不好?也别想着跑了,跑到哪,我都能给你抓回来,听见没?”   那硕鼠委屈地吱了声,顺着墙角溜进了楼里。   功夫不大,它就回来报告了,什么入口也没找到。   柳青又让它进象姑馆去找,结果仍是没什么发现。   “你是不是没好好找啊?”柳青皱眉凶它,做势要踩烂他的那小块油饼。   硕鼠可怜巴巴地吱吱了几声。   柳青叹了口气,又让来福再去寻一只来。原先那只硕鼠见没人盯着它,一溜烟就跑了,根本没想让柳青兑现她许诺的油饼。   柳青也懒得管,然而新捉的这只硕鼠还是没什么发现。   她仔细想了想,也说不定是耗子怕人,只敢贴着犄角旮旯的地方走,所以有些地方是嗅不到的。   不论如何,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   她拖着步子回到楼上去,沈延见她推门进来,随口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原本已经清过了脑子,现在只想着地牢的事,可被他这么一问,又记起方才出去之前的那些事。   “大……大人,下官觉得咱们得换个思路。”她干脆侧过身去坐着,努力不让他的大手进入视线。   沈延见她僵着脖子,眉间微微起了皱:“怎么个换法?”   柳青这人有灵气,就是身上总有太多异于常人之处。   “入口在地下,”柳青说道,“确实是难找的。但咱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咱们是那些人牙子,要如何利用此地楼阁的特点,将送人进出的这个过程好好地掩盖起来。”   沈延嗯了声:“你说的是不是这样?”   他用食指点了点桌子,柳青才注意到他此前已经用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琼楼的鸟瞰图。   看来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此处是青楼,此处是象姑馆,中间只以连廊相连,”沈延指着水痕道。   “象姑馆的这一侧较为空旷,青楼的这一侧便是下官昨日去的茶楼。”   柳青也蘸了茶水,接着他已经画好的,继续将周围的景物画出来。   “下官昨日从茶楼开门起,就一直在观察琼楼周围的情况,但一直到茶楼打烊,也只看到后门那边送水和菜进来,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但是……其实下官有一个位置是看不到的……”   “就是这里吧?”沈延用手指划出了一个扇形的区域,“那茶楼挨着青楼,也就是说青楼和连廊相连的这一片区域,你昨日是看不到的。”   “正是,”柳青使劲点点头,跟沈延说话就是轻松,“但是那里只有一个连廊,其余的地方都是开阔无遮挡的草坪,前街后坊的邻居只要开窗一看便尽览无遗。所以下官觉得,若是想在此处形成一个隐蔽的能出入人的通道,还缺了些条件。”   沈延对此处的情况还不如柳青熟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这样吧,明日我去调配人手,估计后日开始就可以让人到这周围来蹲守,从早到晚,监视此处。等发现可疑的位置,我们也好有的放矢地让人来搜查。”   此举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毕竟他们二人都还没想出此地运送人进出的方法。   二人回去后,各自休息,柳青心里惦记着这个谜题,夜里睡得很不踏实。   在她的梦里,她变成了一只鸟,在琼楼之上不停地盘旋,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将琼楼和它四周的景象看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眼看着就要撞到她。她心里一慌,惊得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月光皎洁如银波,宁静地淌进了屋子,此处并没有什么马车来撞她。   不过,这一吓倒让她突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琼楼的人是如何将那些拐来的人运进运出。   按着这个方法来,琼楼便可以自由地运送人进出,而不被高处的人或是周围的邻居发现!   她一咕噜身下了床,也顾不得找件衣裳披上,就急匆匆地点了灯,以笔山、笔筒、砚台和墨条为替代,在桌子上摆弄了好一会才突然停下来。   “原来如此!”她猛地拍了拍脑门。   这么简单的手法,她怎么才想到呢!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心里那股激动的劲上来,更睡不着了。   她有心去找沈延,将她的推测告诉他,可这半夜三更的,她也不好去打扰他,何况他现在是她的上司。   况且,推测也只是推测而已,若是琼楼那里各处的大小、位置她记得有所偏差,那她这个推测便是错误的。   她还得亲自去现场勘察一番才行。   可此时外面漆黑一片,估计连马车都不容易雇到。再者,若是琼楼附近的灯火太过昏暗,她此时去了也看不清楚,她总不能自己提着灯笼贴着那贼窝子走一圈。   那便没别的办法了,再等一等,等天一亮,她再去查看,也更安全些。   她心里装着事,硬扎进被窝里也还是睡不着,只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   这一夜难熬。窗纸才刚泛了白,些许灰蒙蒙的天光透进来,她便已经忍不住掀了薄衾,翻身下地。   原本她是打算天亮透了再去,但她实在是睡不着了,硬躺在床上也难受,再者,没准琼楼的人牙子会趁着此时送人进出,若真是那样,便是意外之喜了,她可以即刻回来让沈延派人清缴。   她估摸着沈延此时还没醒,便急匆匆地在纸上写了几笔,折好后交给了沈延客栈的伙计,让他等天亮了再交给沈延。   来福倒是醒得早,已经在飞来跳去地找东西吃了,柳青以备万一,便带上了它。她让驿馆伙计给她找了辆车,便出发去了琼楼。   等她们到了地方,天还昏暗着,但琼楼各处的轮廓,已经能看得清楚了。柳青见琼楼前后的巷子都还十分安静,便躲进了琼楼后身斜对着的一条小巷子,又让来福站到她头顶的树梢上。   她看来看去,发现有人在巷子里留了张小方桌,桌面上交叉摞着几张条凳,桌下也塞了条凳。想来这是常在此处摆摊的商贩留下的。   她蹲下身子,假装崴了脚,却正好从桌凳的缝隙里看到琼楼那边的情形。   琼楼连廊外的草坪上此时停了两辆马车,这倒也不奇怪,也许是琼楼的车,也许是留宿客人的马车,但妙就妙在,这两辆车一挡,将连廊这一侧挡去了一大半。   柳青仔细看了看连廊,发现那原本通透的连廊此时暗得很,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想来是连廊的另一侧也同样停了车马,光线透不过去。   昨日白天,她从连廊经过的时候就见有马车停在一侧,看来那处是惯用来停车的。这样的话,那处停不停车、何时停车,都不会让人觉出不对来。   但如此一来,原本通透、一览无余的连廊,此时只留下一小块地方没有遮挡,而这块地方恰好处在青楼和连廊形成的扇形里,即便有人如她一般从隔壁的茶楼往下望,也绝对看不到那里。   此时若是再来一辆车填进那个空隙里……   柳青扶着桌沿的拳头一紧。   果然是好手法,都是看似寻常的东西,摆在一起却能掩人耳目   她原先觉得那连廊通透简单,从未起过疑心,不想这才是玄机所在。   她正准备起身回去,琼楼那条街上却传来车马的声音。   那马跑进连廊后面的草坪,绕了半圈,将车身横着带过来。   连廊便被完完全全地挡住了。   柳青心一跳,他们这是要……   她又蹲得低了些,凝着神使劲瞧。   车上好像放下了两个挺大的东西。   那里离得远,又被车马的暗影覆盖,柳青看不大清。只觉得那好像是两个麻袋,但又不是很确定。   若是离得再近些就好了,可是前面没什么遮挡,容易被人发现。   她只好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   那两个麻袋样的东西很快被人从地上拾起。片刻后,马车又从里面绕了出来,从容地离开了。   “来福,跟着他。”   他们将拐来的人运到此处之前,或许还有其它临时用于窝藏的地方,正好一锅端了。   来福哇了一声,便飞出了巷子。   柳青心中暗叹,她猜得果然没错,现在只要回去告诉沈延,专门搜查这个位置,便一定能找到地牢的入口。   她捏了捏已经发麻的小腿,正要扶着桌子站起来,只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声音。   “救命啊!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你谁呀?救……呜呜……”   那孩子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发不出声了。   柳青一皱眉,有人敢在巷子里拐孩子?   不过本地人牙子猖獗,也说不定真敢。不论如何,她不能明明听见了却放着不管,还是得去看看。   她循着声音,往巷子深处跑去,见一户人家的门外,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正紧抓着一个六七岁男孩的胳膊,把他往门里拽。   那男孩儿不肯跟她走,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坐。他的嘴巴被她一只又大又胖的手捂住,呜呜地直叫。   “住手!”柳青喝道。   那女人看了她一眼,手上不松劲,柳青两步上来,把她捂在男孩嘴上的手推开。   “光天化日的,胆敢抢孩子。”柳青迅速地打量了那孩子几眼,确认他没事,又探身去推那女人攥着他胳膊的手。   “你说谁抢孩子?这我弟弟,我带他回家怎么了!”   这胖女人一说话,柳青才发现她还是个年轻姑娘,也就十七八岁年纪,梳着姑娘的头。   “……她是你姐姐吗?”柳青问那小男孩,难道真是误会?   那小男孩低着头不说话,一直看不清神色。   “你不信……你看看我俩像不像。”那胖姑娘看清了她的相貌,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脸上的肉已经堆到了一起,眼睛被挤成了两个细条,不仔细看还不容易看出本来的样貌。柳青好好瞧了瞧她,又托起那小男孩的下巴细看他的五官。   那小男孩突然抬起头,向她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   柳青一愣,须臾之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而她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院门就已经打开,一根粗粗的擀面杖划风而落。   她眼前忽地泛起一阵黑,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那胖姑娘见她晕倒,竟还有些心疼,蹲到地上探她的鼻息。   “行啦!他就是被我打晕了。”门里跨出来一个妇人。   她看见胖姑娘心疼柳青的样子,显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娘啊。”胖姑娘抬头看了看她,神情颇有些埋怨,却又不敢说什么。   母女俩的容貌本就相似,因为脸上的肉都有些挤,便愈发相像了。不过这位娘亲比胖姑娘还要高大几分,在初升的日头下,宽阔的肩膀染了一层金光,天然带着一种威严。   “别愣着了,赶紧把他拖进去!”妇人朝门里一挥粗粗的手臂。   “哦,”胖姑娘挺乐意干这差事。   她都不用别人帮忙,两只白白的膀子往柳青身下一伸,两条柱子一般的腿一撑,柳青就被她稳稳地抱在怀里了。   几人进门后,那妇人将院门一关、一插,又低声训她。   “你看你,跟没见过男人似的。等你哥哥攒够了银子,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能有这么好看的么?”胖姑娘贪恋地看了看柳青如玉的面庞。   “能能能,你哥运一趟人就是五两银子,你算算,给你五十两的嫁妆还怕找不着个像样的?”   胖姑娘撅了撅嘴,她不想要像样的,她就想要这样的。   “娘您何必非要打他呢?”   这么好看的人要是打傻了打废了,多可惜。   “他躲在那看你哥卸货,我要是不打晕了他,他扭头就告官去!”那妇人瞪了柳青一眼,恨恨地哼了声,“要不是我担心你哥干这差事危险,每回都特意帮他盯着,你哥早就被这种人害死了,你还同情他!”   那妇人越说越生气,伸手在胖姑娘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她直叫唤。   “叫唤什么,叫唤什么!跟头蠢驴似的,非得让邻居们都听见?……还不如你弟弟聪明呢!”妇人更生气了,嫌弃地一甩手,“赶紧把他放柴房去,捆结实了。”   胖姑娘的弟弟一听娘夸自己又骂姐姐,立时跑到姐姐身边蹦蹦跳跳地跟她做鬼脸,笑话她。   胖姑酿说了声去去去把他轰开,温柔地将柳青放到地上,又用稻草仔仔细细地垒了一个草榻,将柳青轻轻地抱上去。   “别瞎磨蹭,搜搜他的身,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妇人铿锵的声音撞进来。   胖姑娘一噘嘴,对着不省人事的柳青道:“……公子,我得听我娘的,你可别怪我啊!”   她两只肉乎乎的手哆哆嗦嗦地扯开柳青的袖子瞧了瞧,又翻开她的衣领……   “娘!娘!”她吓了一跳。   “叫什么叫,号丧呢?”   “娘,他……他是个女的!”   ……   日头一旦坠下了房檐,只消一小会的功夫,便会沉得不见踪影。   沈延望了望天边的残阳,许是被那抹艳丽的火红晃了一下,右眼突突地跳了跳。   他一向不信那些跳财跳灾的说法,而且今日的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完成。   他今日是如昨日所言,去找援兵。   他离开京师前,都御史大人曾说,南京三法司虽不可轻信,但肖御史却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若是到了用人之际,可带着都御史大人的信去找南京都察院的肖御史。肖御史自然能从都察院挑出些可信又精干的人给他用。   其实他对南京各衙门都不是十分的放心,可是眼下无人可用,他便暂且按都御史大人的意思用用这些人。   如今已经借到了人,他明日便可将这些人部署到琼楼周围,让他们日夜轮番观察琼楼的动静,待锁定异常之处后,再大张旗鼓地搜查。   这并非上佳之策,但琼楼与南京衙门关系匪浅,小打小闹伤不了他们,动静大了又恐南京衙门出面阻挠,若是被抓到错处,还会给肖御史惹麻烦。   所以只好姑且一试。   他经过大堂的时候,伙计叫住了他,一脸赔笑地塞给他一张折好的字条。   “沈爷,今日一早斜对面驿馆的柳爷又来找您了,让小的把这字条给您,”他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讨好,“小的早上跟您错过了,只好到现在才给您。”   “无妨,”沈延点点头,展开字条一看,上面只一个字——琼。   柳青又去琼楼了?   平心而论,柳青这人虽然有时冲动些,却到底是个聪明能干的。   他一大早又跑到琼楼去,应当是有其目的在。她难道是想到了琼楼运人进出的办法? 第39章   若真是如此, 这一日都快过去了,柳青应该已经来找过他了。   “他后来又来过吗?” 沈延问那伙计。   那伙计说没有,其他在大堂的伙计也说后来没见过柳青。   那或许要再等一会吧。   沈延将字条收好,出了大堂。   他才刚跨进院子, 便见一只又黑又大的乌鸦朝他飞过来。   那乌鸦似乎有些慌乱, 原本是冲着他的肩头来, 可一只爪子没抓稳, 半边鸟身子差点滑下去。   它刚一立稳了身子, 就对着他哇哇地连叫了好半晌。   沈延一见这乌鸦, 心里就是一沉。   于他而言,这些通体乌黑的鸟全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哪只是哪只。但会专门来找他的,恐怕只有柳青养的那只了。   他人不在, 鸟却来了, 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主人呢?” 他见过柳青对这乌鸦说话, 此时便也试一试。   来福哇哇叫了几声,在空中猛地扑扇了一阵,又忽然飞到院子里的石凳后,探出一个头来朝他看,而后又哇哇地几声,飞了回来, 在沈延的头顶上盘旋了好一阵, 才又落回他的肩膀上, 哇哇了两声,歪着脑袋看他。   那意思好像是说,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你明白了吗?   沈延平生第一次对一只鸟摇了摇头。   不过看这鸟着急忙慌的样子, 柳青恐怕是出事了。   “他不见了?被人抓了?”   来福哇了一声,似是在应他。   该不会是在探查的时候被琼楼的人抓了?   那他应当真的是抓到了琼楼的要害。   来福没他这么冷静,一边冲他叫,一边在院墙上飞进飞出,显然是催他去琼楼看看。   沈延被他晃得眼晕,干脆不看它,而是找了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来,重新将此事的前后细细地在心里捋了一遍。   越是忧心的时候,他反而越清醒。若柳青真是被抓进了琼楼,此时并不适宜去找他。   柳青本就是在查探之时被抓,他此时再向琼楼要人或是打听他,万一引得那些人牙子更加警觉,说不定会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反正那些人本就犯了死罪,再多一条,他们也不在乎。   他又看了看字条上那个琼字,最后的那一收笔,收得都要飞起来了。   这字写得着实是浮躁了。   柳青一定是有了重大的发现,才会如此急迫地跑回去验证。   若是他也能发现琼楼运人进出的要害,便可以带人一举清剿,趁他们毫无防备之时将人控制起来,那才更有可能将柳青平安地救出来。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即刻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来福不明白他的心意,飞过来扯他的袖子。他挥了半晌也挥不开它。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都是这么个犟脾气。   沈延叹了口气,抬胳膊示意来福落上去。   他努力地回想,那个人当初是如何安抚她的鸦鸦,并学着她的样子,抬起另一只手僵硬地抚了抚来福滑溜溜的小脑袋。   他这动作与柳青差得太远,来福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歪着脑袋瞪他,后来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人虽然动作笨拙,摸得它不舒服,但也确是想抚一抚它的头来着。   沈延见来福终于平静了一些,便试着对它说了句:“不要急,你容我好好想想。”   来福眨了眨眼,在他的胳膊上挪了挪爪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却到底没有再到处乱啄了。   难怪那个人一直对他讲乌鸦是如何的有灵性、如何的聪颖,看来真有几分道理。   他进屋后也顾不得像平时一般更衣洗漱,直接寻了张纸又研了墨,画起来。   来福不如他沉得住气,虽然能忍住不吵他,却还是在他的书案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地探过头来瞧瞧,看他好了没。   沈延拿着他画的琼楼的轮廓看了半晌,总觉得若要造出一个掩人耳目的通道,还缺了些什么。柳青定是猜到了那缺了的部分,才急匆匆地赶过去。   他叭地将笔一搁。   他早该想到的。柳青走之前应当也是如他一般,做过这一番推演,她当时走得匆忙,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笔迹。他早该直接去她的房间看看的。   他以为他足够冷静,但心里到底还是乱了些。   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但在他心里,柳青与旁的下属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这次若是能将他救回来,日后要稍微疏远着些。   他带着来福到了柳青的官驿,让伙计帮他打开柳青房门上的锁。   伙计听罢嗤了声,眼皮都没抬就要回绝他,却见一块泛着黄光的铜牌轻轻摆到了他面前。   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瞧,瞬间变了脸色:“您是京……”   沈延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柳青的房门。   南京衙门的人若是听说他这个刑部侍郎秘密来了南京,定会有所联想,他今日向外人亮了身份,是实属无奈了。   柳青果然是走得匆忙了,连架子床上的薄衾都没叠,还是刚起床时的样子。   沈延让来福留到院子里,自己关上槅扇,坐到柳青的书案旁。   他这里倒还真是什么都摆出来了,两个笔筒扣着,笔山在其间躺着,砚台摆在一边……还有几小块碎断的墨条散在一旁。   沈延的目光掠过这些东西,伸手去翻压在一旁的纸,可忽然发现这一堆东西拼到一起倒是与琼楼的外景颇有几分相似。   两个笔筒就像那两座楼,中间的笔山可以当作连廊,砚台有些矮,像是……那间茶楼,那这些碎断的墨条是什么?   他俯下身去,细瞧那几块墨条,才发现柳青将它们密实地排列在笔山的两侧……   原来如此。   不觉间他的嘴角已经高高地扬起。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这人要是赔进去,也是衙门的损失。   ……   柳青迷迷糊糊地躺着,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被什么东西勒着,难受得很。她想侧个身躺得舒服点,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抻着脖子往各处瞧了瞧,被捆得像个粽子,被放在一块草甸子上。   这屋里除了一扇门之外,就只开了个小窗,暖黄的日光从宽大的门缝和窗纸上透进来,大概能看清这屋里的样子。   靠角落是高高累起的一堆柴火,柴火旁是两张破条凳,靠墙立着扫把、铁锨和一些掉了漆的盆盆罐罐。   她还记得她被打晕之前的事,她此时应当是在打晕她的那户人家里。   看来那小男孩和胖姑娘是一伙的,二人唱双簧就是为了抓她。   可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抓她呢?   难道这家人也做了掳拐人的营生?还是他们和琼楼有关系,发现她窥看琼楼的事,为了灭口才将她擒住?   若是前者,她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后者,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模模糊糊地,好像提到她们“抓的那人”。   那不就是她?   她将身子尽量往外蹭了蹭,可还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原有些泄气,但忽然见那贴墙立着的扫把动了动……   对呀,这种人家难免有耗子。   她吱吱地叫了几声,那扫把即刻定住,再不动了。   果然是耗子。   她又叫了几声,跟那耗子说她有吃的,让它过来。   片刻后,扫把的阴影里现出两只黑豆子一样的小眼睛。   “你自己都动不了了,怎么给我吃的?”   柳青噗嗤一乐:“那你怎么还出来?”   “我就是警告你,以后少骗耗子!”   柳青忍住笑:“我现在给不了你,但等他们给我送吃的,我可以分给你。”   “等你有了再说吧。” 耗子从扫把后钻出来,甩了这么一句就往墙角的柴堆去了。   “你站住,不然我告诉他们那柴堆后面有耗子洞。”   硕鼠身子一僵,缓缓侧过脸来。   “……有事好商量。”   它一路小跑地到了草甸子前,殷勤地问她:“要不我帮你把绳子咬开?”   “不用。”   光咬开绳子有何用。外面都是人家的人,她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根本逃不出。而且人家这回发现绳子断了,下回只会把她看得更严。   “你就帮我把那门缝拱得大一些就行。”   耗子听话地跑过去拱门。   门缝一开大,耗子心慌,拱完就呲溜钻进了杂物堆里。   “你……别告诉他们耗子洞在哪啊。”   耗子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柴火堆,不见了踪影。   “娘,” 门缝一开大,外面的人声就清楚多了,“咱们老这么捆着她也不是个事啊。”   胖姑娘的声音。   “那是,养着她还得费粮食。等你哥回来,趁着天黑,也把她装麻袋扔护城河里去。” 第40章   这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听声音就知道这人魁梧得很,也许就是打晕她的那个人。   柳青感觉心沉到了底。   这家人无缘无故地把她掳回来,还要把她淹死,定是和琼楼有关。她们发现她偷看, 还刚好是有人往琼楼里送人的时候, 所以要将她灭口。   若是当时没让来福去跟那辆车就好了, 来福若是看见她被抓到这里, 很快就可以带沈延来救她。   她还在懊悔着, 外面的院门一响。听脚步声, 是有人进了院子。   “哥。” 胖姑娘叫道。   “你回来啦?累了吧?” 这回是那妇人的声音,原本铿锵的声线一下子温柔了许多。   “嗯,娘、妹妹,咱吃饭吧, 饿了。”   听上去是个男人, 也就二三十岁年纪。   “嗯, 你去洗个手,饭就上桌了,” 那妇人笑声亲昵,听声音,院里支起了桌子,碗筷被一样样放到了桌上, “对了, 你今天还得再辛苦一趟, 我抓了个人,你待会趁天黑把她扔护城河里去。”   那男人只是稍一愣:“什么人啊?您怎么还抓人?”   “哎呀, 你天天给琼楼运货, 娘不是怕你出事嘛, 就在你卸货的时候去帮你放风,结果怎么着,让我发现这女的偷看你卸货。嗬,要不是我脑筋转得快,把她引过来抓住,她肯定报官去了!”   妇人说到后来,压低了声音,但口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   柳青的心狂跳了两下,也就是说这男人是她早上看到的那个车夫!   男人很平常地“哦”了一声,似乎对把人扔河里的事并不陌生:“诶,您刚说那是个女的?”   “嗯,明明是个女的,偏要假装男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有这种事?老的还是小的?”   “……好像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了,” 胖姑娘抢话,听声音她嘴里似乎在嚼什么东西,“比斜对面的刘三娘好看一百倍!”   “……有那么好看?”   “不信你自己去瞧呗,” 胖姑娘还在嚼,“……就在柴房里。”   “要真那么好看,干嘛把她弄死呢,卖给琼楼换点银子多好!”   似乎有双筷子搁到了桌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忽地被人推开,柳青偏着头,见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他背着光,看不清容貌,但看轮廓,是一身的短打,绑了腿。   那人见了柳青,似是愣了片刻,转身又急切地走了出去,门都忘了关。   “娘,这人咱们就卖给琼楼。我看见过他们卖姑娘,长得不如她的都能卖个二三十两,那她怎么也得卖四五十两吧!咱们找琼楼要十五两,肯定能要着。”   他声音里带着激动。   “真的假的?” 妇人有些动心,“能拿银子是好,可我看她这眼神……就不像个好摆弄的,别回来出点什么岔子,犯不上……要不,还是扔河里算了?”   那妇人说着,走过来又将柴房的门关死了,柳青又听不清他们讲话了 。   “嗨呀,能出什么岔子……人家琼楼上面是有人护着的,以前不也有人报过官,结果怎么着?再说了,我听说……琼楼里面厉害着呢,那就是头倔驴进去……也给你变成兔子!”   男人几口就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从怀里摸出二钱碎银子,放到胖姑娘面前。   “去找刘三娘换件旧衣裳来,待会让她换上,能卖个好价钱。”   “……还用拿银子换么,我不就有……”   胖姑娘突然意识到,她的衣裳里面那女人可能穿不了。   “这能行么?” 妇人还是有些迟疑,“要不我待会先试试她,万一是个不好弄的,就直接淹死算了。”   柳青心里正打鼓的时候,那妇人推门进来了。   她围着柳青走了一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   “我问你,为什么偷看我儿子?”   柳青原是垂着眼帘,等睁开眼看她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已经满是恐惧。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也不答话,就在那哆嗦个不停。   那妇人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大声吼她:“问你话呢!哑巴了你?”   柳青仍是哆里哆嗦的,被她吼得一激灵,却还是没声音。   那妇人急了,往前一步,伸手就往她胳膊上狠掐了一把:“好你个小蹄子,给我装哑巴呢!”   呜呜呜——   柳青疼得哭出来。   终于哭出来了,她酝酿了那么半天都没挤出半滴眼泪来。   不过这女的也太狠了,这一下掐得,得青了多大一片。   “哭什么哭,快说!”   “……我,” 柳青卧在草甸子上,抽抽搭搭道,“我是北方来的……夫家在金陵,过几日我就要过门了,可是……我昨日听邻居说……我那夫君整日腻在琼楼里,昨天他又去了,一夜没回家。我不乐意嫁这种人,就想……一大早在那堵他,跟他把话说清楚……我可真不是故意看你儿子的呀!”   那妇人盯着她看了许久,她也委委屈屈地看着那妇人,一直缩在那一抽一抽的。   “你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了你们,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柳青声音细得像蚊子,说着说着又呜呜呜地哭上了。   那妇人扁了扁嘴:“放你是不可能了,你要是不想死就闭嘴!”   她还高看这小蹄子了,也就是长得精,内里还是个怂包。   柳青眼巴巴看着她出了柴房,好算舒了一口气。   看来,暂时是不会死了,不知她们是不是真要像那男人说的,把她送到琼楼去。   虽然那也是个狼窝子,却总比淹死强。   她之前给沈延留了字条,告诉他她去了琼楼,而且来福发现她不见了,也会像上次那样去给沈延报信。所以沈延要救她,应该会从琼楼下手。她此时若能到琼楼去,或许是件好事。   不过看这外面的天色,现在应该已经接进傍晚了。这个时候那妇人的儿子还说要送她去琼楼,说明琼楼那边一切如常,沈延还没开始行动。   他这人一向冷静,没有把握便不会贸然硬闯,应该是在想别的办法。   其实以他的才智,仔细瞧瞧她屋里摆弄的那些应该就能发现琼楼的要害所在。   他最好赶快给她想出来。不然她即便做了鬼也要去质问他。他从前拆她棋招拆得那么溜,这会怎么能犯糊涂。   这妇人走后,不一会的功夫,胖姑娘就进来了。她将她的绳子解开,又往草甸子上扔了一套襦裙。   “你快换上吧,” 胖姑娘比她娘温柔许多,“唉,谁让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个时候去偷看呢。我娘要把你卖到琼楼去,等你到了那,你就好好地听话,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们就不打你了。说不定还能去个好人家,比你那丈夫强。”   柳青捂着脸哭了好一阵,似乎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她委屈巴巴地问:“姑娘,能不能给我点东西吃,我饿了一天了,实在受不了了。”   胖姑娘一愣,随即点点头,不一会就给她拿来一大碗白米饭。   米饭单吃没味道,但柳青是真饿了,一碗饭差不多都吃光了。她趁胖姑娘不注意,抠了最后一点米饭塞进袖子里。   吃罢了饭,柳青请求胖姑娘让她一人在柴房里换衣裳,胖姑娘也没二话,把门给她关上了。   她还不放心,就把柴火干草抽出些,塞在门缝里。即便有人突然闯入,也不会那么顺利地把门打开。   她先抬起手,把袖子咬住,使劲咬出一个窟窿,继而扯下一条布。而后她才将她穿的青袍换下,换上那套襦裙,又将头发散下来。准备停当之后,她走到墙角,扒开了柴堆,那后面果然有个耗子洞。   她把方才藏的那把米饭放到了洞口。   也就片刻的功夫,方才那只耗子便嗅着味道出来了。   “你还行啊,真给我送吃的了!” 耗子一边吃一边说。   柳青笑了笑,也不说话,待他埋头吃得认真之时,忽然一把掐住了它。   “不许叫,不许乱动,乖乖听我的,回头给你更多好吃的。你要是让他们发现,肯定一脚踩死,知道吧?”   可能是事发突然,耗子像冻住了一样,呆愣愣地被她攥在手里,嘴都不敢合上。   柳青很满意,将耗子包进那条布里,一手拎着。袖子肥大,一遮就看不见了。   胖姑娘来检查她的衣裳,见她头发还像男人一样束在头顶,又把她的头发散下来,再给她套上麻袋。   那妇人的儿子把麻袋扎了口,又将她扛到车上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沈延为了清剿,出发前做了些准备,也是在不多时前才到了琼楼这条街。   他是和肖平越御史一起来的。肖御史是南京都察院的巡城御史,本就有巡查、缉盗、维持治安之责,手下也有不少人。   沈延虽然对南京衙门的人都不大放心,但他毕竟是个京官,又并非巡抚,即便亮明了身份,在本地说话也不顶用,只好请肖御史与他同行。   二人在这条街的另一头下车,据肖御史说,他手下的人也都换了便装,早早地散布在琼楼的周围。   二人一下车,却见梁虎和骆闻忠迎面而来。   几人互报了官职之后见了礼,肖平越问沈延何时也请了刑部的人。   这话是透着些不悦了,因为之前沈延给他的印象是,他只请了他。   沈延背着手一笑:“肖大人莫要误会,沈某确实只请了您。梁主事想必是担心沈某的安全,才又请了骆大人。”   沈延知道肖平越心中不满,不过他信不过南京衙门的任何人。若是只依靠肖平越和肖平越的手,他便极容易被他们蒙蔽。既然要用南京衙门的人,他便不妨再拉上刑部,虽然这两个衙门或许都与琼楼有牵连,但两者之间毕竟不同心,正好互相牵制。   此事关系到柳青的性命,他必要小心再小心,管他肖平越满意还是不满意。   骆闻忠听了沈延的话,比谁的反应都快:“正是正是,梁大人本是要自己来的,骆某怕人手不够,才带了些人来以备万一。”   肖平越神色有些僵硬,却还是笑了笑:“自然自然,沈大人与梁大人上下一心,实在令人感佩。”   梁虎也客气地笑了笑,自打那日在成珍楼外见到从天而降的沈延,他心里就一直打鼓。   一来,不知上司悄无声息地来南京是做什么,虽然肯定是为了些机密的事。   二来,沈延自那日亲自把柳青接走后,没交代过他任何事,难道这件机密的事沈延只让柳青参与?那他梁虎在上司眼里算什么?   今日他突然接到沈延的字条。沈延让他速速找刑部借人到这条街候着。当时他的心情真可谓如释重负。上司还是要用他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几人到了琼楼外。   肖平越往四周看了看,他的人发现他在此,便即刻围拢了过来。肖平越一挥手,他们便散成一圈,将琼楼围在其中。   沈延也向梁虎示意,梁虎便让刑部的人和都察院的人混杂在一起。   沈延这才放心多了,两个衙门的人互相监督,谁也别想偷偷地放人出去。   他看了看两座楼中间的连廊。他原先没走过这里,若不是柳青提示,他根本注意不到。   若是他猜对了,今日清剿、救人,一样都不少,但若是猜错了......   反正就在于这一处了。 第41章   这连廊是个拱形的, 连接南北两座楼,其下是一块微微隆起的草坪。远远看上去,它就像是座带顶的小拱桥。   然而与其它的拱桥不同,连廊与草坪之间并无缝隙, 而是贴合在一起的。   他和柳青昨日来此地时, 时辰尚早, 这连廊两侧似乎也停了车, 却不似此时停得这么满。眼下, 就只在他们这一侧还留有一辆车的位置。   明明就是些普通的车马, 聚在两侧,既挡了光又阻了视线,这里就成了个秘密的通道。等要运人进来的时候,跟里面打好招呼, 将两边的门插好, 车马在这空位稍微停个片刻, 人就能送进去。   这几辆车马停在此处,要么是他们刚刚运过人,要么就是给晚些时候预备的。   想来,柳青掰成小断的那些墨条就是用来比拟这些车马的。   他这人,灵慧有余,只还欠了些谨慎, 沈延不禁苦笑。   这连廊上面是瓦顶, 两壁是琉璃窗, 沈延和肖平越直奔连廊而去。片刻间,从两侧的楼里跑出来七八个护院打扮的人, 手里拎着粗粗的长棍, 往他们面前一站, 拦住了去路。   “客官,这边不走人,您还是移步两侧大门吧。”   沈延立住脚步,也不说话,就等着肖平越。   肖平越带来的差役已经过来了几个,他们虽穿着便装,侧后方却斜挎着刀,腰间挂着绳子。有个差役抽出刀来往面前的护院身上拍了拍,他旁边的差役亮出了都察院的铜牌。   “官府办案,别挡道。”   那几个护院似乎没见过这阵势,被那寒凛凛的刀拍得直发懵。   “……几位老爷,是不是弄错了?怎么来咱们这了?”   肖平越一挥手,差役们麻利地将那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护院反剪了胳膊,捆了手腕。   有个护院反应快,拔腿就往楼里跑,被一个差役扑倒在地,也给捆上了。   沈延在一旁瞧着,更加确定他们是找对地方了。这里平时没有护院巡查,是不想显得此地无银,平白地引人注意,但一旦有人冲着此处来了,这些人就都冲出来拦着。   看这几个护院的神情,从前应当是没遇到过公然来搜查的官差,故而反应有些迟钝。   他见前路清空了,径自走到连廊一侧,轻轻推了推那上面的琉璃窗,虽然没推动,但他发现这落地的窗在里侧有个卡子,打开卡子便可以开窗。这卡子贴着内侧的地毯,若不是专门来查看,恐怕难以发现。   有个差役得了肖平越的指令,跑进楼里去打开卡子,沈延在外轻轻一推,那窗便开了。此时连廊上恰好无人,肖平越便让几个差役先进去,将连廊两侧通向两座楼的门阖上,截住人流。   沈延和肖平越此时才进了连廊。   他们脚下是厚厚的一层羊毛地毯,隔音的效果绝佳。沈延将地毯掀起,发现下面都是大块的青砖。   这些青砖大小相同,拼摆得也整齐,沈延专看那接缝的地方,发现其中一块的接缝明显光滑许多。   他半跪在一旁,轻轻敲了敲那块砖,听声音,底下是空的。他轻轻将其掀开,那底下便现出一段通向地下的石阶。   石阶两旁还有平缓的通往两侧的滑道,想来是为了方便运人运物而修造的。下面的石壁上嵌着灯架,这一路往下虽算不上灯火通明,却也能看得清楚。   几人刚要下去,青楼这边的门外已经吵成一片。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怎么随便堵我们的路,还围了我们?”   这人的嗓门最大,应当是个妇人,声音里略带着些油腻。   两侧的槅扇上装了窗纸,沈延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不过这声音颇有些熟悉,估计是昨日上台卖姑娘的那个姓胡的老鸨。   “……我们这可是正经的营生,每年纳税给银子的,你们要是这么胡来,小心这身官服让人扒了去!”   那老鸨气势正盛,嘴里咄咄逼人。   “啊呸!窑子算什么正经营生,你也有这个脸!”   这应当是那看门的官差。   “哎呦,你骂人!来人呐,把这几个捣乱的给我轰出去!”   肖平越一皱眉,朝廊外挥挥手,几个差役应诺往楼里跑,大概是去增援里面的差役。   沈延找到了此处的机关,心便稍放下些,至少今日也算师出有名了。只要下面能找到被掳来的那些可怜人,便可以缉捕歹人了。   “肖大人,劳烦您让手下将里面这些老鸨、龟公、伙计之类的先集中到一处,与客人分隔开来。”   “自然。” 肖平越点头,他的人知道该怎么办。   沈延道了句谢,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去,肖平越紧跟在他身后,又叫了一些差役跟进来。   他以往也带人清剿过别处,按惯常的做法,他首先要做的并非是查看受害者,而是先派人看住地牢的出入口,同时将琼楼里的老鸨、龟公、伙计之类的迅速审问一遍。   这是为了防止幕后的东家趁乱从其它秘密通道逃跑,也防止琼楼的人趁机销毁账本之类的证据。   可柳青此时生死未卜,他一刻见不到他的人,便一刻放不下心。且不说他对柳青是否比对旁的僚属更在意些,单说这任务是他派给他的,他便要对他负责到底。   这向下的阶梯通下去,便到了尽头,只有通向左右两侧的通道可以走人。   这两侧的通道似乎并不长,他们才刚到了底,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和一人凄厉的惨叫声。   沈延估摸着两侧各关着娈童和少女。他便对应两座楼的方向,往关娈童的那边快步走过去。   这通道虽处地下,走到里面却见墙体突然高起,深处是什么已经看不清楚。沈延估摸着,是这一侧的通风口,或许是通着伙房、柴房这种地方。   他循着那惨叫声快步走过去,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被绑在榻上,身旁那人正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抽鞭子。每一鞭子都抽到肉里,挨打的那人臀腿上已经血肉模糊。他气息越来越弱,渐渐地已叫不出声来。   沈延心头一紧,抢步过去,夺了那人的鞭子。   “诶,你谁呀?” 那人刚要伸手去抓他,已经被他身后的差役制住了。   沈延俯身到榻前,扶起榻上那人的脸来看,这人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黏在了脸上,沈延轻轻拨开他的发细瞧,才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也是个瘦小俊秀的男子,却不是柳青。   肖平越带来的差役很快便将这一侧几个隔间里的人控制住。   这几个隔间看来是各有用途,方才所处的那一处应当是刑房,最大的一间是牢房,牢房通着一个小小的净房。   倒是和那孟姑娘描述的情景极为相似。   牢房里关了六七个年轻的男人,到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似是汗臊味混了湿湿的霉味。这种地方住久了,想来是极容易生病的,挨了打之后若是不能及时恢复,估计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到时候也就是席子一卷,扔进乱葬岗了事。   沈延顾不上可怜这些人,唤了几声“柳青”无人答应,便走到他们面前挨个看了一遍。   柳青并不在其中。   怎会如此,这里是现成的牢房,不关在这还能关在哪?   ……总不会关在女牢里吧?   他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亲自带人去瞧了瞧。   女牢这边的布局也是一样的,沈延身为男子,不好瞧得太仔细,只侧着身子问了声“柳青何在”。   无人回应。   他往里扫了一眼,几个女孩缩在一起倚墙坐着,有个女孩朝里蹲着,还有个女孩光着背,倒伏在地上,似乎是刚受过刑。   沈延见状便不好再细瞧,转身出了牢房。   他此时才真是有几分慌乱了,按理说藏人不藏两处,抓了的人全放在牢里才好看管,柳青不在此,莫非他们已经对他动了手?   他定了定神,让差役先将这些被掳来的男女送到楼外的草坪上集中起来,稍后再谈送回乡里的事宜。   他从秘道出来,又从外面的正门进了青楼。   刑部的人和肖平越的人已在青楼大堂里维持秩序,他们让楼里的人分立两旁,一边是恩客,另一边是琼楼的人。   沈延见肖平越的人都亮着刀在大堂里来回地走,料想之前他们没亮刀的时候,琼楼的人怕是不听话的。   自然不听话了,多少年都有人撑腰。即便到了此刻他们大概也是不怕的。   肖平越笑着告诉沈延,据他的属下回报,之前有几个琼楼的伙计想冒充恩客,但是即刻就被认识的人揭发,揪了出来。   沈延礼貌地笑笑,他心里还有个人放心不下,根本没有听笑话的心思。他一边听着肖平越说些有的没的,一边往大堂里扫了一圈。   没有柳青的踪影。   他不经意地往窗外望了望,见肖平越的手下正带着那些被掳来的人绕过青楼,坐到连廊外的草坪上。   他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忽然意识到他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那人身姿窈窕,比一般女孩子略高些。她满头的青丝浓密而乌亮,如瀑布般垂落至腰际,更显得那把纤腰只堪一握。这人穿了身平常的蜜合色棉布襦裙,但光这落落大方的仪态,已经让她在众女子间鹤立鸡群。   那人莫不是……   他也顾不上跟正说到兴头上的肖平越打招呼,就两步抢到窗边,探出身子朝那群人望过去。   他仔仔细细地分辨了半晌,并没有那个身影。   ……奇怪,方才明明看到了,那个人穿襦裙走路的样子他闭眼都能画出来,怎会认错?   听说她那时候就是嫁来了南方。她生得那么好看,莫不也是被人牙子盯上,掳来了这?   希望是他看错了……   “沈大人,您是在找谁?”   肖平越已经跟了过来,他脸上虽笑着,心里挺不痛快。   他方才对沈延说楼里的事,沈延听到一半,连招呼都不打就跑开了。他倒是要看看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虽然品级不如他沈延,但南京的事他是说得上话的,在整个金陵城有谁敢不敬着他,偏这个沈延,先是不打招呼就把刑部的人叫过来,这会连最起码的尊敬都没了。 第42章   “......是沈某失礼了, 还望肖大人见谅,” 沈延笑着对肖平越微微一揖,“今日能如此顺利地将这些无辜的百姓救出,多亏了肖大人指挥有方。都御史大人一直赞肖大人智勇双全, 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今日一见, 都御史大人所言果然非虚, 沈某对肖大人是感佩有加。”   反正肖平越不过是觉得被怠慢了, 那他就把面子给足了他。   肖平越见沈延谦恭有礼, 全是一副晚辈的姿态,方才还呛在胸口的那股气片刻间就顺了下去。   “......不敢不敢,” 他捋着精心修剪的长须笑了几声,“下官怎敢在沈大人面前居功, 不过是为朝廷尽一份心力罢了。”   沈延礼貌地一笑, 也不再多说, 直接回到原位提审青楼的老鸨和象姑馆的龟公。   骆闻忠早猜到沈延他们要问话,已经让人吓唬过这二人好一通。那二人见了骆闻忠手里的腰牌,表面上恭敬了许多,可说来说去还是要骆闻忠给他们个说法。   后来骆闻忠干脆让他们往窗外看。   “瞧见没,那些人是我们刚从你们地牢里救上来的,你们还要什么说法?”   二人方才一直被关在大堂里, 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那许多事, 此时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那老鸨的面上已流露出惶恐, 却居然还不松口。   “哎呦大老爷,这些人......民妇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啊, 这......”   沈延截断她的话:“你听好, 我只问你们一件事, 今日外面有没有送人进来?”   那龟公略想了想:“......没有啊,大老爷。”   那老鸨偷着横了龟公一眼,对沈延连连摆手:“民妇一直在大堂里忙着呢,没听说......”   沈延把老鸨放在一边,单看向龟公。   “你可要想清楚了,有人亲眼瞧见,有位朝廷命官被你们的人掳进来,你若是知道人在哪,赶快说出来,算你将功折罪。若是伤了朝廷命官,甭管此处的事你参与了多少,都是死罪。”   他声音虽平淡,目光里的冷厉却比平日还要多上几分。   那龟公显然是怕的,说话都有些打颤:“回大老爷,小......小民这边真没有,但是......”他抬手一指那老鸨,“小的听说她这边送来个新的。”   那老鸨被他指得直瞪眼,忽然啪地一拍脑袋:“哎呀!民妇方才是忘了,今日是新买来个姑娘,但是那是个姑娘啊,那肯定不是您说的大人了......”   那老鸨说着话,似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朝楼上瞟了两眼。   沈延即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二楼有个人影一闪,进了一间房。   他的心猛地一跳。   那人的面容虽未看清,却能看出是个女孩儿,一身的蜜合色,长发披在身后。   “楼上还有人?”他即刻转头问肖平越,目光里是少有的急迫。   “没......应该没有,”肖平越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禁一愣,“下官的人之前清过楼,已经......”   “肖大人,”沈延截住他的话,“劳烦您审一审,看他们东家何在。沈某去去就来。”   “诶沈大人……”肖平越的话还没问出口,却见沈延已经大步跨出去,分开人群跑上了楼梯。   嗬,什么晚辈的姿态,什么对他的敬重,都是放屁。   二楼的房间众多,沈延看到方才那人是进了最挨着楼梯的那一间,他担心她就是他心里惦记的那个人,箭步如飞地往楼上跑。   柳青此时正在那间房里,解开最后一颗上襦的扣子。   她如今还穿着胖姑娘给她的襦裙,头发还散着,可这大堂里除了沈延还有这么多衙门的人,她要是此时被人认出来,想让人不起疑心都难。   她之前躺在麻袋里,被胖姑娘的哥哥留在了地牢里。听他和地牢的看守说话的意思,他要去楼上找老鸨,让老鸨下来看看她的模样,再谈价钱。   她那时也不知是身处地牢的何处,不过听声音,周围挺安静。她便将之前抓的耗子放出来,让它将麻袋咬出个小口,她再伸出手去将绑麻袋的绳子解开,把自己放出来。   她当时想,大不了等那男人和老鸨来的时候,她就说她是实在闷得喘不过气,求别人给她放出来的。不论如何,也总比一直被困在麻袋里,不知周围的情形要强。   等她从麻袋里出来,才发现那是个净房,此时正好没人。她想着反正她暂时逃不出去,不如去瞧瞧旁人都关在哪。可就在那时,她听到不远处石阶上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下来了不少人。有两个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个显然是沈延。   她一时不知该躲到哪,就干脆缩在净房里。好在沈延只是去旁边的隔间找过她,并没有来净房。等沈延走后,几个穿着便装的差役来通知她们得救了,让她们尽快收拾利落,随他们一起出地牢,到青楼外去候着。   她自然是不能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否则她这副样子,迟早会被认识的人撞见。好在那些差役都只当她是个拐来的女孩儿,她一说要如厕,差役便放她进了青楼。   大堂里人多,她便避着人群,从后门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按她的猜想,那些红倌人有那么多常来往的恩客,她们的衣橱里怎么也得有一两件男人的衣裳,可是她翻了好一通,才找出一件极其肥大的外氅。   肥就肥一点吧,总比穿着襦裙好。   她麻利地脱下上襦和裙子,才刚把大氅拿起来,便听到临近的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飞快,似乎马上就要到房门口。   她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冲到门边把槅扇抵住。   她方才进房间时,是想将槅扇上闩的,但一时没找到门栓在何处。她不想在找这东西上花费太多时间,便心存了侥幸,想着反正人都集中在大堂里,她迅速地换好衣裳应当没什么问题。   现在可好了,就在她抵住槅扇的那一刹那,一只大手已经从外面扶上了槅扇。   “别进来!”   她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心里慌乱,音调也一下子高了上去,全不同于她平日里刻意压低的那种嗓音。   沈延一听见这个声音,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捏紧了。   果然是她没错,他就知道他不会看错。   可她怎么会沦落到此地?以她的性子,在这种地方得受多少苦?   “......语”他想唤她语清,可又不想让旁人听到她的名字,坏了她的清誉。   “你别怕,是我,”他低声对着槅扇的缝隙道,“......我来送你回家。”   他的声音沉郁而温柔,带着平日少有的热度。   柳青怕他推门进来,正贴在槅扇上,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咯噔一下。   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对刘语清说的。难道她的身份已经被他发现了?   不可能,她方才跑上来的时候楼梯上没人。而且她一路用袖子遮着脸,从楼梯上来之后一转就进了房间。他一定没看到过她的脸,最多也就是认出了她的背影。   “......你的夫家在何处?你别担心,我把你送回去的时候,就告诉她们......你只是生病了,暂时住在金陵的亲戚家,”外面的人没等到她的回话,口气似乎更温柔了些,“然后我......我再雇两个妇人,扮成你家亲戚,帮你圆过去。”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扶在棂条上的手微微蜷起,窗纸上映出他分明又好看的骨节。   他这样子,几乎算是小心翼翼了,一边说一边还要斟酌着怎样说才好。   柳青在槅扇的另一侧,侧脸瞧着他映在窗纸上的轮廓,心都被他说得软下来。   “若是他们还是不肯接纳你,你就......跟我回京师吧。”门外的人又道。   他明明是在做一个承诺,但那口气又好像担心她不同意似的。   “......我来照顾你。”他映在窗纸上的喉结微动。   柳青手抠着棂条,只觉得喉头发紧,鼻尖突然泛起一阵酸意。   这傻瓜,平日里的精明劲都哪去了。旁的不说,她若真是被休弃的妇人,他娶了她,对他的仕途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我能进去了吗?”   沈延一直没得到她的回应,似乎有些焦虑了。   她赶忙拭了拭眼角的泪,蹑手蹑脚地跑进里间,好歹将大氅穿上系好,才对外面喊了一句。   “大人,是您吗?下官听不清您说什么。”   外面的人影一瞬间僵了一下。   而后隔扇哗地打开,沈延大步跨了进来。   他看着从屏风后绕出来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青的神色虽还平静,但一双凤眸里还残存着的几分慌张。她穿的应当是件大氅,翻卷的大带明显是在匆忙中系上的,却仍是束出了一把纤纤的腰。   这身衣裳太过肥大,衬得她更加娇小。她满头乌亮的青丝披散下来,有那么几根柔柔地贴在秀美的脸颊上,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意。   沈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觉得她这副样子,简直是——! 第43章   ——简直像个女人。   还是极为俏丽的那种……   他方才进屋的时候, 随意扫了一眼。此处虽乱,却是一眼望到底的。   这整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柳青一人。   而柳青身后的那张架子床上还散落着一身蜜合色的襦裙。   也就是说,他以为的那个人的背影竟是柳青。   说起来, 这二人身量倒是差不多, 难道是因此, 二人的背影才会如此相似?   应该还不止这个原因。   他见过不少戏台上的男旦穿女子衣, 学女子走路, 即便再怎么刻意模仿, 总还是有些不同于女子的地方。所以他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即便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也总该……是个女人。   柳青觉得,沈延看向她的眼神愈加复杂起来, 似乎是震惊之余更有几分探究。他有这种神色的时候不多, 一旦如此, 就说明他已经开始认真地琢磨一件事了。   才片刻的功夫,她的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装作整理袖子,趁机把汗蹭到衣服上,才发现长发还松散地披在肩上,难怪……   这头发束不束,差别还是很大的。就她眼下的样子, 一定怎么看都不像男人。   她方才本打算换好衣裳之后, 在这屋里寻根簪子将头发束上, 可是他来得太急,她根本来不及翻找。   “……大人, ” 柳青已经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便垂眸行了一礼, “下官才从地牢里逃出来没多久,未及向大人禀报,还请大人见谅。”   颔首间,一束青丝自她的耳畔滑落,柔如黛云,软若丝绸。   沈延的目光滑过她的云鬓,落在她凝霜似雪的脖颈上。   “……无妨。”   他终于开口了,柳青差点要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你何时逃出来的?怎会在此处?” 他口气还算平和。   柳青见他只问了这些该问的,稍稍舒了半口气。   “幸亏大人来得及时,不然下官这次就成了阴沟里翻船了,” 她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松些,“下官在巷子里窥看琼楼这边的情形,被一个和琼楼有关系的人发现,这才被他们抓了去……”   她将白日里被擒的大致情形说给沈延听。   “……下官醒过来,发现被捆了手脚,眼前一片黑,原来是他们给下官蒙了眼睛,” 省得他之后再让她去指认那家人,到时穿帮,“……他们原想将下官扔进河里灭口,可后来那人说,与其杀人,不如将下官卖给琼楼,定能卖个好价钱。他还说下官生得像女人,非要下官扮成女人再卖进来,因为卖姑娘得的银子多……”   她边说边觑着沈延的脸色。   他微微抿着唇,似乎是在认真地听她解释,可一双眼睛却好像笼上了薄雾,看不清那底下的情绪。   “我曾经去地牢里找你,又唤了你几次,怎么没见你答应?”   “那时下官口里被塞了破布,手还被绑着扔在净房里……下官想叫来着,可是叫不出声,大人您看那块塞我嘴里的布还在这呢。”她掏出那条包耗子的破布给他看。   “后来呢?谁帮你解的绳子?” 沈延没什么表情。   “......他们捆得不结实,下官自己挣了一会就挣开了。”   他若是去查看,净房里还恰好有那段用来绑麻袋的绳子。   “那你从地牢出来之后,为何不来找我?”   “下官......” 柳青垂下眼帘,“下官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朝廷的六品主事,却被迫扮成女子模样,若是让大人您和其他几位大人看到,下官还不如......”   她狠了狠心,将一只绵软的小手握到最紧,一拳锤在床边的小几上。   青软的关节猛地撞到硬邦邦的榆木上,痛感穿骨入肉,直往她心里钻。她强忍着眼泪,脸涨得通红,倒真有几分男儿受辱的羞耻感。   沈延一皱眉:“......你这是何必。”他不觉间往前走了一步,又即刻收住脚步。   话音未落,走廊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这些人应当是来找他的。   沈延略一迟疑:“罢了,此事回头再说。”   他走到槅扇边上,又突然停下,微微侧过头。   ”......你还是先穿戴好。”   他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却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   他是不爱管闲事的。说到底,只要下属办事得力,是男是女他并不十分在意。但她若是这副样子出去,难免让旁人生疑。本朝不准女子为官,此事一旦败露,便是死罪难逃。   楼下梁、骆、肖三人问话问得差不多了。   梁骆二人见沈延上楼进了房间之后还未出来,便问肖平越沈大人方才是为何突然上楼去了。   肖平越心里的不痛快尚未消下去,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你们沈大人啊,贵人事忙。”   “……哦,也说不定是沈大人发现了什么吧。” 骆闻忠搭了一句。   他一听肖平越的口气,就知道肖平越对沈延不满意,便随便找个理由帮沈延圆过去,免得沈延事后知道了,以为他和肖平越说他的坏话。   “还能发现什么?” 肖平越又笑了笑,回头看向老鸨,“你们楼上的人不都早叫下来了?”   “大老爷说的是,”老鸨跪在几人面前,这会已经被吓唬得服帖多了,“不过小民想起来,方才那楼上好像进去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   骆闻忠立即看向梁虎。沈延威名在外,可没听说他好女色啊,怎么来金陵没几日,就有相好的姑娘了?   梁虎也一愣,他们沈侍郎是什么人,即便有相好的,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找过去。   “你看清了,是个姑娘?” 梁虎又问那老鸨,“你们家的姑娘不都在这了吗?”   他一指大堂里的红倌人。   “这个......” 老鸨似乎很是为难,“回大老爷,那姑娘嗖地一下就进去了,小民也可能……没看清。”   梁虎气得一指她:“没看清你就敢乱说!坏了我家大人的官声,你死两回都赔不起!”   待会沈延下来,发现他们在这造他的谣,骆闻忠和肖平越都无所谓,倒霉的只有他。   那老鸨被他指得一哆嗦,刚要为自己辩解,却见肖平越朝她摆摆手。   “咱也不用问了,”他对另外两人道,“我直接上楼去瞧瞧,看沈大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骆闻忠嘴巴一抿,忍住没笑出来。肖平越也是损透了,谁家见姑娘还用旁人帮忙,他分明就是要让沈延难堪。   梁虎却吓了一跳,他想拦住肖平越,可肖平越已经带着几人往楼梯去了。   沈延刚打开槅扇的门,就见肖平越带着他手下的几个人到了门口。   肖平越脸上挂着笑,可总有些来势汹汹的意思。   柳青应该还在里面理头发、整衣裳,他怕肖平越看到,回身便将槅扇合上了,抱着臂往门口一站。   “沈大人,可是在这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不如下官带人进去瞧瞧。”   “那倒不必了。” 沈延笑道。   他知道肖平越不怀好意,便也不跟他多说。他比肖平越高上三级,品秩摆在这,肖平越再如何不高兴,也奈何不了他。   肖平越等了片刻,本以为沈延至少会给他个理由,结果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就这么平白地吃了一瘪。   沈延觉得教训给够了,便又给他个台阶下,问他那几人审的如何了。   “......” 肖平越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却又没办法,“据那老鸨说,他们的东家白日里还在,不到下午的时候出去了,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沈延抱着臂点点头,那东家应当是提前得到了消息,逃跑了。也算是意料之内。   他白日里曾找肖平越借人,让他将人埋伏到琼楼周围,后来情况有变,他又通知了肖平越和梁虎他们。   若这东家是中午出逃,肖平越和他手下的人嫌疑最大。   不过也说不定是中午出去办事,下午得到消息后才出逃,所以刑部的嫌疑也不能排除。   “那账册什么的呢?” 他又问。   “老鸨只给了明面上收支的账册,说别的她们没有。”   沈延点点头。   行贿的记录应当在东家手里,想来是被他藏到了某个安全的地方。   即便那人将账册落下了,也自然有人会在他们搜查前将账册取走,毕竟那上面应该有多年利益来往的记录,与他勾结的人不会放任不管。   “那可有记录掳拐进来的人的册子?” 柳青拉开槅扇,跨出门来。   她的衣裳已经穿得妥帖,头发也已束得一丝不苟,除了人还是太单薄些,倒不大容易引人生疑了。   沈延看了她一眼。   柳青总觉得这和他从前看她的感觉很不一样了。   肖平越一愣,不是说是姑娘吗,这不就是个男人。   “这位是?”   “在下柳青,现任京师刑部主事一职。”   柳青有种感觉,她说这话的时候,她身旁的沈延似乎在很仔细地听她的声音。可是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又觉得他还是平常的样子。   肖平越和她见礼之后便回她:“并没有这样的册子,有可能是被东家放在某处了。”   柳青很是沮丧,她为了这么个东西,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结果现在还得从长计议,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洪敬的女儿救出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下骆闻忠和梁虎看得清楚。   “诶,本以为你们沈大人是金屋藏娇,没想到这藏的娇竟是柳大人。”   骆闻忠貌似不经意地打了个哈哈,梁虎的脸色却又阴沉了几分。   他原先虽一直说沈柳二人关系不一般,但自己知道那多少是有些夸大,如今见到这场景,才知确实如此。   不管这二人方才是在谈什么,反正是将他排除在外了,恐怕这次清剿琼楼的事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在刑部做主事将近十年,居然被一个来了不到两个月的柳青挤了位置,看来刑部里只要有柳青在,恐怕就没有他梁虎出头的一日。   楼上三人说罢往下走,柳青恰好走在沈延之前。她想起方才被他认出了背影的事,心虚得很,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后来她干脆学肖平越,拉宽了步子,再稍微往外撇撇脚,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别扭。   她在楼梯的拐角处,似乎瞥见沈延的嘴角勾了勾。   然而她猛一回头,却撞进一双静如渊潭的眼睛里。沈延面色平静,只冲她微一挑眉毛,似是在问她怎么突然看向他。   这便是沈延最讨厌的地方了,即便他已经在心里将一件事翻来覆去想了个透,面上却还是可以半点都不带出来。旁人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有胡乱猜测,反而自乱了阵脚。   这厮究竟有没有生疑,还不如给她句痛快话。再这么下去,她可是受不了了。   他们才刚下楼没一会,两列差役跑进门来。众人往那两列人身后看去,见走在最后的竟是王友能。   王友能今日穿着青色六品官服,显得肚皮又圆又亮,他满面红光地走进来,打老远一看倒像根红心水萝卜,圆滚滚、水蓬蓬。   沈延和肖平越远远站在一旁说发文书搜捕那东家的事。王友能便笑着和骆、梁二人见礼寒暄。他说应天府听说琼楼这出事了,赶忙带人来瞧瞧。   柳青远远地见王友能进来,便已经悄无声息地躲到沈、肖二人身后去,侧着脸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可这也架不住王友能锲而不舍地找她。   “柳大人,” 王友能把一只肉手极自然地往她肩膀上一搭,“几日不见,一向可好?”   柳青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灵活地一侧身:“……竟是王大人,真是多日不见了。”   王友能并不介意,依然笑出了一脸的油光。   “可不是,友能几日不见柳大人,真可谓如隔三秋,” 他抬手扒住柳青的臂膀,凑到她耳边道,“柳大人的亲戚可见着了?友能还等着柳大人请喝酒呢。”   柳青心里膈应,很想把臂膀从他手里抽出来,却见沈延已经看了过来。   她担心那动作落在沈延眼里会显得太娘气,便干脆一甩膀子,反手往王友能背上极豪迈地拍了几下,拍得啪啪直响。   “自然自然,必是要请王大人吃饭的,哈哈哈。”   王友能喜欢她往日娇秀的样子,她这么一拍倒把她拍愣了。   柳青心里正好笑,一抬头却见沈延已经站在面前。 第44章   王友能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沈延。   他这人有个本事, 每到一个地方,总是能即刻发现其中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他方才一进门,除了柳青之外,便注意到了沈延。   只是沈延英挺俊朗, 全无那种柔婉之感, 引不起他的兴趣。   再加上他也并不知道沈延的身份, 所以只看了走到他身旁的沈延一眼, 便又回过头去追问柳青。   “那既然如此, 选日不如撞日, 待友能将这些人犯带回衙门,咱们就去喝酒吧。”   “......”柳青挠了挠后脑勺,“今日么......”   她早先答应他的时候,是想着能拖就拖, 实在拖不下去了再另想办法, 结果办法还没想到, 他就来催她了。   “柳主事,”沈延突然插到二人中间,他肩膀宽,人又高大,这一步跨过来几乎把小水萝卜一样的王友能给挡没了,“公事还没办好, 就想着吃喝玩乐了?”   柳青突然听他这么说, 先是一愣, 而后不住地点头。   “是是是,大人教训得是, 下官尚未写好案情陈述, 怎能只想着玩乐。下官这就回官驿去写。”   她说着就探出头来, 向被沈延挡住的王友能一揖,跟他告辞。   “诶慢着......这位是?”   王友能仰头看向沈延,面上明显不悦。这人是哪颗葱,他快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让他给弄飞了。   “......”   柳青觑了觑沈延的神色,这人没有半点想搭理王友能的意思。   “……这位是我们刑部侍郎沈大人。”   她说完这话,总觉得头顶好像被人瞥了一眼。   她仰头看了看沈延,他看她做什么。他是可以不搭理王友能,但她毕竟受过王友能的恩惠,即便是出于礼貌,也不能把他晾在那。   王友能一愣,这碍事的人居然比他大三级还不止。毕竟京里的刑部侍郎比南京的刑部侍郎地位高多了,是朝廷重臣,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   所以他再怎么烦沈延,也只能向他行礼。   沈延从鼻子里嗯了声,就算是应了,问都懒得问王友能什么姓名、什么官职。   “那就走吧,还愣着做什么?”他睨了柳青一眼,用下巴指了指门外。   柳青应诺正要随他走,王友能又叫住她:“诶柳大人,不如友能去你的客栈等你吧,等你写完,咱们顺带吃个夜宵。”   “......啊,这不必吧.....”柳青在努力地想有什么借口可以用用。   “晚上到我那去写,写不好就重写,直到我满意为止。”   沈延甩了这么一句,已经阔步走到前面去了。   柳青皱着眉向王友能告辞,一路小跑地跟上去。   什么叫写不好就重写,她在衙门干了这么多年,还能连个案情陈述都不会写么。   琼楼里面灯火通明,外面的天色却早已暗了下来。   浮云遮遮避避,洒进车窗的月色暧昧而旖旎。   沈延自打上了车就一言不发。   他这人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柳青很习惯,但她总觉得他是有些不悦的,而且可能与她有关。   她余光见他合着眼,便放心地打量他。   他这人可真难猜,也不知他对她究竟疑心到什么程度。   完全不让他怀疑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但他有没有把现在的柳青和从前的刘语清联系到一起呢?   应该还不至于。若她不是当事人的话,也定然会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谬。   不过为了永绝后患,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向他证明她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柳主事。”   沈延忽然睁开眼。   他这人面相冷,眼神也总显得淡漠,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温柔,竟让他的眸中显出些怜意。   柳青撞上他的目光,有些赧然。他方才知道她在偷看他?   “那人居心何在,你难道看不出来么?”离得近的时候,能听出他嗓音中柔和的沙感。   柳青反应了片刻。那人?他这说的这是......王友能?   “下官其实......”   她本能地想随便编个谎话搪塞过去,但又忽然想起他贴着槅扇认认真真告诉她的那些话,谎话就说不出口了。   “那人是什么样的人,下官自然明白。下官只是......也有些难言之隐。”   他的心意她无法回应,也不能对他坦诚相待,但至少可以少骗他一点。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看透似的。   “......上次在酒楼的事情也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跳?”   “……”柳青微微叹了口气,“下官是......有所求。”   她只能说这么多了。   “有所求。”   沈延在薄唇间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暗自苦笑。   说得也是。若不是有所求,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何必扮成男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这些苦差事。   其实有所求的又何止是她,他不也一样。   只不过他所求的那些更加虚妄,明明知道她和他念念不忘的那人是两个人,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她,管了许多不该管的事。   下不为例,日后还是得将她与其他僚属一视同仁。   马车快到柳青驿馆的时候,她起身和沈延告辞。   沈延抬头看她:“你走了,案情陈述谁来写?”   柳青眨眨眼:“大人,您那话是当真的啊?”   她之前当着王友能的面说要写案情陈述,也不过是个借口。毕竟今日才刚清剿完,那些被掳来的姑娘的证词她都还来不及看,琼楼的东家也还没归案,所以案子都不能结。   案子都没结,写什么陈述?   沈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然当真。”   柳青叹了口气,只好又坐回去。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么多线索都还没捋清,此时写这些有何意义。   暮色深沉,客栈里大部分的房间都已经暗了下去,唯沈延这一间仍是灯火通明。   他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翻着书,而柳青正坐在他的书案旁,咬着牙改那篇无中生有的案情陈述。   她全身的怨气集于指尖,捏着笔杆的小手上青筋突了又突。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稿了。   她拿回画满了红圈的第二稿时,他眼见她紧紧捏着那沓纸,在其上掐出了一个印子。   前两稿似乎已经耗了她大半的精力,她那张娇俏的脸上,俊秀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个小疙瘩。每写几行,她就恨恨地吐出一口浊气,再往他这边偷瞟一眼。   不得不承认,与其任她和那个什么“有能”的喝糊涂酒,还是让她坐在这写字更能让他舒心。   那人对她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她还是在他这里比较安全。虽然她在灯下写字的神态实在是亲切、可爱,让他移不开眼,但那绝不是他让她来写东西的原因。   “大人……”   这口气已经颇有些幽怨了。   柳青吧地把笔一搁,将手中的一叠纸,递到他面前。   沈延一手接过,似是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他微一抬眼,瞥了瞥角落里的更漏。此时已入人定,这个时辰即便那个什么“有能”来了,他们也肯定吃不成夜宵了。   他拿着那几张纸摆了摆样子。   “嗯,可以了。”   “……可以了?”   柳青觉得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前两稿她写得那么认真,有理有据,连琼楼地牢的结构她都仔仔细细地描述过了,结果他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毛病挑了一大堆。   这一稿她估摸着仍然通不过,所以写得很简略,竟然通过了。   沈延看她惊喜的样子,不禁嘴角一勾,其实第一稿就已经挺好的了。   “大人,这案子离结案恐怕还得有些日子。那逃走的东家估计颇有些本事,他东躲西藏,怕是很难抓捕。”   她在陈述中也写了“此案尚不能结”,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无妨,或许过不了几日这人便会主动找上门。他若不来,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第45章   柳青略一顿:“也是, 他手里应该攥着不少人的把柄,那些人还不个个都想他死。大人今日带人清剿琼楼,估计此时南京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大人住在此处,那人想找过来应该也不难。”   沈延点点头, 将书合起来。柳青见状, 将自己方才用过的笔洗了洗, 又帮他整理书案。   “大人, ”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突然抬头看他, “您上次说您在南京也有可用之人,是不是指肖御史的人?他……可靠吗?”   沈延没有直接回答她:“目前为止,还算可用。怎么这么说?”   “下官是想,若是那东家来找您, 不论他是否真的把证据交给您, 岂不都是陷您于险境?若是肖御史可靠的话, 不如找他借几个人,保护您的安全?”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纯净,她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   沈延嘴角扬起,柔声道:“这不是还没来么,等来了再说吧。”   柳青一怔, 他平日不都是挺谨慎的么, 怎么到了性命攸关的事上倒有些大而化之了?   她放松的时候, 心里想着什么,眼睛里就会带出来。波光流转, 看上去煞是可爱。沈延见她这样子, 嘴角的笑容漫散开来。须臾间他有些恍惚, 就好像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似的。   他忽然很想抬手抚一抚她的头。   然而手伸到她鬓边却又突然停下。他侧身探了一步,将槅扇打开。   清冷的夜风一下子涌进来,最是令人提神又警醒。   这人可不是语清,他怎可以权谋私,利用上司的身份对她做无礼的事。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明日看看那些证词,有特别的地方,整理进去。”   他垂眸将书案上那沓纸拿来递给她,便再不看她。   柳青哦了一声,偷偷觑着他的脸色。   他现在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了,方才还笑得和暖,才片刻的功夫就又冷下来了……   翌日,沈延早早地起了身。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好,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穿襦裙的身影,长发齐腰,窈窕而秀丽。那人回眸向他一笑,巧笑嫣然,动人心魄。他叫了声语清跑过去,那张脸居然幻化成了柳青的模样。   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竟又有了少年时的悸动和惶惑。   他自离开翰林院,先后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任职,遇到再难的任务,他也能做得如鱼得水,全赖他时时刻刻的冷静清醒,不为外物所扰。   偏偏来南京的这几日,他的心就被扰了。   就好像有那么一池春水,若是偶然有颗石头丢进去,那些许余波很快就能归于平静。可这个柳青更像是缠绵不断的细雨,丝丝缕缕,却总是不停,搅得他乱了心神。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心,提笔给他早年的恩师、前任大理寺卿——齐凤山写信。齐老与刘家关系匪浅,还是他们两家的媒人,语清的事他或许知道一些。   “近日晚辈在金陵偶见与刘家妹妹相似之妇人,”他写道,“晚辈自视为兄长,便想到探问其近况一二……”   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折好入封,托客栈伙计让人快马送到京城。   信一交出去,他果然释然了许多,若是知道她过得好,儿女承欢膝下,他自能将她彻底放下,也不会再胡思乱想,将她与旁人联系到一起了。   他睡得不好,腹中倒是有些空了。来南京之后,他每日到客栈旁的小菜馆里用早饭,今日也不例外。   他坐到常坐的那张方桌旁,刚刚给自己倒了盏茶,却被身后经过的人碰了一下,水泼到了桌面上。   那人也没道歉就走过去了,他也懒得计较。可当他要唤伙计来擦干水渍时,却见肘边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张折好的纸。   他即刻转过头去看,方才走过去的那人刚刚落座,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见他看过来,向他微微一抱拳。   沈延觉得有异,便将那张纸展开来看。这纸微有些泛黄,似是从某本册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得满满当当。   “丙辰年三月初三,南码头,吴英娘,年九岁,原籍扬州落文坊;丙辰年三月十五,南码头,罗月儿,年十岁,原籍镇江白屏坊……”   他眼中冷光一现,将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折好,收在手中,又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撩了下摆坐到他对面的长凳上。   “这位,东西掉了。” 他将那张纸放到他面前。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黄面四方脸,相貌普通。他打量了沈延片刻,恭敬地行礼:“沈大人,小民等您多时了。”   沈延看着他,淡淡一笑:“你倒是聪明,选在这里。”   “不瞒大人,小民担心您的客栈附近有埋伏,不敢靠近。此处虽人多,但那些人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暗害小民,小民反倒安全些。”   沈延笑着点头:“他们也不想当众抓你进衙门,让这么多人看着你被生擒,若是事后你死在牢里,反而于他们不利。”   他方才发现,客栈门外那些卖杂货的人今日突然换了生脸。幸亏这人不蠢,没往客栈里面闯。   那人微微探过身子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琼楼这三年来收卖的记录,算是小人的投名状。大人若能保小民一命,小民愿将一些要紧的账册交给大人。”   沈延瞥了一眼那册子,连手都没往前伸:“你本就犯了死罪,谁也保不了你。但是本官回京之时可以顺带护送你的家人北上,在你死后,他们至少不会被那些人报复。”   那人一听这话,浑身的精气神似是被一下子抽空了,眼见着就显出了疲态。   半晌,那人道:“罢了,就依大人所言。小民只有一女,年方十二。还望大人在小民死后,能信守诺言,护小女周全。”   沈延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冷厉:“你顾着自己的女儿,为何掳拐旁人的子女?”   那人面露愧色:“……早年小民是想快点攒些银子,日后再不干这损阴丧德的营生,后来却是……被逼无奈了。”   ……   晚上,柳青从南京刑部回来之后,就去找沈延。   沈延递给她一盏茶,就坐回书案旁拿起本看到一半的书:“你说吧,有什么发现。”   他瞧也不瞧她。   柳青觉得他从昨天晚上起就怪怪的,不过他如今是她的上司,她也不好直接打听原因。   “下官此前便一直有个疑问,为何孟姑娘要划花自己的脸,毕竟琼楼必然也是按所谓‘品相’,将掳来的姑娘分几等卖出去。那些相貌姣好的,或许会被人买回去做妻妾、丫鬟,相貌差些的可能会被卖去做些更苦的活。孟姑娘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她为何还要划花自己的脸。”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等着沈延反应。   沈延却是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你这是要我回答你?说重点。”   柳青瘪了瘪嘴,她这不是为了便于他理解么。   “……有几个被拐来的姑娘说,她们曾经被送去一个人的家里,过了二十来日才被接回来,那时琼楼又重新送了一批新人出去。那几个姑娘说那家的主人白日里几乎不在,只在晚上才对她们……而且那人每十日会有一日白天也在。她们说那些比她们早来的、已经被卖出去的姑娘也对她们说过这些事。   “下官推测,按这人十日一休沐的节律和琼楼对他的巴结来看,此人可能是……南京的官员,品秩应当还不低。”   沈延似乎并不惊讶,但他翻书的手一滞,终于侧过脸来看她。   “虽然那些事记在证词上,众人都能看到,但你的这番推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他目光十分专注,似是要让她将这话刻到心里去。   “还有,今日琼楼的东家来找过我,给了我一本册子,你不是说孟家的亲戚也丢了闺女么,你可以翻翻看,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真的?” 柳青两眼直放光,一腔的兴奋显露无遗,“大人您真是厉害!下官就提过一回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沈延也不回她,只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册子递与她。   他不是厉害,他是会不自觉地留意她说的话,所以才记得清楚。   这册子上的条目是按年份录下来的,柳青迅速翻到三年前的记录,一目十行地找洪姓的和佟姓的姑娘。   她很快便锁定了一个条目:四月初十,南城祥福街,佟芳,年十一,原籍顺天宛平,镇江白园崔向文。   丢失的年份、姓名、年龄、原籍全都对得上,应当就是洪敬的女儿洪芳的记录。   她果然是经琼楼卖掉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被旁的人牙子卖掉,更加不好找了。   “大人,下官这两日……或者就明日一日,可否暂时离开金陵?”   写在最后的那户镇江的人家应当是当时的买主了,希望她还没被转手。   “可以,给你三日也行。”   “……谢大人。”   柳青觉得他有些反常。   那东家来投案了,后面还要牵扯出不知多少人,这查证的事他不急着做了?他一下子给了她这么长的假,就好像不想让她回来似的。   沈延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又在琢磨。   “我要歇了,你没事就回去吧。” 他口气平淡。   “哦,那下官告退了,大人您歇着。”   她行礼后便推门出去了,走到廊下的时候却听屋里传出来一句。   “你自己当心,遇到什么事都莫要心急……一路平安。”   柳青脚下一顿,她不就是去镇江么,明日就回来了,他这话说得有些郑重了吧。   她这才发现,屋内映出的暖光里,有个高伟的身影立在门口。   他这是在送她?自她成了柳青,他何曾送过她。   可等她回头看过去,身后的槅扇已经合拢。她还没看清他的神色,那身影就融进暖光里去了。   柳青摸了摸后脑勺,看不懂他。   还是早年好啊,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就直接了当地问他,他若是不回答或是闪烁其词,她就淡着他,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第46章   次日一早, 天边才露了鱼肚白,柳青便已经收拾好行装,离开了官驿。   若洪芳还在原来的买主家,她今日花多少银子也得将她赎出来。   她曾在沈延的车里偷偷摸摸地看过父亲一案的卷宗。按卷宗上所写, 父亲被定的罪名是收受贿赂, 包庇反贼。   此卷宗大致讲了两件事情, 一是一个叫钟瑞的人参与谋反的所作所为和他谋反的证据, 二是父亲如何受贿以及相应的证据。   她当时时间紧迫, 钟瑞谋反的事她只来得及匆匆看几眼, 但关于父亲受贿的指证则看得很仔细。   卷宗上写,刘家当时要处置白纸坊的一间铺子,那铺子原本经营不善,地点也说不上好, 按市价卖不到一百两, 而钟瑞的亲信却以两千两纹银的高价收了那铺子, 以此行贿。   柳青那时帮母亲管账,在她的印象里,家里从未有过两千两这种大额的进项。她当时虽然没有留意过这笔交易,但按规矩,洪敬作为那间铺子的掌柜当时必是给她看过卖铺子的契约并交过卖铺子所得银票的。   事实究竟如何,还要问问当年参与转让的洪敬。按她之前和洪敬谈妥的, 若她将他女儿洪芳平安带回来, 他便告诉她关于那间铺子的真相。   她之前在成珍楼曾与洪芳有过一面之缘。洪芳那时因为摔倒在楼梯上, 东西送得迟了些,就被女主人连打带骂, 看来日子过得很不好。   她今日按琼楼那本册子上所写的大致住址和户主名字, 很快就打听到那户人家所在。   然而这家的主人刚好出了门, 柳青从中午等到日头快落山才把他们等回来。   门房看她穿得齐整,又听说她要赎买丫头,便让她进了院子。   她见到洪芳的时候,洪芳正立在廊下,两只细长柔软的手捧着个盛满了水的小铜盆,似乎是在挨罚了。   那铜盆里热气直冒,看来里面的水还烫着。时值暮春,热气一时半刻散不尽,也不知她抱着那滚烫的铜盆站了多久了。   柳青跑到她面前,将铜盆拿过来,把水哗地泼了一地。   洪芳满脸的泪痕还未干,一见铜盆里的水洒了吓得呜呜哭起来。柳青一边告诉洪芳她是替她父亲来赎她的,一边抓起她的手腕来检查。   两只软绵绵的手又红又肿,指尖上已经冒出好几个大泡。   “疼吧,待会我让他们给你上药。”   柳青心里后悔,当初她在成珍楼和她偶遇时,就该拦下这个瞧着面熟的女孩好好问问,不然这女孩也不至于多遭这么多罪。   洪芳听说自己要被赎出去,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她双手相互轻轻一碰。   “不疼,已经麻了。”   柳青到花厅见了这家的女主人,虽然上次她只看到过这妇人一角华贵的裙子,但如今一见本人,她便觉得那妇人和她想象的一般无二,刻薄又狡猾。   柳青让她们先给洪芳上药再谈价钱,那妇人大概是想着即将到手的银子,便同意了,让人即刻去取药。   “我们当时买她花了二十两银子呢,如今按市价怎么也得番这个数。” 她伸出一只手,染了丹蔻的指甲鲜红如血。   “一百两?” 柳青冷笑,“是不是少了点?毕竟从衙门里赎人可能不止这个数。”   那妇人手中的倭扇一停。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卖个丫头还卖出官司来了?”   “你还没听说吧,金陵最近破了一起掳拐人口的大案,这孩子也是被那些人牙子拐来卖的,你们本就不该买。你要是还拿不定主意,我就让人去应天府问问,看看像你们这种情况,把你家爷从衙门里赎出来,大概要多少两。”   柳青一边说一边从腰上将刑部腰牌解下来拍到她面前。   “那……” 那妇人瞟了几眼那块油亮亮的小铜牌,极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那便宜你了,我们吃点亏,就给二十两吧……可不能再少了。”   柳青鼻子里哼了声,摸出二十两银票拍在桌子上,就带着洪芳走了。   她原是备了二百两银票,但一见这妇人的样子,连这二十两都不想给她了。   她们二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们对回金陵的路也不熟,不敢走夜路,便就近找了家客栈留宿,等天亮了再启程。   而此时在金陵的王友能已经急得猴挠腮。   他中午的时候听说了刑部的消息,京师来的那个沈侍郎说关于琼楼案他已获得新的线索和证据,因事关重大,他要在明日上午启程返京。   他刚听说这个消息,一下子从他的加大号官帽椅上弹了起来。   他倒不是在意什么案情线索之类的,他担心的是,沈延走了柳青不也得跟着走?   可他还想拉着那谪仙般的柳青共度良宵呢。   如今他芳泽尚未得亲近,连那削葱般的小手都还没来得及摸上一摸,人就要跑了?   他即刻让人备车送他去刑部衙门,结果到了那,梁虎阴阳怪气地说柳青又请假了。他赶忙又折返到柳青投宿的官驿,也没找到柳青。   他后来在沈延的客栈门口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去跟伙计打听,问柳青此时在不在沈延房里。   一听说不在,他心里既失落又松了口气。一方面,他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延很是怵头,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很不公平。   看沈延瞧柳青的眼神,说不定他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思呢。他把一个美男子叫到自己屋里去写什么案情陈述,说他没有旁的心思谁能信。   王友能垂头丧气地回了衙门,觉得这劳什子的差事真没什么乐趣,便临时告了假,乘车回了家。   “老爷,您回来的正好,家里来了贵客,是京里……”   管家见他正往书房走,便一路小碎步跟上来。   “去他娘的贵客,京里来的就了不起啊?整天把着我们柳主事不撒手,柳主事请我喝酒他也拦着。”   管家一听他嘴里不干净,吓得忙凑到他耳边。   “不是啊爷,这位真是贵客,是京里来的……”   “呦,王大人脾气大了不少啊,“管家话音未落,从书房里悠悠地飘出来这么一句,“快让爷瞧瞧,谁把你气着了,爷帮你顺气。”   王友能听了,整个身子一僵。   今儿是什么日子,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他扭过脸来,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摆着口型质问他:“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管家哭丧着脸,无声地答道:“小的这不正要跟您说呢么。”   王友能扁了扁嘴,把勒到肚皮上的大带往下拉了拉,又整了整袍角,才迈进书房。   他的书案后,有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加大号圈椅上,一只脚踩着书案旁的卷缸。一把洒金折扇放在手边的书案上。   那人穿了身玄色底绣金大团花纹直裰,头上用金嵌翠玉冠束发。这么一身打扮,穿旁人身上未免有些浮夸,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是浑然天成,好似只有这样的一身才衬得上他这身贵气。   他斜后方还垂手立着一个精壮的男人,手臂顶常人两个粗,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王友能也不敢打量太久,向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友能给五爷请安。五爷何时来的金陵,友能若是早知道五爷来,自当早早地去恭候您。”   “别呀,王大人,你公务繁忙,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他虽是王大人王大人地叫着,口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居高临下。   他也不看王友能,只回手从身后的博古架上随意拿了个紫檀雕的南极仙翁,盯着那仙翁的肚脐看。   “五爷折煞友能了,友能在五爷面前怎敢称大人。五爷若有用得着友能的地方,友能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王友能一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然而遇上面前这位,他连表忠心的时候都有些局促。   五爷哈哈笑起来,将南极仙翁往书案上一放。   “谁要你们肝脑涂地了,爷这回是有公干,顺道来看看你们。你们方才在门外说的什么事,哪个京师来的跟你抢人了,还有你说的那个姓柳的是谁,说来听听,帮爷解解闷。”   王友能暗骂自己方才嗓门太大,这事竟让他听见了。   “回爷的话,友能就是开个玩笑。之前京师刑部派来两位主事来南京刑部监察,一个姓梁,一个姓柳。前两日又来了位刑部侍郎,姓沈的。”   五爷一听,里面有个刑部姓柳的,即刻将踩在卷缸上的脚收回来,微微坐直了身子。   “姓柳的,是叫柳青?”   “……正是。” 王友能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哦,你看上她了?”   那人半眯着眼睛瞧他。   王友能差点噎进去一口气,这问得还真是直接。   “我知道你喜欢男人,但是她不行。” 五爷也不等他回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 王友能抬头看他。   柳青怎么就不行了?   “她是爷的人。” 那人坐直了身子,很认真地告诉他。   “……爷,您什么时候……”   王友能心里生出万分的悲苦。这位爷什么时候也喜欢男人了?   “诶,她怎么可能请你喝酒呢?她这人……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要求你办事,到底什么事?” 五爷又道。   她都没请他喝过酒呢,怎么可能看得上王友能。   “……” 王友能暗暗叹了口气,五爷这瞧不上他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可能是友能之前帮他找过人吧。”   “什么人,男的女的?”   “……男的。”   “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多大岁数?” 她找一个男人做什么,别再是她相好的。   王友能只好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洪敬的画像呈给五爷。   五爷拿起来看了看,模样倒不难看,就是岁数大了点,一定不是她相好的。他便觉得没什么好探究的了。   他身后那汉子的目光却渐渐定在那画像上。   “好了,不说这个了,” 五爷一摆手,“最近南京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王友能心情很不好,只觉得心累,什么话都不想说,可是那位爷还等着他给他解闷。   “……倒也没什么。就是那位沈侍郎带人清剿了本地一间妓院……”   “哦……叫琼楼是不是?” 五爷打断他,“你跟他们有关系吗?”   “……友能不敢。不过据友能所知,府尹应当和他们有关系,三法司那边友能就不清楚了。”   “嗯……” 五爷摇着扇子想了想,“好事。他们遇上沈君常算他们倒霉了,等他们下去了,让你做个府尹如何?”   王友能怔了片刻,旋即向五爷深施一礼,说了一车表决心的话。   “罢了罢了,” 五爷收了扇子晃了晃,“日后继续做爷的耳朵就行,旁的还暂时用不上你。”   “爷。” 五爷身后那汉子往前一步,凑到书案旁。   他拿起书案上洪敬的画像,神色冷肃。   “爷,这画像上的人……”   次日中午,阳光明媚,暖风袭人。   柳青和洪芳从镇江到金陵走得一路通畅,二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归心似箭,兴奋不已。   洪芳看柳青待她不错,话也渐渐地多起来,问柳青她爹爹现在是什么样,过得好不好。又跟柳青说她爹爹最爱吃她炒的葱油面,来了南方以后很难找到和京师一样的葱,他爹爹胃口都小了。   “你们原先为何从京师搬到这么远的地方?” 柳青趁机问道。   “……我那时还小,” 洪芳想了想,“只记得爹爹说他已经挣够了银子,想带我去南方暖和的地方过日子。我记得当时走得还挺匆忙,前日说走,第二日爹爹就带着我出发了。”   柳青点点头,怎么听都觉得这父女俩像是为了躲避什么,才逃到南方来的。   洪敬住的地方残破寒酸。洪芳下车见了那些破败的景象,又惊讶又难过。她也顾不上到处看,进院以后就连声喊爹,跑过去敲房门。   门根本没上拴,一推就开了。   洪芳刚进屋就呆住了,柳青随后进屋,也吓了一跳。   房梁上悬下一截粗绳子,洪敬的脖子挂在上面。他似乎已经吊上去有段时候了,直直地垂挂在那,一荡也不荡。   柳青反应快,看四周没什么能割绳子的锐利器物,便将他脚下的凳子立起来踩上去,想把他抱下来。   但是洪敬比她高不少,她力气又小,一下子弄不下来。   她好不容易才把呆愣在原地的洪芳唤得清醒过来,给她帮忙。二人一个推,一个抱,才将洪敬从上面弄下来。   柳青伸手一探,他早已没了气息。   她一屁股瘫坐到一旁,真好像五雷轰顶一般。 第47章   洪芳不信, 又是用力摇晃洪敬,又是一个劲地喊他爹爹,就好像她摇晃得再用力些,声音再大些, 洪敬就能醒过来似的。   柳青觉得心累得不行, 也没力气安慰她, 只探手去压了压洪敬的胳膊和腿。看这个僵硬的程度, 他应当是昨晚上就丧了命。   她心里说不出有多后悔。昨日她若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说不定洪敬就不会死, 说不定她此时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洪芳抱着洪敬哭了好半晌,泪水把洪敬的衣裳都浸湿了,哭到后来泪也干了,人也疲了, 两眼空洞洞地跪在地上叨念。   “大人, 您说......我爹他怎么也不等等我, 就这么急着走?”   柳青叹了一声:“他不是自尽的,是被人害死的。”   洪芳一惊,一下子没跪稳,倚到了身后的破门上。   “还有人要害我爹?......可我爹在金陵都不认识几个人,还能跟谁有过节?”   柳青没有直接回答她:“我之前见过你爹,他整日什么都不做, 就各处去找你, 你丢了三年多, 他找了你三年多。你想想看,你刚丢的那些日子他都没有寻短见, 怎么会在此时寻短见。再者, 我已经告诉他我会把你找回来, 这种时候他更不可能自尽。   “还有,你看看这院子里的样子,你爹之前真是得过且过,除了你他什么都不在乎了。若他真要轻生,找几件旧衣服打几个死结,一样能用,怎会为了这事特地跑出去买截新绳子?”   “......”洪芳反应了一下,突然跪直了身子,蹭到洪敬身旁仔细瞧他,“他难道不是自己吊上去的?您看他这脖子上的印子都发紫了。”   柳青两手撑地蹲起来,指着洪敬的脖子给她看。   “先不说旁的,你看他这条印子,平着往后延伸。若真是自缢死的,这条印子应该从这里开始,朝这个方向延伸。”她在洪敬的舌骨后轻轻点了点,在空中往他头顶的方向划了一划。   “......那......我爹这是被人勒死的!”   洪芳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刷地白了。   “可为啥呀?我爹老实巴交的,很少得罪人......他们为啥要害他?”   柳青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她,只有强打精神,仔细将洪敬的尸身查看了一遍。   他的小臂和下肢在死前曾经受到轻微的撞击,撞击的位置主要集中在手臂外侧和小腿前侧。   想来是他死前被人勒住脖子,乱踢乱打,碰到了周围的硬物。   他的头部腹部完好,背部靠近肩膀处有死前形成的淤青。   看这个淤青的位置,杀他的人应当是一边以肘部抵住他的背,一边往后拉绳子,从而让他断气。   此外,洪敬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里有些干了的血渍和碎屑。柳青将那些碎屑拨出来细瞧,觉得像是人的皮屑。   这样看来,杀了洪敬的人应当和他差不多高且力气极大,下手干脆利落,不像是普通人。洪敬在挣扎时抓伤了那人,而抓伤的位置恐怕是上臂,至于是左臂还是右臂就不好说了,毕竟有许多人是左利手。   “......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洪芳看柳青摆弄她爹的尸身,不大明白她要做什么。   柳青也没心思解释:“......先不说这个了。你看这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或许来杀他的人是要找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你爹一般会在何处藏东西?”   洪芳想了半晌,抬头往房梁上看了看。   “爹爹藏东西的时候都不让看的,但是有两回,小女一进屋就看见他在擦椅子……”   柳青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旋即往四下找能垫高的东西。   洪敬吊起来的位置下倒着个圆凳,想来是凶手故意摆在那掩人耳目的。这圆凳高度不够,她们又寻了一把藤条编的椅子,再将圆凳放上去。柳青战战兢兢地踩到圆凳上往几根房梁上望。   几根梁上都积满了厚厚一层灰,柳青爬上爬下,仔仔细细地将每根梁都观察了一遍,才发觉靠后墙的那根梁上隐约有几条横平竖直的细缝。   她伸手上去感觉了一下,发现此处其实是一块割出来的薄板,薄板一掀开,露出下面一个浅浅的凹槽,大约有男人手掌那么大。   凹槽里躺着个粗布袋。   柳青一把将那布袋抓到手里,身子却是一歪,差点摔下去。   好在洪芳及时扶了她一把,才算是有惊无险。   她从椅子上下来,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只有一卷银票和一个塞了东西的信封。   柳青有种感觉,那个信封里的东西一定和她们刘家有关。   她将那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一看,顶头是四个楷书大字。   “绝卖文契”。   她心头一颤,急忙往下读后面的小字。这些小字写的是买卖的背景,写得很详细,柳青一目十行,捡着重要的看。   卖方刘闻远,买方钟福,所卖是京南白纸坊干面胡同的一间南货铺子,成交时间是五年前的四月初五。所有的内容都和卷宗里收录的那份文契一模一样。   然而价格是——   一百两纹银。   柳青紧紧地捏着这张文契,两只手已经抑制不住地抖起来。   这就是五年前她看过的那张转让文契,按规矩,洪敬应当将它和当月的账本放在一起,在那个月的月底交给她核账、归档。   只是当时还没到月底,刘家就出事了。   这张文契居然一直在洪敬手里。   那卷宗里的那份两千两的文契是哪来的?   按都察院的一贯做法,应当是查过刘家账簿的,所以那份文契应当是从刘家归档的东西里找到的。   也就是说,当年洪敬偷梁换柱,将这份一百两的文契换成了那份两千两的文契归档。   柳青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一歪,靠在了藤椅的腿上。   就因为这么一份假造的文契,父亲含冤而死,母亲和妹妹病死在流放的途中,而她沦为逃犯,冒名顶替伪装成别人,过着不能见光的日子。   “大人您没事吧?”洪芳见她神色不对,推了推她的胳膊。   “......我没事。”柳青摇了摇头,神色凄然。   “没事就好,大人您看,我爹爹居然存了这么多银子。他日子过得那么穷,怎么就不用这些银子呢?”   洪芳将银票摆出来,似乎对她没什么戒心。   柳青看向她手里的银票,一百两一张的大概有十几张,还有一些零散的十两二十两的银票卷在一起。   她大致能揣测出洪敬的心思。他当年收了两千两,拿出一百两入账后,其余的自己留下,带着这笔银子逃到了南京。结果他们来了没两年,洪芳就走失了,他兴许是良心有愧,觉得这是老天报应,其余的钱便不敢再用了,只花些原有的积蓄。   不然谁会有银子不用,宁可穷着呢。   洪芳从里面捡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十分诚恳地递到柳青手上。   “大人,您相救之恩,小女感激不尽。这些钱一来是还您赎我的银子,二来是小女对您的一番谢意。请大人一定收下。”   柳青捏着她递过来的银票,痴痴地望了许久,不觉间竟笑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洪芳在一旁瞧得有些害怕,一个劲地问她怎么了。   她一口气憋在心里,哭不出声,又说不出话,干脆把头埋进膝盖里,连连跟她摆手。   午后天阴,整个金陵城好似凝了个沉甸甸的大气团,压得人难受。   柳青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心里憋闷极了。   她临走的时候告诉洪芳带着银子搬得远一些,又嘱咐她日后行事小心,别露富。虽然这些银子本不该给洪家人,但她暂时还说不得这银子的来由,而且洪芳一个孤零零的女孩也需要银子活下去。   若是洪敬当初没做那些事,她是很愿意把洪芳带回京师,略加照应的。但她既然知道了当年的事,就实在没法把洪芳当成熟人的子女看待了。   若洪敬还活着,她其实很想问问他,他当初知不知道有人要害刘家,还是只是一时贪财,受人蛊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洪敬当时一定是感到了恐惧,才会匆匆忙忙地跑到江南,隐姓埋名。   那么当初让他恐惧的,会不会也是昨晚上杀他的那人,或者是和凶手相关的人?   她跟前后的邻居打听过,他们昨日睡前都没见过什么外来的人,那凶手应当是特意挑了夜里来行凶的。这样的话,凶手的身份一时还是难以确定了。   而光凭着手上这份文契,恐怕还难以为父亲洗刷冤屈,毕竟人证已不再,难以证明两份文契的真伪,二来,还有钟瑞谋反的事要了解清楚。   柳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想找个熟悉、亲近的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谈公事也行。   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沈延,虽然他最近有些阴晴不定的,但是没关系,哪怕被他数落几句也好,至少能让她觉得,她还是活在此刻的,过去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她让马车停在了沈延的客栈门口,穿过院子去敲沈延的门。   开门的却是个老爷子,看他胡子花白的样子,足能当沈延的爷爷了。   她只好到柜台去问伙计,那伙计方才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注意到她,现在一见她来问便愣了一下。   “您不知道啊?那位爷今日上午就走了呀。”   “走?走去哪?”   “说是回京啊。哎呦,那排场叫一个大啊,”伙计一脸的感慨,“小的才知道那位爷原来是那么大的官老爷。好家伙,那接他的车有三匹马拉着,好几个衙门的差爷护送。那戏文里的钦差大臣也就这样了吧。”   柳青听他说着这些,觉得有些恍惚。   她才一个晚上没回来,沈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回京了?   而且这伙计说的人真的是他么,他这人一向低调,从京师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回京怎会弄这么大的阵仗?   她突然想起,她之前说要请假的时候,他一下子给了她三日的假,就好像很不想她回来似的。   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便又叫了马车送她去南京刑部。   然而一进刑部衙门,她就发现气氛很不对劲。   衙门里的人各个脸上蒙了层霜。陆陆续续的,有些受伤的衙差被从门外抬进来。   其中有些人的脸上还盖着布。 第48章   抬进来的人, 身上都扎着一根根的箭矢,被血浸透的衣衫黏在身上。柳青怕血,都不敢多看。   “骆大人,这是怎么了?”   柳青见骆闻忠朝她走过来, 向他行了个礼。   骆闻忠也很惊讶:“柳大人还没听说啊?他们护送沈大人出城, 路上遭了埋伏, 咱们衙门死了四五个, 伤得更多。”   柳青觉得头顶上炸开了一个雷。   “……那沈大人呢?受伤了没?人在何处?”   她平日讲话斯斯文文的, 突然间连珠炮似的发问, 把骆闻忠问得一怔。   “据回来的人说,沈大人......不见了踪影。不过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那附近找了。”   “人丢了?”柳青觉得难以置信,“不是说有好多人护送么,怎么还能把人送丢了?”   她不觉间声音越来越高, 倒好像在责问骆闻忠似的, 引得衙门里的人纷纷看向她。   “......”骆闻忠有些尴尬, “是这样,我们几个主事原先是都要送沈大人出城的,但出了内城之后,沈大人就让我们早些回来,不要耽误公务,所以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没瞧见。但梁大人一直送沈大人出了外城, 他才刚刚回来。那些歹人冲出来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场, 要不直接让梁大人跟您说说是怎么回事。”   柳青见骆闻忠小心翼翼的样子, 便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了,不过她也没工夫给他解释什么, 就直接去梁虎暂用的那间值房找他。   “唉, 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那么一伙人, ”梁虎坐在管帽椅上,抬着胳膊让旁边的郎中给他上药包扎,“你们可是没看见,那箭密得跟下雨似的,那伙人得有不下五十个,各个蒙着脸,上来就是一通乱扎乱砍。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躺了一地啊,这一条胳膊,那一个脑袋的。那挨着车近的都被扎成了筛子…...哎呦,幸亏我命大,要不今儿就折在那了。”   柳青听他说着这些,仿佛看到了那时的情景一般。   对方那么多的人有备而来,又是放暗箭,又是跳出来砍人的。沈延一介文官,还势单力薄,岂不是凶多吉少?   “梁大人临危不乱,一番忠勇,合该得朝廷嘉奖啊。”   骆闻忠非常及时地赞了梁虎几句。   “哪里哪里,这点小事哪敢向朝廷讨赏。”   梁虎摆了摆手,似乎是牵拉到了伤口,嘶地叫出来。   “那......”柳青脸色煞白,也没心思假装关心他的伤势,“那沈大人呢,沈大人如何?”   “大人当时坐在车里,也不知后来如何了......主要是当时太乱了,等我去查看大人,大人的车就已经不见了。”   他那时一见有人朝车上放箭,便即刻俯下身趴到地上。他发现那些蒙面人都是奔着车去的,就赶忙连滚带爬地躲得远远的,只被一只乱飞的箭擦伤了手臂。等到那边终于没了声响,他才敢跑回来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大片尸体,沈延的车早就不见了。   “哎,所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梁虎皱着眉,狠狠锤了锤自己的大腿,“我当时若是再迅速些,说不定还能护大人周全。”   但是大人若真不周全了也无所谓,到时候朝廷换个新侍郎上来,说不定于他更有利呢。   “梁大人何必自责,您对沈大人的一片赤诚,昭昭如日月。您此时就该好好休息,赶快养好伤才是。”   骆闻忠的感佩之情溢于言表。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柳青心里却急得要冒出火来。   “梁大人,据我所知,出城不止一条路,你们走的是哪条?”   虽然骆闻忠说刑部已经派人去寻找,但那些人怎么靠得住呢。刺杀沈延的都不知道和刑部有没有关系。   其实也不止刑部,三法司加上应天府都没有她觉得可靠的,沈延查琼楼的案子,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威胁了多少人的仕途和性命,像他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会真心想救他。   别人都靠不住,那他就只能靠她了。哪怕他已经遭了毒手,她也要帮他收尸。   柳青攥着拳头,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   “我来我来,梁大人动动嘴就行,可不要碰了伤口,”骆闻忠一听柳青要路线,马上接了她的茬。   他即刻取了笔墨,按梁虎的叙述将沈延出城大致的路线画给柳青。   柳青一边看着他画,一边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他乘了那么大一辆车,跑到哪里都太显眼了,情况真是极为不利。   他突然间要启程回京,恐怕是那琼楼的东家告诉了他些干系重大的事或是交出了那些账本,他急着回京禀报。说不定那东家和他见面的事已经被旁人知道了。   而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员怕他回京将这证据呈上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死在回京的路上。   柳青忧心忡忡地出了值房,正要往衙门外走,却忽然被一个书吏叫住了。   “柳大人,应天府的王大人方才来找您,说请您去对面的茶楼一叙。”   柳青一皱眉,王友能找她能有什么正事,还不是要她请喝酒之类的。   “劳烦帮我给王大人回个信吧,我今日有些急事,改日再和他相谈。”   “王大人说您要是不去,就跟您说只要一会的功夫,而且您今日去了,日后便不用请他喝酒了。”   柳青一愣,听这个意思,他也许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反正就在街对面,同他说两句也罢,还可以问问他有没有沈延的消息。   她一跟茶楼的伙计说要找应天府的王大人,伙计立马把她请上了二楼。   王友能今日穿得素净,就一身岩色的布袍。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短打的人。其中一个瞧着十分精壮,一条胳膊顶旁人两个粗,一看就是有些功夫的。另一个身姿挺拔,蒙着面。   这倒是怪了,从前也没见王友能身边跟着这么两位,居然还有一个蒙面的。   王友能起身与她见礼。   他今日很奇怪,跟她说话都不敢用正眼瞧她,老是一瞟一瞟的。而且他今日规矩得很,都没对她动手动脚的,也没往她身边凑合。   “柳大人……”   “王大人,应天府的人也一起送沈大人出城了吗?您可有沈大人的消息?”   柳青等不及听他说,就先问他。   “.…..”王友能咽了口口水,似乎是把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正是,应天府也派了人送沈大人出城,但是在外城遇了一伙刺客,我们死了几个人,有活着回来的说看见沈大人的马车往城外那片密林深处去了。我们也派人在找沈大人。”   他今日说话倒是干脆利落,一点不带油腥。   柳青记得在骆闻忠给她画的图里,城外的确有片密林。   “多谢王大人……”她已经站起身,才想起是人家叫她来说话的,“……王大人有什么急事找柳某?”   意思是,没有急事就不要再说了。   “……呃,是这样,柳大人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觉得金陵如何?”   王友能边问边觑着身旁那个蒙面人,那神色倒像是问那人满意不满意。   柳青听他这话,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突然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王大人,我们大人现在生死未卜,柳某得尽快找到他,改日我们再叙吧。”   她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   她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高高在上的口气,绝不允许半点违抗。   柳青对这个声音有种本能的反应,脑后即刻麻了一大片。   这个声音莫不是……   待她僵着脖子回过头去看,方才蒙面那人已将面罩一把扯下来。   “怎么着,才这么几日,就认不出爷了?”   那人将面罩往桌上一甩,嘴角横出一条线,似乎有些不悦   王友能已经十分恭敬地让出座位,退到他身后。   原来如此。她方才就觉得那蒙面人周身带着气派,哪像是给人家干活的。   只不过他穿了身短打布衣,她根本没往那想。   “大人,是您啊,您这是……”   这人还真是闲得慌,之前在京师就整日穿一身二品官服到处掺和衙门的事,今日居然还扮起了王友能的小厮。   不过……这意味着王友能是他的人?   结交权臣是他这种人的大忌,不过王友能品阶低,与他结交倒也不算犯忌讳。   但他大老远地结交应天府一个小官做什么?   “你左一句大人,右一句大人的,还不都是叫沈君常。我可不是你家大人,以后叫五爷!”   那人从身后裤腰上掏出把洒金折扇,手上铆着劲摇起来,似乎是要把心里的那股火扇下去一些。   柳青觉得她没招他没惹他的,他这个火气简直来得莫名其妙。   “……是是,五爷。”   她早就猜到他是皇子,他自称五爷,那么想来是五皇子了。   “呃,五爷您……您来金陵玩啊?”   柳青也不知道能跟他说点啥,总觉得自己跟哄孩子似的。   “什么玩,爷有皇差在身。爷是那么闲的人吗?”   柳青想说他是。   “哦……那爷您要不先忙着,小人正好办点急事,就不打扰您了。”   她说着就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你站住,好好坐下,爷还有话要问你呢。”   五爷已经径自坐到王友能方才坐的椅子上。   柳青只得又转回身来,乖巧地坐下。   “五爷您问吧。”   “你跟那个沈君常什么关系,他不见了你就这么急?”   “.…..沈大人之前说小人表现不错,准备好好提拔小人,那大人丢了小人自然着急了,您说是不是?”   她心里确是慌乱的,就好像即将失去一个极重要的人似的,绝不亚于当年看见父亲身上插着刀的那种恐慌。   她心里明白,这辈子她与沈延的关系绝不会超越下属和上级,但当她意识到也许很快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这个人了,她的心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或者说是一种难以忽略的留恋。   五爷打量了她一会。   “罢了,我们来交换个秘密如何,你告诉我一个,我也告诉你一个。”   柳青暗自苦笑,她还真是陪孩子玩来了。   “五爷,小人实在没什么秘密,拿什么跟您换呢。要不等小人有了,再来找您换,您看行不?”   她话说的倒是客气,可是人已经站了起来,明显是不耐烦了。   “那好,我先告诉你,”五爷抢声道,“你的沈大人就快死了!” 第49章   “五爷。”柳青一听这话直直地看向他。   她本想说现在沈延人在哪都还不知道,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但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沈延不会真的......她心里突然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   “......您知道沈大人在哪?”   “知道,”五爷见终于拿捏住了他,嘴角又浮往日那种若有似无的笑, “但是我说过了, 你得先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   五爷朝王友能和他的随行挥了挥手, 待他们走远, 他才探了身子, 凑到她耳边。   “......你......扮成男人做官, 究竟为何?”   他原本觉得她一个女人做官,还是做这种断刑名的官,挺有意思的,并未深究这背后的缘由。但当他得知她求王友能帮她找人, 而且找的还是那个人之后, 便不由得起了疑心。   他今日来找她, 一来是许久不见她,想和她说说话,若她哄得他开心,他还可以带着她在金陵游山玩水什么的,二来便是要探探她的底。   “......五爷,人各有志, 小人自幼觉得针黹灶头没意思, 就想尝尝做官的滋味。”   他口里的热气都扑到她的脸颊上, 让她不禁往后缩了缩。他之前不问,现在突然问起这些, 实在有些蹊跷。   五爷摇着扇子端详了她一会, 神色莫辨。   “行, 也算是个理由。你不是要找沈君常么,我便告诉你他在哪......”   他这人说话有些跳跃,柳青听了一会觉得心里疑问更多。   “也就是说您来南京本就是受圣上指派,与沈大人为了同一事而来。沈大人先是宣称他发现此案牵扯重大,要即刻返京面见圣上,而后又大张旗鼓地出城,都是为了引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员出手。”   那么沈延提到过的在南京的自己人,原来是指五爷的人。   “正是,你这脑袋还不算太笨。”   五爷挑了挑嘴角,能入他眼的女人不能太蠢。   “......多谢五爷称赞。”柳青扁了扁嘴,“但小人有一事不明,您说那辆马车里有夹层,沈大人坐进里面,箭矢根本伤不到他。后来您埋伏在密林里的人又按早先的计划护送他在林子里绕了一圈,才到了那间寺庙。那他既然这一路都安然无恙,怎么最后还是受了重伤?”   五爷一愣,猛地扇了扇他的折扇,一副这事不能赖他的样子。   “那能是为何,就是他自己命不好呗!居然有人埋伏在林子外,一路尾随他们到了大悲寺,他下车拿箱子的功夫,那人突然冲过来捅他,那我有什么办法。”   “......五爷说得是。”   “不过我的人已经将那人拿下,其他那些偷袭他的人也已经抓起来了,好像还不止一拨人。反正无所谓,等审出他们背后的人,就可以缉捕了。”   柳青觉得他们这办法也太冒险了,她记得沈延之前说他与那琼楼的东家见过面,那人也愿意提供他与官员勾结的证据,既然如此,这二人为何还要出此下策?   难不成是那人后来出了事,沈延没拿到证据?   她不知五爷究竟对此了解多少,便留了个心眼,没有提到此事,而是匆匆出了茶楼去大悲寺找沈延。   五爷半眯着眼,看着她匆匆离去,勾了勾手指让那精壮的随从凑过来。   “等回了京师,好好查查她。看看她住哪,家里还有什么人,跟什么人来往,哪年做的官......”   ......   金陵城外,穿过一带密林,再往东走几里便有一座小小的古刹。   古旧的匾额上提着“大悲寺”三个大字。   傍晚的钟声沉然入耳,更显得这座寺院静谧而肃穆。   柳青按五爷告诉她的,匆匆赶到了此处。   僧人听到敲门声,半开了门,说大悲寺今日闭门谢客。柳青往里望了望,发现里面还有些带刀的人守着门。   她往里递了一块五爷的玉佩,那些人才放她进去。   这倒也不奇怪,现在那些行刺之人的幕后主使尚未抓到,五爷虽带了些人却也不一定压得过地头蛇,是该将这里保护得严一些。   僧人问过情况之后,引她进了一间小小的禅房。   沈延合着眼,静静地躺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一层素色布面的薄衾。   柳青听说他受了重伤,心里是有些准备的,可一见他这样,还是觉得一颗心被人砰地一把掐到了手里。   沈延左侧的肩膀露在外面,斜着缠了好几层的细布,一直盖到靠近心脏的位置。仔细看过去,那细布透着一点浅浅的粉红色,应该是里面渗出了血。   心脉所在,周身血气的中枢,冷刀子一下捅进去,人能好得了么?   柳青从盆架上取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沾干,才发现他微微抿着唇,额间显出一个浅浅的褶皱。   是实在太疼了吧。   刀割骨肉的痛她是最有体会了,她那时还是用了麻药的,他却是生生地挨了一下。   她心里替他难受,红着眼眶试了试他的体温。   额头烫得厉害,手脚却是冷凉的。   五爷那些手下也是,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人,就这样给他盖条被子就不管了?   她心里埋怨着,帮他掖了掖背角就跑出去找外面的僧人要汤婆子。   “施主,贫僧真是爱莫能助,”知客师父一脸为难,“僧人本就求苦修,寺里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在下手里有些银子,能否劳烦寺里的师父去外面买两个汤婆子来?”   “阿弥陀佛,施主,不是贫僧不肯相帮,只是五爷吩咐过,外面风险未除,未免将外人引进来,如非不得己,让贫僧等人不得出寺。”   柳青无奈,只好找和尚多要了一床被子准备搭在沈延的脚上。   等她再进禅房的时候,却见一个穿袈裟的年迈和尚正在榻边给沈延号脉。   柳青见他神色凝重,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师父,他究竟如何,应该不会有大事吧?”   和尚将沈延的手放回薄衾里,对柳青道了句阿弥陀佛。   “这位施主的伤口离要害之处太近,现在的脉象虽还算平稳,但一旦有所差池,毒邪内侵、气血凝滞,可能会生出疮疡,以至于伤情急转直下,极是凶险。”   所以五爷之前说沈延快不行了,其实并非夸大其词,他确实是已经一脚进了鬼门关。   “那......那如何才能不出差池?”   “......阿弥陀佛,该用的药已经用了,眼下还是要看这位施主自身的意志了。”   “......”   那岂不就是听天由命?   和尚走后,她低头看向沈延。   一张清俊的脸苍白如纸,额角两鬓都似蒙了一层青灰,才两日的功夫,她觉得他整个人都比之前单薄了些,耳廓都变得有些发透了。   她心下一震,忽然很怕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点点地消失在她面前。   就在几日前,她还在他表露了一番赤诚之后骗了他,他要是就这么死了,她都觉得对不住他。   她细细地帮他掖了掖背角,发觉他的手脚还是凉得很。   她从前做整骨的时候,常常躺在床上,手脚冰冷。师父劝她多活动,让手脚的血脉通畅些,利于恢复。   可沈延此时怎么活动手脚?   她回头看禅房的门还好好地关着,便将他的手捧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帮他揉搓。就算是杯水车薪,至少也能让他舒服一些吧。   她的手比他的小太多,双手一合只能盖住他手掌的大半,轻轻搓磨就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茧。   他的手指长,指节分明,中指的指尖还稍稍有些弯曲,是他常年握笔压出来的。   十年寒窗苦,后来他做了官也照样辛苦,若是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亏了。   她真后悔,那日他嘱咐她的那些话,她没有仔细地琢磨。   他这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他的目的。他那时一定是已经准备要当这个活靶子了,自知风险极大,所以才在临别的时候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她当时但凡仔细想想,或是早一日回来,说不定就能陪他一起到寺里来,有她在一旁帮衬着,那歹人或许就不会得手了......   一会的功夫,沈延的手已经捂热了。   可是脚怎么办呢,他的脚那么大,得焐到什么时候,等焐热了脚,手又凉了。   她想到一个办法,又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这种时候了,反正也没人看见,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跑过去将门闩轻轻插上,脱了鞋袜躺到他的身侧。   她两只暖乎乎的小脚柔柔贴到他的脚心上,又将他的手够下来包在她的手里,再将被子搭好。   这样挺好,她抻着脖子瞧了瞧他的神色。   哪有二十来岁的人总这样皱眉的,生生地老了十岁。   她伸出两只纤纤长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他眉间的皱褶。   他倒是听话,不让他皱眉他就不皱了。眉宇间又恢复了往日的英俊疏朗。   柳青忍不住翘起嘴角,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真乖。”   也就是趁着他昏迷,她才敢如此,等他醒过来,她又要叫他大人了。   她微微侧着身小心翼翼地躺回去,她比他矮一头,这样和他并排躺着倒像是偎在他身上了。   “我为了你活命可是豁出去了,”柳青对着脸侧他的胸膛轻声道,“你要是不快点好起来,都对不起我。”   “......但也不要醒得太快,”她突然想到,若他醒得太快她可就麻烦了,“就一两个时辰,好不好?”   他也没反应,她就当他答应了。   她之前忧心了许久,现在躺到他身边才觉得稍微安心些,本来打算帮他捂一两个时辰就起来,结果这一放松,竟然就睡着了。   沈延烧得昏昏沉沉,除了那处刀伤的疼以外,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在疼。   他觉得憋闷得很,气总是喘不够,但又不敢太用力喘,因为稍一用力胸口就是钻心的疼。   原本他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后来在恍惚间他觉得有个软软的、暖乎乎的东西轻轻覆到他的身上来,一下子就不冷了。   他觉得很舒服,还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种熟悉的、清雅的淡香。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撑开眼皮。朦朦胧胧的,他看见一个小小的头依着他的肩膀。   他的一双手被这人软软的小手握着,他的脚心里也是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他轻轻压了压,感觉那是一双小脚。   他这是在做梦吧,这种时候谁会到这来帮他捂着手脚。   但这梦里的人是谁呢?   一定是她了,他的梦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定是心疼他了,到他的梦里来给他些安慰。   他看着那个依他身上的娇小玲珑的身体,蓦地荡起一阵柔情,心都化作了一团绵软。   他也不敢唤她,万一这个梦境太薄弱,他一唤她她就消失了,可怎么办?   还是就让她这样依着他吧。   他实在是太疼了,有她这样依着他就没那么难受了。   他一点点地将头蹭过去,紧紧地贴到她的乌发上,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捕捉她青丝间极淡的香气。   老天到底待他不算太差,一切求而不得的都送到他的梦里来。   让他可以不顾礼法,无所顾忌地享受这一切。   希望这个梦再长一些......   柳青听到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睡着了。   她想翻身下榻,却发现她的手已经被他的大手紧紧包住,而她的脚也已经被他紧紧地夹在脚踝间了。   她轻轻推了推他,没反应。   可是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有种感觉,这些人就是朝他们这里来的。   她本不想扰他休息,可此时别无他法。她便从他脚踝的缝隙里一用猛力,抽出了光溜溜的脚,再去掰他的手。   他的手力气可真大,铁钳子似的把她的手扣在其中。   她猛地一扯,却听到他嘶了一声,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   可能是牵动伤口了。   她也顾不上愧疚,因为外面已经在有人推槅扇了。若是她拖得太久,难免惹人联想。   她也顾不上穿袜子,只匆匆忙忙地踩上两只鞋,拉了拉袍子的前襟就跑过去开门,全然不知她脑后早有好几缕青丝垂落下来。   外面推门那人也很不耐烦,手敲得很急。   “这怎么还上闩了呢?谁在里面,快给爷开门!” 第50章   五爷见是柳青开门就是一愣。   “你一直在这?……上什么门闩啊?”   他往里瞧了瞧。   禅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屋里昏暗得很, 衣架上凌乱地搭着几件衣裳,火苗慵懒,竟颇有些暧昧旖旎的味道。   柳青应该傍晚就到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还上了门闩......   五爷浓郁的眉头一蹙:“你, 你......”   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一挥手让身后的随从退远些。   柳青知道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睁圆了眼睛瞧着他, 装出一副不懂他要说什么的神情。   五爷细打量她,才发现她脑后的几缕青丝已经垂落下来。   他气得猛一扯她的胳膊,将她扯得侧了个身,才发现她外袍上背后的位置有个压得极实的印子。   他气急败坏地把她往边上一推, 气势汹汹地跨进门去, 直奔沈延。   沈延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 仍是昏迷着。五爷这才放心了些。   沈延虽然看上去苍白,但容色丝毫不减,反而有种远山薄雾的清雅。   五爷一直觉得,他即便没有皇子的身份,单论样貌和才智,也是人中龙凤, 所以女人但凡长了眼睛就该是仰慕他的。至于沈延这样的, 虽然长相尚可, 但整日淡着一张脸,应该不怎么招女人喜欢。   可柳青怎么就对沈延这么上心呢, 难道她就好这一口?   他目光一移, 发现沈延身侧的床单上有个压出的印子, 沈延这个样子一动不动的,这印子应该不是他留下的。   那这是谁留下的?   “这是怎么回事?”   五爷指着那印子,气得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他嗓音本就洪亮,在暴怒之下更是振聋发聩。   躺在榻上的沈延手掌微微一抽。   “五爷,您有什么疑问,咱们到外面说吧。大人还在养伤。”   “就在这说,” 五爷拒绝得斩钉截铁,“爷还得避着他?”   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   柳青无奈,低声道:“五爷,方才大人梦里喊疼,小人就这样坐上来帮他擦汗。”   柳青说着就坐到那个印子上,状似无意地将那印子蹭乱。   “爷不信!你要是光坐着的话,头发怎么乱了?你袍子上那个大褶子哪来的?我看你不是坐着,是躺着了。”   “...您让小人躺哪啊?这榻上躺了大人,小人哪敢跟大人挤。小人也就是累了,坐在地上,靠在这榻边,就把头发蹭乱了,还靠出个褶子。”   五爷哼了声,明显还是不信。   柳青怕他再细琢磨:“五爷,您看沈大人都伤得不省人事了,咱们就别吵他了,让他好好养伤吧。”   五爷瞅了榻上的沈延一眼。   沈延看上去极是虚弱,双唇一丝血色也没有,缠着细布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即便是温香软玉在侧,怕他也是有心无力,什么都做不成吧。   即便如此,他总觉得沈延正在心里暗暗的、美滋滋地笑。   他回身狠狠哼了一声:“这小子得你这样照顾,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   柳青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但她真怕他再这样大嗓门地说这事,迟早会让沈延听进去。   “五爷,您深夜特意来一趟,是不是有事要说?”   五爷没好气道:“......我一是好心来看看他,二是,我的人已经审出结果了。”   “什么结果,知道幕后主使了?”   “你倒好意思问我了?”他就等着她问这句呢,“这事不应该你们刑部干么。你们倒好,正事一样不干,跑到这来风花雪月。”   柳青真不知道他这人是什么破脾气。不是他说他的人要审么,再说她都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何处,又是在何处审讯的。   “……大人教训的是,”她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大人能否不计小人过,告知小人审讯结果如何?”   “罢了……”五爷干咳了声,“这两拨人都说是顺天府尹指使的。”   柳青心里暗笑。   原来如此,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人拿个主意。   “五爷虽英明,怎奈有些事尚不了解,”还是得给他个台阶下,“琼楼给买主的身契大半都是假的,此事只消稍一追查,府尹定然跑不了,他又何必费这个力气去刺杀沈大人,反而落得罪加一等。那两拨人想来是早就被嘱咐过了,万一被抓,就将脏水泼到府尹身上。”   五爷歪着嘴冷笑了声:“难怪了,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这帮人看来不上大刑是不行了。”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柳青忙叫住他。   “五爷,他们做这事之前大概本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爷对他们用刑,若是他们死扛着不说怎么办?”   “没那个!”五爷手臂一挥,“只要下手够狠,总有先怕疼的。”   柳青暗叹,他一贯是养尊处优的,哪懂得审犯人。   “那他们若是为了少受刑,胡乱攀咬南京的官员,到时候同一拨人的口供居然都对不上,爷将如何向圣上交代?”   “那......那你说怎么办?”   “依小人看,五爷您可将同一拨人分开关押、分开提审。然后跟他们讲清楚,他们刺杀朝廷命官,原本就是死罪,若是他们拒不供出幕后主使,但他们的同伴供出来了,他们就是罪加一等,罪及家人。若是他们先供出来,便算是戴罪立功,绞刑可以降为流刑。这样应当很快就可以拿到供词了。   “那若是他们都不招,不就……”五爷想当然地一问,但说到一半又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对,但凡是个不蠢的,就都会招,总是招了才划算。”   柳青一笑:“五爷英明,这样也省得费事了。”   “得了,”五爷扬着嘴角看向她,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还真行啊,这官给你做倒也没白给。”   他抬手要去弹她的额头,她却吓了一跳,猛地朝后缩了一下。   五爷的手悬在了空中。   看她的神色,可不是跟他打情骂俏,那是真怕他的手触到她。   他嘴角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她给沈延又是擦汗又是守着的,到了他这连碰一下都不行。   他一甩袖子往外走,柳青行了礼,低头送他。   他却突然转回身来瞪她:“还不走,你要在这陪他过夜啊?”   “.…..寺里的师父说沈大人正处凶险,小人还是守在这比较放心。”   她是打算守一夜的,交给旁人她不放心。   “这事用得着你么,真当自己是……”   他本想说她真当自己是男人了,但转念一想,沈延应当还不知道她是女人。有这么个小美人在侧,他若知道她是女人,那岂不更是进水楼台!   他凭什么给他送此等大礼。   他便吞了那半句话,朝她一招手:“别废话,爷让你出来你就出来,他这里爷自会安排人守着,用不着你操心。”   柳青无法,这位是不容拒绝的。   她又看了榻上的沈延几眼,才随他出去。   可她刚将槅扇轻轻合上,才想起自己的绫袜忘了拿出来了。   那岂不是还躺在榻底下。   沈延若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愣在那干嘛?走啊!”   五爷已经到了走廊尽头,见她没跟上,停下来催她。   柳青两手握在一起捏了捏,袜子的事也不能跟他说。   罢了,等明早来看沈延的时候再取回来吧,看他伤成那样,估计一时半刻也醒不了。   翌日,柳青起了个大早,洗漱之后就直接跑过来看沈延。   然而禅房门口立着个挎刀的护卫,见她一来就抬了胳膊拦路。   “柳大人,五爷昨晚上吩咐了,您要是起得早没事干,就去找五爷,帮五爷整理整理那些歹人的供词。”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昨晚上居然就吩咐了这事。   不就是不让她进么,还说什么起得早没事干,她要做的事可重要了。   “......那沈大人醒了么?”   “还没。”   那袜子的事倒也可以再拖拖。   “......那你们记得试试他的温度,给他喝些温水。”   “柳大人放心,小的们会照顾好沈大人,柳大人您忙您的吧。”   照顾得好才怪,昨天他那么难受也没人想办法给他暖一暖……   柳青到了五爷房外,才听说五爷自己还睡着。他的随从将她带到一间空禅房,交给她一叠供词,让她核对甄别,再整理成能呈上去的证词。   柳青仔细查验,发现细节上虽有些相左之处,但这两拨人的幕后主使却是已经清楚了。   ……   沈延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身上的汗已经出透又干了,虽然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但是他觉得脑袋清醒了不少。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侧望了望,榻上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的手心里也没有一双软乎乎暖融融的小手。   好梦就是如此,做梦的时候有多快乐,梦醒的时候就有多失落。   他叹了口气,真就不该肖想那些不可及的东西。他来南京的这些日子真是太放纵自己了,日后再不可如此。   他手撑到榻上,想试着坐起来,然而上臂稍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痛。   他只得再躺下,却觉得手上挂上了什么东西,有些痒。   抬手一看,竟是一根柔柔长长的发丝。   这发丝方才应该就躺在他臂膀的一侧。   他的梦里,那个人就枕在那。   他捧着这根发丝,突然生出个想法。   会不会,那不是个梦?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的心就已经砰砰地猛跳起来。他随手从脑后取了根头发,将两根并排放到胸前的细布上比对。   他自己的那根漆黑而粗硬,另一根则是茶色的,细细软软的。   难道真有那么一个人,温柔地覆到他的身上来,以自身的热力让他取暖?   他心里有了期盼,就顺着这条路想下去。他在昏沉之际似乎是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胳膊,那痛苦来得太突然太真切,完全不像是梦里会有的痛。   他记得因那一下剧痛,他曾经稍稍有些清醒,模模糊糊地听到屋里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粗沉,另一个细软。具体说的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但当时的感觉是,那个声音粗沉的在质疑那个细软的,后来还凑到他面前说他占了那个声音细软的人便宜。   他能占什么便宜?   难道那人是说......   他忽然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在涌动。 第51章   这件事实在有些异乎寻常。   他心里越是渴望, 越不容许有丝毫的不确定。如果这梦是真的,一定还有其它的蛛丝马迹。   他手撑着榻,忍着前胸的疼痛往后挪了挪,一直挪到肩膀能垫在枕头上, 让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榻上的一切。   薄衾掀起, 榻上干干净净, 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榻两侧的地板上也没什么。   他将腿放下去, 再扶住榻边的小几缓缓站起来, 顶着脑门上细密的汗珠, 又察看了榻的周围。   四处都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从云端狠狠地跌落下来。   摔得痛苦不说,还恨自己之前为何要爬到云彩上去。   他一直都对自己把控得很好, 脚踏实地, 清醒自持。尤其自那人远嫁之后, 他再如何难过也从未有过这种可笑的妄想。   他如今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一根发丝而已,说不定是之前的香客留下的。   他手撑得不稳,小几在地板上划动了一下,出了挺大的动静。   门外的护卫推槅扇进来,见他脸色很不好,忙过来扶他坐下, 问他要做什么。   “......没什么, 有样东西不见了, 方才在找。”   “......哦,是不是这个?” 护卫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小的昨夜见它落在地上, 就帮您收起来了。”   他撩开衣架上沈延的外袍, 从中间那根梁上抓下一双绫袜交到沈延手里。   沈延手掌一展,见那双绫袜比他的小三圈都不止,便又即刻团起来收进手里。   “......正是在找这个,有劳了。”   那护卫点点头,瞟了一眼沈延被护膝遮住大半的脚。沈大人这么高大的人,脚只有那么小吗?倒是看不出了。   “既然您醒了,我去请方丈来给您诊脉吧,然后再让他们送些米粥来。”   “......且慢,昨日我昏睡之时,有谁来过?”   那护卫略一回想:“就只有五爷和柳大人了。”   沈延一听“柳大人”三个字,心下猛地一动。   “那柳大人何时来的,何时走的?”   “......好像是昨日傍晚来的,后来夜深了,小的随五爷来看您,那个时候柳大人和五爷一起走的。”   “......”沈延默了半晌,“好,劳烦你了。”   所以那双绫袜的主人是柳青么?   可是就他在梦里的感觉,依在他身上的人必是语清无疑。   说起来,他本就觉得这二人十分相像。相似的身段、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背影,甚至是相似的细小的习惯。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言喻的东西,让他无数次在柳青的身上看到语清的影子。   他早先以为这只是他的执念作祟,是他太想念语清,以至于无意识地从不相干的人身上找到关于她的一切。   但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来得蹊跷。   语清离开他已经五载,为何他从未发现有第二个人与她相似......   再者,他早就怀疑柳青是女子,若她真是,仅凭下属和上司的关系,哪个女子肯做出这样的牺牲,为他以身暖身?   此刻,沈延觉得头脑异常清醒,心里却早已沸腾起来。   槅扇一开,昨日为他诊断的老和尚跨进门来。   “阿弥陀佛,施主果然是福泽深厚。”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沈延撑起身来行礼。   老和尚摆摆手让他别客气,又拿了个小枕给他垫手腕,搭他的脉。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施主底子很好,这伤应当是没什么凶险了,不过还请施主务必悉心调养,绝不可操劳。”   老和尚似是放心了不少,自己收了小枕,让沈延躺好。   “多谢大师,沈某自当谨记。”   “老衲观施主脉象、气色,觉得施主本该再睡上半日,”老和尚笑道,“只是施主心中有事,才早早醒了过来。老衲虽不知所为何事,却也要劝施主一句。凡事由心而发,若过于执着,长此以往恐怕于身心不利。”   “大师说得极是。”沈延苦笑。   柳青这事,虽然他一直刻意忽略,却真好像是积在心里的一块病。时日一久,越积越重。如今已经重到他不得不正视它,为它找一个解释。   “其实沈某确有一事,求大师开解。”   五爷事先查过此处的僧人,听说这位悟本方丈颇有些来头,是位得道的高僧。   他方才一下子看穿他有心事,想来却是并非等闲之辈,或许真能帮他指点迷津。   老和尚早习惯了别人提问,笑呵呵地请他但说无妨。   “大师,若是有两个人过分相似,如同一人,但这两人又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当作何解释?沈某见到其中一人,便总是会看到另一人的影子。沈某不想困在其中,求大师指点。”   老和尚略一思索:“其实施主有此一问,心里应当已经有答案了吧?”他的眼皮已经下垂,将眼睛遮住了些,眼中的睿智却丝毫不减,“老衲看施主必是心明眼亮之人,然而眼睛常会被表象所惑,心却能勘破迷雾,直抵根本。施主不妨从心之所向,随心而动,或可摆脱眼下的困境。”   沈延低头瞧了瞧被他摆在枕侧的发丝,沉吟了半晌。   “多谢大师指点,沈某似是有些明白了。”   老和尚和煦地笑笑:“施主不必客气,老衲还有些寺里的事,等一下我让我的徒弟来帮施主换药。”   沈延刚要谢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倒不必麻烦小师父了,沈某可以自行更换。”   老和尚觉得不妥:“……施主还是不要勉强吧,这伤口只是浅浅愈合,不可随意牵动,否则血气溢流,徒增痛苦不说,恢复起来还要多花费些时日。”   “沈某明白,多谢大师提醒。” 沈延仍只是微笑。   老和尚见他仍没有请人帮忙的意思,先是怔了一怔,旋即有所领悟,不禁呵呵地笑了几声。   “善哉善哉,那老衲让徒弟把细布和药粉送来便是。”   沈延觉得被他看穿了,赧然谢过他。   很快就有个年轻的和尚送了两个托盘过来,一个里面放了白粥和馒头,另一个里面摆放着用于更换的细布和药粉。   沈延用过饭,又坐回榻上,将那盘细布药粉放到榻边小几上,又从枕下取出之前小心收好的绫袜,展开来看。   这绫袜在他一双大手里显得格外小巧,他灵机一动,将那双绫袜摊放到自己的脚上比了比。   袜子比他的脚小三四圈都不止。   他越看越觉得可爱,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又拿近了细瞧。   这是一双提了暗竹纹的夏袜,织得丝滑薄透。   若是之前藏在他脚心里的那双小脚穿进去,玲珑的轮廓、娇嫩的肌肤若隐若现。   不知会令人怎样的心猿意马……   半晌,他才将绫袜抚得平整,又细心叠好,重新压回枕头下。   时候不早了,他的目光定在那盘细布上,琢磨着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却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柳大人,五爷说您如果没事做,请您帮他整理供词。” 门外护卫的声音。   “......你上午就这么说,我已经整理好了,可以进去了吧?”   沈延一听这个声音,嘴角一勾,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这......要不您还是回去歇着吧,五爷吩咐过,让沈大人好好休息,旁人不要打扰。”   “那沈大人......醒了么?”   说话这人的情绪似乎有些复杂,好像是既盼着他醒,又怕他醒。   沈延忍不住想笑,那股劲却牵到了胸口,他只有咬牙忍着。   “沈大人已经醒了,方丈已经给沈大人看过,又给换了药送了吃食,柳大人您就放心吧。”   “......哦,那......” 说话的人似乎在努力地编出个理由。   沈延轻轻叹了口气,这事还得他来。   他攥紧了拳头,用力地咳嗽起来。   胸口震得厉害,才片刻的功夫,他就疼得见了汗。   柳青她们在门外听得清楚。   “哎呀你快让开,沈大人肯定是不舒服了。” 柳青叫起来。   “......那,要不还是......”   那护卫犹豫的功夫,柳青已经推开槅扇跑了进来。   “大人,您还好吧。”   她一边唤着沈延,一边小碎步跑到榻边,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他。   沈延缓缓睁开眼,看上去仍是虚弱得很。   “......柳主事,我无妨。我正好有些机要之事问你。”   柳青虽不知他要问什么,但听到机要二字,心领神会。   “正好,下官也有机要之事向您禀报。”   她说罢便回头叫那护卫出去。   “这......不好吧。”   “不然如何?衙门机要也是你能听的么?”   护卫挠了挠后脑勺。五爷交代的是“别让这两人没事就在一块厮混”,但人家要商量衙门的事,就不应该算“没事”了吧。   “那......那行吧,柳大人你可别太久。”   柳青摆摆手把他轰出去,自己将槅扇合上。   回过身来,她也不急着过去,而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走,似是不经意地将地上各处扫了一遍,看看她的绫袜究竟何在。   “......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沉郁的男声,带着温厚的沙感,好听是好听,只是柳青听得脊背发凉。 第52章   柳青迅速将她进门后的动作回想了一遍, 感觉一切都是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不至于这么明显吧。   她抬头看向沈延,他已经自己撑着榻坐起来,一双深邃的眸子沉静如渊潭, 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她就怕他这样。他这个人越是心里有事, 脸上就越平静。   现在榻底下没有绫袜, 地上各处都没有。那说不定已经被他发现了。   此时再否认, 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大人明鉴, 下官正是在找一双绫袜, ” 她满脸的无奈,“说来惭愧,下官那日担心大人的安危,在这多守了一会。但下官有个毛病, 担心忧虑的时候, 身上就爱出汗, 尤其爱出脚汗。下官怕汗湿了绫袜,闷在鞋里难受,干脆就将绫袜脱了晾在一旁。结果下官忘了将袜子留在何处,又怕有损体面,所以想找出来带走。”   柳青往榻边走,边说边打量沈延表情。她对自己方才的表现很满意, 脚汗就脚汗吧, 虽然说出来不太体面, 但她既要做男人那便无所禁忌了。   沈延双唇微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良久。   “……一双绫袜而已, 何必如此呢?”   柳青觉得他这口气倒有些替她不值的意思, 听得心里发虚。   不过一双袜子算什么, 她解释得天衣无缝,他再如何猜测也不过就是猜测而已。   “那……那大人可曾见过那双袜子?”   她总得找回来,不然让旁人看见了也不好。   “不曾。” 生硬的回答。   否认得这么快,倒像是怕她非要找他要似的。   沈延自己也觉出来了,清了清嗓子。   “……我昏睡之时,你是如何找过来的?” 他柔声问。   “下官听梁大人说大人出事了,寻找大人之际,应天府的王大人来找下官。和他一同来的竟然还有五爷,五爷告诉下官大人在此,还说这次的事是您和他事先计划好的。”   她话说到这,就等着他告诉她,为何会有如此计划。   可沈延垂着眼帘,也不接她的话。   “你和五爷很熟吗?”   他直直地看过来,眸色骤然冷了些。   他和五爷计划此事之时,并没有告诉五爷此事也要告知柳青,可五爷居然特意去找她。   五爷这种身份的人,能记挂着谁呢。   再者,他昏睡之时听到那个嗓音粗沉些的,应当就是五爷。五爷当时那样气恼地说他占了便宜,难道五爷已经知道她是女人?   若五爷比他还早知道,那这二人的关系岂不是非比寻常?   他瞬间想到这一层,心里骤然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 柳青一愣,她等着他说他们谋划的事,他却问她这些琐碎的。   “大人说笑了,下官官职卑微,五爷怎会和下官相熟。下官只是在查河神案的时候与五爷打过些交道而已。”   然后差点被五爷掐死,也因此被他发现她是女子。   “嗯……” 沈延抿了抿唇。   柳青也不知他信了没有,不过看上去他没打算深究。   他坐在榻上,伸手去够一旁小几上的托盘。柳青帮他取过来,放到了榻上。   那里面的细布卷成一卷,用的时候要一边展开,一边围到身上。   沈延这一下手,却是直接将卷在中心的细布抻出来。他似乎发现这样不对,又去抓周围的细布,三抓两抓,这一团细布被他抓得一团乱。   柳青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手这么笨。   她本能地将细布从他手里抽出来,找到一端,再慢慢将布卷回去。   “那日琼楼的东家来找过我,说要在那日下午将行贿的账本送过来,” 沈延这才对她说起之前的事,“然而一直到那日夜里,他也不曾出现,所以我猜他是已经被灭口了。”   柳青点点头,低头继续卷手里的细布。她觉得沈延今日的口气特别的柔和。   “此人的住所、在本地的关系,我们都不清楚,若要查访还要通过南京衙门,然而将那人灭口的凶手又极有可能是南京衙门的官员。我们无奈之下,才想出这样的办法……”   柳青手上不停,等着他接着往下讲。   “谢谢你,语清。” 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温柔。   柳青的手突然一紧。   她一定没有听错,因为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楚。   她就说这厮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笨,连个布条都扯得乱七八糟,他必是专挑她专心的时候来试探她。   然而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淡粉色的指尖已经掐进了还没卷完的细布里。   沈延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心里有个一直堵着的地方突然通了,一股柔情缓缓地涌上来,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柳青渐渐松开捏着细布的手,抬眼看向沈延。   “大人,您说什么?下官没听清。不过这点小事,大人何必客气。”   她嘴角挂着笑,看不出什么情绪。   “您昏迷之时,五爷的手下已经审过那些刺杀您的人,” 还没等沈延说话,她便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从供词上看,这些人幕后的主使有两个,一个是刑部的袁侍郎,另一个竟是都察院的肖御史。此外,应天府的府尹庞俊应当也与琼楼脱不了干系。”   “……嗯,”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肖平越参与其中,我倒是早有预感的。那日我是晌午向他借人,按老鸨的供词,午后那东家就不见了。嫌疑最大的其实就是他。”   柳青见他搭话,便继续往下说:“五爷晌午前出了门,估计是带人缉捕那三人去了。不过,缉捕三品官不是小事,下官猜五爷应当是有圣旨在手吧?”   “嗯,他这次是主动请缨,虽然到的比我们晚些,但手里的圣旨是管用的。”   “原来如此,” 柳青将卷好的细布往托盘里一放,暗暗舒了口气,“大人,您的伤口未愈,还是该多休息,那下官便不多打扰了。”   她说着便向他行礼,转身要走。   “等等。”   沈延将托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自己换药不方便,你帮我换,好吗?”   他方才突然唤她语清,现在又是这个口气,柳青听得心慌,忍不住去抓自己的袍子。   “大人,” 她僵着脖子侧过头来,“下官从未给人换过药,怕换不好,下官还是请寺里的师父来帮您换吧。”   沈延看着她,没有回应。   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往外走。   她刚走到槅扇边上,身后的人又道:“……可能有些急,等不到师父来了。”   低沉的男声里带着隐隐的战栗。   柳青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吓得眼眶一红。   沈延胸前干干净净的细布,此时已经是一片殷红。   他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她几步跑回他身旁,低头查看他胸前的伤。   那红色越渐深浓,不断地蔓延开来。她觉得眼前发黑,忙从托盘里拉出一截细布轻轻压到他胸前,又单手从自己的袖子里取了药瓶,服下一粒清心丸。   沈延也不知她吃的是什么,只是看她脸色不好,便给她挪出些位置,让她坐到榻上。她原本不想离他太近,但无奈头还有些发昏,便只好坐下。   清心丸入体,那晕眩的感觉很快便退去了。柳青瞥了一眼沈延,见他双唇血色全无,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气得想打他。   好好的,怎会突然冒出那么多血来。这厮为了试探她,对自己还真是下得去手。   他既然这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昨日就不该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   沈延见柳青帮他按着伤口,即刻就老实了,也不喊疼也不乱动,像条乖顺的小狗似的,眼巴巴的任她怎么弄。   他很想看看她的眼睛,可她好像是生气了,垂着眼眸不理他,他只好侧着头去寻她的目光。   星星点点的,她眼底似是有些隐隐的泪光,眼眶还泛着红。   她这是心疼他么。   一定是,不然这眼泪何来。   刹时间,沈延觉得眼前真好像是繁花盛开。花香醉人,把他甜得晕乎乎的。   他竟然赌对了。他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居然就在眼前。不仅如此,她还心疼他。   今日这一通折腾算是值了,就为了她,慢说是扯一扯伤口了,就算再挨一刀也值了。   他此前从没有这么近地瞧过她。虽然她的容貌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那秋波盈盈的眼神,粉红娇嫩的脸蛋,还是一如从前。   她就是他的语清没错。   他觉得他真是找回了一样遗失已久的宝贝,恨不得将它揣在怀里,含在口里。   但是他不敢。   她现在连承认都不肯承认,机警得像只兔子一样,别说是把她揣着含着了,他现在即便是多问她两句,说不定都能把她吓跑了。   他自知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将所有的柔情都化作专注的目光,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欣赏她。   柳青的手按在他的胸前,虽然隔着几层细布,却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她担心是血流不止,稍稍抬手看了看,却发现血其实已经差不多止住了。   那他这个热力是哪里来的?   她也没工夫细想,赶忙趁此时将他身上的细布解下来。   他光洁的前胸上赫然现出一个狰狞的血窟窿,柳青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方才还想不管他,此时又一下子心软了。她哆哆嗦嗦地撒了许多药粉上去,又把新的细布一圈圈缠到他胸口上。   她往他身后够那条细布的时候,要从他的臂膀下探过手去。他身板宽厚,前胸还一起一伏的,她再怎么小心也总是无意间蹭到他光洁坚实的前胸。   原本她还存着侥幸,觉得这偶尔的擦蹭他或许不会在意,但她分明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渐渐急促起来。   她吓得赶紧停下来,给自己静静心。   不管他怎么想,她现在不过是作为下属,在帮自己的上司换药,大不了赶快换完赶紧走。   只是他能不能不要老盯着她看。   他目光灼热得厉害,简直是毫不掩饰,弄得她半张脸都火烧火燎的,一颗小心脏砰砰砰地狂跳不止。   沈延挺着身子,感觉她细细软软的指尖在他胸前轻轻柔柔地抚上去,再从背后缓缓地滑下来,如此往复十来回。他的身体里渐渐生出一股燥热之气,在五内各处不停地冲撞。   他扒在榻沿上的两只大手上青筋已经凸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若是再这么盯着她看下去,稍不留神可能就是天翻地覆。   但这可是他忍着剧痛才换来的时刻。   她这么小心翼翼的,待会换完药肯定立马逃走。他实在舍不得少看她一会,便只好不停地默念药师经,一遍一遍把那不断冒出来的邪火压下去。   柳青好不容易将细布围好,稍稍松了口气,却发现如何将这东西固定住还是个问题。她原想学之前绑的那样,将细布的末端从他身上的细布底下穿过来再打个结,然而这样一来她的手就势必还会蹭到他的胸。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将细布一点一点从底下推过去。   然而这细布的两端又软又毛,在皮肉上一下一下地蹭,就像是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挠人,让人心慌意乱。   沈延绷了半晌,实在痒得受不了了。   他干脆一把握住她的手。   “......我来教你绑吧。”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了。   “大人。”   柳青被他吓了一跳,试着抽出手,然而他温热的大手攥得太紧,她抽不出来。   沈延不再看她,而是握着她的手,用自己两只手的拇指食指捏着细布,在自己的胸前打了个粗粗的死结。   柳青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有必要。   他既然会打结,自己打就好了,非要握着她的手做什么。   “......以后记得这样系,” 沈延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知道了吗?”   “......知道了。”   柳青出了沈延的禅房,也不敢看那门口的护卫。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反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己的禅房里了。   她将槅扇一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两颊。   烫得能烧开一壶水。   那方才在沈延面前,她的脸也不知红成了什么样。   那厮是不是得意得很?   她略一回想方才的情景,臊得一头扎进榻上的棉被里不想出来。   才几年不见,沈延这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了?她就不信,人家僧人只管送药不管上药,他定是故意要等她来的,还对她使苦肉计。   她越想越恼,攥了小拳头往榻上狠狠锤了几拳。   等气恼的劲头过去,她才翻身躺到榻上叹气。   这厮费劲心思地试探她,即便试出来又如何。她的大事他能替她做吗?   当初她父亲出事,他一定也问过他父亲此案的情况。但他事后也没有向皇上凑请重审此案,那说明他要么是顺从了他父亲,觉得没必要因此事触皇上的逆鳞,要么是他也觉得她父亲是有罪的。   她不苛求旁人都如她一般相信父亲的为人,或者为了她家的事冒险。但是,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帮不上她的。   那她这个柳主事就一定要做下去。   “干嘛呢里面?”   门外响起五爷的声音,他抬手邦邦地敲门。   柳青吓了一跳,她方才光顾着羞恼,都没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五爷,稍等。”   她轻轻推开窗,微微探出头去吹风,将心里的那股燥意压下去一些,才敢过去打开槅扇。   “你......怎么了?”   五爷指着她的脸问。 第53章   他觉得她一张小脸粉嫩得好似盛放的桃花。   她平日的样子尚可以冒充男人, 如今这样......哪个男人见了不得想入非非。   “小人......方才在屋里打了一套木兰拳,活动活动筋骨。”   柳青被他一指,心里发虚,勉强抬头看看他。   “哦......挺好的, 没人的时候多练练。”   她这样面含春色的时候挺招人疼的, 他看着很喜欢, 但是又不想让旁人看见。   “五爷, 您来是找小人有事?”   “哦对了, 供词你已经整理过了吧。肖平越、袁诵和应天府的庞俊我已经带人抓过来了, 你跟我去审审。”   “是。”   柳青应诺,刚要合上槅扇,五爷似乎又想起一事:“......你......你先去洗洗脸。”   他听说沈延醒了,还准备叫上沈延, 她这副娇怯的样子可不能让沈延那小子看到。   柳青一愣, 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低头回了自己的禅房。   ......   五爷让人将一间禅房布置成公堂的样子,正中和西侧的位置都摆了书案和禅椅,又让人上了茶。   柳青和五爷进来之后不久,沈延也被人请过来了。   沈延行动虽无碍,整个人却仍然很苍白。柳青一抬头,正撞进他深潭一样的眼眸里。她心里   一颤, 借着行礼低下头不看他。   沈延神色柔和, 见她如此也并不说话。   五爷问沈延伤口恢复得如何, 柳青就在一旁闷头给自己灌茶水。   “谢五爷记挂,”沈延一揖, “照料的人......”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柳青一眼, “很是周到细心, 小人恢复得不错。”   他这么一说,柳青又想起方才两人气息纠缠的感觉,一不小心呛了口茶。   她怕声音太大,只敢压着劲咳,憋得脸都有些泛红了。   五爷皱着眉暼了她一眼,看她差不多停下来,才说要让她做今日的主审。   此案皇上很是重视,他本就有意让她立功。再加上沈延还在恢复中,让她来做主审也是顺理成章。   柳青对肖平越和庞俊的罪行多少早有预料,刑部这边她虽然料到有人与琼楼勾结,却没猜到那人竟是侍郎袁诵。   她便决定先提审袁诵。   其实袁诵此人柳青在南京衙门常见到。他平日总是穿一身略显宽大的官袍,人高高瘦瘦,看上去斯斯文文,对下属挺客气,也不大爱说话。才几日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柳青问他为何会与琼楼勾结,他没说两句就淌下泪来。   “我也想……小人也想清清白白地做官,”袁诵改口改得很快,“无奈被人算计,一步错步步错。   他说三年前他妻子让人从琼楼买回个丫头给他做通房,以求添丁。过了几日,那丫头跑出了门,竟正好遇到肖平越带人巡街。那丫头便喊冤,说她是被人牙子强掳来的,而袁诵明明知道,还将她买回来强污了她。   袁诵问了妻子才知,琼楼一贯是过几日才将身契补上,所以这丫头的身契还没拿到。真要是告上去,他还真可能被定罪。后来琼楼的东家来找他,暗示他只要将刑部当时接到的和琼楼有关的几桩案子大事化小,这丫头的事肖平越便可就此不提。   袁诵为了保住身家仕途便帮琼楼销了几桩案子,谁知后来琼楼予取予求,又拿他销过的案子做威胁,以至他渐渐弥足深陷。   他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鼻涕眼泪都连到了一起。   “小人真是没办法了,若不是姓肖的陷害小人,小人……断……断不至于此啊。”   审讯的三人没有书吏,柳青只好边审边记,她笔还未停,就忍不住说他。   “你说你冤枉,但那些被拐来的孩子要到何处去诉冤?再者,沈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害他性命,可也是冤枉?”   “就是!”五爷一探身子挡住沈延,“少在爷面前来这套!”   他给她帮腔,帮完还不忘递给她一个眼神。   那意思好像是,看爷是不是最给你长脸?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不禁抽了抽,却还是赶紧放下笔向他一揖,表示感谢。   之后她又看向袁诵。   “你是说,肖平越设计拉你下水?”   袁诵连连点头:“正是,必是他刻意为之。”   等袁诵带下去,柳青提审了肖平越。   肖平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鼻子里嗤笑了几声。   “我没什么好说的,被你们抓到算我倒霉,该怎么着你们看着办。”   柳青几日前在琼楼见过他,他那时乌鬓黑亮,可不似现在这般掺着灰白,可见他也不是那么不在乎。   “沈某来南京前,”沈延之前都静静地喝茶,此时才开口,“都御史大人曾不止一次说过,即便南京三法司的所有官员都不可靠,肖御史也是值得信任的。若他得知今日之事,不知会如何感慨。”   肖平越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滚落而下。   “我和他是同窗,只是他比我走运,得了上头的赏识,平步青云,如今官居二品。他就不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如他一般的。   “我早年上疏弹劾那时的工部尚书贪腐,结果不出一个月,我就被贬到四川做推官。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又熬上来,调任南京。可那又如何,我俸禄微薄,我母亲体虚生了病,我想给她买些滋补的药都买不起,眼瞧着她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走了。   “后来我懂了,做官要么求权要么求钱。旁的不说,若不是因我手中的权力,以你沈君常的心高气傲,怕是都不会瞧我一眼吧?   他直直地看向沈延。   沈延即刻明白,肖平越是还在计较那日在琼楼他怠慢他的事。   他其实并未瞧不起肖平越,只是他当时一心惦记着那个疑似语清的人,根本顾不上旁的。   但是他一贯懒得解释,更不想将柳青牵扯进来,所以只笑了笑,并不答话。   肖平越见他又是如此,气得冷笑:“被我言中了吧!”   柳青暗暗摇头,别说肖平越了,她都讨厌沈延这个什么都不说的样子。   后面还有一个应天府的庞俊要审,不过柳青担心沈延撑不住,偷偷地瞟了他几眼。   他面色已经泛了青,却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跟个神像似的。   这人真是......何苦。   “五爷,小人想回去整理一下这二人的供词,庞俊要不晚上再审?”   也好趁机让沈延休息一下。   “可以。”五爷答应得爽快。   晚上审庞俊之前,柳青先去请了五爷,却没有请沈延。   他伤口都还没长好,还是该好生养着,反正审犯人她一人足矣。   庞俊生得矮矮胖胖的,大约三十来岁,在堂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都要怪那琼楼的东家抓住了小人的短处。”   “你什么短处?”   “小人……小人就是喜欢……”   柳青和五爷正瞪着眼等着他往下说,沈延却在此时走了进来。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对柳青道:“此人是本案要犯,还是我来审吧。”   柳青跟五爷都是一怔。   “这三个哪个不是本案要犯?”五爷看向他,又抬手一指旁侧的禅椅,“你且去坐着,还是她审。”   沈延犹豫片刻,毕竟五爷的身份在那摆着,他只好按他的意思坐到了一旁。   “你接着说,你那是什么短处?”五爷问庞俊。   “小人……有个癖好……”庞俊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琼楼会送些年轻的女孩男孩过来,小人喜欢将他们聚在一起,小人先给他们吃点……”   咳——一声极为响亮的咳嗽。   五爷抬手指了指柳青:“那个……你帮爷换杯茶去。”   柳青一愣,他身边有随从,干嘛使唤她。   “愣着干嘛,快去啊!”   柳青无法,取了他的茶盏出了禅房。她刚跨出去,身后的槅扇就被人合上了。   等她换了茶回来,门口的护卫居然抬手拦她。   “爷说让大人您先在外面等一会。”   柳青苦笑,他必是故意支开她无疑了。她只好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恶心!”五爷的声音,“你这都怎么想出来的,爷都嫌恶心!”   听这个口气,他是真被恶心到了。   她稍微想了想,便猜到沈延和五爷为何要将她支开。   她看过琼楼地牢里那些姑娘的证词,她们虽说得隐晦,但她毕竟在大理寺做过三年评事,有些事也是可以推测想象的。   只是这二人如此,岂不就表明她女子的身份是他们二人都知道的?   她正出神的功夫,槅扇哗地一开,有人押着庞俊出来,随后沈延和五爷也走了出来。   五爷一见她,就将她叫到一边,又回头打发沈延回去休息。   沈延看了看柳青,对五爷一揖,转身走了。   “看什么看,爷有话问你。”   五爷见柳青和沈延四目相接,便挡到她面前。   “.…..爷您说。”   “沈君常是不是知道你是女人?”   果然,他意识到了。   “沈大人不知。现在就爷您一个人知道。”   沈延知道得比这多多了。   “那……不对,总觉得不对劲,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   他自己想了一会。   “不过他就算是知道,也肯定是猜的。他又不能验证。”   “爷您多虑了,沈大人没有疑心过。”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若他真有办法倒也可以一试。不然沈延要总像之前那样,她还怎么在刑部待下去。   有一点他说得对,只要她咬死了不承认她是刘语清,沈延再如何肯定也只能是推测......那她也就不是全无余地。   不过五爷对这事怎么这么热心?   “.…..”五爷挠了挠下巴,“不管他,以防万一。到时你就听爷安排,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见没?” 第54章   “是, ”柳青应道,“不过爷您到时有什么打算,能不能先提示小人一二,也让小人有个准备?”   她当初差点死在这位爷手里, 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真怕他再干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那还用你说。等到了京师等我消息。”他一副她净瞎担心的口气。   “......是。”   她还是不放心......   琼楼一案, 主犯已抓捕完毕, 这股盘踞在南京多年的官匪势力终于土崩瓦解。五爷打算明日就启程回京, 向皇上复命。   柳青有些犹豫:“五爷, 沈大人的伤才刚刚愈合,此时就启程奔波,怕是于恢复不利。不如再等两日?”   五爷却是因势利导:“那不如你跟着爷先押犯人回去,我留几个人在此照料沈侍郎, 等他完全恢复了, 再回京也不迟。”   沈延看了他一眼:“多谢五爷的一番好意, 只不过刑部事务繁忙,小人出来已久,实在不好再耽搁。我们乘船北上,便省去了颠簸,也比陆路走得快些。”   五爷听见乘船二字,面色便是一僵。他身后那个精壮的随从似是有些担心, 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沈延见状一笑:“五爷, 若是水路不习惯, 不如五爷您坐车,小人和柳主事带着人犯乘船回去?”   他从京师出发的时候, 问五爷是否同乘一艘船, 被五爷断然拒绝。后来五爷比他晚了好几日才到, 很可能是走了陆路。   五爷原本似乎还有些犹豫,一听沈延这话却是大手一挥。   “不用说了,就乘船!”   柳青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他们俩你来我往的是打什么机锋。   她只知道,这俩人一个重伤未愈,另一个很可能是晕船,但凡有一个不舒服,累的可能就是她……   上次沈延高调出城,是为了引蛇出洞,这回沈延和五爷都想低调一些,柳青便只让人到刑部传信给梁虎,将这两日的经过简单告诉他,又让他明日晌午到外城门外与她们汇合。   结果翌日晌午,在外城门外等他们的不止梁虎,还有骆闻忠和王友能。   五爷身份高,坐在马车里没下来,沈延又不怎么说话,只有柳青、梁虎同送行的骆、王二人寒暄。   骆闻忠不仅人到了,还带来了好几包各式的糕点、几个提梁盒盛着的汤包外加两坛洋河酒,说是给他们路上吃用。   他还是一如既往,笑呵呵地问沈延的身体恢复得如何,又问柳青这几日辛不辛苦,嘱咐她和梁虎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柳青觉得这个人实在周全得很,一点棱角也没有,让人看不透。   她想起骆闻忠之前许多次有意无意地探问她们来南京的目的,便趁他和梁虎搬酒的功夫问沈延。   “大人,袁诵说他帮琼楼销案子,那经手过这些案子的主事、员外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下官昨日本想问袁诵,他所做的这些旁人可曾知晓,但五爷催着下官提审肖平越,下官都来不及审清楚这些。大人有没有觉得奇怪?”   她昨日一直避着沈延,今日用早饭的时候却发现沈延对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下子转变过来的,不过她总算能与他说话了。   沈延觉得她问到了要害,对她笑笑:“五爷曾几次向我重申过皇上的意思。他说,皇上觉得南京的事必定牵扯甚广,派我们来南京查案,只是要惩前毖后,并非要赶尽杀绝。”   柳青正在琢磨他这话,却见王友能将骆闻忠引到五爷的车上,自己留在车外和梁虎聊天。   她突然觉得五爷似乎和南京这边不止一个低阶官员有着亲近的关系。   “可......可这会不会不是皇上的意思,而只是五爷的意思?那咱们刑部卷宗里该如何写袁侍郎的事?”   让她查案没问题,但这些个曲里拐弯揣度上意的事她可没经验。   她说着话,就仰头望向他,眸光闪动。沈延觉得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真是可爱,若是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说不定都能瞧出她心里想了几个来回。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任何时候,你只要据实上报便是。”   出了事有他帮她扛着。   柳青原也是打算据实上报的,可她也不想给他惹麻烦。   “万一写的不合五爷心意,会否......不好?”   她其实想说“会否于大人您不好”,但又不想显得太关心他,便没有说出口。   可是她不设防的时候眸色纯净清澈,他能一直望到她心里去。   他嘴角扬起,笑容蔓延开来:“你放心,不会......不好的,说不定五爷还要谢我呢。刑部若是将事情全都隐去,这些人哪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若是不担心,谁又会记得五爷的恩情,看到五爷的本事?”   五爷又如何将这些官吏收入囊中。   沈延说罢,半眯了眼睛看了看五爷的车马,目光渐渐沉冷。   稍远处,骆闻忠从五爷的马车上走下来,梁虎迎上去,和他说笑起来。他们二人一向聊得热闹,原本和梁虎站在一处的王友能倒显得落寞了。   他转了个身,正好见柳青也在看着他,脸上显出些尴尬。   柳青想起之前绑她的那家人,便走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抓捕帮琼楼运人的那些车夫。   “琼楼往南,出城走五里,有座小庙,那里也是他们临时藏人的地方。王大人可以带人查查看有没有琼楼的漏网之鱼。”   这个地点是她被绑走那日,来福尾随那车夫找到的。   王友能见她离得近了,似乎有些紧张,说了没两句就往后退了几步。   “是是是,柳大人的话王某谨记,一定办到。”   柳青觉得他今日对她特别恭敬疏远,似乎刻意和她保持着至少三步的距离,也不像从前那样“友能”“友能”地叫自己了。   说起来,上次他和五爷一起来找她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是这样了。   这人到底怎么了,怎会突然间变化这么大?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沈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王通判好像客气了不少啊。”   “大人说的是,王通判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上次说王通判来找你的时候,五爷和他在一起?”   柳青点点头:“正是。”   沈延会心一笑,说了句“那便难怪了”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想让柳青知道。   柳青最受不了人家说话说一半:“大人您笑什么?什么叫那便难怪了?”   沈延眉毛一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笑什么是我的私事,不是公事。你是以柳主事的身份问我呢?还是以旁的什么身份问我?”   柳青听了这话一怔,沈延看在眼里,一下子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愈加浓郁起来。   他昨日反反复复地琢磨过了,换药的时候他定是把她吓到了,她才老是躲着他。   既然硬的不行,他就来软的。她想做柳主事,那他便配合她。   反正他有的是耐心,只要她人还在他眼前,他心里就踏实,日子久了,她也总有松口的那一日。   但同时,他心里诸多的疑问便也只有暂时搁置。   他们三人加上梁虎告别了骆闻忠和王友能,离开了金陵,一路乘车到了扬州渡口。   五爷上船之前似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沈延背着手立在甲板上劝他。   “五爷,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五爷从梯子上一脚踏下来:“有什么勉强的,爷就喜欢坐船。”   然而就喜欢坐船的五爷开船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瘫倒在榻上了。   “你不是说大船不怎么晃么,这也叫不晃?”   他有气无力地瞪了那个精壮的随从一眼。   “.…..”   随从想说又不敢说,他是一点都不觉得晃的。   “去,把柳青给爷叫来,爷这么难受她也不管?”   随从正不想在这碍他眼,一听这话即刻跑出去找柳青。   柳青此时正在甲板上观运河两岸的风景,一听说五爷找她,脑后有根筋就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跟着随从去了五爷的船舱,见他可怜巴巴地蜷在榻上,平日那神气活现的劲头似是一点都没带上船。   “五爷,您若是不舒服,该好好静养才对,小人便不打扰了吧。”   “你给爷站住,”五爷看她才说了一句就要溜,气得喊出来,“让你来当然有用了!爷这么躺着犯晕,你给爷说点有意思的。”   柳青苦笑:“爷,小人又不是说书的,哪会说什么有意思的。”   “……那你随便找本书给爷念念也行。”   “那......那也用不着小人念吧,小人给您找本书来,旁人念也是一样。”   五爷一听出她不乐意,把腮帮子往手上一托,拿大眼睛瞪她:“怎么,你的事用不着爷帮忙了?还不快去!”   “......是。”   柳青苦着脸,她什么时候求他帮忙了,是他自己非要给她支招来着。   但就冲着他这皇子的身份,她也不能不理他。   她想着沈延有出门带着书的习惯,便去找他借。   沈延并不晕船,也不怕船晃,他那间船舱在最靠上的一层。   柳青来的时候,他双肘支着炕桌,手里拿着本游记,正随手翻看着。   运河上,温煦的日光随窗而入,映着他优雅的侧颜,在舱壁上投出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春风缕缕,带着他的书页时而抖动,他轻轻抬手抚平。   柳青站到舱门口行了一礼:“大人。”   沈延捧书的手一紧,淡淡嗯了声。他虽未抬头看她,目光却凝滞在鼻尖下的几个字上动不了了。   “大人重伤未愈,还是应该多躺一躺,书什么的等伤好了再看也不迟。”柳青劝道。   沈延双唇微展,眼角已染了笑意。   “嗯,再看一会就不看了。”他柔声道,“找我有事?”   “......嗯,”柳青走近了些,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她有种感觉,沈延听了这事或许会不高兴,“五爷让下官找本书给他念一念,下官手头上没有,只好找大人相借。”   沈延垂眸,将手里的书一合,吧地往炕桌上一放。   柳青觉得他可能真是不高兴了,但低头去觑他的神色,又觉得他还是平常的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那他这是何意?把这本书借给她?   柳青扫了一眼四周,好像也没有旁的书,那就应该是借这本了吧。他怎么也不说句话?   她觉得他周身仿佛蒸起了一团气,让她不敢凑得太近。   于是她人站在原地,却歪着身子,伸手去够炕桌上那本书。   她的指尖才将将碰到个边,沈延便一把将书拿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柳主事!”他抬头看向她,“你是真以为我......”   他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又不肯说出来。   柳青一怔,以为他什么?   她也是没办法呀......   罢了罢了,不借就不借,她何必为了一本书,受两位大爷的夹板气。   她便委委屈屈地向他揖了一揖,转身要走。   “......慢着,”沈延见她低着头,一副受气的样子,声音便在不觉间软了下来,他拉开炕桌上的小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书。   柳青上眼一瞧——   《淳山先生食单》   “应当是前面的船客遗落的,你拿去吧。”   柳青一喜,赶忙双手取过来。虽然就是个菜谱,但总被没有强,反正五爷说随便念点什么都可以。   她喜滋滋地道了句“谢大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延口气淡淡的,“知道从哪开始念吗?”   柳青眨眨眼,就一本菜谱,还分从哪开始念?   沈延招手把她叫回来,将书拿到手里,粗略地翻了翻,到了中间的一页才停下来。他用手背按着,将这页前面的几页撕下来,放回抽屉里。   “从这念。”   柳青看得好奇,为何非要如此?   她把那余下的大半本书拿回手里,想仔细瞧瞧,可走廊上已经有人在唤她了,说五爷催她回去。   她只好手夹着书,匆匆跑回五爷的船舱。 第55章   五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脑门子的官司,然而一见柳青拿着本书回来,就知道她方才不是开溜,而是真给他找书去了, 紧蹙的浓眉便一下子舒展开来。   “你就坐那, 快给爷念吧。”他指了指榻边一个绣墩。   他被这船摇的, 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地往上涌, 有几回都已经涌到嗓子眼了。   他真后悔早上连吃了好几个牛肉煎包, 那油乎乎的肉味现在还糊在嗓子眼, 久久退不下去。方才随从问他要不要用中饭,他连连摆手,现在他一想到那些鱼肉菜的样子,都觉得快绷不住了。   还是让小美人给他念念书吧, 也许听着听着就不那么晕了。   “是。”柳青乖巧地坐到绣墩上, 打开书开始念。   “杂牲单——红煨羊肉。   “成品油亮光泽, 羊鲜气足,酥软粘烂,肥而不腻,唇齿留香。烹饪前,须用烧红的烙铁,去除羊肉外细密的绒毛。毛光后, 浸入温水, 捞出刮去污物。注, 污物需精心刮净,否则膻味难除......”   这虽是本菜谱, 却写得极细致, 被她认真地读出来, 那满身毛血的生羊肉犹在眼前,一股一股地散着膻味。   五爷听了没几句,已经从榻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两步从她身边冲出去,趴到船舷上开始呜哇呜哇地往外吐。   柳青见状即刻合上了书,和他的随从一起追出去看他。那随从一个劲地给他拍背。   五爷吐了一会,好不容易停下来,看见柳青手里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某某食单,又忍不住回去吐了几口。   柳青瞧了瞧手里的书,想起沈延将杂牲单之前的书页全部撕掉的事,不禁暗暗唏嘘。   这种在朝堂上混成精的人,就不能得罪。要不然,真是吃了暗亏都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沈延怎会计较这事,不就是借本书么,他并不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呐。   等五爷被随从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吐得没了力气,半边身子都压在随从身上。   随从扶他上了榻,又给他灌了碗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柳青把随从叫到外面:“五爷总是这样可不行啊,吐个一两回倒不打紧,但看他这样子,恐怕会一直不舒服。到了淮安你们必须得带五爷下船。”   随从苦着一张脸:“小的也想啊,但是五爷不听……要不大人您来劝吧。”   他感觉五爷就是冲着柳大人才上这趟船的。   柳青点点头,她也想把这尊大佛请下去,让她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五爷醒了之后,她便来劝他下船,他果然不肯。   “这算什么?爷只不过是刚上船不适应,等爷吃……”   他一想起吃的就又泛了恶心,怕在她面前吐出来,便紧闭着嘴不再说话。   柳青不好再说什么,想着等到了淮安再劝劝他。谁知到了淮安,五爷说他想起来在此地有些事要办,自己要下船。   柳青有些意外,但还是和沈延、梁虎一起出了船舱去送他。   船还在走着,锚就入了水。船被缆绳猛地一拽,整个船身晃了一下。   柳青才刚一脚踏上甲板,被晃得身子一歪,朝一侧倒下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地,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拦腰拢住,托了回来。   她头撞到那人的胸前,听到那人沉沉地屏了一口气,她赶忙站稳了回头看看,那人是沈延。   按方才的位置,她恐怕是撞到他胸前的伤口了。   “大……大人。”她下意识地向他伸了伸手,可又没有可放的地方。   他虽然没吭声,可是额角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可见她那一下撞得疼极了。   从他受伤到现在也才几日的功夫,那么深的一个血窟窿,即便恢复得再好,里面的血肉恐怕也就是将将粘合而已,被她这么一撞,这两日好不容易长好的地方会不会又破开来了。   柳青觉得对不起他,喉头直发涩。她想问问他伤口如何,可又觉得那肌里之间的事,他怎么能说得清楚。这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让他把衣裳脱了检查伤口吧。   何况现在五爷正要下船,按这位爷的脾气,她们得认认真真地送别,且表现得十分不舍才行。   她只好又立马转回身去,恭敬地站着,只是她两条隽秀的柳眉还蹙在一起。   几人向下到岸上的五爷躬身行礼。   她微微弓着身子抱着拳,余光却一直瞟着身后的沈延,看看他动作还流畅否,是否有明显的不适。   可是余光毕竟看不清楚,她就盼着赶快送完人,等众人散了,好好问问他。   “……放心,我无妨。”   头顶上传来低沉又柔和的声音,带着一种痒痒的沙感。   柳青略偏了头,纤翘的羽睫微微颤了颤。她余光瞥见一个抿着唇的淡笑,便又赶紧将头正过来。   岸上的五爷离得虽远,但自打下了梯子,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柳青。   船上这两人一通不着痕迹的眉来眼去,被他瞧了个透。   他一下子回忆起那间禅房里的竹榻上那个大大的印子,真想立马杀回船上去。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还在她面前呜哇呜哇地吐,实在于他不利。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洒金折扇狠狠地扇了几下,拿扇子头在身后一行穿劲装的随从中点了两个。   “你们不必跟着爷了,立马回船上去……”他低声交代了一通。   那二人听罢,匆匆对视了一眼,也不敢多问,应诺之后,便又爬了梯子回船上去了。   送完了五爷,船上三人各自回舱。   柳青扒头瞧了瞧,见梁虎进了自己的房间,便从另一侧绕到楼上,想去问问沈延伤势如何。   然而她才刚走到楼梯口,便被一个穿劲装的护卫拦住了。   “大人,五爷说了,沈大人有伤在身,柳大人又连日操劳,实在应该各自好生休养。还请柳大人会舱休息吧。”   柳青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人不是送五爷下船后又折返的护卫么。五爷这是何意,还不许她和沈延见面了?   “我只是想看看沈大人伤口恢复得如何。”   “沈大人很好,小的们会好好照顾沈大人,柳大人放心。”   那人抱着刀站在楼梯口,动也不动。   柳青气得咬了咬唇。这位爷真是可以,人不在,管得还挺宽。   她一甩袖子回了舱,越想越生气。   她也是堂堂朝廷命官,那几个护卫算什么身份,仗着主子是皇子竟敢拦她。   虽然她估计沈延也没什么大碍,但是他们越不让她见,她就越是要见。   她时不时地探出窗外朝楼上望,沈延似乎一直坐在窗边看书,一副闲适自若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罢了,较这个劲做什么,沈延都不在意。   她只是好心惦记他的伤势,又不是见不到他就吃不下饭了。   午后,胖硕的日头渐渐低垂,像日头下的人一样昏昏懒懒,没几个时辰就坠入了水。   待到皎月升空,运河上银星点点,远山乌黛如笼了层层的青纱,才是另一番醉人景象。   柳青做官之前,从未在河上过过夜,忍不住出了舱上了甲板。   她沿着舱外的走廊往船头走,却见前面黑影一晃,似是在伙房的附近消失了。   她审案多年,对异常之处极为敏感。这人莫不是哪里混入的歹人,要在船上做手脚害人?   她蹑手蹑脚地往伙房的方向跟过去,可还没到伙房,就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吓得一激灵,那人却轻轻笑了笑,沉声安慰。   “别怕,是我。”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从旁侧一个幽暗的角落传来的,她往前挪了挪,借着月光往里细瞧。   那人肩膀宽阔,比她高了整一头,革带束出紧实的腰身。他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月如银霜,勾勒出他英挺的鼻梁,深邃的寒星目。   不是沈延又是谁。   “大人,您怎么在这,”柳青惊讶得很,“……您怎么甩掉那些人的?”   按她对这船上各处的记忆,此处应当是伙房与一层舱室之间一个小小的空隙,他是如何避开门口的护卫从最上层的舱室走到这里的?   “这种官船一般在顶楼的舱室外都会另修一条逃生的通道,五爷极少乘船,他的人不知道这些。”他往顶上指了指,低声道。   “原来如此。”   柳青真有些佩服他了,他那些书还真是没白读。   “那大人您到这来是做什么?”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真有点做贼的感觉。   “……你不是要找我么?我来问问是何事。站在外面的话,那些护卫会找过来,还是靠在这里自在些。”   “原来如此……下官……”   她原只是想问问他的伤口如何,他被她撞了一下,有没有加重伤痛,不过看他这样行动自如,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那她也不必要显得太过关心他。   “下官没什么重要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是这样啊。”   沈延双唇抿了抿,口气里透着失望。   柳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幽暗的角落一下子变得很是安静。   其实此处狭小得很,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味已经积累得浓郁,他呼吸平缓的节律她也能隐隐听到。她被他笼在高大的身影里,衣袖与他的衣袖交触厮磨,她若是再往前一步,或许就会觉出他身体的轮廓。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竟有些像被他笼在怀里了。   柳青有些害怕这种感觉。   她怕一旦喜欢上这种感觉,就会沉浸其中,再也做不了她要做的事。   “那……那下官不耽误大人了,下官先行告退了。”   她低垂着小脸不看他,染了霜色的睫毛微动。   既然决定了继续做柳主事,就该和他保持距离,不能无端地生出暧昧。   “等等,”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来都来了,月色正好,看看月亮吧。”   他见她停住脚步,便又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   柳青不敢看他,僵硬地抬起头,瞥了一眼那轮足以让人生出无限柔情的银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   沈延苦笑了一声,靠到身后的壁上。   “就当是陪我看的,行吗?”   他眼中的柔情藏在了阴影里   柳青一顿。   许多年前,在她对男女之情还很是懵懂的时候,她曾经问过沈延同样的问题。   “你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几个表姐一说起看月亮,那一脸的憧憬,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她记得那时沈延笑了好久,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极好看,所以她印象很深刻。   “傻姑娘,月亮是要和某个特定的人一起看,才好看。”   她那时觉得这倒是个新鲜事,和不一样的人看,月亮还能长得不一样了。   “那你和谁一起看,会觉得好看?”她即刻就问他。   “……”沈延那时眼波一动,望着她的眼睛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所以,如今就是他对当年那个问题的回答?   一滴雨丝落下。   细细冷冷。   滴湿了柳青的额头。   小雨不大,却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   ——也有可能,这只是他的又一次试探......   “……下官实在有些累了,下官先告退。”   她也不等他答话,就逃一样地跑出那个角落,顶着银月的光,一路跑回了自己的船舱。   她将槅扇一关,倚在上面连连喘了几口气,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到榻上,轻轻推开窗往下望。   绵绵细雨中,一个清俊高大的身影背着手立在走廊上,正抬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月。   她叹了口气,想轻轻将窗阖上,可眼见着窗扇渐渐靠拢,她心底又生出几分不舍。   她便脱了鞋跪到窗前,以手臂垫着头,陪着那个身影一起看那轮孤寂而动人的月。   银光如水。   水色连到了天上去。   月亮确是好看的……   接下来的十几日,柳青几乎是在自己的舱室里度过的,要吃东西便让人送来,除了偶尔出舱门透透气,再无其他。   以此杜绝和沈延的任何接触。   然而沈延毕竟是上司,该见面的时候还是躲不了。他们三人下了船乘车回衙门,沈延直接点了柳青和他同乘。   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是作为上司,点名要人。 第56章   柳青拖着步子走到沈延的车前。   五爷的几个随从下了船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径自去了。她在船上的时候她嫌他们讨厌,此时却又希望他们多留一会。   她走到沈延的车前往里瞧了瞧。   沈延坐在一侧,手里拿着本书在看,另一侧的位置空着, 似是留给她的。   她回头望了望后面那辆车。梁虎立在车外, 方才显然也是在看她的, 然而一见她回望过来, 却即刻扭回头去, 爬上了车。   柳青暗暗叹了口气。   因公也好因私也罢, 她和上司之间的关系确实会让人觉得非同一般,都不知道人家心里会如何想她。   “大人,” 她朝车里一揖,“您的伤还在恢复, 下官坐进去, 大人多有不便, 下官还是和梁大人同乘吧。”   “……” 沈延翻书的手一停,却不答话。   那是默认她可以走了?   柳青抱着拳往后退了一小步,见他还不吭声,便又退了一小步,退到车里的沈延只能看到她合拢到一起的纤指。   “……站住,上车。”   他的声音虽然平稳, 却带着一种极克制的恼意。   他自然知道, 当着梁虎的面对柳青区别对待并不好, 可他已经接连十几日没见到她人了。   柳青一听他这话便顿住了脚步。   她心里虽然不怎么怕他,但既然还想做他的下属, 就总得有个下属的样子。   “是, 大人。”   她垂着头乖乖上了车。   “柳主事这些日子闭门不出, 可是在思悟什么修身的大道理?”   沈延冲她微微一笑,一双长眸中寒星耀眼。   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她的面色不如上船之前红润了,也不知是她也有些晕船还是这些日子动得太少。   “……大人见笑了,下官是有些惫懒罢了。” 柳青憨憨笑道。   沈延每每这样说话,就代表他心里正压着气,这种时候就要避其锋芒。   何况她还是他的下属。   沈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自然知道她是装傻,可是她实在是警惕得如守着三个草窟的小兔子,他但凡稍有动作,她就滋溜往洞里一钻,再也不出来。   留他在外面抓心挠肝,一个劲地后悔。   “其实请柳主事来,是有事要麻烦你,” 他从地板上拎起一个小小的提梁盒放到他们中间的小几上。   “船过天津的时候,我让人买了些糕点,想带回去孝敬家母。只是家母一向挑剔,若是吃到某样不顺口的,便不会再吃。我不知哪一样好,所以先挑了几样出来,请柳主事代我尝一尝。”   他说着便将提梁盒的三层分别打开,放到她面前。   柳青一向喜欢甜食,一听是糕点,就忍不住细看了几眼。   一层是红白黄三色的酥皮点心,这种点心酥软不腻,她都能当饭吃;二层是各种形状的栗子糕、青豆糕,那粉看上去磨得极细糯,是她喜欢的那种入口绵密的感觉;三层的东西更是让她眼前一亮,是她许多年前吃过一次就再没吃到过的熟梨糕。   他母亲会爱吃这些?   反正他是很不喜欢甜食的,难道母子俩口味不同?   柳青抿了抿唇:“大人,既然是给令堂的,大人何不亲自尝尝?”   沈延的眸光一黯,似是有些失落。   他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不知道吧,我不大吃这些,还请柳主事代劳了。”   “……原来如此。” 柳青垂眸道。   他对这些几乎是一口都不沾的,她自然没有忘记。但这是刘语清才知道的事,她如今只能装作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看那些点心,一颗颗瞧着精致又可口,她倒是真想吃了。   在船上将近二十日,吃的都是水里的东西,鲜美是鲜美,可她自幼生长在宛平,吃那些东西并不顺口。   倒是这些糕点,让她一见就胃口大开。   即便柳青是男人,也可以是个爱吃点心的吧。沈延若是用这些来试探她的身份,也实在太不明智了。   “……那下官就借令堂的光饱一饱口福了。” 她戒心一卸下,便有些抵不住诱惑了。   她喜滋滋地探了两颗细细长长的手指,下手挑了一块小小圆圆的白糖熟梨糕放进嘴里。   绵绵软软,带着大米的清香,怀念了多年的味道融在口中。   真是太好吃了。   沈延手里拿着书,瞧瞧抬眼看她。自打这糕点一入口,她眼睛就亮晶晶的,一边嚼着嘴里的,还不忘了挑下一个,显然是十分喜欢的。   柳青发觉沈延在看她,赶忙将口里残余的咽干净,指了指那些熟梨糕。   “大人好眼光,这个就很不错。”   既然是代尝,怎么也得摆摆样子。   沈延极认真地看了一眼:“唔,我记下了,你再尝尝别的。”   他说完,怕她吃得拘谨,或是又生出疑心,便很快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她。   这么些日子了,他可算是舒心了一回,看她吃得这么开心,这些点心定是送对了。   还是这样好,只要她高兴,不要躲起来不理人,他就觉得很好。至于其它的那些,可以先放到一边。   他看着她粉嫩的两腮一鼓一鼓的,将手里的书又举高了些,掩住满眼的笑意。   他们一人吃着,一人悄悄看着,正是欢快愉悦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马车。那车夫似是认出了沈延的车夫,问他沈大人可在车里。   沈延的车夫停下车,沈延听见声音,掀起车帘往外望了望。他一见那对面的车夫,便即刻起身下车。   柳青见他此时要下车便是一愣,嘴巴也停了,嘴角还沾着一点点油酥渣渣。   沈延看她的样子可爱,忍不住笑了笑:“你慢慢尝,我去去就来,待会跟我说说还有哪种好吃。”   柳青好奇对面是什么人,放下糕点,扒着车窗往前面望。   沈延走到那辆车前,向着里面恭敬地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回来了。”   柳青一惊,那里面竟是沈延的母亲。   那是她五年前还视作未来婆婆的人。   那辆车里已经跳下来一个丫鬟,她站在车外抬手一扶,一个年接近五旬、眉眼细致的妇人提着八幅的马面裙,搭着她的手,缓缓走下来。   正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徐氏走到沈延面前好一通瞧他:“哎呦儿啊,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们这衙门也是,派个京官去南方查案。就不能找个近点的么?”   沈延苦笑:“母亲,派儿子去是担心那边的官吏沆瀣一气。儿子就是旅途上累了些,过两日自然就好了。”   “唉,我看这官不做也罢,看你整天忙的,二十好几了,都还没成家。你看你表哥,孩子都会背唐诗了。”   沈延咽了口口水:“……母亲,有什么事等儿子从衙门回去再说吧。”   他听母亲念叨这些,早就习惯了,只不过后面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是他的下属,另一个是柳青。   他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车上望了一眼。   徐氏眼尖得很,即刻问他:“是哪位大人和你同乘?”   儿子是三品侍郎,能和他同乘的估计也得是和他差不多品阶的同僚。   沈延有些犹豫:“……是刑部的。”   “你们衙门的?那莫不是孙大人?”徐氏一听是刑部的,即刻想到儿子的上司孙尚书,“那正好,你和孙大人说一声,咱们家有急事,你请个半日的假。”   “什么急事?” 沈延眉头一蹙。   徐氏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想偏了:“哎不是坏事,是好事,大好事!但是你得马上跟我回去看看。”   沈延一听不是坏事便放了心:“母亲,衙门还有许多事等着儿子,等儿子处理完了再回去吧。”   “哎呀,等你那处理完了,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人家俞婆子还等着回话呢……罢了,你要不说,我帮你跟孙大人说,衙门的事再多,也不能不让人办私事不是?”   徐氏说罢推开沈延拦她的手,就冲着他的马车走过去。   两辆车本就面对面,徐氏走了两步就到了车前,朝着里面唤大人。   柳青在车里听得心惊,她本是有些怵头沈家的人,但此时这种情况,她不出去见见面也不行了。   沈延还在想如何跟徐氏解释,柳青已经展了袍子,跳下车来。   “见过沈夫人,” 她半低着头向徐氏行了一礼,“晚辈柳青,是沈大人手下的主事。”   徐氏一见是个极俊秀的后生,不禁一愣。   她虽是后宅妇人,但丈夫和儿子都是做大官的,她对各衙门的官职品阶也是知道一些的。   刑部主事,也不过就是六品吧,怎地和儿子同乘?   倒不是她看不起低阶官吏,只是儿子这人性子冷,做官这么多年,别说和属下同乘,就是和同级或是上司同乘都是少有的事。   怎么一个小小的主事就得了他的青眼?   她不露声色地将柳青打量了一番,觉得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若非要说哪里和旁人不一样,那就是太俊了。简直比许多姑娘还要俊些。   沈延见柳青下来,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本意是让她畅快地吃些爱吃的,回衙门之前让她开心一会。   结果现在吃到一半还得被他母亲审视。   “这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他发现她粉嫩的腮上沾了小小一点酥皮,大概是方才下来得匆忙,擦嘴角的时候蹭到了边上去。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柳青愣了一瞬,即刻明白了。她脸微微一红,忙抬手蹭了蹭脸蛋。   沈延微微点头,示意她回车上去。   柳青本也不想在这杵着,即刻转身上了车。   徐氏虽没怎么说话,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知子莫若母,儿子看那个柳青的眼神明明就透着温柔。可这么多年,除了对刘家那闺女,儿子别说眼神温柔了,对谁多看过一眼?   她突然想起之前她偶然听到的其他夫人背后对儿子的议论。   “沈家那个儿子,二十好几了不娶妻,莫不是根本不喜欢女人?”   徐氏越琢磨越害怕,不觉间长指甲把丝帕刻出了一条道子。   “母亲,” 沈延目送柳青上了车,回头又劝徐氏,“儿子今日真的有事,晚上儿子早些回去,您看行吗?”   “不行!” 徐氏很是坚决,“你立刻跟我回家,今日这事没你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误入歧途,看来今日这事是迫在眉睫了。   柳青在车上等了许久,后来沈延还是让她和梁虎先回衙门。   也不知沈延家里出了何事,不过看沈延一脸无奈,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梁虎到了衙门之后,先回了值房和方钰打招呼。   方钰一见她俩回来,拿她们打趣:“你们回来得真是时候,本以为这皇亲国戚的案子准是让我摊上了,现在看来,还真不一定。” 第57章   柳青摘下斜跨在身上的包袱, 放到自己的书案上。   “听您这话的意思,这案子挺棘手?是哪位皇亲的案子?”   方钰呵呵地笑笑,一张四方脸显得很是随和厚道。柳青在南京的时候,衙门里相熟的就只有梁虎和骆闻忠, 这二人各有各的厉害 , 她因而十分想念方员外的宽厚劲。   “唉, 棘手不棘手的, 现在还瞧不出来。是圣上的妹妹, 永嘉公主, 昨日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府上的花园里。圣上责成咱们衙门尽快缉拿凶手归案。”   “哦……” 柳青做了三年评事,还真是没经手过皇家的案子,“那您带人去看过尸首了?瞧着像怎么回事?”   方钰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没经验。   “公主的尸身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他笑道,“昨日发现人死了, 可咱们衙门是今日一早才得到的消息, 坊间可都还不知道这事呢。因为是公主的事, 所以圣上立马就让人去公主府查看了,府上丢失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圣上让人把丢东西的事也告诉咱们,估计就是觉得这是一桩盗贼行窃被发现故而临时起意杀人的案子。”   柳青暗暗撇了撇嘴,就算是圣上本人死了,要真想知道死因,也得让人验尸。   “怎么样, 这案子谁想接?” 方钰问她和梁虎, “也是个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日后三年评定的时候,是一大显眼的功劳。”   柳青笑了笑:“下官都听上头大人的吩咐。”   尸首不让瞧, 虽说通过旁证或许也能抓着嫌犯, 但证据上肯定有欠缺。若是那样的话, 她就算抓着人心里也不踏实。   再者,关于父亲的案子,线索断了,她满心惦记着将父亲的卷宗再取出来看,所以只对那些牵扯到陈年旧案,能让她借机查卷宗的案子感兴趣。   “我说今日进城的时候怎么内城外城都多了许多五城兵马司的人,” 梁虎想了想方钰的话,恍然大悟,“肯定是盘查谁带值钱的东西出城。”   方钰嗯了声:“据说昨日圣上一听出事,立马让五城兵马司封了城门,今日虽然放人进出,却也是盘查严密。这贼啊,可能还没来及跑出去。   梁虎眼前一亮,从包袱里取东西的手都慢了下来:“那……这案子,肯定得给你老方啊,我们这些日子都不在。” 他笑着看了方钰一眼。   “你也知道你们老多日子不在了,我手头的案子都堆成山了,这事儿指定得交给你俩中的一个。”   方钰说罢,抱着一摞卷宗就出了值房,然而走了两步又跑回来。   “沈大人不在的这些日子,咱们尚书孙大人在衙门,你们南京查案的事得尽快报给孙大人。”   柳青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耽搁,之前一进院她们已经让人将南京押来的犯人送进牢里。她是此案的主审,所以此时赶紧拿了犯人的供词和拟定的刑名去找孙大人。   “柳大人。” 梁虎叫住她。   他向来只唤她柳主事,今日竟然如此客气,倒让她吃了一惊。   “梁大人有事?”   “……也没什么,” 梁虎似是有些抹不开面,“柳大人对永嘉公主一案当真没有兴趣?若是柳大人想接,那梁某就不去跟孙大人自荐了。”   他想着柳青跟沈延关系近,若是柳青想接这案子,怎么也轮不到他,不如先让柳青表个态。   柳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知道梁虎一向不喜欢她,却觉得这或许是个改善关系的机会。   “其实柳某从未经手过与皇亲有关的案子,比梁大人缺了些经验,两位大人若是问起,柳某会如实禀报。不过,依柳某看来,孙大人、沈大人也不会将此等要案派给柳某。”   “如此,那梁某明白了。”   梁虎难得地对柳青笑了笑,他要的就是柳青这句话。   刑部的最后一层院子里,孙大人正坐在尚书值房里批阅卷宗。   柳青有点怕这里,这是父亲的殒身之所,她每次来此地都很怕想起那些画面。不过好在今日阴天,槅扇也没有阖上,与当日情景大为不同,她便放松地走了进去。   孙大人此前没见过她,听她自报了家门之后很高兴,问了问她破琼楼案前前后后的经过。   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须发都有些泛了灰白,面容虽清癯,但一双乌目却很是明亮。   “做得不错,看来你给沈大人的助力不少。你可能也听说了,昨日出了桩永嘉公主的案子,方员外手头的案子忙不过来,我正在考虑是将这桩案子交给你还是梁主事。”   他说到这就停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等柳青表明态度。   “下官全听大人吩咐,不过下官此前并没有处理过和皇亲有关的案子,许多方面或许不如梁大人有经验。”   孙大人一听就笑了:“不错不错,” 也不知是同意她的话还是觉得她不错,“……其实你的事我听说了不少,你虽然资历最浅,但是来了衙门短短几个月,就连破两桩要案。而且南京一案,圣上极为重视,你的功劳圣上也定会留下印象,日后必然还有你彰显才干的机会,”   身处公门,若总是木秀于林,其实并不好,难得他年纪轻轻地能明白这个道理,倒也是孺子可教了。   “大人说的极是,谢大人提点。” 柳青恭敬地笑道。   听这个意思,此案他应当会交给梁虎了。这样最好,梁虎那样试探她,看来是志在必得,她若是抢了这案子,也不知梁虎会如何恨她。   “……沈侍郎不是也去了南京,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孙大人又问她。   “哦,是了,下官正要帮沈大人向您告个假。沈夫人专程来我们回城的路上拦了沈大人,说家里有急事,让沈大人立即回去。”   “沈家出事了?” 孙大人一惊。   同是在京为官,各家之间互相都知道些别家的事。据他所知,沈延的父亲之前出了远门,莫不是出事了。   “……看沈夫人的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但沈夫人说此事必要沈大人亲自回去才行。” 柳青怕他误会,努力回忆着她听到的。   孙大人一怔,捋了捋硬挺的须髯,似乎突然猜到了什么,呵呵地笑起来。   “值得他家沈夫人亲自出马,可能真是沈侍郎的好事。”   ……   沈延和母亲此时乘着自家的马车,眼看就要到家门口。   “母亲,您一路都不肯说究竟是何事,此时能告诉儿子了吧?”   “哦,也没什么,我好不容易让俞婆子找了两个丫头过来,不知道你喜欢哪个,让你亲自挑。”   “……” 沈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母亲,您就为了这,让儿子耽误衙门的公务?再说儿子屋里有山茗和悦风,要丫头做什么?”   徐氏听了更是暗暗地着急。   儿子自幼就被他们管得严,屋里不给丫鬟,只有两个小厮伺候。但是儿子如今二十好几了,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自从退了刘家的亲事之后,给他说了好几家的姑娘他也看不上,就这么干耗到现在。   “……山茗和悦风是男人,怎么能一样呢?我给你挑的这是……这是近身伺候的丫头……” 她心里发急,想点拨儿子,又不好说得太直白,“我让俞婆子寻摸好久了,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俩人,你今日必须挑一个放你屋里!”   原本她还没那么坚决,但今日见了他看那柳青时亲昵的眼神,便觉得必须得赶紧塞给他一个女人,让他好好开开窍,若是能怀上一儿半女的,就更好了。   沈延也不知道她急的是这事:“那您随便挑一个不就得了,儿子在衙门事情多着呢。”   “不行,这俩人实在差不多,得你自己挑一个可心的……哎呀,反正你一见着肯定喜欢。”   徐氏信心满满,她可是照着那个人的模子挑的,儿子必定喜欢。   “……是,母亲挑的,必定是可靠的,”沈延觉得母亲可能是年纪大了,紧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到时候他随便挑一个放小厨房做杂活就是了,“说起来,父亲去陕西有许多日子了,还没回来么?”   “唔,回来了。” 徐氏随口答道。   “……” 沈延看向母亲,“这么重要的事您怎么不早说?丫鬟什么的有什么要紧的。”   他有极重要的事要问父亲,原本去南京前就想问的,可那时父亲已经去了陕西探亲。   “哎呀,他回来就回来呗。”   徐氏很坦然。老头子回来是好,但哪比得上给儿子找通房重要,通房若是找成了说不定能给她生个孙子,老头子能么?   儿子回家,徐氏先让人摆了饭菜。   沈家的餐桌上今日多了一道荤菜,从朴素的三菜一汤变为了四菜一汤。   虽然炖排骨的萝卜块切得太粗,足有半个小孩拳头大,蒜薹炒肉的火候不够,以致蒜薹颇有些辣口,鱼香茄子的油放少了,茄子还带着生味,但是沈家人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仍是如往常一般细嚼慢咽,吃得斯文闲雅。   沈延想着早些回衙门,便在吃饭的时候将心里惦记的事问出来。   “父亲,儿子听人说起当年钟瑞参与谋反的事,那时您还在礼部,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语清父亲刘闻远的卷宗里写,刘闻远当年因包庇反贼钟瑞而获罪。但关于钟瑞谋反的许多细节,卷宗里却并未写清楚。父亲当年任礼部尚书,或许知道得详细些。   此事他从前也问过父亲,只不过父亲当时闪烁其词。去南京之前他听广德侯说此案其实疑点重重,便重新翻阅了卷宗。这卷宗从表面看,没什么明显的破绽,他便想重新问起此事。   沈时中一听儿子问这,筷子在空中一滞。他收回筷子,抬起眼帘看向沈延,目光冷冽犀利,旁人被他这么一瞧,定是不免心慌。   “是什么人和你说起此事?你又为何要问?”   沈延将筷子放下,稳稳答道:“在南京时听到刑部的官员谈起,儿子听说此事涉及刘世伯,所以想知道得详细些。”   沈时中审视了沈延许久,沈延便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平静,任他审视了许久。   “……我也记不太清了。” 沈时中终于收回凌厉的目光,半垂了眼帘,夹起一块粗切的萝卜放进口中,极认真地咀嚼。   沈延暗暗叹了口气,也夹了一块粗切的萝卜放入口中,细致地咀嚼起来。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父子俩动作文雅,从夹菜的动作到咀嚼的神态都如出一辙。   徐氏唇角动了动。   能把团圆饭吃得这么沉闷的,全京城还有几家?   这都怪她。当初她看上沈时中丰神俊貌,举手投足都透着仙气,就忽略了他这个闷葫芦的性子,答应了他们沈家的提亲。现在可好,生了个儿子居然和他爹一样,也是个闷葫芦。这俩人不在一块还好,在一块的时候真真逼死个人。   还是以前刘家那闺女来的时候好啊,儿子能多笑笑,话也能多不少,吃顿饭也不这么憋闷。   她继而又想到给儿子找丫头的事,忍不住剜了沈时中好几眼。这死老头真是,儿子问什么就告诉他呗,把儿子弄得不高兴,待会又不肯挑丫头了,可怎么办?   饭后,沈延将自己从南京带回来的行礼整理好,便打算即刻回衙门。   对当年的事父亲仍是讳莫如深,既然父亲不肯说,他只有再去别处找答案,眼下衙门积压的事总要先处理。   他刚要出书房,却见父亲一脚跨进门来。   “你要问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沈时中也不看他,径自找了把官帽椅坐下,“但是你母亲要你做的事你要做到。” 第58章   沈延一愣:“……您是说挑个丫鬟的事?”   母亲是有多在意这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 居然能让父亲主动来找他。   沈时中嗯了声,看向沈延的神色有些复杂。   “您放心,母亲交代的,儿子自然做到。” 沈延应道。   沈时中见他答应, 沉吟了片刻。   “你问那件事, 当真只是因为牵涉到刘家而好奇?……你该不是有什么打算?”   他为官多年留下了习惯, 看人也好, 说话也罢, 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威压的气势, 尤其是跟小辈问话,总像是审问一般。   “确如您所言,儿子只是好奇。” 沈延淡笑道,伸手将槅扇阖上, 坐到沈时中的对面。   “……罢了, 反正都是陈年旧事, 告诉你也无妨。”   儿子果然是在三法司待久了,心思难猜了。不过也无所谓,原本他就是应夫人的要求才过来,迫于无奈罢了。   “……你问的那个钟瑞,是当年腾骧卫的指挥使。皇上那年巡狩,回行宫休息之时, 他擅离职守, 以至于歹人行刺之时, 他手下的兵士无人指挥,保护不力, 令皇上受到了惊吓。后来那些歹人被擒住, 一个个宁死也不肯供出背后的主使, 而钟瑞也不肯说出他为何恰巧在歹人行刺之前离开。皇上因此定了他谋反的罪名。” 沈时中边回忆便道。   沈延思考了片刻,卷宗上关于钟家和刘家早年的交往倒是写了不少,但关于钟瑞谋反的前后,只写着钟瑞与歹人串通,令皇上在巡狩之时陷入危险。   若不知内情,乍看这卷宗所录,根本瞧不出什么蹊跷。   “……父亲是否觉得,此案若是细细推敲,其实有许多不寻常之处?比如给钟瑞的定罪,虽是谋反,但据说念及钟瑞的父亲曾数次救先帝于危难,所以只定了他一家人的死罪,并未株连其族。如此宽宥,在本朝极为罕见。再者,若钟瑞当真有意谋反,事败之后应当即刻潜逃,他又何必跑回去领罪?还有……”   沈时中不等他说完就做了个停的手势。   “不管你有多少质疑的理由,你觉得皇上难道想不到?”   沈延眸光一闪。   “您的意思是……” 他突然停住,换了个问法,“那时与皇上同去巡狩的还有谁?谁负责行宫的安防?”   沈时中微微点头,似是觉得他问到点上了:“皇上带了几个皇子同去,而负责行宫安防的是太子。” 他低声道。   沈延听罢,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神色凝重。   沈时中见他如此,笑道:“你突然问起此事,并非只是好奇吧?”   沈延抿了抿唇:“……儿子只是觉得,刘世伯是秉公断案,却因此被扣上包庇反贼的罪名……何其无辜。”   若他揣测得不错,皇上是有意袒护太子或是某位皇子,所以要将谋反的罪名加在钟瑞头上,而刘世伯判定钟瑞并无谋反之意,便是悖逆了皇上。   沈时中即刻抬手点他:“……这话你此后莫要再提……我原就不想让你知道此事。”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其中利害,” 沈延垂眸,“……但皇上真的就因此事,要置刘世伯于死地?”   刘世伯时任刑部尚书,也是当时的阁臣之一。因这种事折损一位得力的大臣,历史上虽也不是没有过,但他总觉得其中或许还有隐情。   “好了,” 沈时中突然起身,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你问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母亲要你做的,你赶紧做了。”   沈延握了握椅子的扶手,父亲这副样子,便是不想再说了。多问也无益,只有日后再找机会。   “......是,” 他应他的话,“母亲催得这么急?”   不然父亲怎会关心他屋里添不添丫头。   “嗯......”   沈时中也不看他,倒像是有什么难以对人道出的委屈。   沈延略想了想:“……儿子其实已经挑好了,就是那个稍壮些的,叫......”   他装出一副已经看过人,只是忘了名字的样子。   两个丫头里总归得有个稍壮些的,选个稍壮的,能干活也好。   他走到门口打开槅扇,问廊下候着的小厮山茗:“夫人说的那两个丫头,那个稍壮些的叫什么来着?”   “呃……” 山茗略一回想,“回少爷,好像叫又清。清水的清,还挺雅的。”   “……” 沈延扶槅扇的手一紧,“告诉夫人,就她了。但是让她把名改了,随便叫旁的什么,不许叫这个名。”   山茗按他的意思回给了徐氏,徐氏对那个叫又清的丫头一笑。   “好事,改名就改名。从今日起你就留下了,这两日你好好学学穿衣打扮,等学好了我自有交代。”   ……   柳青这几日在衙门,忽然觉得日子过得舒服了不少。   就拿中饭来说,原本膳堂的菜是油酱都放得太多,不怎么合她胃口,结果自她回来的第二日起,膳堂似乎就换了菜。   她从累得高高的卷宗里探出头来,发现方钰帮她打来的菜瞧着极是鲜亮可口,全不是往日那副油乎乎黏腻腻的样子。   清炒虾仁、豉汁排骨、黄金南瓜、百合芥蓝,还有一块点了色的糯米糕。   “这……今日是什么日子,居然都是下官爱吃的。” 她的慨叹脱口而出。   “呦,都是你爱吃的呀,” 方钰又瞧了瞧那些菜,不禁一皱眉,“那我爱吃的红烧肉怎么就没了呢……”   一连三日,柳青发现膳堂做的全都是她顺口的菜,方钰和梁虎却一直抱怨他们爱吃的菜没有了。   她再如何迟钝,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还不止于此,她原本有午睡的习惯,来了衙门之后改不了,便只好趴在书案上打个盹,但这姿势很不舒服,睡醒之后,常常是胳膊被压得痛或是腰酸背痛。   然而自她回来的第二日,书吏就往他们主事值房里放了一张窄榻,说是几位大人休息时可用。   她因为膳堂的事联想到这或许又是沈延的作为,便极少用这张榻。   大部分时候都是梁虎和方钰躺在上面打呼噜。   这样过了没几日,柳青赫然发现自己的书案被人往前挪了挪,那张榻不知何时被人放到了她官帽椅的后面。   她去问值房的书吏,那书吏说,是沈大人看了那张榻原本的位置,觉得不够美观,便让人将那榻塞在这个位置,说瞧着整洁些。   这位置一换,榻离她极近,梁虎、方钰便不大好意思到上面躺着了。   柳青实在看不下去,便自己买了个屏风放到椅子后,将那张榻和她的椅子隔开。梁、方二人终于又可以躺上去了。   原本她还心存侥幸,以为沈延对她身份的怀疑还停留在试探这一层,但如今有了这些事,她觉得情况有些严重了。   偶尔,她倒有些盼着五爷来找她了。   他上回说要帮她瞒过沈延,让沈延以为她是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这一日,她和往常一般进了衙门,却见衙门门口排起了长队。   那些排队的人,看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的百姓,但是有些人灰头土脸的,有些人的衣裳像是被火燎了。远远的,这一队人身上散着焦胡味。   她有些好奇,一路看过去,见这队人最终排到摆在衙门院子里的一张书案前。   有个书吏坐在书案后记录。   她见身旁有书吏经过,便问他这一队人是排队做什么。   那人恭敬地答道:“回大人,咱们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会,有座藏书楼。大概半个时辰前起火了,幸亏街坊四邻帮忙救火,那火灭得快,那里面的书保住了不少。这主人家来咱们衙门报案,一则请咱们查查这起火的原因,二则想等咱们把救火的街坊四邻的证词录下来之后,他们对应着人名和住址一一送礼答谢。因为证人多了些,所以张大人就让我们将书案摆到外面来,一个一个问。您看这要是平日,后面的人肯定没这个耐性等着,早走了。这一听人家还送礼答谢,大伙就都排在这。”   “……原来如此。”   这主人家倒是聪明,用这个办法留住证人。   她才要往自己的值房走,却见来福从树上飞下来朝着队里一人的脑袋过去了。   它嘴巴从那人方巾上衔起一条什么东西就要飞走,那人却抬手去拍打它。   柳青忙喊住那人,一脸的歉意。   “这位且慢,我这乌鸦不会乱啄人,应当是有虫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你头上了,它是把虫子啄走。实在抱歉,吓着你了。”   那人看她穿着青色的官服,竟也不怎么客气:“这位官爷,你这算不算是纵鸟伤民?要不是看你还算客气,我可就让我妹夫告诉你们侍郎大人了。”   柳青听得一愣,虽说京师的百姓见官见得多,但敢这么说话的还真没见过。再说他妹夫是谁,跟沈延还挺熟似的。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其余地方都还好,就是裤角和袍角似乎是被火燎过,双脸鞋上沾了些毛茸茸泛白的东西。   “我说这位,” 她本不想管闲事,但是见他如此张狂,就忍不住了,“你排在这难道是你也救火了?”   “是啊,” 那人挺得意,“你看我这好好的袍子,燎成这样了都。”   柳青噗嗤一乐:“你这哪是救火燎的,是你自己烧的吧?”   “诶,这怎么说话呢?” 那人一瞪眼,“我这……”   “嚯,一大早让爷看见挑事的了,今儿运气不错啊!”   衙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一个穿着绣金八宝纹玄色直裰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手里摇着一柄洒金折扇。 第59章   柳青抬头, 见他昂首阔步地朝她走过来,眉边眼角是抖不尽的精神。   看来这人只要不上船,就一切都好。   “见过五爷。” 柳青一听他方才那话,怕他掺和进来, 赶紧迎过去行礼。   “嗯。”   五爷摇着扇子, 歪头瞧了瞧她粉嫩似蜜桃的小脸。   也不知道是休息得好, 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多日不见她似乎更好看了, 穿着这身青色的官服, 比那水灵灵的新荷还要清嫩挺拔。   其实好看的女人他见多了,也没对谁这么上心过。他本可以一路游山玩水地回京,但为了早日见到她,便快马加鞭, 日夜兼程, 恨不能走出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如今又见了真人, 好像比他记忆中的还好看,他不禁再凑得近些:“这什么人,听你方才那意思,这是个滥竽充数的?”   “也没什么,”柳青笑笑,“一点小事。天干物燥的, 要不您先进屋里喝杯茶?”   五爷有些失望, 怎么好像用不上他。   “爷最看不上这种人, 要不爷帮你教训教训他?”   “不必不必,” 柳青连连摆手, ”这点小事哪敢劳您费唇舌。”   她原是想点那人几句, 让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张狂, 可若是这位爷掺和进来,就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了。   “......行吧,听你的。” 五爷看出她不想让他管。   她们说话的功夫,那人一直瞧着,待柳青引五爷经过的时候,那人竟朝着柳青嗤了一声。   五爷听见就不走了:“诶,你这嗤给谁听的?滥竽充数,骗银子。”   柳青心里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   那人被五爷这么一说,羞得脸通红,“你你你”地指着五爷。   他大概以为五爷是柳青的亲朋,跟他说话火气挺大:“我这为了救火,袍子裤子都燎了,这能有假?你是哪冒出来的,凭啥说我骗银子?”   “爷凭啥?” 五爷气得嗬了一声,“行,你既然不要脸,爷就让你明白明白......”   他极少遇到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被那人一激,劲头一下子上来了。   “你看你……” 他拿扇子在那人身上指了一圈,但无奈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干脆拿扇子头一指柳青,“你……你替爷说。”   柳青被他一指,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   他们方才这一通嚷嚷,衙门里已有不少人在瞧热闹了,万一那人的妹夫真是衙门里的人,这事闹大了岂不是伤和气。   她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了。   “爷……” 她跟五爷凑近了些,“要不算了吧,就几两银子的事,咱还是别管了。”   那人竖着耳朵听着,一见柳青是这个态度,反而更来劲了。   “诶,听见了吧?” 他冲五爷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无凭无据吧,以后少在这污蔑人。”   五爷气得冷笑,他污蔑他?他也配。   他朝柳青一挥扇子:“听见没,你要给他脸,人家偏不要。赶紧告诉他!”   “是。” 柳青叹了口气,今日这事是收不住了。   “其实看看你的鞋就知道了,”她转向那人,“你这鞋上沾的应该是柳絮吧,但凡有一点火星,柳絮便会瞬间燃尽,你若真是进过火场,袍子、裤子都燎了,这双鞋又怎会完好,还沾了如此多的柳絮?”   “那......那我救火的时候鞋烧了个洞,我回家换了双又跑回来,还不行啊?”   柳青摇了摇头:“你家是住在外城吧?先帝不喜欢飞絮,所以下令砍了内城里的杨柳树,眼下就只有外城在飘飞絮。   “且不论你去了外城再折返到衙门需要多少时辰,也不论你为何只换鞋而不换外袍和裤子。即便真如你所言,你这一路往返,为何只有鞋面上沾了飞絮,唐巾和外袍上半点飞絮也没有?”   “说得好!”   柳青话音刚落,五爷便迫不及待地给她叫好。   真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这回你服了吧?你这不是骗银子是什么!” 他悠闲地扇着折扇,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你胡说八道,我没骗银子,我救火来着!” 那人红着脸不肯承认。   “诶?” 排在他后面的人听他们说得热闹,探出身子来打量他,”我方才在救火的时候,没见过你呀。”   “对呀,好像没见过你,你骗人吧。” 这人一说话,队伍里好几个人接连站出来指那人。   “你们……你们眼神差呗!” 那人看情况不对,甩了甩袖子就要走。   五爷那个精壮的随从一步蹿过去拦住他。   “急着跑啊?” 五爷笑道,“你方才说你妹夫在衙门里?是他告诉你到这来挂个名就能白领银子的吧!”   那人脸一白,似乎是被他说中了,走又走不了,就这么僵在原地。   五爷扬扬下巴给了柳青一个眼神,让她瞧瞧他也很不逊色。   柳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就怕闹到这一步。   此事因她而起。众目睽睽之下,要是把这位同僚拉扯出来,人家恨不着五爷,只会恨死她。她好端端的,平白在衙门里添个对头。   “五爷,咱别管了吧,犯不上……”   他不松口,那人就走不了。柳青只好一个劲地替那人说情,后来干脆说她知道一家极雅致的茶楼,现在就请五爷去喝茶、吃点心。   五爷原是不想放过那人和那所谓的妹夫,但他感觉到柳青的小手在他胳膊上推了推,脾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诶,罢了,” 他扬了扬扇子,让随从将那人放走,“爷这可是看你的面子。这种人就该好好给个教训,他那个妹夫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是是,小人谢过五爷……五爷您今日是来找小人的?”   她赔着笑脸,引着他往外走。   “对啊,上回跟你说的那事,爷有办法了……”   她们这边一散,衙门里悄悄看热闹的人才又重新走动起来,各忙各的。   远远立在廊下的孙大人脸上阴得能滴出水,他招手叫了个书吏过来。   “方才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书吏便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孙大人沉吟了半晌。他方才沿着抄手游廊过来,远远地就见五皇子和一个布衣百姓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   他是老成精的人,无关己身的事极少掺和,况且这其中还有个五皇子,他更不想现身了,就一直远远地躲着。现在听了书吏禀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人是谁家的亲戚,你去打听打听。” 他吩咐那书吏。   书吏一会的功夫便跑回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听罢便是一皱眉,摆手让那书吏去忙,自己转身往回走。   尚书值房的槅扇一开,沈延抬头,见刚出门的孙大人又回来了,便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行礼。   “君常啊,永嘉公主的案子,得换人了……”   孙大人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得心累,阖上槅扇,随便捡了把椅子就坐下了,又将方才的事告诉沈延。   “……你说说,我才刚把这案子交给梁虎,他居然就做出这等事。这要是被旁人撞破还好,偏偏是五皇子。这公主的案子查出来之后,说不定还得带着他御前回话,万一这事让圣上知道,我这……”   孙大人说到后来,一把胡子都微微地颤起来。   沈延方才见他面沉似水,便从书案后绕出来,此时已坐到他旁侧。   “依下官看,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则,也未必就是梁主事叫那人来的,二则,即便真是如此,这与公主的案子也并无干系。大人为朝廷尽忠多年,梁主事在刑部供职也从未有过差错,圣上不会在意的。”   孙大人听罢,看了沈延一眼。   他有时候真是忍不住钦佩这个晚辈,年纪轻轻的,喜怒不行于色,不管说什么话,脸上都是一副沉静模样。他真想问问他,他说这话他自己信么?   “圣上最重人德行,这点银子他们都要贪,圣上如何能信他。这个案子,无论如何得换个人查。”   沈延随即点点头:“大人说的是,那还是交给方员外吧。” 他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   孙大人抬头盯着他看:“你沈君常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方钰手头的案子都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查这个案子。此事自然是要给柳青的。”   沈延垂眸理了理膝上的袍子。   “大人,柳主事年纪尚轻,来衙门的日子又短。论资历,论经验,都远不如方、梁二人,恐怕难当重任,下官其实不太放心将此事交给他。”   孙大人气得一笑:“他要是那么不堪用,南京的案子你怎么用他不用梁虎?” 他眸光一动,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沈延直笑,“……你到底是不放心他还是舍不得用他?我听说河神案之后他的案子就是你来分配的,你莫不是看这宗案子涉及皇亲,就护着自己的爱将,怕他沾上麻烦?”   沈延摇头:“大人,柳主事确实经验不足,做事尚少些分寸……”   而且现在尸身都见不到,这案子看上去简单,说不定内里藏着玄机。她那个急性子,若是旁的案子,他尚能护着她,此案牵扯到皇亲,他只怕有他护不周全的时候。   孙大人等不及他说完:“行了,不必多说,这案子就交给他了。你再如何护着他,他毕竟还吃着朝廷的俸禄。”   ……   隔着一条街的茶楼里,柳青欠身给五爷的茶盏里加了水。   雾白的水汽氤氲,她宽大的袍袖中隐约现出一小截白腻圆润的手臂。   五爷的目光便流连在那截手臂上。   她平日裹得极严实,中衣领子都比旁人高出一贴边,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娇嫩的肌肤,便惹得他遐想。   也不知这身清肃的官服之下,是怎样一个玲珑娇俏的身体。   “……爷,您方才说您有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柳青发现他盯着茶壶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哦,” 五爷这才抬起头来,眼中的迷离渐渐褪去,“其实很简单……”   柳青仔细地听他讲,嘴角不觉抽了抽。   果然是只有这位爷才能想出的办法。   “……五爷英明。” 柳青神色真诚,“只是小人一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能否容小人再想想?”   五爷一口干了茶水,往桌上当地一放:“你还要想?爷我大老远地来给你出主意,你还要想?”   他虽然喜欢这个女人,但很不习惯旁人质疑他的想法。   “爷息怒,” 柳青忙又给他倒上水,“小人只是觉得这恐怕还不足以骗过沈大人,若真要大人相信,恐怕在这之后还得再接上一环。”   除此之外,她也是有些犹豫的。   沈延待她的赤诚,她心里都明白,现在一想到要和旁人合伙骗他,她真有些不忍心。   其实她要做的事,沈延若是肯帮忙,是最好不过了。只不过她不知他的态度,不敢贸然坦白身份。   他这个人,心思坚定又藏得深。若是她将实情告诉他,他肯帮忙还好,若是他不肯,或是因为担心她而横加阻拦,那她要做的事便会难上加难,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局面便会付诸东流。   她之前见过他取父亲的卷宗来看,也推测过他可能的态度,但反复思量,总觉得他应当不会帮她。   一则,他父亲当年袖手旁观,这便是他们沈家的立场,二则,她上次匆匆翻阅过卷宗,乍看之下,父亲的案子其实没什么可疑之处。她凭着空口白牙和一张难证真伪的文契,能让沈延相信她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 五爷以为她是要把沈延往狠了骗,觉得也好,“你说的再加一环是怎么加?”   “……这个,要不,您容小人想一想?”   办法是现成的,她只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想先探探沈延的态度。 第60章   柳青与五爷商定, 等她拿定了主意再回他。她送他出了茶楼,便往衙门走。   快行至街角处,她仿佛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 不远处正有两人凑在一起说话, 旁边停着衙门的车马, 车外两侧还各站着一个差役。那说话的两人一人着青色官袍, 另一个穿了身燎了袍角的布袍。   竟是梁虎和方才在衙门里和她们吵嘴的人。   两人脸上都蒙了层寒霜, 阴郁冰冷。那个燎袍子的似乎在说些难听的话, 梁虎紧皱着眉,抿唇听着。   柳青心里翻了好几个个,那人的妹夫竟是梁虎?她和梁虎的关系才稍有缓和,他若是知道是她当众戳穿了这事, 这关系恐怕连从前也不如了。   也就片刻的功夫, 她正打算换路走, 那燎袍子的人似乎就发现了她。他一拍梁虎的肩膀,朝她指了指。   柳青心道不好,即刻转身往回走,从另一侧的街口回衙门。   然而冤家历来路窄,纵使她绕了路,还是在衙门口遇到了梁虎。   梁虎是带了个犯人回来的, 他让两个差役将犯人带进去, 便要上台阶。   然而他一抬眼便撞见了柳青, 方才他大舅哥数落他的话便又在耳边响起。   “……你别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老爷子也做过五品的官。老爷子当初就瞧不上你, 说你一看就不像个有出息的, 我那会还替你说话。结果你看你这官当的, 快十年了都没挪挪腚,现在连个新来的都能欺负你……”   柳青隔着十来步远,已经被梁虎的目光看得发冷,好在他并未逗留,已经跨步进了院。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虽然多嘴了,错的却不是她,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她前脚刚进了值房,书吏就告诉她沈大人请她和梁主事去他的值房。   这个时候找她们二人,能是什么事?她要和梁虎一起去,那试探他的事就还得另找机会。   她们二人进了值房,沈延让她将槅扇阖上。   屋里便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人。   沈延穿着绯色盘领官服,冷玉般的脸上剑眉舒朗,等听到槅扇合拢,才渐渐停了笔。   “……永嘉公主的案子,主审有些变动,梁主事将此案移交给柳主事。”   他淡淡道,缓缓抬头看向梁虎,却扫也不扫柳青一眼。   柳青蓦地觉得他好像在生她的气。   “凭……为何?……大人。” 梁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孙大人的意思,不过之后会有其它紧要的案子交给你的。” 沈延平静道。   “其……其实大人,下官手头的案子挺多的,此案还是由梁主事出面吧。”   没人问柳青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小心地插了一句嘴。   她才刚因那事得罪了梁虎,现在难道还抢他心心念念的案子?这梁子是要往死了结么。   再说那案子连尸首都不让看,查起来心里没底,她才不想接。   “什么时候轮到你挑来拣去了?给你什么你就接着。”   沈延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却很没好气。   柳青现在可以确定,他必是生她气了。   梁虎看看沈延又看看她,竟毫不掩饰地哼嗬了两声,也不知是悲愤还是笑,但那神色就好像是她俩合演的这出戏早被他看破了。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他平日虽然对她爱答不理的,但对沈延都是极恭敬的。   沈延却好似没听见,提起笔来继续写他的字,好整以暇地等梁虎表态。   梁虎似是屏着一口气,胸前起伏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   “沈大人,且不论这案子柳主事凭什么得来,单说此案本身,其实已不必再查。因为下官已查清凶手,刚刚已将他带回。”   “嗯,” 沈延笔下不停,“那你将人犯交给柳主事吧,总要由她再审过。”   “……” 梁虎一听这话,拳头上的青筋蹦起来,“鉴于此案关系重大,下官要求审讯时孙大人也在场。”   若是无声无息地将人犯交给柳青,谁还知道这凶犯其实是他抓到的。   沈延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也好,孙大人一半刻的功夫就会回来,到时候再提审。”   这里的事情谈完,梁虎和柳青行礼告退。二人恰巧同时走到槅扇边,柳青下意识地让开一步,请梁虎先走。   梁虎也不客气,大步一迈卷了一股风出去,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柳青咽了咽口水。   “柳主事。” 身后响起沈延沉郁的声音。   “……是,大人。” 方才她就觉得不妙,一听这个声音更觉得不好。   “柳主事,你这几日忙不忙?”   沈延的嘴角仍挂着笑。他笑的时候挺好看的,但她实在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发慌。   “……挺忙的,大人,接这个案子都有些勉强呢。” 柳青笑得露出了贝齿。   “是么?” 他眸光一闪,“我看你一点都不忙,上工的时候还有功夫和不相干的人聊天、闲逛,倒是好不惬意啊。”   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定是她领着五爷出去,被衙门的人瞧见了。   “……大人,那不是不相干的人,那是五……”   谁料他一听这话,似乎更不高兴了:“柳主事,你可明白什么叫身份有别?” 或者男女有别,“那人在刑部无官无职,又是那样的身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可以抬腿就走,无人怪罪,你可以么?”   柳青知道这话用不着她答,半垂着眼眸不说话。   “看你的样子,也并不想接这个案子吧。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案子为何交到了你手上?”   柳青眨了眨眼,细长的手指扣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下官之前是管了些闲事,该不会与此有关?”   上午才刚戳穿梁虎亲戚的事,此时这案子就交到她手上,若是巧合便太巧了。   沈延见她一脸的小心,像是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平展的嘴角才微微翘了翘。   “……” 他叹了口气,“永嘉公主是皇上的妹妹,生前最得宠爱,此案的案情或许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你遇到什么困难就告诉我,若是涉及身份特殊的证人,我与你同去问询。”   “……下官明白……谢大人。”   柳青偷偷觑着他的神色。他眼里少了些责备,多了些关切,那她这挨训是到此结束了吧。   槅扇外,春光照眼,来福在院子里等了她好久,见她垂头丧气地出来,在枝头朝她哇哇地叫了几声。   柳青抬头看了看它,突然有种挨了夫子的数落,被旁人同情的错觉。她便挥了挥手,让它自己去玩。   才是五月末,日光就炽烈如火,晒得人打蔫。   她微眯了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怎么就那么嘴快呢,把同僚狠狠得罪了不说,落一个不知深浅的案子,还挨了沈延一通数落。   若沈延冤枉她也便罢了,偏偏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她一张小脸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映在槅扇上,沈延手中提着笔,忍不住抬头看她的影子。   她腮帮子微微鼓着,还是有些不服气吧。挨了训又无法反驳,他都能想象她那副懊恼的样子。   他眼见她耷拉着脑袋,在他的槅扇上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   目光收回来,他再下笔,笔触了纸面,他眼前却又浮现起她那副模样。   他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院子里有书吏来来去去,他攥了拳头抵住双唇,轻轻地笑,笑得肩膀微微地抖起来。   ……   孙大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听沈延说梁虎已经缉拿了凶犯,很高兴,要即刻提审犯人。   梁虎称心如意,眼看着这个案子要被柳青抢走,没想到还有机会在孙大人面前展示他的本事。   刑部大牢里灯火幽暗,竟也映得他额头锃亮,容光焕发。   “两位大人,” 他向孙、沈二人一揖,“据公主府的侍卫回忆,事发当时并无外人硬闯,下官便从公主府的仆从查起,搜查了他们各自的住处。下官发现这车夫桂三的家里藏着几个玉盏、几个赤金的镯子和几根金镶玉的簪子,和公主府的管事报的遗失物品的单子一对,大部分都是对得上的,”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犯人,“桂三前几日在其友人家中藏匿,下官这两日寻访,终于将其抓获。”   梁虎看上去胸有成竹,说得不疾不徐,调理分明。   孙大人点点头,让桂三抬起头来说话:“……你是如何将公主杀害,还不从实招来。”   那桂三一身粗布短打、灯笼裤,看上去二十来岁,圆脸豹子眼,虽说不上俊,却也透着市井的精明利落。   他见面前站着两个穿青袍的小官,其中一个是抓他回来的那个,后面还坐着两个穿绯袍的大官,便赶紧朝那两个大官连叩了三个头。   “大老爷,冤枉啊,小民确实偷了东西,可从来没杀过人啊!”   梁虎脸色骤变:“你……你这刁民,到底生了几张嘴,方才还承认你杀的,这会就不认了?”   “方才……方才大人您说要打小民,小民心里一怕才认的,小民真的没杀人啊!”   “这……” 梁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脖子根一直烫到脑瓜顶。   抓犯人的时候,他都要说一句“老实点,不然等着挨板子”,可被桂三这么一说,倒成了他恐吓疑犯,差点冤枉了人。   “两位大人,” 他对孙、沈二人道,“哪个人犯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杀了人,既然东西在他手里,还是依惯例,动刑吧。”   柳青听这话,眉心一皱,被孙大人瞧了个正着。   “柳主事以为如何?” 他问道。   柳青被他点得一怔。   她能以为什么,这案子的详情她都不清楚。她只是不喜欢随意用刑、屈打成招,而且直觉上,她觉得这个桂三不像凶犯。   “……不知柳主事有何高见?”   她这一错神的功夫,梁虎也来点她了。   他也知道给桂三定罪有些匆忙,有些疑点尚未厘清,只是今日形势所逼,他不想错过这个功劳,才急忙将桂三推出来。   但既然孙大人问了柳青,那他倒是要看看,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说出什么花来。也让孙、沈二人看看,这柳青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第61章   “……大人, ”柳青无奈,“下官只是觉得仅凭他藏了公主的财物,并不能判定他杀过人。此时用刑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   “那依柳主事之见,该如何查下去?”孙大人还没说话, 梁虎却追得紧。   “那就劳烦梁大人将此案的详情告诉柳某, 否则柳某无法判断。”柳青的火气也上来了。   沈延之前教过她, 要随时随地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她可是记住了。别的事也便罢了, 有关凶犯的事怎么能乱说, 逼着她乱说的就更不对。   沈延坐在一旁,垂眸听着,眼角染上了一层笑意。   孙大人一愣:“......柳主事还不知道此案的详情?这案子还没移交吗?”他看向沈延。   沈延答道:“下官已经交代过了,不过梁主事说已经抓到凶犯, 要求等您回来再共同审理。”   孙大人见惯了官场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此时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梁主事, 此案是圣上交代下来的,你有什么心思都要以大局为重。往严重了说,万一这人不是凶犯,而在你耽误的时辰里,真正的凶犯跑了,你或是我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孙大人话说得还算平静, 眼睛里却好像冒了火。   梁虎被他盯得心里打颤:“下官明白, 不过下官真的觉得此案并不复杂, ”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事已至此, 只能坚持下去, “下官即刻便将公主府的情况告诉柳大人。”   他说着便从书吏手里取了几页纸递给柳青, 柳青接过一看,其中有公主府的大致布局,还有守卫和府上其他下人的供词。   公主府的布局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按照规制建造,分了前院后院。据公主府的下人说,公主日常起居主要在后院,见亲近些的朋友也是在后院。只在年节或者办雅集的时候在前院设宴。   公主的几个贴身丫鬟说,发现公主的时候,她躺在自己常寝的床上,左胸插着一柄细长的匕首。其他下人和府里的守卫说,当日公主府只来过一位来讲经的尼姑,但是尼姑走的时候公主还好好的。府里当日一切正常,并没有外人硬闯。   “两位大人,这案情写得有些粗略,何况证人证词也可能受到某些事情的影响,与事实不符,若要判断真凶,下官还需细细查问。”   “说来说去,你不也说不出什么,还不是要从这个嫌疑最大的桂三审起?”梁虎越发不客气。   “审是要审的,不过问他如何杀人还言之尚早。下官觉得此案疑点众多,证人的证词也未必可靠。就偷盗这事而言,桂三只是车夫,按许多大户人家的规矩,他只能候在仪门以外,不能随意进出后院。然而公主丢失的物品,大多是首饰之类,应当存放于后院。公主府下人众多,假设他私闯后院,再携带财物潜出去,很难不被人发现,又怎会是府内下人说的,当日一切正常。再者,他并不是近身伺候公主的人,公主的贵重之物放在何处,他又如何准确地知晓?若是不知晓,他又怎敢只身进后院偷盗。所以若是审,也是先问他在后院的同伙是谁。”   伏在地上的桂三似是缩了缩身子。   孙大人点点头:“嗯,倒是有道理,如今谈抓到凶手实在言之过早了。”   他说着便看向梁虎,目光甚是严厉。   “大人,”梁虎觉得不妙,“此案给咱们衙门的线索本就十分有限,公主的尸身又不能验看,下官属实觉得桂三的嫌疑最大,这才......”   他自然明白许多事情还没弄清楚,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好好地查着案子,突然间案子就要被人抢走了。这个表现的机会得来不易,若是再错过,何时才是他的出头之日?   “行了,”孙大人沉着脸,“即便是线索有限,也不可妄下论断。否则放走了凶犯不说,等这案子送到大理寺,桂三又翻口供,你当如何?”   梁虎还要辩解,孙大人却已经起了身:“不必再说了,你这几日查案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柳主事吧。”   他又转而对柳青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此案圣上极为重视,好好查。”   柳青忙应诺。   孙大人这热切的眼神,就好像看她看得再深些,她就能即刻查到凶犯似的。   虽是得了孙大人的指示,但柳青也没打算即刻审桂三。方才公主府的情况她看得粗略,还需要再好好消化,等她觉得琢磨得差不多了,便问梁虎公主府其余的下人有没有拘到衙门来。   梁虎正在声色俱厉地责骂碰洒他笔洗的书吏,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反正她问了两遍他都没回她。   她猜到梁虎记恨她,便也不再追问,宁可自己去刑部大牢打听。她刚要跨出门,隐约觉得后脑勺好似被人狠狠地剜了一眼,可她一回头也没发现谁在看她。   梁虎还在骂那个书吏,那书吏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被他骂得眼眶都红了。   所幸,公主府的下人已经被拘来了刑部,真凶抓到之前,这些人不好放走,只能暂时羁押。柳青嫌牢里昏暗,让人将贴身伺候公主的四个丫鬟和桂三带到大堂来审。   一般而言,知道主人贵重之物藏于何处的,也就只有贴身伺候的人了,这四个丫鬟的嫌疑便最大。其中应当有桂三的内应。   柳青将这四个丫鬟和桂三分开审。桂三生了张铁嘴,一口咬定东西就是他自己偷的,没人给他指路也没人告诉他东西在哪,他只是比较走运,一偷就偷对了地方。   那四个丫鬟也都不承认和桂三有勾结,各个都说只是和他认识,并不熟络。几个丫鬟互相之间也没有指证。   柳青威胁他们,若不说实话,便要板子伺候,可她到底还是不喜欢用刑的,便吩咐差役去牢里带别的下人来,做个旁证。   然而差役将大堂的后门一开,却见沈延从外面走进来。   “怎么审到一半,让他们出去了?”沈延饶有兴致地看向堂上的柳青。   他原是在忙不停地审积压的卷宗,但听书吏说柳大人把几个嫌犯带到大堂去审了,便很想去瞧瞧。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堂上是怎样的威风八面、俊逸潇洒。   他本打算将手头的卷宗看完再去,但一想到她的样子,卷宗便全然看不进去了。他干脆搁了笔,直奔二堂来找她。   “大人。”柳青起身向他行礼,凑近些才低声把情况告诉他。   沈延想了想:“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你将桂三带进来我看看。”   “......现在么?”   这种犯人之间有勾结的,一般是分开审,以防他们串通。   “就现在。”   柳青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还是让人将桂三带进大堂,和那几个丫鬟面对面地跪着。   “你们跟我出来,我有事交代。”沈延走到大堂正门口,招呼柳青。   柳青一愣,全都出去?   不过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刑部的人,倒也不怕他们逃跑。   她才带着几个差役出门来,沈延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们随他绕到后门去。   他自己侧身凑到门缝上,静静地往里望。   柳青以为他要偷听他们说话,便也凑到门边听着,可里面安静得很。   沈延看了一会,招手把柳青叫到一旁。   “多留意那个穿青色比甲的丫鬟,应当就是她。”   柳青一惊:“这......您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可什么都没做。”   “看眼神,看桂三的眼神。”   桂三关心那个丫头,又怕让旁人瞧出端倪,只有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偶尔看她一眼,然而看见了她便又不舍得移开眼,目光里全是留恋。   柳青心里好奇,跑过去扒到门缝上仔仔细细地瞧,瞧了半晌又跑回来。   “......看不出来啊,大人,”她是真不明白,“桂三也没有盯着哪个丫鬟看,这眼神到底有何不同?”   沈延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轻轻苦笑了声。   “你自然是看不出了。”   她哪里懂这些,这些只有他懂。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和桂三颇有几分相似。   她若是能懂这些,他也不至于天天这么干熬着了。   “是是.....大人说得极是,下官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比不上大人的眼力,”柳青嘿嘿笑了笑,以为他那话是炫耀自己的本事,便顺着拍马屁。   沈延半眯了眼睛看她,什么时候她才能不扮作他的下属,如从前一般呢。   换作是从前,她一定会即刻回敬一句“我是看不出啊,就你看得出,你多厉害啊。”   他轻叹了口气,也不接她的话。   “怎么样,此案的情况可理清楚了?有困难吗?”   “……” 柳青心下一动,这个案子自然是有诸多困难的,不过他既然这么问,她倒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探探他的态度,“大人,您也知道,不论凶犯是谁,咱们总得凭证据抓人。可如今连公主的尸身都看不见,下官心里实在没底……”   “……尸身可能是见不到了,不过给公主装殓的人,应当最清楚留在公主身上的痕迹……此事我来帮你查吧……但是不论查到什么,只能做参考,不能写进卷宗,你明白吧?”   “下官明白!” 柳青一喜,皇上既不肯让人看公主的尸身,定也是不许那些做装殓的人将所见说出去,沈延要帮她查,必是要用些非常手段。也就是说,若有必要,他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这倒是合她的意。   “大人,” 柳青觉得此时探他的态度再合适不过,“您这可是帮了下官的大忙,若非有您相助,下官或许抓错了人都不知,岂不是酿成一桩冤案?……说起冤案,” 她放缓了口气,“其实下官在大理寺亲见过些冤案昭雪的事。嫌犯的家人找到新的证据,证明蒙冤者的清白,便坚持一路告上来,最终为亲人昭雪,为死者正名。”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满心期盼他能和她心意相通,说他也同情那些含冤受屈的人,早该还他们一个公道什么的。   若真是如此,她便愿意大胆一试,信他这一回,日后也不必在他面前藏着掖着,也不必和五爷一起欺骗他。   这样一来,他对她的情谊,她也可以试着回应。虽然在刘家正名之前,她还是只能以柳青的身份活着,但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其实都感铭于心……   沈延默然,凝视了她许久。   “……你知道为何那些戏文里总是写些沉冤昭雪的事情么?”   “……大人以为是为何?” 柳青一怔,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心头却已有些发凉。   “因为冤案大多难以昭雪,写戏文的人才只能将心愿写进戏文里……” 他凝眸看着她,“你在大理寺见到的那些案子,可能只是百姓间甚至是民与官之间的恩怨,但像这种涉及皇亲的案子,即便有所冤屈,那要翻案之人岂不是触皇上的逆鳞?即便铁证如山,历朝历代有几位明主能承认自己的过失?……那些企图翻案的人大多都只是以卵击石,枉送了性命。”   自从他认定柳青便是语清,他就一直在想,她为何非要扮成男人,来刑部做这个与死人打交道的小官,若只是为了隐藏身份,她有许多种办法,为何偏偏选了这一种?   他回忆了柳青来衙门后的种种,她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得孤注一掷、不计后果。   而这些时刻似乎都是与卷宗有关的,确切而言可能是与刘家的卷宗有关。   她方才又突然说起那些话,他很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居然想着有朝一日为刘家翻案。   她不知道,当初她家的这桩案子,原本就是皇上有意袒护自己的儿子造成的。她一意孤行地往前冲,到头来不过是白白赔上性命。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如今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柳青垂眸立在那,将他每个字都听了进去,觉得自己真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头顶一路凉到了心里。   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并未经历。   眼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一个个死在眼前,自己虽死里逃生,却也沦为了逃犯,最终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苟且过活。   他说那些企图翻案的人是以卵击石,可若不是一心想着翻案,她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柳青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看来此事终究是不能与他相共了。   “……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说得在理。” 她的嗓音有些发哑。   “你能明白就好。” 沈延很想看看她的眼睛。   不论如何,他是不能让她冒险的。   “……那下官回堂上审犯人了。”   柳青低头向他行了一礼,便带着几个差役退回了大堂。   他立在门外,看着她将槅扇一点点合上,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安。还是找个机会慢慢开导她吧。   ……   沈延最近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家,两日之后的这日也是如此。   他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顺着车窗随意地往外望去。   街道两旁,华灯初上,斜对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与他的车马擦肩而过。   竟让他震惊得以为眼下只是噩梦一场…… 第62章   这二人一个单薄俊俏, 一个壮硕憨厚,沈延眼见他们有说有笑地从对面那间浴堂出来,骑着马从他的马车旁经过。   竟是柳青和方钰。   这二人坐姿悠闲,各穿了身道袍, 有种蒸洗之后的松弛。   大概是在浴堂里蒸得太久, 他们面颊光泽, 还透着滚烫的红晕,   沈延眼见着他们由远及近, 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青一直在和方钰聊天, 两人似乎还聊得颇为投机,二人一个说一个笑,从他车旁经过的时候全没留意到他。   “停车。”他突然沉声道。   车夫一惊,反应了片刻才将马勒住。   车才刚停稳, 沈延便嚯地一挑车帘, 展了绯袍走下去。   他半眯了眼睛望去, 柳青和方钰的马早已走远,马蹄轻快,哆哆踏着光影,二人好不惬意。   他皱着眉打量面前这家浴堂。人流虽不大,但进进出出地不断,外墙上油漆了三个大字“洁净堂”。   他大步往里走, 大堂的伙计见他这身打扮, 慌忙撇下旁的客人来迎他。   “这位大老爷, 您......您来烫个澡?”   他这脸黑得吓人,与其说是来洗澡的, 倒像是来查抄的。   “我只问你一件事, 如实回答。”   “是是......小民一定好好回答, 大老爷您说。”   伙计觉得跟进了衙门似的,腿有点软。   沈延便将柳青、方钰的模样大致描述了一下:“......这二人方才从这里出去,他们......可是来沐浴的?”   伙计略一回想:“正是正是......来我们这都......都是沐浴的。”   伙计说完觉得这话真不该说,抽了自己一嘴巴。   沈延薄唇一抿,把伙计扔在一边,绕过门口的屏风大步往里走。   里面雾气罩罩的,从更衣处到蒸房,再到浴池,他看了个遍。   他卷着一身戾气,又穿着红艳艳的官服,这么疾步走了一圈,惊了一大群光着膀子、露着腚的老爷们儿。   伙计想拦又不敢拦,小碎步一路紧跟着他,直到最终把他送出了浴堂,才长出了一口气。   ......   月上东南,浮云遮遮散散,时辰已至人定。   四下寂静,沈延面前的书案上,摞着四五套卷宗。   他手中提着笔,分明的骨节映在粉墙上,迟迟不动。   窗外的树影沙沙作响,阵阵恬淡的花香不动声色地流进屋里来。   沈延想起那人发间的香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心是静不下来了。   “山茗。”他干脆将笔往笔山上一搁,唤守在廊下的小厮进来。   “少爷,小的在。”山茗小步子跑进来。   “你去衙门问问值班的,方员外家住何处,再去他家看看,若他尚未休息,请他过来一趟。”   “……是,”山茗应诺刚要出门,又有些心疼他,“时候不早了,少爷您忙公务,可也别太操劳了。”   “我心里有数,你快去吧。”   现在让他烦心操劳的可不是公务……   方宅里,方钰搂着媳妇躺在床上,刚准备吹灯睡觉,就听下人说沈大人找他去家里。   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要了命了,这得是多大的事!”   沈侍郎什么时候把衙门的人叫到家里去过,还是大半夜。他这可是头一个。   他叽里咕噜地出了门,坐着沈家的马车一路飞驰到沈宅,又小跑着随山茗到了沈延的书房外。等他人站到廊下,那个呼哧呼哧的喘劲都还没下去。   沈延请他进去坐,又让山茗给他沏了盏信阳毛尖。   方钰自是不敢问上司为何非要大半夜叫他来,行礼落座之后便一直等着沈延先开口。   “……方员外,呃,家住的远吗?”沈延笑得和煦。   “啊?”方钰以为他听错了,毕竟沈大人一向是惜字如金,开门见山的,“哦,不远不远,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呵呵。”   “哦……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下官家中有内人,还有一子。呵呵。”   “……呃,令公子多大了?”   “……犬子十岁了。呵呵。”   “......”   “......”   方钰一边干笑,一边等着沈延说重点。   然而沈延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收回去,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方钰忍不住浮想联翩,能有什么事令一向从容不迫的沈大人如此为难。   他们尴尬了半晌,沈延终于清了清嗓子。   “......今日,我见方员外去了浴堂……我从未去过外面的浴房,不知里面是怎样的?”   “……”方钰差点被茶水呛到。   不过也许像沈大人这样俊逸超凡的人物可能真没去过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   “……呃,大人,里面能做的主要分为蒸浴、泡澡、修足、搓背……下官今日让他们给搓背,还挺不错的......”既然大人问,他就认真地给他悉数。   沈延的眉心渐渐起了皱,他关心的不是这些。   “哦,对了大人,” 方钰突然想起一事,“柳主事今日也去了那家,下官和他还一块搓背来着。”   “......她和你一起?!”   沈延的胳膊碰倒了小几上的茶盏,茶汤在小几上漫了一片。   方钰吓了一跳,同僚不能一起搓澡么?   沈延发觉自己失态,忙将茶盏扶起来,又叫外面的山茗来清理。   “我是说,你们是约好一起去的?你们......那时候是一直在一起?”   “哦,那倒没有......说起来还真巧,下官正在那趴着,突然听见有人叫下官,那人竟然是柳主事。您说巧不巧?”方钰憨笑道。   那浴堂里搓澡的地方有五六间,每间里两张榻。他那时特意选了个没人的房间,才刚搓了一会,就听见柳青叫他,还想翻起身来跟柳青打个招呼。结果柳青说不必了,他就在他后面这张床上,让他好好趴着。   “......你确定那个是柳主事?不是旁人?”沈延死死扣着扶手,一双剑眉紧蹙着。   “是啊,就是柳主事。”   方钰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他和柳青还聊了会闲天,柳青嫌疼,没一会的功夫就出去了,说待会到大堂里等他。   等他穿好衣裳到了大堂,柳青又拉着他在那喝茶聊天。他们聊天聊忘了时辰,还是柳青突然发现时辰不早了,才匆匆忙忙拉着他出门回家。   “......说起来,这浴堂的人也许下手重,您要是去的话,可以叫他们手轻些,”方钰想着沈延也打算去,就给他提个建议,“柳主事就一直喊疼来着。”   沈延静静地听着,额上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   方钰见他一直没回应,微微探了身子瞧他,才发现他眉宇间仿佛凝了一团黑气。   “......大人......大人?您是哪里不适?”   沈延被他唤了几声,才稍有反应。   “......我无妨,只是有些困倦,浴堂的事多谢方员外提醒......时辰不早了,今日多有叨扰,我让山茗送你回去,早些歇着吧。”他勉强舒展了双眉,往圈椅里靠了靠。   “......呃,无妨无妨,那下官先告退了,大人也早些歇着。”   方钰赶紧起身。   所以沈大人大半夜的找他来就为了问点洗澡的事?   ......所以人啊,只要活着,什么事都能遇上。   方钰心里感慨万千。   沈延的书房里,灯芯渐长,屋内愈发昏暗起来。   沈延靠在椅背上,从未感到过如此疲惫。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原想阖上眼睛休憩片刻,可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全是柳青和那人的身影。   他当初为何觉得柳青与那人是同一人呢?   身段、神态、眼神、穿襦裙的背影、还有一些细小的习惯,还有......他怀疑柳青在那间寺院里为他做的事。   其实说到底,这些并不算是坚如金石的证据,更像是一种感觉。   南京的那位老和尚劝他“从心之所向,随心而动”。   可若是到头来,心之所向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臆想,又当如何?   想想也可笑,他这个每日看证据的,到头来信的竟是直觉。   槅扇吱呀一响,一角樱粉色的裙子探进门来。   “少爷,夫人让奴婢给您送些银耳羹过来。”   说话这人和中身材,十五六岁上下,手里端着托盘,走起路来,步幅合宜、稳重大方。   虽是个丫鬟,那仪态竟也不逊于一般的闺秀。   沈延听见声音,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瞳孔不禁渐渐张大。   这人生了张鹅蛋脸,皮肤白净细腻,柳叶眉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一双大大的杏眼盈盈漾着水光。   再加上她这身海棠暗纹的襦裙、简单却温婉的平髻......   昏暗的灯光下,若不仔细分辨,真好像是当年的那人立在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没见过?”   沈延的眼中恢复了清明,目光锐利。   他这才明白为何母亲那日一定要他亲自见见她找的两个丫头。   “奴......奴婢如清,夫人前两日领进来的。”   “又清”不让叫,便改为“如清”。   沈延一听这名字,便觉得火往上撞,口气中便多了几分冷厉。   “不是让你在厨房么,怎么到这来了?”   “......回......回......少爷,是夫人让奴婢来的。”   那丫头怯生生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吓得腿直哆嗦。   夫人早就说过,两个丫头里,少爷挑了她,夫人这些日子教她行走坐立,都是为了让少爷喜欢,日后给少爷做通房。   她远远地见过少爷几回,觉得他真是像其他下人说得一样,又高又俊,跟画里的人似的。   可如今离近了瞧,俊还是俊的,但怎么比大堂里坐着的那些老爷还吓人?跟她说话,就像审犯人似的。他这眼睛一瞪,她就恨不得给他跪下。   “东西放下,出去吧。” 沈延想到母亲刻意的安排,抿了抿唇。   “......是。”小丫鬟求之不得。   只是她手里哆哆嗦嗦的,那碗刚放上沈延的书案就歪了歪,粘稠的羹泼洒出来,沾湿了沈延的公文。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小丫鬟哆哆嗦嗦地掏了帕子去擦公文,结果越擦污渍越大。   “......出去。”沈延冷声道。   “少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小丫鬟哭丧着脸。   沈延话也不想说了,连连摆手让她出去。   小丫鬟哭哭啼啼地跑出去。   沈延看着墨污一片的卷宗,觉得胸中一阵烦躁汹涌,无处宣泄。他随手一挥,那细瓷的碗勺子啪地甩到地上。   瓷片碎裂,裹着汤汁,迸溅得到处都是。   门外的山茗听得心惊,赶紧跑进去帮他收拾。   少爷正靠在椅背上,手托着额头,看上去疲惫得很。一双眼睛遮在阴影里,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许是不小心碰下去的。少爷再不高兴,也没摔过东西……   斗转星移,一夜不过几个时辰。   有人畅快酣睡,有人辗转无眠。   沈延便是辗转难眠的一个。   等他终于承认再无睡着的可能,时辰已到了寅初。晦暗的天空已微微透出些光亮。   他母亲徐氏觉短又醒得早,看见他早上一脸的疲惫,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的办法奏效了。   她昨夜睡前吩咐如清趁少爷累的时候给他送点吃的,眼下便急急忙忙把如清叫到面前来,问昨夜如何。   如清哭哭啼啼地告诉她实情,她才如梦方醒。   “你呀你,你就是没有做姨娘的命!” 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那人面冷心软,你怕他做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这丫头胆子太小,看来还得试试另一个。另外,这回的时机也选的不好,下回她亲自看准时机,再好好教教那个丫头,定能一举成功。   ……   沈延的马车已到了衙门,他沉着脸进了院,便直奔主事值房。   他眼下泛着乌青,两颊带着灰气,目光比平日还要冷上三分,这么突然一进来,把大伙吓了一大跳。   方钰手一抖,一个大大的墨点啵地滴到了纸上。   沈延环顾四周,见柳青不在,便即刻转身出了门。   “柳青来了,让他来找我。”   “是……是……”身后几人纷纷应诺。   然而,一直到下午,柳青也没出现过。   沈延的书吏在他的值房和主事值房之间来回来去地跑了好几回。   “沈大人究竟何事这么急啊?”方钰问那书吏。   沈大人真是太反常了,昨日还问他浴堂的事,他一直憋在心里都不敢跟旁人讲。   “唉……小人也不知啊,反正柳主事一来,劳烦您请他立刻来找我们大人。我们大人那脸呐……啧啧啧……”   “哦……柳主事这个时候不在,应当是查案子去了,我有几桩案子分给他了。等他一回来,我让他立马过去。”方钰安慰道。   书吏跑去回禀的时候,正好见大理寺少卿冯大人从沈延的值房里出来。   书吏向他一行礼,冯大人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有点笑模样的人,急不可耐地跟他抱怨:“……你们沈侍郎是不是生了毛病了?这说话也太冲了,以往也就是话少,今日倒是不少了,句句噎死个人。下回来找他的事,我再也不来了,谁爱来谁来!”   书吏只怕沈延在值房里听见,说了一通好话送走了冯大人,又跑进去跟沈延回禀。   沈延一听柳青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捏着笔的手上,青筋根根凸现。   他想了想道:“若是我走了他才来,你告诉他,上次准他进库房后,去年和前年的卷宗都摆乱了,让他整理好再回家。我明日要检查。”   书吏应诺退了下去。   ……   柳青回衙门的时候,天色已暗,各处廊下的灯都亮了起来。   书吏见她进院,跑过来告诉她沈大人今日找她找了无数次。   柳青暗暗舒了口气,她今日没进衙门果然是对的,沈延定是在意昨日五爷帮她安排的那场戏,才一定要找她探个究竟,其实那浴堂的后门可以直接穿到搓澡的地方,他恐怕没发现。   她这几日还是得尽量躲着他,让他这股无名火先消消再说。   “对了,柳大人,沈大人还吩咐了一事……”书吏便将沈延吩咐的事告诉她。   柳青一听这事,差点气笑了,她上回进库房已经是近两个月前的事,卷宗乱了怎么赖到她头上?   不过这也许是个拿到父亲卷宗的机会……   又或者,是他又一次的试探?说不准他已经让库房的守卫暗中观察她的动向了。   她觉得更有可能是后者,毕竟才出了昨日的事。   所以当她站在那叠卷宗前,她只乖乖地整理了去年和前年的卷宗,碰都没碰五年前的卷宗。而后她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库房。   她下了台阶,还没走两步,身后便有人问话。   “这么快就出来了......不顺带参阅一下旁的卷宗?”   沉郁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沙感。   柳青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颤。   他不是已经回家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还是说他方才一直在?   “沈大人。”她回身行了一礼。   “你辛苦了,我还有份卷宗要找,进来帮我找一下。”他说着便进了值房。   “……是。”柳青只好应诺。   谁知她刚进了库房,沈延便将库房的槅扇关上了。 第63章   柳青见他合上槅扇, 心里有些发毛。   他怎么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沈延也不看他,径自走进一排排的架子中间。   他虽还站得挺直,柳青却觉得他连背影都比往日疲倦。   “你这是去了哪里,一整日都没回衙门?”   他一边随手翻着架子上的卷宗一边问道。   这库房狭小又拢音, 他的嗓音平静却显得干涩。   “下官出去查案了, 方大人的案子太多, 分给了下官几桩。”   他不叫她过去, 她就在槅扇边上待着。   “是么, 去了什么地方, 要一整日这么久?”   “......”柳青没吭声。   他这个口气,定是怀疑她躲着他了。她也不敢狡辩。   她总觉得他在这云淡风轻之下,其实压着一股火。她不想将这股火勾上来。   他从一个狭窄的过道走出来,经过她身旁时候看了她一眼, 而后又进了另一个狭窄的过道。   “......永嘉公主的案子有什么进展?”   他终于又开口了, 柳青暗暗松了口气。   这天又闷又热的, 他方才不说话,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好像凝固了一般,憋闷得她心慌。   “……大人慧眼,您说的那个丫鬟果然和桂三有染。据她们二人所说,那些首饰是那丫鬟发现公主死后才偷出来交给桂三的。其实下官也觉得他们不是凶犯,毕竟那车夫应该没进过后院, 她一个小丫鬟, 即便是行窃时被发现, 恐怕也没胆量杀人。不过还是要等拿到装敛的人的证词,才知道是否如下官推测的这样。”   装殓的人的证词要沈延才能拿到, 沈延知道她这话是提醒他。   他从格架的缝隙里看了看她, 她居然还缩在门边, 显然是躲着他呢。他心里一股火气就压不住地往上涌。   “所以这案子还是等着我来破了,没这个证词你就没旁的线索?”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柳青嘴一抿,“ 那凶器下官看过,是一柄这么长的匕首,上面还连着搭扣,像是从某人腰上取下来的,说不定与那凶手有关。”   她削葱一样细白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让他知道那匕首有多长。   “看不清,你走近些。”沈延啪地合上手中的卷宗,往架子上一摔。   什么看不清,他根本就没看。   柳青无法,只有走到他所在的那条窄过道。   “这么长。”她又给他比了一次。   “看不清,再近点。”   柳青举着两只小手,又往前蹭了蹭。   沈延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优雅的下颌线渐渐紧绷起来。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他的声音里似是压着怒气。   窗外狂风骤起,天深处传来隆隆的声响。   “……自然不是。”柳青软声道,顺从地往他面前再蹭了蹭。   他原本凌厉的双目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泛着乌青,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她觉得他挺可怜,有些对不住他。   可是他已经疑心到这个地步,又和她的主张相悖,那她便只有继续隐藏下去。   沈延见她乖巧,身上那隐隐的戾气才稍去了些。   “我昨日见你去了两条街以外的那间浴堂,那里怎么样?”他低头看她,沉声问道。   柳青听他问这个,倒有些如释重负,她早就准备好答案了。   “那地方就那样吧,下官就是去试试,不想竟遇上了方大人。”   方钰最近每隔三日就会去一次,这是她早就摸清了的。   “既然你们都去那里,看来还不错。我也一直想找间干净的浴堂试试,不如改日你带我同去吧?”   他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似是要捕捉她眸中所有的情绪。   外面婆娑的树影摇摆不定,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一暗一明的。柳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不必了吧……下官的意思是,大人去可能不太好。”   “为何?我看你和方钰挺惬意的,我为何不能去?”   他向她渐渐俯下身子,眼眸深处似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只差一阵劲风,便是燎原之势。   “……不是……不能去。”柳青嗫嚅道。   她觉得他今日有种极强的侵略感,在这个狭窄的过道里,尤其让她心慌。   “那是为何?”他的脸近在咫尺。   “是……是下官觉得那里不太好,他们的伙计下手太重了些。”   她边说边往外挪。   沈延见她又要跑,只觉得胸中急怒交加,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逼着她看向他。   “是么?”他冷声道,“真的只是这个原因么?”   柳青完全没有防备,他虽还收着力,她却仍被他拽得一趔趄,差点撞到他身上。   窗外风雷交加,长空深处划过一道厉闪,将他清俊的脸映得分明。   她还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以往只觉得他是个薄情的长相。如今才发现,他清冷的眉目间有种少见的渴求和急躁。   倒像是一个渴了很久的人要不顾一切地抓住一杯水。   柳青微微缩着身子。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心里有些怯怯的。   他这又是何必,即便她都告诉他,又能如何。她要做的事,他肯帮她么?非但不可能,他说不定还会妨碍她,那还不如就这样一直瞒下去。   她心里拿定了注意,身体便渐渐舒展开来。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下官真是觉得那地方很一般,大人您大概不会喜欢。”   沈延盯着她看了许久。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真就只是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他眸中的星火渐渐熄灭,只余一片黯然。   “......原来如此......那你方才慌什么?”他缓缓松开了手。   “......下官见大人怒气正盛,就有些怕。”   柳青一颗心落了地,挠着头干笑了几声。   沈延叹了口气:“我大概是累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大人,那下官告退了。”   沈延轻轻嗯了声便不再看她。   柳青推门出去,以为他也会很快跟出来,然而她都快出了这层院子,也没听见动静。   她站在游廊下回头望,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其实他脸色已经那么差,合该早些回去歇着。   廊外大雨如注,她经过外层院子的时候看见在衙门里做司务的钱伯也还没走,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钱伯一直觉得柳青这个年轻人有种莫名的亲切,高高兴兴地和她闲聊。   柳青说了几句就将这话引到沈延身上:“......说起来,我们沈大人今日脸色难看得很,我们和他说话都提心吊胆的。您说他别在是上火了?”   “......沈大人还没走呢?”   “还没走......我方才在库房和大人说话,觉得他累得快不行了,嗓子都发干。”   “欸,咱们衙门有菊花茶,我待会给大人送一些去,能去火生津的。”   “还是您想得周到,”柳青笑道,“......要不您顺带劝大人早些回去休息?他舒坦了,我们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过。”   钱伯笑着答应。   柳青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便从门房拿了把伞,出了衙门。   ......   转过天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沈延的书吏给柳青送来了两张纸。   柳青打开一看,是沈延的笔迹。看内容应当是对某具尸身的描述,却没有注明死者的名姓。   “死者着掐腰斓边纻丝褙子,除了前胸以外,全身完好,无淤青、伤痕,唯左胸有一处深而窄的伤口,右侧胸口有一处怪异却极浅的血痕,似是有人以刀划出的。死者妆容精致,指甲边缘完好,并无剐蹭磨损,且应当是新染了丹蔻......”   另一张纸上便是那血痕的样子,柳青看了半晌也没辨认出那到底是个什么符号又或是像个什么。   她明白为何沈延不写死者名姓了。这应当是永嘉公主的尸身。   给公主装殓的人并非仵作,能主动告知他的事情估计不多,可此处连指甲的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想来是他问得极细致了。   也幸亏有他问来的这些,否则这桩线索极少的案子,她查起来要大费周章了。   她拿着这两张纸琢磨了一会,觉得桂三和那丫鬟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公主死前显然是没有激烈反抗过的,与其说是在与盗贼搏斗中被杀,更像是在极为放松时被人一刀毙命。   所以凶手应当是她极为亲近或是熟悉的人。至于那血痕是怎么回事,她还想不透。   那小丫鬟若只是为了偷东西,根本犯不上杀人,而且那匕首插得又狠又准,也不像一个内宅里的小丫鬟所为。   府内下人和侍卫都说那日府里只来过一位尼姑,而尼姑离开时,公主还好好地活着。   柳青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公主曾经在府中密会某个人,府内的下人要么并不知晓,要么是知晓了却不敢说。   若真是这种情况,就不好办了。毕竟涉及公主的私隐,她到哪里去找疑犯。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   只是这人阴晴不定的,也不知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好在,她今日算是走运。都不用她找,那位爷自己就来了。   她刚跨出衙门的门槛,就看到了五爷。他一身八宝纹纻丝直身,金嵌玉的发箍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辉。他骑在一匹极高壮的黝黑发亮的马上,连人带马,比身后骑马的随从足高了两个头。   柳青在日头下仰着脑袋看他,心想他到底是特意给自己挑了匹特别高的马,还是特意给随从挑了匹特别矮的。   “......呦,特意来迎接爷啊,还挺懂事的。”   他将马驱到她面前,很没有必要地甩了一下长腿,翻身跳下马,让前后衣摆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他这一番动作,竟让柳青想到春意躁动的时节里那些活力过旺的雄兽。   “五爷,小人正想去顺天府向您道谢,”她向他行了一礼,“多亏您的安排,小人的事已经解决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想出浴堂这种主意。   五爷摇了摇扇子,似乎一切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嗯,那是自然,爷都出手了,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话说,你打算怎么谢我?”   “......”柳青想了想,“小人请您吃饭?”   五爷嘴一撇:“我都到你们衙门了,怎么也该在衙门请我喝茶呀。”   “......是是,爷您请随我来。”   也好,替她省钱了,反正她也是问案子的事,请他在衙门里坐坐也无妨。   五爷觉得天气闷,不想进值房,见院子里有处阴凉,便一屁股坐到那阴凉下的石墩上。柳青赶紧让书吏送来茶壶茶盏,亲自给他斟了茶。   “说吧,找爷什么事?”五爷把扇子往石桌上一放   这女人才不会专程去谢他,找他一准有事。不过看她嘴甜,他也乐得让她求他。   柳青嘿嘿一笑:“爷,实不相瞒,小人在查永嘉公主的案子,觉得这凶手可能是和公主极亲近的人,所以小人想跟爷您打听打听公主常和什么人来往。”   五爷鼻子里哼了声:“爷就知道,你是无事不来。”   柳青默然一笑。他要是这么说的话,她摊上这个案子也有他的功劳。   “行吧,爷也不是小气的人。”   他喝了口茶,又拿起他的扇子。   “爷这位姑姑啊,可不是省油的灯,虽是个寡妇,可是风流快活一样没落下。爷都怀疑她那死去的丈夫是被绿帽子给活活压死的……”   柳青听得呛了口茶,能这么说自己姑姑的他还是头一个。   五爷想抬手给她拍拍,但她见他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   五爷浓眉一蹙,刚要发作,却见远处的抄手游廊上一个清俊的身影经过。   那人一身绯袍,脊背挺直,走起路来阔步生风。他似乎也在朝他们这里看,一双寒星目中视线冰冷。   正是柳青口中常念叨的沈大人。 第64章   若是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 沈延现在应该认定柳青是男人了吧。   可为何他看她的眼神还是很不寻常。   五爷琢磨起这事,扇子便摇得缓了些。   沈延见他看过来,便向他行了个礼,视线却还留在柳青的身上。   五爷不禁一攥手中的扇子, 朝他微微点了点下巴, 算是打过招呼。   柳青背对着游廊, 没发现他们二人这一番视线相接。   “那据您所知, 公主和什么人有过纠葛?您能不能跟小人说说?”   “能啊, 爷告诉你……”   五爷突然起身, 从她对面的石墩挪到了她旁侧的石墩上,还特意压低了声音跟她说话。   柳青见他好端端地换了地方坐,原还有些奇怪,但一想到这些也算是皇上家里的辛秘事, 便能理解了。   沈延远远地立在廊下看着, 觉得这二人的脑袋简直都要凑到一处去了。   他抿了抿薄唇, 朝游廊的出口快走了两步,然而一脚踏上游廊的台阶,他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那人是柳青,不是语清,他再插手这么多他的事,恐怕并不合适。   书吏看他又不停又不走的, 抻着脖子去瞧他的表情。然而他面朝着院子里, 看不清眼色, 不过那张脸明显泛着青。   书吏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往院子里瞧, 见柳主事身边坐着个不认识的人。他正琢磨那人是谁, 沈延却一下子转回身来, 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   书吏便又赶忙跟上去。   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五爷竖着耳朵听着,边和柳青说话,边微微偏了头往游廊深处望了一眼。远处的沈延走得飞快,衣袂里都好像兜着一股气。   五爷这才回过头来,哗地一甩手中的折扇,怡然自得地摇起来。   才入夏没多少时日,天气便燥热得让人心烦。   游廊上,沈延的步子越来越大,走得袍角几乎飘了起来。他人高腿长,书吏越走越跟不上,只好一路小跑地跟着他。   然而他走到一半又戛然停了下来。   即便走得再快,也甩不掉脑子里那两人凑到一处的样子。他也不知他是烦恼这两人的亲近,还是烦恼他如此在意这两人的亲近。   罢了。既然如此烦恼,倒不如着手解决。   “......你回去,”沈延沉声对书吏道,“问柳主事几句话......”   书吏方才没收住腿,差点撞到他身上,此时都没听清楚他的话便忙着应诺,应完了才觉得不对劲。   “……大人,真要这样问柳大人?柳大人好像在和人谈事情,小人就这样过去问,会否不合适?”   “自然不会,” 沈延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这是为了他好。”   柳青就算谁都不是,至少也是他的下属,他不能眼看着他在无谓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白白耽误了公务。   他说罢,便从容地接过书吏怀里抱着的卷宗,迈着优雅闲适的四方步回了值房,连背影都轻松了许多。   书吏立在原地,越琢磨沈大人方才的话,越觉得不好听,柳大人听了那些肯定不会觉得是为他好。   然而大人的交代他不敢不从,便又沿着游廊往前一层院子走。   院子里,柳青正坐在石桌前,闷着脑袋奋笔疾书。   方才五爷一口气说了公主和好几个男人之间的事,她觉得脑子不够用,赶紧让人送了笔墨来。   “……爷,您先稍微等等,”柳青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指,“您刚刚说这个男人为了公主从悬崖跳下却还活了下来……小人在想,若他真是腿脚不便,为何还非要爬上山后跳崖自尽?为何不选个别的死法?”   “……那谁知道,”五爷一副这有什么好问的样子,“他让别人抬他上山不就得了。”   柳青一怔,一个准备自尽的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越想越觉得犹豫,他方才绘声绘色地讲的这一堆,究竟有几分是真?   “哎呀,反正给你的这些人名都没错,他们干什么行当的也肯定没错,具体怎么回事,你自己去查呗,不然要你们刑部是做什么的?”   五爷见她眼中疑窦丛生,便有些不高兴了,他什么时候给人讲过故事,她还挑肥拣瘦的。   “……是,爷说的在理。”   她提醒自己要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这位爷说的话,先不用急着记。   她原想,若是五爷能给她指出几个人,她一个个去查看他们在公主殒身的当日去过哪里,便能圈出几个可疑的。然而他一口气给了她不下十个人,她一个个地排查便有些费时费力了   倒不如从那柄凶器入手。那匕首的做工极其精细,还嵌着双色的宝石,这么特别的器物,也不是随便哪个作坊都能做出来的。她到几家有名的铺子打听一下,说不定能问出些线索。   她们正说着话,沈延的书吏已经走了过来。   “柳大人。”他向柳青行了一礼。   柳青回头看向他:“可是沈大人有事?”   “……正是,”书吏咽了口口水,而后大声说道,“沈大人问,柳大人是不是又空了?”   柳青被问得一愣。   前两日沈延训她的时候,一上来也是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上回他是不满她和五爷闲聊又闲逛,这回难不成也是?   “……劳烦帮我跟沈大人解释一下,其实我是在向五爷请教公主的事。”   书吏点头:“小人明白,不过沈大人还有一问。”   沈大人说了,不管柳大人回什么,都要问下一个问题。   “他哪来那么多问题?”五爷也蹙眉看向那书吏。   这些做文官的就是问题多,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就把好好的人绕进去了。   “……沈大人问,柳大人还记不记得公主的案子是怎么轮到手里的?”   “……”柳青脸上一僵。   她当然记得,这案子摊到她头上,是因为她在五爷的怂恿下当众拆穿了梁虎亲戚骗银子的事。   虽然她觉得那时和此时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沈延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那劳烦转告沈大人,下官明白他的意思了。”   就是让她赶快将五爷送走。   柳青忽而想到在船上的时候,五爷也拦着她,不让她见沈延来着。   这俩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诶,他什么意思,爷还不明白呢!”五爷拿扇子打了打柳青的肩膀。   她和沈延打哑谜,却将他排除在外,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爷,沈大人的意思就是让小人赶快将这桩案子查清,提醒小人不要辜负他的期望,”柳青勉强笑笑,“……多亏爷告诉小人这些事,小人改日一定好好谢谢爷。”   柳青说着,便收拾好了笔墨,起身向他行礼道谢。明显是一副要走的样子。   “……爷这为了你说的口干舌燥,沈君常问了你两句话,你就要走啊?”   五爷正要甩脸子,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才和她聊了一会,沈延就派人来搅和,该不会是……   “诶对了,他现在到底信不信你是男人?”五爷压低声音问。   “……信了吧应该。”柳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上面来。   “什么叫应该?你自己的事自己都不上心!”五爷拎起扇子往石桌上狠狠敲了敲,敲得柳青直眨眼。   “…...是,爷提醒得是。”   她当然上心了,她只是觉得他比她还上心。   “反正爷告诉你,这沈君常精着呢,你自己……”   他怕书吏听出来什么,便不再说下去,而是又敲了几下扇子。   衙门最深层的院子里,被他反复念叨过的沈延在值房里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的车夫正立在他身旁等着听吩咐。   “……”沈延平复了片刻,“你可知道前任大理寺卿齐大人的宅院?”   车夫想了想,随即道:“小人知道,以前送您去过。”   “你拿上我的名帖,去齐家打个招呼,说我晚上想拜访齐老爷。”   齐凤山是他早年初入大理寺时的上司兼恩师,他在南京的时候曾经写信给他,问他语清的情况。他那时请他回信寄到沈家,但迟迟没收到回信。如今他是等不得了,不如亲自上门问一问。   他是个极擅自省的人。原以为自己已经清醒地知道柳青和语清完全是两个人,但方才一见柳青同五爷那般亲近,他觉得心底那把火又一下子烧了起来。   这就不对了。他得尽快将这把火灭一灭。   没一会的功夫,车夫就回了衙门。   “大人,齐老爷不在,齐家的下人说,齐家人几年前便已经搬到新置的别院去了,留下他们几个看着这边的宅院。”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他们说新宅院在这个地方。”   沈延拿到手中一看,这个住址居然有些熟悉……   他刚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去翻过衙门官员的档案查柳青的住址。他当时看到是个比较太平安静的街巷,便放了心。他其实很想去她家看看,却又怕吓到她,所以还没有去过。   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和这纸上写的是同一个地方。 第65章   沈延想了想, 又将字条折好交给车夫。   待今日忙完公务他就去齐家别院将语清的情况问个清楚。   ……   五爷由柳青陪着出了衙门,见等在门外的随从多了一个。   多出来的那个是他用得最顺手的程四,人长得精壮,是个练家子, 上次他去南京也是随时带着他。   他料到程四有要事向他禀报, 便摆摆手让柳青回去。   “爷, 在南京的时候, 您让小的回京以后查查柳大人的事。小的已经查到一些。怕您等得急, 便先跑过来跟您回禀。” 程四见柳青走了, 才凑到五爷身旁。   五爷神色一肃,带着程四和另一个随从往前走了走,避开衙门的大门口。   “爷,小人拿着您的佩玉去找过大理寺的寺丞, 他说据他所知柳大人是关中人, 自幼父母双亡, 四五岁的时候就给当地一个赤脚大夫当学徒,后来跟着那大夫来了京城,再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前任大理寺卿齐大人的义子。他得了举人的功名之后大挑的时候被选中,做了大理寺的评事,三年后晋升了刑部主事。” 程四声音压得很低。   五爷手中摇着扇子,极认真地听着。   “关中人……怎么一点听不出关中口音。怕是冒名顶替的吧。”   他半眯了眼睛, 仔细琢磨柳青这个人。   他这个身份, 对身边的人不能不查清楚。他自幼也习惯了对周围人先怀疑后信任, 即便是喜欢的女人也不能例外。他可不是色字蒙心,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更何况, 柳青还专程在南京托王友能找过刘家的那个掌柜洪敬。让他不得不在意。   “她现在住哪?跟什么人来往?”   “住在齐大人的别院里, 就在黄华坊。”   “……怎么跟齐老头还扯上关系了。那个洪敬在京城还有没有亲戚?”   “小的那时候查过, 他是山西迁过来的,亲戚都在山西,他来了京城以后联系的也不多。”   “……难道是刘家人?” 五爷扇子一停,仔细回想几年前的事,“我记得皇上那时候开恩,没有株连他们全族,只定了他们一家的罪,是吧?”   “正是,刘尚书没有儿子,家里的女眷全都流放到了岭南。”   “……嗯。”   五爷回头看了看刑部衙门。   沉重的朱红门大敞着,几个差役黑着脸,骂骂咧咧地押着带镣铐的犯人进进出出,院子里的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好像稍晚一步这身官服就要保不住了似的。   柳青也是整日疲于奔命的。   一定是他想多了,若真是刘家的女孩,先不说能不能活着从那穷山恶水之间逃回来,即便能,回来之后也该好好找个地方过活,何必来这破地方受罪。总不会指望刑部给刘家翻案吧,那也太痴心妄想了。   “罢了。” 五爷扇子一收。   管她是谁呢,反正肯定不是刘家人。那她究竟是谁就无所谓了。   再说,她这人心那么软,审个犯人都能审出眼泪来,还收养了犯人的妹妹、为了犯人的事来求他。就这么个性子,能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他们主仆三人翻身上马,五爷又想起一事。   “……她最近在查的案子,你仔细盯着点。我自有交代。”   程四应诺。主仆三人扬尘而去。   柳青送走五爷之后,便取了那柄匕首,带着两名衙差去京师几家有名的铁器铺子打听。   前几家铺子一看那匕首上的红、蓝宝石便一个劲地摇头,以至于她都有些担心这东西并非京师所产。   所幸,走访到第五家,铺子里的伙计说认识这匕首。   “大老爷,若是小民没瞧错的话,这是我们东家从一个南洋的商队那贩回来的东西。这东西做得花俏,挂在蹀躞上能当个装饰。我们东家估计一般的人家不会花银子买这玩意,便只买了三柄回来。谁知道不出一个月就都卖出去了。”   “那卖给谁了?你们可还记得?” 柳青眼前一亮。   “……记得记得。能掏钱买这东西的人不多,所以小民记得清楚。就是我们大时雍坊井儿胡同的王员外和秦员外。他们俩人一块看上的,王员外出钱,一口气把三柄都买了,让秦员外挑了一柄,送给他了。”   “这一柄怎么也得十几两银子吧,” 柳青瞧了瞧上面的宝石,“一口气买三把,那看来这二人家境不错了。他们在你们大时雍坊有一号?”   伙计听这话便是一笑:“……回大老爷,这俩人出名倒是挺出名的,但家境就说不上多好了。小民叫他们员外,也只是客气。那王员外之所以花得起银子,是因为另有生财的路子……”   柳青一听就知道这话是个引子,便紧接着问是怎么个路子,这俩人做什么营生。   伙计就在等着她问呢:“他们二位啊,什么都做,但又说不上到底做点啥。长得倒是都不赖,时不时地跟着几个丝竹班子到有钱人家里拉拉弹弹,讨几个赏钱,或者给谁家打个短工、给哪家铺子当个中人什么的……其实这些都是小钱,那个王员外,还在有钱人家里教弹琴,听说他教的那几个都是守着空闺的妇人……到底怎么回事小民也不敢乱说,反正时不时地这二位就出来大把地花钱。”   伙计给了柳青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生怕她不明白。   柳青自然是明白了,却不想同他说什么,只问他这二人的名字。   “……姓秦的叫秦维,姓王的叫王世文。”   柳青心下一动:“……王世文,世代的世,识文断字的文?”   “……是了是了,是这俩字。”   柳青略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五爷昨日给她的人名里正好有个叫王世文的。而是因为洪敬签的那张文契上盖章的中人便是一个叫“王世文”的,她原是想查查这个人,无奈上面只有个印章,而这名字又太普遍。她不知从何查起,便一直没拿它当个线索。   这伙计口中的王世文也帮人做做中人,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在文契上盖章的那个?   她留下了自己的名姓,告诉伙计若是想到什么就再去刑部找她,若是他提供的线索有用,衙门还能给赏钱。伙计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   她们刚走了片刻的功夫,便有个一身短打,十分精壮的人进了这铺子。   伙计问他要买什么,他却掏出一个顺天府的小铜牌往柜台上一放。   “方才刑部衙门的柳大人刚来过,大人说若是找人什么的,还得我们顺天府来。方才你跟柳大人说的什么,再跟我说一遍吧,我好去抓人。”   伙计一见又是官府的人,说的还都对的上,哪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便即刻将方才告诉柳青的话又告诉了这人。   ……   柳青记得五爷给他的人名里只有王世文,并没有秦维,便按照伙计提供的大致住址,带着衙差直奔王世文的家。   然而他家里没人。据左邻右舍说,王世文是和秦维一起出去闲逛了。   柳青便让衙差翻墙进去搜查,衙差搜到了和柳青手里一模一样的一柄匕首。   那么此人必是铁器铺伙计所说的那人无疑了。   她让衙差打开院门,自己进了他的屋子搜查。不一会的功夫,她便在他的文房盒里发现了他的印章。   那份卖铺子的文契她已经看过千百次,闭着眼都能回忆起上面各处的样子,这印章的确就是印在文契上的那一枚。她便趁衙差不注意,将印章收进了袖子。   她们在此等了快一个时辰也不见王世文回来。天色已晚,柳青便让衙差在附近埋伏着,一见王世文便先押回刑部大牢去,待明日她再行审讯。   ……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阴,下起了雨。   沈延乘车到了齐家别院的时候,雨才停了不久。   天高气爽,空气里漫散着落红的残香。   齐家院墙上原是挂了一排三四个绉纱灯笼,一直延伸到巷子远处。然而大概因之前风狂雨大,灯火早已熄灭。沈延的车马是靠着车檐下两个灯笼的光才找到了地方。   他在衙门换了身细布的直裰,起身展平衣角才下了车。齐家大门闭着,他才刚要敲门,小门一开,出来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梳着丫髻,发间系着樱红色的丝带,长了张粉团捏的脸、乌亮亮的大眼睛。   她一见沈延便先开了口:“您找谁?”   沈延低头笑道:“我找齐老爷。你是齐老爷的孙女吗?”   “不是,我是柳大人的孩子。” 小女孩极认真道。   “……”   沈延被这句话震了一下,唇角微动。   “那你是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孩子?” 柳青看样子也就刚及冠,哪来三四岁大的孩子。   “嗯……” 小女孩想了想,“……就哥哥被抓走的那天……”   她话还没说完,嘴巴就一扁,水汪汪的眼睛里一串串的金豆子掉下来。   沈延从没有因为一句话就引得一个小娃娃哭起来,更是没有哄过小娃娃,一时竟有些慌乱,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她才好。   “你,你别哭啊……” 沈延伸出大手,试着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外面太湿了,要不你先进去玩吧?”   他也是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员,在人家家门口把人家孩子弄哭了,这算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出来玩的,”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用肉手擦了擦眼泪,“我给柳大人打灯,他怕黑。”   沈延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兔儿灯。兔儿的眼睛鲜红,肚子里透着暖黄的光,乖巧又可爱。   沈延微微笑起来,这灯倒是挺配柳青的。他不是什么都不怕么,怎么还怕黑啊……   被雨水冲刷得光亮的石板路上,响起嘚嘚的马蹄声。   柳青骑着马回齐家,身上百般难受。她的头发已经湿透,背上也湿了一大片,除了这些以外,因为阴天下雨,她脸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雨最大的时候她找了个地方避雨,后来雨小了些她才重新上了马,虽然撑着伞,她身上还是淋湿了。   她走了半晌黑漆漆的路,一颗心砰砰地狂跳。早年她在黑暗中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对于黑暗的恐惧却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极难根除。   好在,她远远地已经望见了那一缕光明。   渐渐地,那光明越来越近,石板路也泛起了暖黄的光。在那光的中心,是两个身影,一个高高大大,另一个是小小的一团。   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在一抽一抽的,那高高大大的人在抚着她的头,似乎是在极认真地安慰她,只是他的动作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得要领。   柳青噗嗤一笑,周围的阴霾渐渐褪去,她被笼进了一片温暖之中,心终于定了下来。   她跳下马,一手拎着提梁盒,一手打着伞,一步步走向那二人。   “……大人?”   她原以为那高大的身影是齐师兄或是师父,走近了才发现站在那光明中央的是沈延。   “嗯,回来了,” 沈延见她走过来,站直了身子对她笑笑,“齐大人是我早年的恩师,我来看看他。”   柳青手里拎着东西,抬了胳膊去蹭自己的脸颊。方才急着赶路没留意,此时她才发觉,一缕头发已经从发箍中挣脱出来,贴在了她的面颊上。   她实在不想在沈延面前这么狼狈,若早知道这人是他,她一定整理整理再走过来,。   然而她蹭了几下都没将那缕头发蹭开,脸颊已经微微泛起了绯色。   她身上还带着水汽,一双眉眼更显得分明而隽雅。朦胧的灯火下,一张白皙的面庞好像日光下的冰雪,美得让人怜惜。   沈延的目光柔和,不觉间已经抬起了手。   他轻轻捻起那缕发丝,极认真的沿着她光洁的额头,一点点将它弯下来,滑过她的云鬓、面颊,轻轻抹到了她微透的耳后。   柳青僵在了原地,从耳根子一路烫到了头顶。   沈延见她呆愣愣地看着他,将手收回了身后。   不知不觉的,他心底里早就把柳青和语清当作了一人,方才一时动容,竟情不自禁了。   他沉了口气,理智渐渐渗透进来,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柳青正觉得尴尬,门里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珠珠,怎么还在门口贪玩?”   齐铮从小门里探出头来。   他见沈延立在家门口,目光定在柳青脸上,便赶忙走到柳青身旁。 第66章   “君常, 你来了。好几年没见你了。”   齐铮上去拍了拍沈延的肩膀,把柳青挡在身后。   方才沈延看她的那种欲断不断的眼神,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沈延一笑:“的确,我只顾着忙自己的事, 好久没来看齐大人了。”   “那快进来吧, 父亲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齐铮笑呵呵地推他进了门, 柳青带着珠珠也一起进去, 车马便留给里面出来的小厮照管。   齐凤山头戴四方巾, 穿了身洗旧的道袍, 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画画。他见齐铮把沈延带进来,便将笔一放,乐呵呵地招呼沈延过去。   齐铮、柳青他们见这二人说上话,便退了出去。   沈延将手里提的见面礼放到一旁, 恭恭敬敬地向齐凤山行礼, 唤他大人。   齐凤山面色红润, 双目明亮,笑起来很可亲:“我致仕多年,可担不起大人这两个字了,还是叫先生吧。”   他上下打量了沈延一会:“君常啊,你的气色稍差了些,最近衙门的事多吧?”   沈延苦笑:“的确是事多了些。”   还不止是衙门的事。   二人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齐凤山笑了笑:“君常, 你今日特意来找我, 是有事吧?”   今日下了雨,天色又晚了, 他这个时候来, 肯定是挺要紧的事。   沈延有些赧然, 但反正他来都来了。   “学生前一阵奉命去了南京,在路上偶然见了一位很像刘家妹妹的妇人。学生虽与刘家妹妹缘浅,却也早已自视为她的兄长。不知您知不知道刘家妹妹嫁到了何处,如今过得如何?”   他原先写给齐凤山的信里也是这么说的,但不知那信有没有送到他的手里。   “哦哦……” 齐凤山一听是为这,眨了眨眼。   十几日前他收到过沈延的信,信里就是问这,但是他不知该怎么回,便干脆当作没收到。谁知这死心眼的小子居然专程跑过来问他。   “……刘家那闺女是……是嫁到了四川,我过年的时候还收到过她的信,她说她家里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也还算宽裕,两个娃娃已经会背唐诗了。”   齐凤山边说边提醒自己记住这个说法。   “是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   沈延垂眸,一边点头一边笑了笑。   她过得好就好。他大老远地跑过来,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就像是在冬日的暖阁里骤然开了窗,寒风冲进来,虽是刺骨的疼,却能让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现在便是彻底清醒了。   齐凤山见他落寞,有些于心不忍。   “其实我老头子看得出来,那丫头心里是有你的,你们两家的事没成,她也是无奈……”   “语清是个好姑娘,” 沈延喉结一动,“是学生没福分……先生您若是还和她通信,请莫要提学生问起她的事……也不知她家里情况如何,万一让旁人看到了信,怕是于她不好。”   “那是自然,” 齐凤山看着他笑了笑,摇头叹了句,“你这个孩子啊……”   也是个实心眼。   他们正说着话,齐家的下人来敲槅扇,说饭菜备好了,少爷让摆在花园里了。   齐凤山要沈延留下来一起用饭,沈延推辞不过,便欣然从命。   雨后天晴。   柳青拉着珠珠的手,小心翼翼地踏着浮着水汽的石板路往花园走。   西侧的六角亭外,红灯笼已经点亮,一串串的散着融融暖暖的光。   柳青见沈延跟着师父一起坐在里面,便有些紧张。   五爷那时提了浴堂的点子,她就觉得还得再加一环,才能让沈延彻底死心。可后来沈延看上去已经相信了,她便没有再做旁的准备。如今她都没和师父师兄通过气,沈延就突然来家里吃饭,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她见齐铮从岔路走到了她们前面,便低声叫住了他。   “师兄,” 她指了指那六角亭,“万一待会说起什么,还求师兄帮衬一二。”   齐铮嘿嘿一笑:“那还用说,包在我身上。”   他一直都不知这个妹妹到底是什么身份。父亲不肯告诉他,他也不追问。他以为她只是担心沈延看穿她冒名顶替的事。   几人在凉亭里落座,沈延见了柳青,果然问起她的事。   “说起来,柳主事怎会住在先生家里?”   “下官年幼失了双亲,流落到京城,” 柳青怕旁人开口说岔了,便立刻回答他,“师父见下官可怜,便收了下官在家里做做杂事。后来下官又跟着师父学查案的本事,师父心疼下官孤苦无依,又认了下官作义子。之后下官便一直住在师父家里了。”   “原来如此……柳主事原是哪里人?听口音倒是听不出了。”   “下官……”   “君常啊,” 齐铮压过柳青的声音,给沈延倒了杯酒,“咱们至少三年没见了吧?父亲总念叨你,又见不到人,这杯是不是该罚你?”   沈延极少喝酒,但是他确实连着三年多没来看望师父了,年节的时候也只是派人给齐家送 些节礼,现在想来觉得很过意不去。   “是沈延疏忽了,确实该罚。”   齐凤山笑着摆摆手,沈延却已经一饮而尽。   “原来您就是沈大人啊?”   说话的是坐在加高椅子上的珠珠。   “是啊。” 沈延对她笑道,“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您以后……能不能少训柳大人?他会怕的。” 珠珠仰着小脸,似乎是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亭子里安静得很,她说的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柳青太阳穴突突地直跳,都不敢看沈延的表情。   珠珠调皮不听话的时候,她就说要带她到衙门去,让又凶又严厉的沈大人好好训训她。谁知这孩子居然这时候将这些翻出来。   “诶,小孩子不懂事,” 齐铮呵呵笑道,“沈大人训柳大人那也是为她好,是不是君常?”   他说着又和沈延碰了杯子,让他喝。   沈延喝了酒,瞟了一眼两颊绯红的柳青   也不知道他在这厮眼里是个什么样。他对他有那么凶么?   “童言无忌,你莫要见怪,” 齐凤山笑道,又指了指柳青,“不过,这孩子吃过许多苦,过得挺不容易,你若能待她好一些,便待她好一些吧。”   他口气有些郑重,眼神也似乎颇有深意,看得沈延一怔。   “……是,学生明白……”   齐铮见沈延在琢磨父亲的话,怕他琢磨出什么来,忙又劝他喝酒。   沈延又问了些柳青早年的事,比如几岁来的京师、怎么认识的齐凤山、怎么会想学查案子之类的。齐铮知道他精明,怕任他这么问下去早晚问出破绽来,便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劝酒,又让人端上他自己泡的药酒,给沈延尝。   沈延原本和齐铮就有些交情,又看着齐凤山的面子,便也没有推拒。后来酒入愁肠,他心里竟也有片刻的舒畅,就干脆这样一杯一杯地浇下去。   柳青在一旁瞧着他,既怕他探究她的事,又怕他喝得太多了伤身。   后来她说起花园里有个池塘,景色不错,暗示齐铮带着沈延去那边坐坐。   齐铮会意,便拉着沈延离了座,到池塘边闲聊去。   齐凤山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告诉他又何妨?我看这孩子很不错,你若告诉他,他会待你好的。”   柳青苦笑着摇头,她自然知道他会待她好。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我这条路他走不了,也不该硬把他拉上。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缠,反倒耽误了他……”   柳青见珠珠差不多吃饱了,便带她回去安置。   然而她才刚哄了珠珠睡下,便有下人来敲门,说沈延非要爬花园里的假山,怎么拦也拦不住。   “……” 柳青听得眼皮直跳,“我师兄呢?”   “宫里有贵人生了急病,齐院判被叫走了。”   柳青赶忙从衣架上扯了件袍子匆匆系上,将槅扇一合便随着下人往花园跑。   等她呼哧呼哧地跑到池塘边,却见廊下两个小厮正跪在沈延面前。   沈延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已经微微有些晃,然而他仍是如往常一般,目光冷厉,官威丝毫不减。   “……你们还不速速让开,那假山有何去不得,为何拦着本官的路!”   他话虽还说得利落,但柳青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醉得不轻了。   “……大人啊,不是小的们拦着您,是那假山湿滑,小的们怕您有个闪失。”   “岂有此理……”   沈延一甩袖子,身子就朝旁侧歪了歪。   柳青赶紧跑过去搀住他,又摆摆手让那几个下人自去忙。   “大人,这假山这么高,上去会不会太累?咱们明日天亮了再去,好不好?”   她这口气跟哄珠珠的时候也差不多。   沈延晃悠悠地侧过身来,眨了眨眼看她。   “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上去看看。” 他一见是她,口气便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他说着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她往前走。   他一门心思要爬山,力气大得很,柳青暗暗和他较了一会劲,完全是被他拖着走。   “柳主事,你这是做什么?陪我上去看看又如何?”   沈延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他的眼波有些迟滞,天上的星辰映在他的眼睛里,显得他颇有些天真。   柳青气得吐了口气,他居然还问她要做什么。   “大人,刚下过雨,台阶湿滑。您到那山上去做什么?”   沈延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我心里……真是憋闷得难受,那里风大,我想上去畅快畅快。”   他很是憧憬地望了望那假山上的凉亭,又转回头来看着柳青,眼神里很有几分恳求的意思。他是真的很难受。   柳青心里蓦地一软。   他必定是酒醉无疑了,不然他这个性子,什么时候会说自己心里难受。   “那大人,我陪您上去,但……您得听话。”   沈延见她同意,竟然笑了,他笑起来极好看,冷峻的面容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像苍冷的山上缠绕了绵绵的云雾。   然而二人才到了半山腰,柳青便开始后悔了。   这假山的石阶又窄又陡,沈延的酒劲上来,力气根本用不对。柳青扶着他爬山,他就半倚着她,她一个人要承着一个半人的重量。   这也便罢了,最让她受不了的,沈延灼热的目光像是黏在了她的脸上,避都避不开。   她被他看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停下来喘口气。   “大人,您干嘛老是盯着下官看?”   “柳主事,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柳青心里一紧,不敢看他的眼睛:“是么,居然还有和下官长得像的人。”   “不是……” 沈延认真地摇摇头,“长得不像,是这里像。” 他缓缓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说,” 他痴痴地望着她,十分的专注,“你要是她该多好啊。”   柳青见他这个样子,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涩。   她自然明白,世上最折磨人的事莫过于先给人希望,再将它打破。她对他做的事便是如此了……   黄华坊的灯火星星点点,让人看得心里宁静。   柳青收回目光,扶着他的胳膊道:“……大人,既然是故人,就都已经过去了。不如大人……就把她忘了吧。”   她的眼波流转到他的身上,晶莹泛着水光。   沈延利落的剑眉一下子蹙起来,似乎很生她的气。   “你说得容易……再说,我本来都快忘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 柳青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沈延似乎并不打算纠结这件事。   他低头看到了池塘里的星斗。   “……明日你再陪我来。” 他伸手一指池塘。   “……来做什么?”   “钓鱼!”   “……大人,您真的不能这样。”   “柳主事!” 沈延以为她是不愿意陪他,“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这么难受吗?这是你欠我的。”   “……” 柳青被他气得笑出来,“好,大人,下官陪您来。”   沈延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她笑着说的话,他不太相信。   “真的,” 柳青目光真挚,“日后您要去哪,要做什么,下官都陪着您。”   他说的也对,她是欠了他的。   两个人好不容易爬上山顶,沈延却好像是累了,站了没一会,就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他平日里目光显得冷厉,闭上眼的时候却是一派温和清雅,好看得很。   柳青蹲下身子瞧了瞧他,他垂着脑袋,呼吸平稳,比方才在山下的时候乖多了。她捂着嘴笑了笑,蹑脚走到他身旁坐下。   乌云散尽。   水里和天上,明月成双。   沈延说月亮得和特定的人一起看才好看。   柳青静静地看了一会,好像有些明白他说的那种感觉了。   这厮上次不是非要拉着她看月亮么,现在她来了,他倒呼呼地睡着了。   此处虽只是假山的山顶,却也有些风凉。   她怕他在这坐久了受凉,陪他待了一会便又连拍带摇地把他弄醒,搀着他下山。   她让人通知他的车夫备车,又找了个高壮的下人半扶半扛地把他送出院子。   然而,沈延才刚坐上车,居然回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任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67章   沈延握着她的手, 连座位都不上,就地坐到车里的地板上。   柳青觉得他眼神有些迷离,也不知是困得还是醉得。   “我心烦,你陪我聊一会。”   他这口气, 与其说是命令, 倒更像是恳求, 还是那种不答应不行的恳求。   他们二人一人在车里, 一人在车外, 旁边还有个车夫。柳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夫。那车夫却识趣得很, 行了个礼就远远地退到一旁去了。   “……行吧大人,” 柳青的手还被他拉着,她歪着身子难受,便干脆探了胳膊肘托着腮看他, “那您想聊什么呢?”   “让我想想……” 他说着便闭上眼睛, 靠着车壁想了一会, “那就说说,你和齐颖之,你们到底在藏着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缠绵而柔和,像说梦话似的。   柳青却被他问得一惊,猛地抬头看他。   他双目阖着,斜斜地靠在车壁上, 若是没听见他的问话, 她定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这话问的, 他究竟……有几分醉,几分清醒?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听不懂。”   沈延仍是闭着眼, 只是嘴角微微地挑了挑。   “你这个人啊, 最会装傻……” 他呢喃道,“我一问你的事,齐颖之就给我灌酒……你们当本大人是傻的么?”   “……”   柳青望着他清俊平静的脸,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这人真是,若是能稍微糊涂些,或许就不至于这么痛苦。   “……下官并没有什么隐瞒大人的。” 柳青半晌才道。   他若真有证据自可去查,没有证据就休想诈她。   “……”   柳青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回应,便抬头看他。   沈延闭着眼没声响。   “……大人?” 柳青轻轻唤道。   “……”   这是睡着了?   柳青想趁机抽出手来,然而他的手还是握得死死的,她抽了半晌也抽不出。她心里急,猛一使劲,沈延哼了一声,迷迷蒙蒙地撑开一条眼缝。   一双清灵的眼睛正关切地望着他,温柔又纯净,与他近在咫尺。   是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那双眼睛……   柳青见他好像又醒了,心道不好,正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却突然被他用力往前一带,身体就抑制不住地扑倒下去。   便落进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清新的檀木香混了酒气,充满了鼻腔。   “……语清……”   他阖着眼睛,绵沉的声线近在耳畔,带着痒痒的沙感。   他的呼吸均匀又柔和,她的脸颊被他按在胸前,不得不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轮廓和起伏,听到他体腔内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觉得两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在她年少的时候,曾经在心底最最隐秘的角落窃窃地幻想过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   不过她们这可是在齐家的大门口。   万一被进出的下人看见,她羞都要羞死了。   她一双胳膊被他紧紧拢在怀里,努力想挣出一只手先扶着车站起来。   然而他像是拿定了主意非要抱着她不放,她根本抽不出手来。   “……大人,大人。” 她在他的臂弯里抬头唤他。   他也不知听到没听到,反而把她拢得更紧了,还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然后柳青的额头也烫起来了。   她轻轻抬头看了看他,优雅的下颌之上,他的嘴角噙着笑。   就好像是捡了什么宝贝,舍不得撒手。   “……”   换作是旁人,她就算是连掐带咬也要把这人弄醒。   可这人是他,她就狠不下心了。   她给他的折磨也不少,他要是喜欢,就让他这样抱一会吧……   夜已深沉,齐家各间的灯火渐渐熄灭。   车夫回来的时候,柳青已经从沈延的怀里逃了出来。   他睡得沉了,就听话多了。   柳青抱不动他,只好就让他靠在车壁上,等车夫来了,才让他将他扶到座位上躺好。   她担心他从座位上滚下来摔着,又让人拿了条被单出来将他缠到座位上。   好不容易忙完这一通出来,见齐铮打着灯笼朝她走过来。   “他怎么才走?” 齐铮一皱眉。   “……唉,别提了。”   幸亏天黑着,不然她脸这么烫,一定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罢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齐铮示意她一起进门,“哦,对了,你的清心丸还有吗?”   “……可能还有一两颗,要补一些了。”   “唉,怪我,没早点问你。炼这药的草药有一味缺货,等下一批从西边运过来,估计还得有一个来月。这一个月你行吗?”   柳青想了想,最近也没接什么太血腥的案子,尸身大多陈放了几个时辰,不会流血,她这个晕血药即便没了,大概问题也不大。   “放心吧,一个月而已,没问题。”   ……   柳青第二日早上到了衙门,头一件事就是去牢里问问王世文带回来了没有。   然而提牢说昨日晚上并没有送进来新的犯人。   柳青有些担心,便骑马沿着昨日的路,去王世文的家。   夏日天晴得早,街道两旁卖早点的摊子都还没出来,街上但凡走个人就特别显眼。   柳青快走到大时雍坊的时候见街上有两个衙差押着一个个子高高的人迎面走来。   她勒马仔细观瞧,这两个衙差就是她带去的那二人。   那中间的人想必就是王世文了。   这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高应当有八尺,皮肤光洁白皙,五官明晰,樱红的唇角还有个魅惑的弧度。虽然他被两个官差夹在中间,看上去甚是惶惑,但那眼帘一抬,一双长睫下的桃花眼显得极为多情。   柳青想到死去的永嘉公主以及那些请他到家里教琴的妇人,心里道了句难怪。   这人虽称不上貌比潘安,倒也能轻而易举地俘获大把的芳心了。   那两名衙差见到柳青便是一喜:“大人,这小子不知道跑哪儿过夜去了,一大早才回来,小的们为了蹲他,一夜没敢合眼。”   柳青点点头:“你们辛苦了,将人送回去,给你们半日假回家歇歇。”   两个衙差喜滋滋地应诺。   几人回了衙门,柳青片刻也不敢耽误,即刻提审王世文。   她身板纤弱,平日里瞧着也随和,往大堂上一坐,细致的眉宇间煞时起了英凛的气势。   王世文被带上堂的时候瞟了她两眼,眼神哀怨,显得凄楚又冤枉。   专有一些人犯,是极讨人可怜的,柳青早已见惯。   她问清了他的名姓,便开门见山。   “这柄匕首可是你的?” 柳青让人将杀害永嘉公主的凶器拿给他看。   王世文仔细看了看衙差手中的匕首,满脸的惊诧:“回大人,的确是小民之物,只是前一阵上街的时候丢了……不知大人是在何处见到的?……大人怎知是小民之物?”   柳青再问:“那八日前,你去过何处、做过什么,一一说来,不得隐瞒。”   王世文手撑了撑地,声音清澈怯弱,听着可怜兮兮的:“……回大老爷的话,小民那日一早就去了雇主家里教琴,到了夜里才回家……小民斗胆求问大老爷,小民……为何会被被抓过来?”   柳青长眉一挑,若问她八日前做了什么,她可是说不出的。他居然一下子就能想起来。   “本官问你话,你倒反问起本官了。” 柳青轻敲了惊堂木。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   王世文乖觉得很,问他他就答,却显得极是无辜。   你教琴教了一整日?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大老爷,其实是主家怕累,学一会歇一会,再除去用饭和休憩的功夫,一共也教不了多少时辰……小民的主家陈章氏能为小民作证。”   柳青嗯了一声。   一般百姓上了堂,浑身哆嗦说不出话的都不在少数,这个王世文虽然看上去惶恐,回答得却极有条理,必是早有准备了。   既然他说有人证,她便按惯例让人去他说的地方传唤他的主家陈章氏。   陈章氏瞧着有三十岁上下,满头珠翠环绕,面上的粉厚得让人担心,仿佛风稍大些,粉就会飘落到四处。   她跪下来给柳青行礼,口里唤着大老爷,却忍不住上一眼下一眼地将跪在一旁的王世文周身瞧了个遍。后来似乎是发现他全须全尾的没有挨板子,才松了口气。   柳青问她八日前做过什么,她居然也脱口而出,和王世文的说法正好对得上。   柳青觉得这二人必是事先对过词,便不再问他们,而是让差人传王世文和陈章氏的邻舍来问话。   然而这差人刚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有旁的差人来报,说有个人来衙门找陈章氏,问问能不能给陈章氏作保,先将人领回家去。   堂上几人俱是一愣,陈章氏不过是被衙门叫来取证的,听那人的意思倒像以为她是被抓来的。   柳青想了想,让人将那人带过来。   那人看上去三十几岁,穿得齐整体面。他上了堂叩头,还颇有些紧张,但一瞧陈章氏好好地跪在前面,旁边还有个王世文,立时扑上去抓了陈章氏的胳膊。   “你……你这贱妇,你不是发誓再不同这小子来往了吗?你们这是……” 那男人似乎是羞愤交加,一张长方脸涨得通红。   陈章氏一见他,吓得脸煞白:“……当家的,你,你不是在通州么,怎么……”   “……你别管,先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跟他莫不是……?” 那男人气得脸都有些抽搐了。   “不,不是……” 陈章氏只会一个劲地摆手,话也说不利落了。   王世文把脑袋压得低低的,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柳青一拍惊堂木,将几人吓得一激灵。   大堂里静下来,她才得以问清楚情形。   后来的这人是陈章氏的丈夫。他常年在通州管着家里的生意,每十日回来一日。他前日才刚去了通州,今日天没亮就被人敲门敲醒。那人自称是新搬到大时雍坊的邻居,说他媳妇犯了事,被抓到了刑部衙门。   他原先不信,大时雍坊的人怎会专程跑到通州来通知他,但那人将陈章氏的模样描述得极像,他放心不下,便紧赶慢赶地跑到衙门来看个究竟。   然而他一看到陈章氏和王世文同时跪在这,还以为这二人又同以前一样做下了丑事,才被官府抓了过来。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柳青沉声道,“是陈章氏要为他作证,证明他八日前曾在你家教她弹琴。”   那姓陈的即刻看向陈章氏,陈章氏吓得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大老爷明鉴,民妇其实好些日子没见他了。民妇之前是没听清楚,大老爷您一问,民妇吓得腿哆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民妇之前说的不能算数啊大老爷。” 她一个劲地给柳青叩头。   王世文方才不敢说话,此时吓得五官都移了位:“……这,这,我明明是在你家……”   “你别血口喷人,我跟你大半年都不见了,我哪知道你几日前在哪。” 陈章氏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柳青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让陈章氏再好好说一遍,她究竟能不能给王世文作证。   陈章氏头摇得像拨浪鼓:“做不了做不了,民妇做不了。”   柳青本就疑心她和王世文串供,此时便就势将陈家夫妻俩轰出去,让他们到堂外去候着。   她又屏退了差役,将王世文带到后堂,关起门来问话。   “方才陈章氏不肯为你作证,你就害怕成那个样子,想来你是知道本官为什么抓你吧。既然如此,本官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本官听说你与永嘉公主有些来往,而刺死永嘉公主的那柄匕首又是你的,那公主是不是你杀的?”   王世文之前都有些演戏的成分,此时才是真的慌了,说话都略有些语无伦次。   “大老爷,小民哪敢杀人,更别提公主了,真不是小民干的。小民是看见公主死,可是小民没杀……不是,是小民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已经死了。”   柳青叹了口气:“你最好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本官若是没料错的话,有人想害你。” 第68章   她越审越觉得此人不大像, 一则,极少有人用自己极容易辨认的物品做凶器,二则,他这样的人, 想来是靠女人活着的, 对永嘉公主巴结还来不及, 怎会想杀了她。   王世文却被她问得一愣, 鼻涕泡干在了脸上。   柳青见他不懂, 只好解释给他听:“那姓陈的远在通州, 居然有人专程跑那么远给他报信。以至于你们前脚才到衙门,他后脚就跟来了,让陈章氏做不成证。这不是害你又是什么?”   王世文听得面如死灰:“……大老爷,小民真是冤枉啊。小民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个王八|蛋, 这么缺德, 非要害死小民……小民那日摸进公主府的时候, 公主已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胸前插着一把刀。小民觉得那把刀眼熟,但是小民怕呀,也不敢凑过去瞧,就又溜出府去了。”   “慢着,公主府自有侍卫, 你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出的?”   王世文白如纸的脸上竟显出隐隐的得意:“公主也觉得小民若总是在府里进进出出的, 会惹人闲话。所以最开始, 小民是跟着公主常叫的丝竹班子进去,后来公主嫌麻烦, 就告诉小民, 每一个半时辰府外的侍卫有一次换班, 小民趁换防的时候从后院翻墙进去,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那日,公主和你约好了见面?”   “正是。”   这倒对上了,据装殓的人所说,公主那日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确像是要会情郎的样子。   所以凶手恐怕真是另有其人,但有人想让王世文来顶这个罪。   柳青觉得这于她而言也算是个绝佳的机会。   “……本官有一事问你,若是此事你能答得清楚,本官自当尽力帮你洗脱冤屈,如何?”   王世文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五年前,有间铺子的掌柜洪敬帮主家卖了白纸坊的一间铺子,那文契上的中人是你。然而同一间铺子,文契竟有两份,两份上还都有你的印章。这是怎么回事?”   王世文愣了片刻,似乎从没觉得有谁会问起这事。   “您说的这事小民记得……” 他努力地回想了半晌,“那时有个人来找小民……让小民在三日后去那间铺子里做个见证,盖个印……”   后面的话他有些犹豫该不该说。余光里,柳青也也突然停到了他身后。   “……别让本官催你。” 她居高临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是是……” 王世文赶紧扭回头去,这位大老爷身上有煞气,往他身后一站,他脊背就一阵阵地发凉,“……他还给了小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柳青气得竖了长眉:“就这么点事情,一出手就是五百两,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王世文讨好地笑笑:“那……那小民常做中人,见的那乱七八糟的生意可多了,人家只要给银子,小民也不问那么多……其实这种事多的是,小民就听说过不少,也就没在意。即便真有什么事,人家买家也是先找卖家,找不到小民这来。”   柳青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怒意就止不住地往上涌:“那他们若是借你的手做恶、害人,你也无所谓?”   “大老爷,他们要是真害了人,那错在他们。小民即便有错,也是一时贪财,那......那顶多是个小错。” 王世文看柳青的样子,怕他盖章这事真惹了大祸,更急着给自己辩解。   柳青听他说着,脸已经气得铁青。   是,他们都是小错。洪敬是小错,他也是小错。那她含冤而死的这些亲人,难道都是活该?   她心里的恨意难平,一时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不觉间嘴角已经咬出了血。   王世文仰头望着她,感觉她的视线从他的脑瓜顶一路滑到他的哽嗓,心里止不住地发毛。。   他不就是随便盖了个章么,怎么大人眼珠子红成了那样,好像恨不得一刀捅了他似的。   “……本官问你,” 柳青好不容易才将胸中的翻涌压住,“当初找你的是什么人,你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小民想不起来了,那人当时好像蒙着脸……倒也不奇怪,干这事谁不蒙着脸。” 王世文心里紧张,不自觉地干笑了两声。   “你什么都不记得,干脆脑袋也别要了。”   柳青的脸阴沉至极,她见他笑,心里的恨意更甚。   王世文被她吓得一激灵,突然间就思如泉涌了:“记得记得......小民记得那人跟小人差不多高。他递给小民银票的时候,小民看见他的手又粗又短的……拇指的指腹还好像被削掉过一块,有块挺大的疤……”   倒还算是条有用的线索。   柳青压着怒意,又问了些关于那间铺子的问题,确定他不是信口胡说。等问完了,她便让人将王世文暂且收押,好好看管。那个要嫁祸给他的人,也不知是为了保护凶手,还是只想害他。她总得要小心提防才是。   然而保全他性命是一方面,她实在不想就这么白白放过他。推刘家堕入深渊的罪过,他也有一份。   所以她嘱咐过牢里的众人之后,又将一个相熟的提牢叫到一旁。   “张提牢,这厮实在狡猾,一问三不知的,可他是公主一案的要犯,若是皮肉上见了伤,又显得是屈打成招……” 她适时地给了张提牢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您管着这牢里的事多年了,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好好照顾他?”   张提牢这种事做得多了,即刻会意:“……明白,柳主事放心,一定给您办好。”   “有劳有劳。” 柳青谢过他。   她原以为这样一来,心里至少会舒服一些,然而当她想到三法司的那些阴私手段,舒服竟一点没有,只有莫名的烦乱。   烦就烦吧,这种事在刑部平常得很,她只是还不习惯。王世文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比起她们一家人承受的痛苦,让他吃这点苦算便宜他了。   她先将此事放到一边,将陈章氏的丈夫叫过来,让他回忆是什么人给他报的信。   “回大老爷,那人挺奇怪的,” 那姓陈的道,“大热天的脖子上还围了东西,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要不是他把内子的样子说得很清楚,小民肯定是不会信他的。”   又是个蒙面人。   柳青有个大胆的想法,有无可能此人与当初指派王世文盖章的是同一伙人?   然而姓陈的那人对那蒙面人没有旁的印象,她这个想法也就无从印证了。   她出了大堂,边琢磨这两桩案子,边往值房走。她一想到王世文,心里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父亲任刑部尚书的时候,对三法司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刑深恶痛绝,在他看来,定罪用刑全当依律,滥用律令以外的私刑与仗势欺民无异。   那她对王世文如此,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怪她?   怪她就怪她吧。他一心为民,王世文、洪敬之流便是民,他们待他又如何?   他们都可以做恶人,她怎就不能做一回?   她心里还在天人交战,不觉间已经走回了值房。   方钰刚要出值房,就见她青着脸跨进门来。   “怎么了,柳主事?案子难查?” 方钰笑问。   “……公主这案子也确实不好查,下官查到那匕首的主人,他却也不像凶手。”   她烦的自然不是这事,只不过私刑王世文的事,不能同人讲罢了。   方钰一听还有柳主事没办法的案子,便来了兴趣,让她仔细给他讲讲现在查到的事。   “行啊,你还找到做装殓的人,够有本事的。” 方钰笑道。   柳青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其实是沈延的功劳,但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明白!” 方钰眨了眨眼,“尸身上的血痕是什么样的,给我看看?”   柳青给他找出来,方钰一看便皱起了眉。   “这个……怎么有点像两年前的几桩案子。那几具尸身都是胸口中刀,一刀毙命,而且都有一样的血痕。时日久了,我记不清那血痕的样子了,不过好像就是这样。”   “真的?” 柳青眼前一亮,居然跟陈年旧案沾上了边,那她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库房查卷宗了?   方钰噗嗤笑出来:“你怎么还高兴上了?两年前那几桩案子可是没有破,要真是跟公主的案子是同一人所为,只能说明这案子不好破。”   “那总是条线索嘛!” 柳青嘿嘿一笑。她打算即刻就去找沈延,让他准她进库房。   “你留心着点,” 方钰怕她一得意就忘了风险,“若真是同一人所为,他杀了这么多人,且都是一刀毙命,恐怕不仅狡猾,还是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是了是了,多谢方大人提点。” 柳青现在满心喜悦,哪里有什么怕的。   然而她兴冲冲地跑去找沈延的时候,沈延却不在。他的书吏告诉她,沈延被都察院的都御史大人叫过去了,估计回来也得下午了。   那她便只好再等等。   游廊的另一侧便是刑部大牢。   她回值房的路上,有时能听见几声犯人的哀嚎。   她略停了脚步。也不知张提牢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   沈延此时正坐在都御史严学治的值房里说话。   严学治正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南京一案,你们办得不错,为朝廷除疾,还百姓安宁。皇上原还有些担心你们在南京势单力薄,施展不开,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你们就把事情办妥了,实属不易。”   “……皇上过誉,“沈延略微反应了一下,”下官等人自当为朝廷尽心竭力。”   “君常,” 严学治放下手中的茶盏,“你今日怎么比平日话更少了?”   沈延本就话不多,但是因与他关系近些,所以总能在他面前多聊些。   “让大人见笑了,下官是昨夜贪杯了,故而精神稍差了些。”   他不是精神差,是还在回想昨晚的事。   那时他的确醉了,可也并非全无意识。虽然自己说过什么话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自己死命拉着柳青爬假山。   这倒也罢了。他还记得他将一个人一把拢进了怀里。   他那时以为是语清,可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必定只是个梦。   可若只是梦,为何一切又来得如此真实。他明明嗅到了那人发间的清香,触到了她滑腻的脸颊,尤其是他感觉到了怀中的那具身体,柔若无骨,带着和暖的温度。   他记得是柳青扶了他一路。   一直送他上了车。   那他揽到怀里的应当也是……   他自今早醒了之后已将此事在脑子里过了不下几十遍,每每思及此,直觉得五内都纠缠到了一处。   后来他默念了不下十遍楞严经,才终于能稍微冷静地思忖此事。   这一定是他的幻觉,不然柳青被他搂进怀里怎会不反抗?毕竟他只要将他叫醒便是。   但他转念一想,也可能是柳青怕将他叫醒后,两个人都觉得尴尬,所以才默默忍受了他的所为?   他人虽还平静地坐在这,心却早就不踏实了。此事他得尽快弄清楚。   “你沈君常居然也有贪杯的时候!” 严学治的笑声响起,“我都以为你根本不饮酒了。”   沈延赧然一笑,他虽然不爱喝酒,但酒量不算差。昨日即使到了最后,他也觉得自己理智尚存,可怎么就把柳青抱到怀里去了。   他那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可曾怀疑过此人应当不是语清?   又或是他有过犹豫,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严学治的话音又响起,他看沈延凝眉不语,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所幸先说正事,“皇上让我问问你,此次除了五皇子和你,还有没有其他该受赏的人?”   “......哦,倒是有一人。刑部的柳青主事,发现了琼楼隐藏的地牢入口,若没有他,破案恐怕会费上一翻周折。”   “柳青......” 严学治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我知道了,我会写进折子里的。”   他的话音刚落,值房的槅扇便被人敲响了。   “居然又是柳青,你们刑部没有重名的吧,难道是同一人?”   说话的人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赵旭,槅扇本就开着,他敲门也只是略表礼貌。   赵旭进门跟严、沈二人见礼,又对沈延一笑:“沈大人也在那就太好了,刚刚接到你们刑部的匿名信,说你们负责永嘉公主一案的主事柳青指使提牢暗用私刑,虐伤犯人。”   沈延略一顿,脸上笑容不减:“赵大人,既然是匿名,很可能只是有人挟私报复,那怎可采信?”   “他说的这人就是你方才举荐的那个柳青?” 严学治很是吃惊。   “大人,下官以官声担保,柳主事绝不会做这种事。” 沈延神色肃然。   柳青连稍有屈打成招之嫌的事都不肯做,怎会故意虐伤犯人。   “既然沈大人肯出面作保,按理说我们也不该揪着此事不放。可圣上已经多番告诫,三法司各衙门用刑须循例,私刑不可用,我们都察院既然以监察百官为职责,就不能将此事随意放过。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刑部,将此事查清楚。”   赵旭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   他不喜欢沈延。   他们二人曾经同在都察院任佥都御史,他自认为能力不逊于沈延,论资历他又远超过沈延,可严学治却只看重沈延,逢人便夸沈延如何如何,什么露脸的事都交给沈延去做。   今日那匿名信里言之凿凿,若是诬告,于他没有影响,可若此事是真的,他倒要看看,沈延能有多大的本事将此事盖过。 第69章   “那赵大人, 这封信可否让沈某看一看?”   “自然。”   赵旭并不犹豫,给他看了又如何,他又不能把这信撕了。   沈延接过信一看,信中写得极为详实, 将柳青见的哪个提牢、什么时辰见的、何处说的话写得清清楚楚。这上面的字写得极难看, 想来是写信的人怕被认出字迹, 换了左手写字。   他将信好好地折回去, 交还给赵旭:“......想来只是误会一场。”   赵旭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一张脸, 不禁笑出来:“要论临危不乱, 我就服你沈大人。是不是误会一场,咱们到了你们刑部一问便知。”   他又转头看向严学治,“严大人,虽然此事用不着您亲自过问, 不过既然赶上了, 严大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就是要让严学治看看他如此看重的沈延把衙门管成了什么样。   严学治也想看看这个柳青究竟是何许人, 便同意和沈、赵二人同去。赵旭还像模像样地带上了两个都察院的差役,一副随时准备抓人的样子。   他们几人刚进前院,就被从西厢拐角处走来的柳青看了个正着。   沈延余光见她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又即刻收回目光,对着院中一个向他行礼的书吏高声道:“叫柳主事和张提牢去前厅。”   柳青脚步一停。   赵旭觉得沈延这样不对劲:“我说沈大人, 你这样一叫, 他们事先串了口供怎么办?”   沈延笑了笑:“赵大人也是太过谨慎了, ”他又将那书吏叫住,高声道, “那便告诉柳主事、张提牢分开走, 去值房的路上不许说话。”   他这口气好像开玩笑似的。   严学治看了他一眼, 他可从来不是拿公事开玩笑的人。   几人到了前厅,也就片刻的功夫,柳青便到了,张提牢却还没到。   “张提牢现在何处,怎么不过来?”沈延坐在官帽椅上,问书吏道。   “回大人,张提牢家里出了点急事,方才请了会假回家去了。不过小人已经让人去叫了,张提牢应该很快会回来。”   “赵大人有什么话,不如先问柳主事吧。”沈延一指柳青。   方才他一番暗示,柳青早已猜到这些人为何事而来,此刻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候着。   “诶,还是等那位张提牢过来,兼听则明嘛。”赵旭笑道。   沈延也不与他争,只趁着让书吏上茶的时候,暗暗交代了一番。   不一会的功夫,张提牢已经候在了门外。沈延才把他叫进来,赵旭便抢先问:“这位柳主事是否交代过你对一个叫王世文的用私刑?”   “......呃……”张提牢是被人从家里叫回来的,现在还有些发懵。   沈延轻咳一声:“张提牢,这位是严都御史大人,这位是赵副都御史。两位大人问话,你要据实回答。”他特意加重了“据实回答”几个字。   “是是是,下官明白。”张提牢一个劲地点头,沈延的意思他懂。   “张提牢,”赵旭瞥了沈延一眼,又补了句,“我这里有你们刑部的匿名信,柳主事何时交代的你、如何交代的,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可千万想清楚了。”   “是是是,下官明白......”张提牢搓了搓手背,人家手里有证据,那情势便不一样了,“下官......确实得过柳主事的交代。柳主事说那人犯不老实,暗示下官给他上上刑。”   他将柳青交代的事对梁虎说过,说不定那信就是梁虎写的。到时候有梁虎这个证人在,他若是再不承认,事后被查出来可就是大错。   “但是......”他话还没完,“下官觉得柳主事此举实为不妥,所以下官只是答应了柳主事,却并未照做。”他自然不能说是因为家里的事情耽搁了。   赵旭点点头,虽然张提牢最后没有照做,但柳青单单是指使他也算得上一条罪责了。   “柳主事,你可曾要张提牢给那人犯用私刑?”   “......下官是曾说过,但是......”   赵旭截住她的话:“好了,不必找借口。做了便是做了,证据确凿也由不得你抵赖......”他一副是非已定的架势。   此时有个书吏站到了门口:“严大人,孙大人说您是稀客,想请您去值房一叙。”   严学治一怔,随即看了沈延一眼。他应了句“就来”,便出门随那书吏去了。   赵旭看严学治出去,心里埋怨,他这都要抓人回去了,严学治竟在这时候去跟人闲聊天。   沈延此时道:“赵大人,您方才还说兼听则明,那现在总要听柳主事把话说完吧。”他也不等赵旭答应,就直接给了柳青一个眼神,让她将方才的话说完。   “谢大人,”柳青即刻会意,“下官后来左思右想,觉得不妥,又回去找过张提牢,想告诉他不要行刑,可那时张提牢恰好回了家,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几位大人已经坐在这了。”   赵旭冷笑了几声:“你倒是乖觉,见我们找来了就改口。我若是连这种诡辩都信,这个副都御史也就白当了。”   他对身后两个都察院的差役打了个手势:“将柳主事带回都察院细细审问。”   “慢着,”沈延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并不是犯人,何来带回去审问一说?”   “笑话,”赵旭嗤了声,“我们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官员犯了错,自然交由都察院处理,沈大人该不会妨碍我们秉公办案吧?”   “赵大人说的没错。但作为上官,沈某也有督导下属之责,眼下沈某连柳主事有没有亡羊补牢都还没弄清楚,怎能将他推出去。”   “好好,论口才我是说不过你,”赵旭看不过他这副气定神闲说歪理的样子,“不过今日这人我是定要带回去的,”他对那两个差役喝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人走?”   他就不信沈延能拦着他。   两个差役得了他的指令,便朝着柳青走过去。   “我看谁敢。”   沈延沉郁而冰冷的声音。   斗彩的茶盏摔落在赵旭的脚边,冷脆的瓷器撞地,碎片四溅。屋里的几人包括柳青在内皆是一惊。   赵旭吓得往旁侧跳了一跳。他听见门外脚步声响起,才发现院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班刑部的差役。   “你……沈君常,你这是何意?”   “赵大人莫慌,”沈延笑道,他示意书吏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方才一时心急,碰掉了茶盏,倒是费了一套好茶具……赵大人不妨再坐一会,不然待会严大人回来,还以为我这个做主人的没有好好招待赵大人。”   赵旭气得胡子微微地抖起来。沈延这话明显是提醒他,这里是刑部,不是他们都察院,能不能带人走得是他沈延说了算。   他可算是想明白了,一定是沈延让孙尚书把严学治叫走的。有严学治在这,沈延不好发作,严学治一走,他和他官阶相平,就无所顾忌了。   “大人……”站在一旁的柳青轻声唤了唤沈延,她方才在一旁看着,眉心的褶皱渐深。   她怕沈延因此事和赵旭撕破脸,闹得不可收拾。与其那样,她还是宁可被抓到都察院去,她这点罪过,大不了挨一顿板子,也就过去了。   沈延却好像没听见,根本不看她。   门外,严学治的声音响起。   “我就这么一会不在,闹得这么热闹。”   他和孙尚书本就没什么可聊的,估摸着前院闹得差不多了,就回来看看情况。   “大人,”赵旭抢先给沈延告了一状,“.…..若都如沈大人这般,咱们都察院不是形同虚设?像柳主事这种过错,依照以往的惯例,怎么也该受笞刑。”   “大人,”沈延紧接着道,“下官有督导不力之责,待下官查清此事后自会向圣上请罚。”   “行啦,”严学治摆了摆手,“毕竟那犯人是没有受刑的。他说得也没错,总要他们衙门自己先查清楚。”   有严学治一句话,赵旭有一万个理由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心里有窝囊气,跟严学治又说了两句,就先带人回了都察院。   沈延送严学治出了刑部,严学治临上车前深看了沈延几眼。   “君常啊,这个柳青是你什么人?”   沈延一愣,随即笑笑:“……就只是下官的下属而已。”   说起来柳青还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早先将他当作了语清,不自觉的就在心里放了个人,后来虽然知道了那人不是语清,可那人却已经留在他心里了。   严学治摇了摇头:“别人只见你年少得志、平步青云,我却知道你这背后的辛劳。你能有今日,实为不易。皇上器重你,可也最忌讳上下一气的事,你是个聪明人,要懂得爱惜自己。而且依我看,这个柳青并非无辜。可你为了袒护他,做了这许多事……”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他最好值得你这么做。”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沈延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也没想过值不值得,他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柳青被抓到都察院受罪,所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为他做了许多……   柳青还留在前厅里,方才沈延出门的时候让她等在这。她心里正忐忑,终于看到门一开,沈延走了进来。   沈延也不看她,只回身将槅扇关好。   她赶忙向他躬身行礼:“大人,下官......连累您了。”   他方才已经尽全力护着她,她都明白。但看那个姓赵的样子,一定会借机参他一本。   官场上的事,常常是十二分的辛苦抵不过半分的污点,尤其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针对的时候。他这么多年审慎圆融,如今为了她,梗着脖子挨一刀。   她心里又酸又软,藏了许多的话,却只能跟他客套地说句“连累”。   沈延轻叹了口气:“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只不过南京的那桩案子,凭你的功劳本该受赏,经此一番,估计是不会有了。”   “这个下官不在意,只要大人您不太......就好。”她抿着唇道。希望此事对他的影响不要太大。   他不经意地抬头看她,目光留在了她的双眸上。她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一双秋水目里盈着星星点点的波光,看上去是真的觉得拖累了他,替他担心。   他原本压着火,一见她这样心又忽地软下来。   柳青这人是有装傻骗人的本事,可是真心待人的时候,目光纯净又赤诚,好像要把心捧出来给人看似的。跟刘语清一样。   他或许就是中了这个邪,当初死心塌地喜欢刘语清,如今见着个像的,又见不得他受苦,管了这些不该管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的,为官不是做侠客,做什么都要有依据。”   柳青忙点头:“下官记得。下官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您回来之前,下官已经去找过张提牢,想让他不要用私刑了。可谁知他还没回来,您和那两位大人就到了......您能信下官么?”   她心里实在愧疚,虽然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她希望至少能让他知道,她到最后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沈延却不接她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对那人犯用私刑?”   柳青平日都不喜欢用刑,又怎么会用那些阴私手段。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柳青垂眸。   一时间让她编个借口,定是站不住脚。再说他今日这样帮她,她不想骗他。   “大人,请您相信下官,那人即便受了刑,也是罪有应得。下官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只是眼下还不能说。”她也只能诚实到这个地步了。   “......”又是不能说。沈延不禁冷笑。   在齐家的那晚,他就和齐铮两个人串通起来糊弄他,如今居然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对他说实话了。   “柳主事——我虽然一直这样唤你,但我以为经过了这许多事,我与你的关系不止于上官和僚属。可如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你,” 沈延抿了嘴角,“我信你。可是,你能信我么?”   “……”柳青默然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屋内一时安静。   外面的天阴沉下来,屋内的光便更弱了些。   沈延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了。他已经起身走到了槅扇边,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被熹微的光映得灰白。   柳青知道,他这是对她失望透顶了。   “......大人,”她见他要走,眼前泛起了一片水雾,“您能不能再等一等下官......”   她略微一顿,斟酌着措辞:“下官时常觉得......身上好像背着极重的包袱,下官也想和大人肩并肩地畅快前行,可在此之前,下官总要先将身上的包袱卸下......大人能不能再给下官一些时日?” 第70章   沈延却已经微微推开槅扇。   “……你说让我等, 那等的是什么?” 他看也不看她,“如果等的是你对我的信任,那倒没这个必要了。”   他说完就大步跨出门,一刻也不想多待似的。   柳青有种极不好的感觉。她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 简直比他平日还要冷肃几分。   她愣了片刻才追出门外, 却见那绯红的身影已经走出去老远, 步子迈得又疾又大。   夏日的暖风湿软, 但被他的袍袖一带, 都变得凛冽起来。   她觉得他连背影都在生她的气。   这倒也不冤枉。她做错事的时候, 他什么都不问就护着她,她却仍是对他掖掖藏藏的。换了是她,她也生气。   她觉得心里像是坠了个东西,让她极是疲惫, 便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往椅背上一靠, 对着天花板叹气。   方才他回来之前,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如今见他负气而走,她反倒平静下来。这一静,她才想起来,进库房查卷宗的事忘了跟他说。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 两步跑到游廊上, 然而沈延早就没影了。   她估摸着沈延是回值房去了, 便一路小跑到了他的值房。   值房的门关着,沈延的书吏正坐在廊下, 见了她便快走了两步迎上来。   “柳大人, 您找沈大人?”   “是, 劳烦通报一声。”   平日书吏不在的时候,直接敲槅扇便是了,今日不知他怎么坐到这门外来守着了。   书吏抱歉地一笑:“沈大人刚刚吩咐了,今日公务繁重,若是有人来找,让小的先问明是什么事,若事情不急,就明日再议。不知柳大人所为何事?”   “……哦,其实不是太急……”   方钰说公主的案子恐怕和两年前的几桩杀人案有关,她本打算以此为由光明正大地进库房查卷宗。但这事如果直接告诉书吏,难保沈延不会让人直接将两年前相关的卷宗直接取来给她。   那她还如何浑水摸鱼。   “若是不太急,不如大人明日再来?” 书吏哈着腰笑道。   柳青只好点点头。   沈延此时应该还在气头上,倒不如等他空下来,再当面和他说。   她想着他总要用中饭,而他的中饭常常是书吏去膳堂帮他取回来的。她若是趁此时去找他,说不定能和他说上话。   所以她估摸着时辰快到了,就又跑到他的值房来找他,然而他并不在,值房里只有他的书吏在帮他整理东西。   “大人,您还是找沈大人?” 书吏问道,“方才孙大人来找沈大人,他们一起去了膳堂。”   柳青便又一路跑到膳堂去。   膳堂里虽热闹,但因官服颜色不同,一下子便能注意到角落里那两个绯红的身影   沈延背对着门口,和孙大人面对面坐着,他们这张桌子空着两个位子,其它的桌子却挤满了人。   虽都是在同一处用饭,但他们是上官,众人要么怕坐在他们身旁拘谨,要么怕被同僚说成是攀附上司之辈,所以宁可挤在一处也不往他们身边凑合。   柳青自打进了膳堂,就一直瞄着沈延那边,她手端着盘碗正在犹豫,却听到有人唤她。   循声望去,是方钰在向她招手。他身旁还有梁虎和张郎中。   此时她若是还径自坐到沈延身边去,恐怕日后也别想在这个主事值房里待下去了。   梁虎身旁还有一点空当,她便挤到他身旁坐下。他略皱了眉,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你方才是在找我们?” 方钰问,“我们不是常在这张桌子坐么。”   “……哦,还真是。” 柳青只好憨笑了两声装傻。   “老方,人家才不是找咱们呢,人家眼里光看着上头呢。” 梁虎说着拿筷子一指沈延那桌。   柳青只好当作没听见,把脸往碗里一扎,慢慢地往嘴里扒东西。   好在,这几人来得早,她又故意吃得慢些,所以很快就把他们耗走了。她不时地往沈延那边瞧瞧,发现孙大人已经起身跟沈延点了点头,离开了座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即刻起身,端着自己的盘碗坐到了沈延对面。   膳堂里立时安静下来,她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大人。” 她叫了沈延一声。旁的那些她都已经顾不上了,只要达到目的就好。   沈延见她坐下,抬眼看了看她,却是全无表情,就好像她是透明的一样。   “……大人,您胃口不错。”   柳青尴尬地笑了笑。人家连应都不应,她怎么开口。   沈延头也不抬,径自将筷子摆到盘中,起身端了盘子就走。   “大……大人……”   她心里一急,她这还没说事呢,他就走了?她想叫住他说她有公事找他,但又怕他此时匆忙,怒气也未消,不肯答应她亲自去库房。   沈延却好像全没听见她在叫他,在她犹豫的片刻,已经走远了。   柳青看着他的背影,才觉得膳堂里有许多人一边侧目看着她,一边窃窃地笑。   现在在众人眼中,她恐怕已经是个一心往上司身上贴却又贴不上的人了。   她怎么也没料到,沈延居然就不理她了。她年少与他相识至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让她有种无法言喻的怪异的感觉。   她拿起筷子往余下的馒头里戳了戳。早知如此,她方才一坐下就该单刀直入,告诉这厮她是有公事找他,让他不得不听!   原以为膳堂的事就这样过去,谁知她一进值房,方钰就走过来悄悄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事要求沈大人。   柳青心里苦笑,衙门里还真是什么事都传得快,肯定是她方才的窘况已经传开了。   “也没什么,您上回说公主的案子和两年前的几桩案子很像,下官就想去库房查查以前的卷宗,但按咱们衙门的规矩,这得经沈大人同意。”   方钰笑了笑:“嗨,就这么点事啊。” 说罢就抱着一叠公文出去了。   柳青本打算等沈延忙完公务,赶在他回家之前再去找他,然而才过了不大会功夫,从外面回来的方钰便笑呵呵地告诉她,她忧心的事解决了。   “你要的卷宗都在这,” 他把怀里抱的三本卷宗啪地放到她书案上,“一共三个案子。今日内要看完,我帮你交还回去就行了。”   “……!”   柳青一时心情复杂。   方钰见她半张着嘴,笑着伸了大手拍拍她的肩膀:“都是同僚,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方才正好给沈大人送东西,顺带就跟他请示了,这东西我也顺带帮你取过来了。”   “……多谢方大人。”   她忍着肩膀上的痛,垂着头给方钰行了一礼。   事已至此,父亲一案的卷宗只有日后再想办法。她托着腮帮子,开始翻眼前的卷宗。   这三桩案子都发生在两年前,三个死者都是寡妇。正如方钰所言,她们都是胸前一刀致命,另一侧的胸前被人留下了一个奇怪的血痕。   她拿了公主身上血痕的样子做对比,果然和那三个死者身上的几乎一样。   这三桩案子中有一桩确定了凶手,是那案中死者的情夫,一个叫吴谅的人,另外两桩都还是悬案,只是在卷宗最后写了一笔——刑部怀疑凶手也是那个吴谅,因为死者的死法和身上的血痕一致。   柳青细翻断案的过程,发现即便是吴谅一案,推断过程也并不严谨。   刑部当时唯一的证据就是插在死者身上的那把剔骨的尖刀,那尖刀是吴谅家中之物。刑部没找到其他有嫌疑之人,吴谅又找不到人证明他案发时不在当场,所以刑部便据此定了吴谅的罪。此案呈给大理寺之后,也没有被打回来。这个吴谅在当年的秋后便被斩首了。   巧的是,另外两桩案子里,死者也都有情夫。而死者身旁也都有属于各自的情夫的物品,一个是情夫的发簪,另一个是情夫的里衣。只不过另外两桩案子里的情夫找到了旁人作证,证明他们在案发时与死者不在一处。   这种情形,倒是像极了公主这桩案子。   柳青觉得当初刑部单凭那柄匕首就定了吴谅的罪太过武断了,按卷宗中所录,吴谅也始终没有认罪。但这几桩案子的相似之处甚多,很可能的确是同一人所为。   其实相比过去的这几宗案子,公主一案的线索还算多一些,至少府内的下人还能报告当日的情形。那三个寡妇却是死在了自家附近巷子的暗处,衙门连知道她们死前情形的人都没找到。   柳青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从公主当日接触过的人问起。或许他们发现过什么异常,却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讲出来。   她想起当日去过公主府的还有一个尼姑。据府内下人说,尼姑走的时候,公主还好好的,所以她并未怀疑过此人,如今既然没有旁的线索,倒可以问问她,有没有看到过什么。   她即刻让人备了车,去那尼姑所在的极乐寺。   时辰渐晚,今日本就多云,到了众人纷纷回家的时辰,沈延的值房里已经点了灯。   书吏跑进来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吩咐,暗示他此时已到了回家的时辰。   他将笔搁下,揉了揉眉心:“……去看看张提牢走了没,另外,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让张提牢带到大堂里去,我有话要问。”   生气归生气,有些事情他还是得弄清楚。   柳青才交代了张提牢的事,就被人告到了都察院。   这是有人盯上了他。 第71章   沈延手上的公文没审完, 便直接带到了大堂里,准备在等人的间隙继续审。   然而也就片刻的功夫,张提牢就来了。他今日是白天当值,本来都准备回家了, 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说沈大人找他, 还让他把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带到大堂去。   他猜到沈延找他所为何事, 心里直发慌, 等不及去牢里提人就直接跑到大堂来认错了。   “大人, 柳主事交代下官的那件事吧……其实, 是梁主事来找下官聊天,聊着聊着就问下官柳主事找下官有什么事。下官是觉得这也就是挺平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一问,下官就说了。不成想都察院居然收到了告柳主事的匿名信。这赵大人问起来, 下官也不敢说谎, 所以就……”   沈延握着一杆狼毫小楷在公文上圈圈划划, 听他说着这些事,手里并不停,唯独听到梁虎的名字时,笔略停了片刻,才继续写下去。   “……日后,那些私刑手段再不可用。”   “是是是, 下官牢记大人教诲。” 张提牢听他口气严肃却还算平静, 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那便好, 将那个人犯带过来吧。”   “是,下官立刻去。”   张提牢应诺。他原以为今日的倒霉事到此结束, 然而一进牢里提人, 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沈延听到大堂外张皇错乱的脚步声便有些不悦, 却见张提牢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一双八字眉一个劲地乱飞。   “……大人,出事了……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死了。”   他知道这个王世文是公主一案的要犯,他身为白日当值的提牢之一,好好的犯人突然死了,他是难逃其咎的。   沈延眉间一蹙,将刚打开的一本公文缓缓阖上。   “下官方才去提王世文,见他躺在竹榻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他睡着了。下官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应,下官便让人将翻过来,这才发现他人都凉了。” 张提牢的声音里微微带了点哭腔。   沈延将手中的狼毫笔妥帖地放到笔山上:“尸首验过否,何时身亡的?”   “验过验过,仵作说是中毒身亡。那尸身都硬了,仵作说算时辰应当是柳大人将人送到牢里后不久……就死了。”   沈延目光如炬:“他的饭食可检查过?”   “他用的饭和旁人都一样,而且因为柳主事之前嘱咐过,下官让人给他送饭前都验过毒……其实方才仵作发现王世文的手里有两粒药丸,都是剧毒的药……您说这人会不会是自知死罪难逃,自行了断了?”   沈延靠到椅背上,指间敲打着扶手:“不太像,柳主事既然要你对他用刑,那此人倒不像是个会轻易自尽之人。你速速查问,今日谁给他送过饭食,另外清点狱卒,看看今日轮值的狱卒里有没有不到时辰就提前走的。”   张提牢即刻应诺,立马跑回牢里去清点,发现之前给王世文送过饭的狱卒涂四说家里有急事,中午不到就离开了衙门。   沈延得知,让人即刻去涂四家里查看,又让人将涂四的画像送到五城兵马司,在内外城门严查此人。   “大人英明,” 张提牢习惯性地道了句,“这个涂四来了三年了,一直老实本分,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做出这种事。”   沈延垂眸不语。   此事发现的太晚,这个涂四恐怕是很难抓到了。   这背后之人倒是有些厉害,连刑部大牢里也早早安插进了人,此时又为了让王世文无声无息地死,不惜暴露一个安插许久的人。   只是不知此人意在公主一案还是另有所图。   他原打算好好审问这个王世文,若能知道柳青审讯他的时候都问过什么事,或许能推测出柳青用刑的动机。如今王世文已死,虽然他想问的问不到,但也说明王世文此人身上一定有重要的秘密。   这个柳青到底在隐瞒些什么?他愈发觉得此事恐怕非同小可。   ……   柳青下午就到了极乐寺,此时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位尼姑——妙悟师太回来。此间寺院香火鼎盛,来此处的女香客尤其多。她刚到的时候听知客尼姑说妙悟被请出去讲经了,便只好在寺中等到现在。   妙悟师太穿了身宽大的僧袍,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   柳青仔细观瞧,见她肌肤白净光洁,面色红润,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上下。   “叨扰师太了。柳某是刑部的主事,是为永嘉公主一案而来。听公主府的下人说,师太曾在公主殒身那日出入过公主府,所以柳某有些事情要请教师太。”   “阿弥陀佛,” 妙悟似乎很是震惊,“公主一直以来善心向佛,竟遭此劫难……愿公主早登极乐。”   她两缕罥烟眉轻蹙,眼中悲悯流露。   柳青听她这话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但她眼中的悲悯倒不似惺惺作态。   “师太,听您这话的意思,公主生前与您颇为熟络?”   “施主说的是。公主是有佛缘之人,待贫尼也极为尊重,这寺里的藏经阁得以重修还是仰赖公主的善捐。”   “那师太能否告知那日见到公主时的情形?”   “公主那日请贫尼过去讲经,但公主当时心绪甚是烦乱,要贫尼为她解惑。”   柳青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公主有位心仪之人,但那人已有妻室,公主虽对那人情根深种,却觉得这并非长久之计,决定要在那一日同那人做个了断,因此才会心生烦躁。   “贫尼便为公主开解,告诉她若与此人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业障,不如就此放下。后来公主说她有客人要到,让贫尼不必再说,贫尼这才出了府……”   有妻室之人,莫非是王世文?衙差抓到他的时候他独身一人,柳青还以为他是个光棍。   她暂时想不到其它要问的,客套了一番之后便辞别了妙悟。   回衙门的路上,她将妙悟、王世文和公主府下人的供词做了一番对比,越想越觉得好几个地方对不上,所以到了衙门之后直接去牢里提王世文。   狱卒却告诉她,王世文已服毒自尽。   柳青反应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王世文还指望着她帮他洗脱罪名,怎么可能在此时自尽。而且他那样的人,随身带着女人的口脂倒是有可能,绝不可能随身带着毒药。   定是有人硬要将这杀害公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她一瞬间联想到父亲的死——也是同样的手法,既杀人又陷害。   她原还有些怀疑王世文的话,此刻倒更愿意相信他了。她便再次提审了公主的几个婢女,问她们公主那日有没有接待客人,除了那位妙悟师太以外,来没来过其他人。   “……没有。” 几个小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同以前一样的说法。   柳青气得一拍惊堂木:“真的没有?上门的人都认了你们还不认。刑部衙门是奉皇上之命查清此案,你们若有隐瞒,等同于欺瞒皇上,该当何罪?”   几个小丫鬟吓得伏倒在地:“贱民知错,贱民怕说出来有损公主清誉,所以之前不敢说。公主那日应当是另有客人的,因为每次后院来客人,公主都会让我们退到院外去。”   “那当日客人来的时候,你们亲眼看到了?”   “并未见到,我们最后见到公主是我们将师太请进后院的时候,之后公主就让我们都退出去了。后来客人到的时候我们也没见到。”   柳青一怔:“既然没见到,又如何知道除了妙悟以外还有客人来了?”   其中一个丫鬟嗫嚅道:“……当时,贱民听到了一声闷响,怕有什么不好,就跑进屋里去看。才发现是床旁的小几倒了,那床上纱帷拉着,里面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人……有人……”   “有人什么?”   “有人……” 那小丫鬟吞了口水,“有人抱着公主.贱民看到那锦衾里翻来倒去的,贱民吓了一跳。后来公主在里面喊了声,让贱民滚出去,贱民就赶紧关了槅扇,跑出来了。”   柳青一怔,王世文说他一进去就见公主倒在那不动了,若他的话是真,那床上是何人? 第72章   柳青脑中突然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好像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门。   “妙悟是不是常来公主府?”   “师太常来,每次都是给公主讲经,一讲就讲一两个时辰。”   “那公主是如何认识的妙悟?为何一直请她来讲经?”   “......”小丫鬟努力回想,“公主好像说过, 听妙悟师太讲经容易入定, 旁人就不成。所以公主是极敬重师太的, 每回都让我们给师太多包些香火钱。”   柳青听了这话,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找对了方向。   “那妙悟是何时走的?”   “......应该就是在那之前。”小丫鬟抬手在空中指了指, “那”指的应该是她方才说的床上的一番动静。   “大概是什么时辰?”   小丫鬟皱着眉, 似乎想得很痛苦:“就是下午......到底是什么时辰就......”   “应该是差一点到申时!”她身旁另一个小丫鬟对她叫了声,“你还记得不,当时你挨了骂,出来朝我发脾气, 说方才明明已经过了申时, 轮到我当值, 该我去屋里瞧。我就拉着你去看更漏,那更漏才刚过了申时,所以你去屋里瞧的时候应该差一点到申时。”   柳青点点头,将这个时辰记下。   “所以你们只接妙悟进了后院,却没有送她出去?”   “是了是了。那日师太应当是自己从后院走的。”   柳青叹了口气。若是这些人一开始肯将这些事说出来,这案子恐怕早就有眉目了。不过若换作是旁人, 恐怕也不会说, 毕竟公主清誉事大, 万一闹个不好,她们还得落个坏公主清誉的罪名, 实在犯不上。   “......那后来呢?你是何时再去查看公主的?”   “后来天晚了, 公主还一直没有叫人, 贱民便觉得不对,因为公主晚上都要吃些东西的。贱民怕有什么不好,便仗着胆子进去看,才见公主已经......”小丫鬟似乎还是不敢细细回想。   柳青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便让差役将几人带下去,自己急匆匆地跑回值房。   于她而言,查案有时候就像是抓住一阵风,风来的时候,得马上伸出手去体会,否则等风吹走了,便再难抓到。   她方才听了那府里下人的话,便觉得风来了,得即刻坐下来好好将当日的情景在心里复现一遍。   然而走到值房门口,她才发现槅扇关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是了,时辰已晚了,人家早都回家去了。   她只好将槅扇全都敞开,放院子里的光进去,再就着这黯淡的光四处找油灯。   然而时值夏季,值房里有人的时候大多天都亮着,用不着点灯。她到梁虎和方钰的书案上摸了一通也没摸到油灯。   放眼望去,各处值房都锁着门,借不到灯。牢里倒是有油灯,但还得跑回去取。她怕跑来跑去的,将那阵风跑没了,便干脆就着院子里的光,研了墨在纸上点点划划,尽快将心里想的画下来。   最里层的院子里,沈延好不容易才将手头的事情忙完。他锁了值房的槅扇,拎着提梁盒往外走,经过二层院子的时候见主事值房的槅扇大敞四开着,便往里望了望。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伏在书案上,手中抓了一只笔,借着院子里照进去的光,不知在写些什么。他一边写,嘴里还一边呢呢喃喃的,听见脚步声也没什么反应。   院子里虽挂着灯笼,但这光实在模糊黯淡。他为了看清楚,头都快要扎进纸里去了,一截纤长的脖颈露在外面,在昏黄的光里显得尤为雪净无暇。   能这样做事的必是柳青无疑了。   沈延本来都快要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瞧他。他当初为了查琼楼的案子,在南京的官驿里摆弄那些碎墨条和笔山之类的小玩意,大概也是这样的专注。   平心而论,柳青这个人,身上的秘密虽多,却其实是个简单又执着的人。说到底,这其实才是她和语清最像的地方。   可能他就是命里注定会在意这样的人吧。虽然这两人都有些不肯退让的犟脾气,很能惹人生气……   他其实挺好奇柳青在写什么,却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过去看。   他见柳青手中突然一停,以为是终于注意到他了,便等着他抬头向他行礼。然而柳青并不抬头,只猛地一拍书案,似乎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   沈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他刚要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大人”。   “......嗯,” 他刻意多走了两步才停下,高大的身影微微一侧,“......在想公主那桩案子?”   “是!下官知道凶手是如何行凶后逃脱的了。”   柳青眼中亮晶晶的,看上去全然忘了她惹他生气的事。   沈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是么.....可有把握?”   “......”柳青认真地想了想,“□□成。下官再找公主府的护卫核实一些事情,应该就可以缉捕了。”   “嗯......慢慢核实,不急着回衙门。”   柳青怔了怔,似乎觉得他这话有些奇怪。   沈延也不解释,淡然一笑,便转身走了。   衙门虽然需要柳青这样的人,但柳青却并不适合留在衙门里,许多事情他根本就想不到……   翌日。   天光熹微之时,沈延已经坐进了值房。   他今日虽然醒得早,但昨夜休息得还不错。   每临大事,他都是如此。   大约到了巳正,书吏敲响了槅扇:“大人,有几位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大人来找您。”   沈延停了手中的笔,将它轻轻架到笔山上,又将书案上的公文合上,整齐地摞放到一处。   “请进来吧。”   他起身将官袍展平,从书案后绕出来。   槅扇一开,赫赫炎炎的日光一下子涌进值房,几个绯色的身影在那一片刺眼的炽白中渐渐浮现出来。   为首的那人便是都察院的赵旭。   “沈大人,”赵旭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听说公主一案的要犯突然死于刑部牢中,我们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向沈大人要个说法。”   沈延立在值房中央,挺拔如松,身后延伸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赵大人,恭候多时了。”   他微微一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柳青已到了半山腰上的极乐寺。   她带了两个衙差同行,还捎上了来福。   她从前在大理寺只做复核,带衙差抓人的事几乎没遇到过,也不知一般要带几人才合适。   今早在衙门,班头问她抓男犯还是女犯,她说是女的,那班头就一脸轻松地给了她两个差役。   她想着此人可能是连杀几人的凶犯,原还有些犹豫,但班头说近日好几个差役感了风寒,本来人手就不够,再加上要给旁的大人留几个人备用,也只能给她两个了。她便也不再说什么。上次抓王世文一个男人,两个衙差都够了,这次抓个女人应该也没问题。   大概是时辰合适,今日妙悟正好在寺中。她一问妙悟师太在何处,知客尼姑就给她指了指山顶。   “在最靠西的那间偏殿里,师太这个时候应该是在那里打坐。”   柳青谢过她便带着两个衙差上山去了。   他们经过一间侧殿,那外墙上覆了一片大理石的墙围,墙围上刻着好多串人名。柳青随意扫了几眼,发现上面有个名字特别眼熟。   缪连氏。   她便停下来仔细看那墙围上刻的字。   “助金砖铺地功德....缪连氏,一两纹银......”落款日期是两年前的二月初四。   缪连氏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是两年前那三个类似的案件中一个死者的名字。   缪、连这两个姓氏都很少见,放眼整个京城恐怕也没有重名的。这个妇人数九寒天的日子来给寺里捐钱,想来在寺里也有较为熟络的尼姑,会否就是那个妙悟?   柳青进殿找到在此处洒扫的一位尼姑,找她要了两年前捐功德的名册,发现除了缪连氏以外,还有一桩案子中的死者名字也在其中。   她应当没猜错,这几宗案子恐怕都和妙悟有关。   妙悟此刻所在的偏殿和正殿相接,一面靠悬崖,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   柳青便让一个差役守在正殿和偏殿相接的通道里,另一人守在门口,她自己走进去见妙悟。   妙悟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见是她走过来,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又来叨扰师太了,柳某是有几个问题没想清楚,要请教师太。”柳青向她行礼。   “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有什么疑问请尽管开口。”妙悟笑道,眉眼中尽是慈祥。   “师太可认识缪连氏、陈丘氏、冯林氏这三位?”   妙悟扣着佛珠的手指一紧:“贫尼心中,只记得众位施主的苦,至于名姓,只是一个俗世的称号,贫尼不曾挂心。”   柳青一挑眉毛,这话还真是无可驳斥了。   “那么请问师太,最后一次离开公主府,大约是什么时辰?”   “贫尼实在记不清,大约是下午某时吧。”   “那柳某便给师太提个醒,公主府的护卫称师太是当日申时一刻之后离开的公主府,而公主府的下人记得师太至少在申时便已出了公主的房间,这一刻的时辰里,师太做过什么?”   公主府的护卫最初也说记不清时辰,经她提醒他们才想到,当时有个收泔水的人推车从公主府外那条街经过,臭气熏天。那收泔水的每日申时起从坊西出发,到公主府外的时候不会早于申时一刻。   “……贫尼或许是动作迟缓了些,倒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么?”柳青冷笑,“不知在公主身上留下血痕,算不算是一件特别的事?”   “阿弥陀佛,”妙悟眉头一紧,“贫尼不知施主此话怎讲。”   “那柳某便解释给师太听……师太与公主相交甚深,公主将她与情夫之间的事告诉了师太。师太一早知道她情夫那日到来的时辰,而后利用公主的信任,趁她入定之时用她情夫之物将她毙命,而后将她抱上床,盖上被子,抱着死去的她做颠鸾倒凤之姿。又故意推倒床旁的小几,引婢女前来见证这一幕。   “而后你伪装成公主,将那婢女斥骂出去,让婢女深信公主那时还活着,并深信你那时已离开,和公主在一处的是她的情夫。待她们走后,你用某样利器在公主的胸口留下血痕,再从后门离开。”   “阿弥陀佛,”妙悟阖上双眼,掐动手中的念珠,“佛门清净之地,施主怎可妄言?”   “好在,”柳青也不理她这一套,“有个婢女胆子大,想趁着公主与情夫交合之事,潜入另一个房间行窃,正好看见师太匆匆走向后门。”   这自然是没有的事,不过是她临时杜撰的。   妙悟手中念珠飞转,闭目不语。柳青便起身道:“话已说到这,劳烦师太随我一同去刑部衙门吧。”   “阿弥陀佛,”妙悟此时霍地睁开眼,眼角眉尾已尽是煞气,“施主的话说完了,贫尼却还有话要说。”   “哦?”柳青笑道,“柳某洗耳恭听。”   她说着便将手伸到背后,朝稍远处的差役做了个手势。   “施主原本可将公主的情夫当作此案凶犯,然而施主执念太深,偏要执着于世俗眼中的真相。贫尼最后劝施主一句。真相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还望施主放下执念。须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若施主还不肯悬崖勒马,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妙悟的口气陡然冷厉。   “师太所言似是有些道理,不过你杀孽深重,又怎配教人放下执念……”   柳青话还没说完,突然吓得往后一倾,差点摔倒。   一柄雪亮的匕首划过她的眼前。 第73章   柳青以为妙悟会紧逼过来, 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料她只不过是虚晃一刀。等柳青反应过来,她已经几步到了窗口,双手一撑, 飞身而出。   柳青看得心惊。方才从山下望过来, 那一侧是陡崖。   她扒到窗口往外望, 才发现此地离陡崖的边缘还有一段距离, 这片地方其实是山顶的一个侧凸, 往下稍有些坡度。过了这一片再往下才是真正的陡崖。   这片地方植被丰茂, 翠冠掩映之间,山壁上隐隐现出一条极窄的小土路,不知通向何处。   妙悟在这小土路上跑得极快,僧袍在树间若隐若现。柳青觉得她不像是漫无目的地逃窜, 而是清楚地知道该逃往何处。   她喊两个差役从墙外追过去, 自己则从窗口跳出去。   她们地形不熟, 不知前路的深浅,所以被妙悟越落越远。   柳青吩咐其中一个差役速回衙门召集人手。这妙悟看上去颇有些功夫,再加上对地形熟悉,恐怕不是她们三人能轻易对付的。   她和另一个衙差继续跟着妙悟的身影在山壁上迂回而下。这里的小土路说不定可以绕到山脊那侧去,若是再往下,能走人的地方就更多了。若是此时不跟紧妙悟, 待她跑到下面去, 再找她的踪迹便更不容易了。所以她们还是得尽量跟住她, 至少要大致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差役手脚比她利落,跑在前面。二人呼哧呼哧地跟着妙悟, 起初还能寻到她那身僧袍的影子, 然而追着追着, 她就像一片叶子一样隐入了密林,踪迹皆无。   柳青听声音,觉得那差役离她越来越远,便喊他当心点。然而喊了几声,却一直听不到回应。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跟着她的来福见她突然停下不走了,便扑棱了翅膀落到她肩膀上。   “去找找跑在我前面的那个差役。”   虽然妙悟也不见了,但还是那差役的安危要紧。   来福飞走后,她靠到身后的山壁上细观四周的景况。   此山独一座,山下是一望无尽的黑瓦民居。她的周围还隐约可见一些能勉强走人的土路,但因为树木的遮挡,一时难以分辨那些小土路能通向何处。   她们方才一直在山壁上绕来绕去,虽然走了好一会,但直穿到山顶的距离其实并不远,若是往下的话,再走一段便可到陡崖的边缘。   她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没有那差役在,她一人去追妙悟实在太过危险,便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来福一会的功夫就飞回到她身旁,却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那差役就这么消失了。   柳青望了望四下郁郁葱葱的树冠。要么是那差役迷路了,且迷路在极隐蔽的地方,来福从空中看不到;要么他行路不慎,遭遇了不测;又或者,他追到了妙悟,却被妙悟占了上风。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极为不妙。   她便让来福飞上空中给她指路,她要先回到山顶去,从长计议。   来福飞在高处,她循着它的方向往前走,一路上拨开枝条,踩着野草,沙沙声不断。她突然见来福在空中猛地打了个旋,直直地朝她飞下来,似乎很是焦急。   就在此时,身后一阵冷风忽然而至,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什么东西击中......   ......   夏日里,日头一升到脑瓜顶,就着实让人耐不住燥热。沈延他们虽然躲在值房里,但日光透过窗纸,已经将屋里烤得如蒸笼一般。   沈延说今日谈论的事□□关重大,让人将值房的槅扇全关上,只留了一扇不在风向上的小窗。几位穿戴正式的大人聚在一起,喝着他让人不停替换的热茶,里衣早已湿透。   大理寺少卿冯孝早看出来在这待着是活受罪,已经几次提出要走,都被赵旭好说歹说地留下了。   赵旭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午刚来的时候还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现在越说越没气力了。   “......沈君常,”他觉得头热得发昏,“说一千,道一万。谋害公主的凶犯还没认罪就死在你们刑部了,而且是柳主事让人对他动私刑之后死的。这事你是赖不掉了。”   “慢着,赵大人,”沈延出了一身汗,倒更觉得神清气爽,“还是沈某方才说的,其一,柳主事虽有要求,但最终并未动刑,其二,那犯人是自尽,与旁人何干?其三,那人只是嫌犯,怎可随意认定他就是凶手?”   “你说他是自尽他就是自尽?你说他不是凶犯他就不是了?”赵旭说得嘴都累了,“反正嫌犯是无故死在你们刑部了,我们今日总得带相干人等回去审问,不然无法向皇上交代。”   沈延反问:“皇上要刑部彻查此案,孙大人将此案交给了柳主事,你们把柳主事带走,谁来查案?你是要枉顾皇命?”   赵旭觉得他简直胡搅蛮缠。   “那你就换个人查!”他一拍茶几,把身旁昏昏欲睡的右副都御使吓得一激灵,“柳青现在把凶犯都查死了,还如何信他?此时就应该把他交给我们。”   “赵大人何出此言?”沈延一脸的疑惑,“真正的凶犯,柳主事还在追查,何来死了之说?”   “大人,”赵旭霍地站起来看向严学治,“沈君常这是耍无赖!”   “大人,”沈延对严学治道,“若王世文真是此案的凶犯,沈某自会向皇上请罪,若不是,那王世文之死便应另外立案,与公主无关。赵大人若要查,便该查查我们刑部衙门究竟是谁在吃里扒外,为何衙门一有风吹草动,赵大人立刻就知道。下官以为,此人必定与衙门外勾结,说不定也与王世文之死有关。”   赵旭觉得沈延这话很不对味:“诶你什么意思,你们牢里死了人,还赖到我头上了?”   “好了!”严学治此时也站起身来,“君常我问你,你说王世文不是凶犯,可有把握?”   “下官有□□成的把握。”   他想起柳青那信心满满的样子。要说查案,他是信得过他的。   “那便再给你们三日,若三日后能抓到凶犯,王世文之死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抓不到,我们都察院就上折子,弹劾你们失职。”   “多谢严大人体谅。”沈延向他一揖。   冯少卿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这回总算是能走了。   他和沈延打交道多年,早知道赵旭弄不过沈延了。要不是赵旭把皇上搬出来压他,硬把他扯进来,他才不来受这份罪。   沈延送他们几人出去的时候,严学治故意走得慢了些。   “君常,你确定凶犯不是这个王世文?”   “……柳主事查案,下官是放心的。”   严学治摇了摇头。   “此事可大可小。若他不是凶犯,一切都好说,若他是,或者一时找不到证据让他脱罪——你今日这般阻拦,必会让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你护着你的人我明白,可是也得分个轻重。   “以你的聪颖,应该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递上折子,赶在旁人弹劾你之前,先将这个柳青的不妥之处报告给皇上,再认个驭下不严的错。这样,不论凶犯是谁,此事都不会影响你。”   “但这不就是……”沈延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在下属为衙门冲锋陷阵的时候,往他背后捅上一刀。   更何况那人还是柳青……   “但是什么?此事本就与无关,你上折子只不过是据实以报。”严学治觉得此事怎么看都是理所应当。   “大人说得是,多谢大人提点。”   沈延一笑。   严赵等四人走后,沈延去了主事值房,问柳青回来了没有。他虽相信柳青,但今日他立了军令状,所以很想知道柳青的进展。   “回大人,柳主事还没回来。他早上带着差役去了城外的极乐寺。”方钰答道。   沈延想起柳青昨晚说的,只需和公主府的护卫再验证一二便可缉捕,所以她早上出门是去缉捕人犯的?   他记得他昨晚趴在书案上写东西,应该与嫌犯有关,便走到他书案前翻找。   镇纸下果然压着一张折好的纸。他展开一看,却不知该怎么想了。   那纸上画了幅极简单的画,笔迹虽潦草,却也能看出画的是什么。   一张床上,被子下两个小人交缠在一处,床边的地上倒着一个小几。有一个小人站在门外看他们,墙外还有一个小人想爬进来。   沈延剑眉一挑,举着画凝视了一会,没怎么看懂,但他余光里忽然觉出些不对,一回头才发现方钰、张郎中和两个书吏也在盯着他手上的画看。   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定在那两个交缠的小人身上。   沈延轻咳了声,将手中的画一抖,塞进了柳青的抽屉里。   “柳主事分析案情的手法虽少见,却应当有它的用处。”   “……的确如此,大人说的是。”方钰等人点头如捣蒜。   沈延出了主事值房,正想着柳青这么久不回来,会不会是抓捕人犯时遇到了麻烦,就见一只乌鸦越过前院的屋顶朝他飞过来。   那乌鸦似乎很是慌乱,落到他肩膀上一个劲地狂叫。   会对他如此的必定是柳青的乌鸦无疑了。   沈延见它的喙上似是沾了什么东西,用手抹下来,仔细地瞧了瞧。   应当是一小条挂着血丝的皮肉。   可能真的出事了。   ……   柳青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一阵阵的□□声。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捆在一棵柱子上。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不停□□的是角落里的妙悟。   妙悟坐在一个小杌子上,面前摆着一个铜镜。她一手扶着眼眶,一手捏着柄明晃晃的匕首从自己的眼眶上刮下些模糊的烂肉。   每刮一下,她身上便是一阵战栗,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刀接一刀地割下去。   柳青见她如此,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她只记得来福朝她这里飞过来,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但她有种感觉,妙悟眼睛上的伤恐怕和来福有关。   妙悟的半张脸上,浓稠的血滴汇聚,沿着她的下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柳青虽离她几步远,但已经看得眼前发黑,便赶忙扭过头去。   就凭妙悟这个狠劲,让公主她们一刀毙命已算是相当仁慈。   妙悟似乎发现了她的动静。   “那只畜生是你养的吧?”   这声音像是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粘到身上让人打哆嗦。   。 第74章   妙悟拿了块细布往创口上一压:“我但凡有点防备, 早把它掐死了。”   柳青听她这口气,觉得她已经确定来福是她的鸟了。方才看她血流成那样,来福肯定是下了狠嘴。她现在估计恨不得杀了她。   但若真要杀她,何必将她带到此地, 方才当场杀了她再踢下山去, 岂不利落?   妙悟蹲到她面前, 一把捏住她的下巴, 将她的脸扭过来。   “看着我!怎么, 敢做不敢认?”   她已经是咬着牙在说话, 也不施主施主地唤她了,柳青倒觉得她此时的样子,更真实些。   “我只是有些不舒服,”柳青一看见她脸上一片血黏黏的, 便觉得眼前发黑, 赶紧阖上了眼睛, “能不能让我吃粒药再跟你说话。”   “……”妙悟一甩手,“罢了,看你还有些用。”   柳青觉得捆上半身的绳子一松,手已经可以动了。她活动活动胳膊,从袖中取了药瓶倒出药粒。   这是最后一颗。   她略一犹豫,将药粒送入口中。   药力显现虽没那么快, 但她心里有底, 面色看上去便好了许多。   妙悟一只好眼一只烂眼看了看她, 回身走到角落里,从一个小柜子里取了巴掌大的一包东西来, 往她面前一扔。   “帮我缝上。”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眶。   原先被啄烂的碎肉已经被她刮掉, 现在创口虽还在不停地冒血, 但至少边缘整齐了。   “......好。”   柳青有些明白为何妙悟留了她的命,想必是为了让她帮她缝针。   可缝完之后呢,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你不用火烧烧这针?也不用麻药?”   这些东西此处自然是没有的,她只是想尽量拖延。   妙悟诡异地一笑,尖翘的嘴角挂着鲜血,很是骇人。   “你是很聪明,但也别把我当傻子,让你做你就赶快做!”   “......让我做可以,你先告诉我,和我一起追你的那个人,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呀,被我打晕了,滚下去了。”妙悟说得轻松,好像那差役不过是只虫兽。   柳青心中陡然一寒,那人可是她带来的。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去,恐怕难以生还了。他家里人一定没料到,他早上去衙门上个工,还不到晚上人就没了。   “……你会功夫?”柳青又问。   妙悟一个女人对付个衙差竟然如此轻松,再看她之前夺窗而出的样子,更不像是一般人。   “我会的多着呢,我爹早年是宁夏卫的千户……”妙悟回答得不耐烦了,“你到底做不做?”她那只烂眼一瞪,细布上又渗出一股子血来。   “我做。”柳青从那个小包里取出针线,手却止不住地发抖,那棉线捏在指间,怎么也穿不过针眼去。   “你若是做不了,我留着你也没用了。”   妙悟看着她苍白微颤的手,冷冷道。   柳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听妙悟的意思,来福应该平安无事,现在也许已经飞回了衙门报信。即便没有来福,她遣回去的那个衙差也会求援,或许她离死还有一段距离。   “......那你忍着点疼。”她终于穿好了线,对妙悟扬起针。   “好,你也忍着点。”妙悟与她面对面坐着,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柳青的手悬在空中:“你这是做什么?”   “你手里拿着针,不这样我怎能放心。”妙悟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柳青抿了抿唇,推针入肉,一点点缝起来。她从前只切开过皮肉,并未缝合过,她就按缝衣服的针法来,妙悟似乎也不在意。   针离眼头越来越近,妙悟似乎突然痛得厉害,掐着柳青的手掌一下子上了力气。   她的手劲极大,柳青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泪都要涌出来了。   关注   一根针刺向她的虎口,柳青哑着嗓子喊她快松手。   片刻之后,妙悟的手才渐渐松了下来。   “......”柳青惊魂未定,猛吸了几口气,“要不……咱们......聊点别的,你也许......就没那么疼了。” 再来这么一次,她可受不住了。   “聊什么?”   “......聊聊你一共杀了几个人?为何要杀她们?”   妙悟探出另一只手数了数,“......五六个?六七个?记不清了。不过我杀她们是为了她们好。”她神色很是平静。   “......怎么个好法?”   看来除了那几桩悬案的死者,还有其他的人遇害。   “这几个寡妇......包括那个公主在内,都是被恶灵占了身子。她们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偏要勾引有妇之夫,害得人家家不成家,妻离子散。我几番渡她们不成,只有如此,才能让恶灵弃她们而去,还她们安宁,也还旁人安宁。”   妙悟面色肃然,似是在说一件神圣之事。   柳青听得震惊,差点忘了自己方才回针没有。   妙悟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净空教的教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懂......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净空教……所以她虽是顶着尼姑的身份,心里信的却是旁的。   “......刚跟你见面,便觉得你不对了,”柳青将手中的线轻柔地拉了拉,“你此前一直与公主来往,听说她死了,最先的反应应当是十分震惊,或是问她如何死的,可你却好像早知道公主横死了一样。然而公主的事朝廷一直极力保密,你这个出家人知道得肯定更少。你有这种反应就很不对劲了。”   妙悟听罢,淡然一笑。   “原来如此......你倒是不笨,难怪能混在男人中间做官。”   “......”   柳青手上只一顿,便又接着缝起来。妙悟掐了她的脖子,自然就知道了她是女人。   知道便知道吧,她都快死了,还怕人知道这些。   她手上已经尽量磨蹭,可是妙悟的眼框就只有那么大,这伤口终究还是缝完了。   妙悟换了块细布将脸上的血擦干,又取了铜镜来照了照,再用细布将伤眼蒙上,尾端在脑后一系。   “嗯,针脚不错,看在你缝得认真的份上,我先带你看看你的葬身之所。”   她回眸对柳青笑了笑。   她口中的葬身之所,是个极狭小的地方。也就是三步长,两步宽,是这座木屋的里间。   柳青随着她进去,手还被捆着,想从背后打晕她再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处没有窗,光线昏暗得很,全靠外间投进来的那点亮光。   妙悟点了灯,柳青这才看清楚里面的样子。   一条条发旧的黄条幅从梁上垂下,两侧条幅的正中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神龛,神龛里供的那人柳青叫不出名字来,但和佛堂里供的显然并非一系。   柳青进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那东西咚地摔到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墙角。   妙悟抠住那东西上的窟窿放回神龛旁,柳青才看清那竟是一个人的头骨,上面还贴着一张符咒。那符咒上朱砂写的符号与公主和其它几个妇人身上的血痕几乎一模一样。   妙悟原先竟用这东西做了镇纸,压在一叠黄条幅上。   “......这是谁的......?”   “丘氏。”妙悟面无表情。   “......你是说林丘氏?”三桩悬案中最早那一桩的死者。   “她也配姓林!”   妙悟突然发了狠,将油灯猛地往桌上一戳。烧热的灯油飞溅到她手上,她也没反应。   “林家是我出家前的夫家。我婆婆在世的时候说,儿媳妇她只认我一个,她丘氏算什么东西!”   她突然怒目看向柳青。   柳青吓得连连摆手:“不算,不算什么东西......所以,她害得你被你夫君休弃?......她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不是杀,是渡。”   妙悟眼中的凶狠稍稍退下去些。   “......那你是在这之后出的家?”   “不是。我被休了之后,搬到哥哥家住了一阵。我本想带着我的轶儿一起走,可是林家不肯把孩子让给我,我到官府打官司,可官府说孩子从来都是跟着父亲,他既然姓林,便该留在林家......   “我走之后两个多月,在街上遇到林家的一个婆子,我才知道我走了还没半个月,我的轶儿就生了急病死了。”妙悟说得哽咽,一张狰狞的脸竟显出几分憔悴。   “那婆子说,原本轶儿只是小病,大夫说他是热毒攻心,服药以后吃的喝的都用凉性的便好,可丘氏假装为了我儿好,买了那些热补的药材,流水一样地灌给我轶儿。我好好的一个孩子,那么乖那么懂事……就活活地让她给作践死了。”   她抬手拍了拍那头骨。   “后来我出了家,可我还是一直想不明白,我和我的轶儿没招谁没惹谁,怎么就会落到这个下场。后来我遇到一位仙师,经他点化,我才知道丘氏这样的人之所以如此歹毒,皆因被恶灵占了身子,只有等她们死了,恶灵才能消散。所以我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她们好,也是为了旁人好。”   妙悟说罢,红着眼睛看向柳青。   柳青见她满眼的恨意,心里直发慌。   “......我来抓你归案是为衙门办差,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曾害人,你若就这么把我杀了,我何其无辜?”   她边说边往外间退。   妙悟一步步地跟上来:“你放心,我会在你的身上写下引路符,你阳间若是好人,有引路符引着你,必能早登极乐。”   所以她在那几人胸前留下的血痕应当就是这所谓的引路符了。   外间门闩着,柳青看了看自己绑在一起的两只手,估计她开门闩的这会功夫,足够妙悟将她一刀穿心了。   “你等等,”她停住脚步,“我若是你,现在就该赶快逃命。算时辰,衙门的人应该就要来救我了。”   她往窗外望了一眼,此地在半山腰,与极乐寺分处山的两侧。   这一侧树木繁茂,少有人烟,只有一条小土路通到山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时正有一路人沿着小土路往她们这里走来。这土路只勉强能走人,且路两旁都是横生而出的灌木,那队人没法迅速地齐头并进,只能排成一排,缓缓鱼贯而行。   这行穿皂衣的人中间有个鲜红的身影。   那人边往山上走,边抬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丫,偏斜的日光斜斜地照下来,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清朗的面颊上,忽明忽暗。他半眯的眼睛陷在阴影来,显得愈加深邃。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窗口的她,微扬了下巴望过来,眼中星火跳动。   柳青的指尖不觉扣进了窗棂。   沈延还是来了。   她现在不是刘语清,她还以为他会派方钰或是张郎中来,不料竟是他亲自上山来。   她看见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可是这妙悟实在有些邪性,再加上此地他们并不熟悉,她又有些担心他遇险。   妙悟站在后面,从方才绑柳青的那根柱子上摘下绳子,极利落地将柳青的手和她自己的手绑在一起。   “在这看不清楚吧?跟我到外面去。我让你亲眼瞧瞧,你们衙门里的这些人是来救人的还是来送死的。”她神色轻松,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 第75章   柳青见她胸有成竹, 心里便有些打鼓了。   可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被妙悟推到了屋外。   这是一小块平坦些的空地,四周是葱郁的灌木。沈延见她们二人的手绑在一处,眉头一皱。有三四个差役走在他之前, 见妙悟推着柳青出来, 从腰间抽出了刀, 眼看就要走到她们面前。   柳青此时还在琢磨妙悟方才的话。她原以为妙悟最多是以她做人质, 但若只是这样, 妙悟也不至于说衙门的人是来送死。   她往四下仔细观瞧, 才发现不对。那些暗郁的灌木里竟有些银亮亮的东西。   “……别过来!” 她尖声喊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   一道道银光自浓密的灌木中骤然而出,须臾间已分不清它们刺向何处。   一声声的惨叫凄厉骇人。   方才还持着刀,凛凛而来的几个差役已经接连倒地。打头的那人被冷箭穿透了哽嗓,鲜血喷溅而出, 柳青眼看着他目眦欲裂地倒在一步之外。   沈延脸色苍白, 斜靠在路旁的矮树上, 他的肩头上扎着一支□□。   鲜血如注,沿着他长袍的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大人!”   柳青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记得沈延上次的刀伤就在那附近,那么深的伤口还不及长好,怎么又添了新伤。   沈延似乎有些乏力,听到她的叫声, 扶着树干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的小脸吓得白如薄纸, 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在她柔软的脸上留下两道晶亮的泪痕。   她那声“大人”不停地在他脑中回荡。   那一声叫得……好像特别心疼他,暖融融地留在他心坎里, 一瞬间几乎让他忘了疼。   他用手捂着肩头, 可是鲜血还是缓缓地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将他的胸前浸染成一片。   “你快回……” 柳青哑着嗓子,才说到一半,眼前便是一阵晕眩,人斜斜地倒了下去。   妙悟看得有些诧异,一把托住她,将她往地上一放。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延见柳青倒地,厉声问妙悟。   妙悟见他眸中激怒,突然有些明白了。   “我说呢,她不过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哪能劳动你这样的亲自来营救。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妙悟听他这样反问也愣了一下,噗嗤笑出来。   “你竟然不知道。我看你俩方才那样子,还以为你们早就......”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不说了,而是从身后抽出匕首,抵住了柳青的咽喉,“你让他们退后,一个人过来,我有事跟你商量,若是你答应了,我就把她的秘密告诉你,如何?”   她扯了尖尖的嘴角鬼魅地笑了笑,手中的刀刃锋利雪亮,割人血脉犹如点透薄纸。   “可以,你把刀拿开。”沈延冷声道。   妙悟将刀移开些:“你快点。”   沈延回身看了看,所幸他身后的差役还安然无恙。   他扬扬手让他们退下去,差役们却怕他出事,不肯走。   他干脆高声道:“她不会将我如何。我若是真死在此处,你们便放火烧了这一片,如何?”   他说到这回头看了看妙悟。   妙悟神情冷漠,并不搭话。   沈延见差役们退下去,回身朝她们走了几步。妙悟立即又用刀抵住柳青的咽喉:“不许再过来。”   沈延只好停下。他觉得很是疲惫,干脆扶着路边的树杈坐到地上。   “你这样坚持不了多久,” 他唇色苍白,捂着伤口道,“我们只需派人守在这周围,你断了粮,没几日就死在这了。”   “少吓唬人,我若是断粮,你这小美人也得跟着挨饿了,”妙悟冷笑,“所以,你最好快点让我走——明日这个时候我要下山,你们给我备好车。记得将车帘拉开,我要将里面看清楚。等我带她出了城,自然会将她放了。但若让我发现你们偷偷跟着我,我便即刻要了她的命。听明白了吗?”   妙悟眼中的戏谑褪去,唯余决绝。   “可以,我答应你。” 沈延没有半点犹豫。   “好,是个痛快的!” 妙悟用匕首拍了拍柳青的脸,“反正我手里有人,不怕你反悔。”   她正要将柳青背到身后,沈延却叫住她:“慢着,你方才话还没说完。”   妙悟听他这么一问,似是忍了片刻,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行,看你答应得痛快的份上,送你一个她的秘密——她是女人。”   “你搞错了,他只是生得像……”   妙悟懒得听他说完,叹了句“愚不可及”,便一把抓住柳青的交领往边上一扯。   沈延被这突然的动作一惊:“你这......”   柳青光洁的颈下,白腻的雪肌乍现。   中衣的阴影里隐隐现出一层层纤柔的薄纱……   他怔在原地。   山风自耳畔呼啸而过,他蓦然觉得有些恍惚。   待反应过来,他才忙背过身去,望向山上那片随风摇曳的碧色。   “......你快帮她理好。” 他对身后的妙悟道。   然而眼前的碧色都变成了柳青的样子。   粉嫩柔软的面颊,鲜艳如花瓣的双唇,阴影间白腻光洁的肌肤......   他闭了闭眼。   “看你也不像个蠢的,真就没怀疑过?” 妙悟帮柳青扯平了衣领,暼了他一眼。   “......”   他怎会没有怀疑过。他不仅怀疑了,还因此往心里放了一个男人。   妙悟将地上的柳青拉起,背到身后。   “......你当心点,别伤了她。” 沈延见妙悟只扯着柳青的半边身子,就要过去扶她。   “你别动!” 妙悟拿匕首一指他,“我这前面可还有不少机关,想活命就退回去。”   沈延只好站定:“你当心些,伤了她你也走不了。”   妙悟并不回答,拖着柳青进了屋。   ......   回衙门的路上,沈延合着眼靠在车壁上。   窗外吹进的风虽暖,他身上却一阵阵地发冷。   他眼看着车外一晃而过的街巷、车马、行人,脑海里接续不断地闪现着她来了衙门之后的种种。   他虽觉得脑袋昏沉,但是许多事情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来到他身边的这段时日里,其实每逢他最艰难的时刻,她都体贴地陪在他身旁。他却为表象所惑,被她的障眼法骗了   以至于到了今日,好不容易发现她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却只能留她孤身一人与凶徒为伴......   他看着肩上扎着的箭,忽然觉得这一箭是他应该挨的。   他抬手抓住箭尾,将它啪地一下折断。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在做一切计划之前,先料想最差的结果。   可是明日最差的结果会是什么,他真的不敢想。   明日妙悟一定会拉着柳青挡在身前,她们下山的一路,恐怕都很难有机会将妙悟击毙,但若是任由她带着柳青上了车,那柳青更无生还的可能。   他一拳砸在车壁上,咚的一声巨响,把车夫吓了一跳。   马车到了衙门,他才下了车没走两步,余光里就见一个全身金晃晃的人朝他走过来。   “人呢?沈君常,人呢?”   那人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柳青人呢?”   沈延很是疲惫,淡淡回了句:“五爷,她还在山上。”   “你......” 五爷一把抓了他的前襟,眼睛里火星子乱蹦,“你有没有良心,她可是为了给你们衙门查案才被抓起来的,你......”   沈延已是疲惫不堪,干脆就任他这么抓着。   他看着五爷盈着怒意的眼睛,不禁在想,五爷对柳青如此在意,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柳青是女子。   很好,连五爷都比他早知道。   等在门口的钱司务赶紧跑过来劝:“这位爷手下留情,您看我们大人他都受伤了。”他见过五爷几回,虽不知他是谁,却知道他身份不低。   五爷这才注意到沈延披着件外氅,里面的官袍上沾了一大片血黏黏的东西。   他这才松了手:“......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才刚听顺天府的人说刑部有个小官被凶徒抓到山上去了,他原还当故事听,问那人是谁。一听说是柳青,才突然蹦起来,跑到刑部来问个究竟。   可沈延现在没力气跟他解释太多:“五爷,里面慢慢说。”   “就在这说!” 五爷根本等不及,“若是人手不够,爷把顺天府的人借给你!”   沈延摇摇头:“……先进去说。”   “罢了,爷自己带人去。”   五爷心里憋了一股窝囊气,他看上的女人怎么能落到悍匪手里。要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柳青究竟被抓到山的哪一片,他早就自己去了。   “不可!” 沈延沉声喝住他。   他一激动,伤口的剧痛钻心,他抬手将伤口压了片刻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小人才与那凶徒商定了,您现在又去找她要人,她必会觉得我们言而无信。她惊惧愤怒之下,语……柳主事岂不是更危险?”   “……那……你怎么跟她商量的?”   五爷的声音软了下来,他虽然不喜欢沈延,但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沈延叹了口气:“五爷,咱们里面说吧。”   ……   翌日,阴云密布。   柳青自从昨日被妙悟抓回来还粒米未进。   倒不是她不想吃,是妙悟不给她吃。   妙悟说她在此处的存粮本就不够,再者,饿着柳青也就相当于给衙门一个时限。若是衙门言而无信,柳青便要再饿一日。   柳青浑身没力气,便一直躺在地上看窗外的天。   以妙悟的狡猾,衙门今日想救下她同时抓捕妙悟恐怕不容易。   妙悟是公主一案的凶犯,是皇上眼巴巴等着缉拿归案的人。真到了两难时刻,衙门恐怕顾不上她这个芝麻大的小官了。   她倒是信沈延,虽然她现在只是他的下属柳主事,但他也不会拿她的命去换抓捕凶犯的机会。可他昨日受了伤,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来。   况且若事此事惊动了三法司,沈延不能一人独断,情况就更难预知了。   妙悟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把她叫起来。   “走了,你今日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衙门守不守信了。” 妙悟理了理身后的行囊。   柳青爬起身,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行囊看上去扁扁长长,除了银两干粮以外像是还塞了块板子。   妙悟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啊,防着你们衙门的人背后放冷箭。” 第76章   “……”   柳青觉得头顶上好似笼了一层阴云。   她本来还想着, 衙门的人应该会尝试从山的另一侧绕上来,自身后射杀妙悟。   如今看来,这也行不通了。   妙悟见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沮丧,不禁冷笑。   “想活命就老实点, 别想着耍花招。”   柳青不做声, 妙悟朝她背后狠狠推搡了一把, 她踉跄了两步, 差点摔在地上。   “……” 她压着心里的怒气, 直起身子看向妙悟, “若衙门让你走了,你真的会放了我?”   妙悟看了她片刻,忽然狂笑起来。她一侧的眼眶少了块肉,全靠缝线扯到一处, 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皮松, 一侧皮紧, 显得尤其狰狞。   她笑得眼泪都留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看着柳青。   “你说呢?”   柳青心里一沉,她原还抱有一丝幻想,如今看来还真就是她痴心妄想了……   山脚下,刑部的人早就等候多时了。   除了沈延以外,方钰和张郎中也在, 一众差役将城内方向来的路封住, 只留了通往城外的路。他们按妙悟的要求, 给她备了一辆空马车,车帘完全撩起, 露出车里的样子。   赵旭也来了, 还带来了一队差役围住了山脚。   沈延方才见他带着人来, 眉头便是一皱。   他最担心的就是都察院或是大理寺的人搅和进来,尤其是赵旭。   这本不是都察院的事,却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赵旭嗅到了腥味,自然还是找了过来。   他倒不介意赵旭抢功,他只是担心赵旭因为急于立功,轻举妄动,害语清送了性命。   赵旭的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他方才被沈延皱着眉瞥了一眼,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他知道沈延怕他来,那他就偏要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词,若是沈延问他为何参与此事,他可有的是理由。   只可惜沈延瞥了他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他,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沈大人,” 赵旭笑呵呵地凑过去,沈延不来找他,他便来找沈延,“听说你们刑部人手不够,我已经派人埋伏在这出城的路上,若是这凶徒真上了车,我们半路也能将她截住。”   沈延闻言忽然看向他,赵旭被他看得心里一颤。   这一眼着实冷厉,像刀子似的。   “赵大人,那凶徒若见到路上有人追击,柳主事危矣!若有必要,我的人自会追踪,便不劳赵大人费心了。”   赵旭假装听不出他寒冽的口气:“诶,这怎么是费心呢,赵某食朝廷米粟,自当为皇上分忧。不过沈大人放心,等她们上车后追击是下下策。赵某已经向五城兵马司借来了他们最好的箭手,在她们上车之前,赵某也能找到时机,将其一举击毙。”   沈延听得脑后发紧。   “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咱们还须先保证她的安全,其它的大可从长计议。”   赵旭敷衍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说罢便转身溜达到一旁去了。   沈延的面上如蒙了层寒霜,见他走远了些,便将身侧两个穿便服的人叫过来。   他交代了几句,那二人应诺后,朝赵旭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是五爷带来的随从。五爷来了没多久,就被宫里的人叫走了。他原本想留下来,但传话的内官似乎催得很急。   他便将这两个随从留给了沈延,以备不时之需。   “沈君常,人一定得给爷救下来,” 他那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延,“你们衙门这些破事太多,等救下来,爷就去跟吏部说,让她到顺天府做官去。”   沈延当时唇角微动:“五爷,这恐怕也要问问柳主事本人的意思吧,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人救出来。”   五爷还想说什么,可是内官又来催,他便不再多说,深看了沈延几眼就随着内官走了。   又过了一会功夫,山腰上的木屋前现出两个人影,却很快就并成了一个。   柳青双手绑在身前,被妙悟推到前头走。   妙悟右手持着匕首架在她脖颈上。   “你又何必如此?” 柳青瞥了眼颈间寒森森的匕刃。   “少废话,万一你突然跑起来,他们放箭,我怎么办?”妙悟语气平淡。   柳青便不再多说,僵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   她远远望去,见几个穿青色、绯色官服的人站在路中央,一众穿皂衣的差役封了一侧的路,还有一排皂色的差役围住了山脚。   刑部可没有那么多差役,果然此事惊动了其它衙门。   旁的衙门立功心切,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不会管她死活,再加上妙悟本就不打算留她的命——   她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漠然地扫了一眼漫山的杂草、野花。   人常说命如草芥,她的命还不如草芥。草芥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她都见不到了。   她当年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以为自己再不会怕死。可今日死到临头,她又觉得不甘心。   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刘家的冤屈谁来诉。若是沉冤不得昭雪,她到死都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   山下的沈延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紧蹙的眉头如何也舒展不开。   他昨日已让人将土路边的杂枝清理干净,眼下视线无遮挡,她们二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妙悟果然将柳青挡在了身前。   这样一来,从正面放箭是自然不行的。而妙悟身后似是背了什么防护的东西,所以前后放箭都不行。   可若是等妙悟上了车,以她的狡猾谨慎,更不会留语清的活口,即便她打算放过语清,等都察院的人跳出来,她气急败坏之下,也一定会下死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要趁她们下山之时一举将妙悟击毙。   他往方才赵旭站的地方看了一眼,赵旭连同那两个穿便服的人都不见了。   应当是那二人有所行动了。   那他可以暂时不担心赵旭。   他转身绕到了自己的马车后。衙门来的几辆马车聚到一起,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手持硬弓躲在他的马车之后,此人是他通过五爷从锦衣卫借来的神箭手。   “一直这样的话,就只有那个办法了吧。” 沈延沉声道。   那人余光见了沈延,一边回他,眼睛还不忘盯着山上的二人:“正是,若是她一直躲在后面,恐怕没有旁的办法了。若是能让柳大人配合小人,当然最好,可小人若给柳大人提示,那凶徒也会看到。”   “……嗯,若是让她发现我们在此设伏,情况可能更糟。” 沈延垂眸道。   他又望了望被妙悟抵着脖子,一步步缓缓往山下走的柳青。   她步子很窄,走得小心翼翼的,身形也有些僵硬,想来心里是极害怕的。不过她神色镇定,害怕之下倒也不显得慌乱。   他早年只觉得她是娇养在家,看看书做做女工的大家闺秀,要不是因为她来衙门做他的下属,他都不知道她原来比他了解的还要睿智、坚韧。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心疼。   睿智也好、坚韧也罢,都是经历了考验才得以显现,可他根本不想让她经历什么考验。   尤其眼下,她命悬一线,他也跟着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他招手将落在马背上的来福叫过来。它之前在山上盘旋了半晌,沈延怕它飞飞落落地挡了箭手的视线,才将它叫回来。   来福扑棱棱落在他的手臂上,亮晶晶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他抚了抚来福的脑袋,柔声嘱咐了几句。   其实他不太相信这鸟能传递什么准确的消息,但想到接下来的事,若是它能给她些许安慰,那也是好的。   来福哇地叫了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它飞到山腰上对柳青哇哇地叫了几声。妙悟一见是啄了她的那只鸟,心里又烦又恨:“让那畜生赶快滚,不然我连它一起弄死。”   柳青也来不及说什么,只好挥挥手让来福走。   她望了望山下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人脸色极差,不过身形高伟,站得又稳又直,鲜艳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飘展。   他这人永远从容镇定,虽然她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只要有他在那站着,她心里的恐惧便少了几分。   他抿着两片薄唇,双眸炯炯地看着她。他这种神情一般就是有许多话要说。   但他方才让来福带过来的话却很简单。   “别怕,有我。”   这是让她信他吧。他其实也不必说,她自然是信他的……   沈延背着手,最后看了几眼柳青,转身回到马车后。   “等她们再走三步……务必要小心。” 他对那箭手道   那人应诺,将手中黑漆的硬弓缓缓拉满。   三,二,一。   一支羽箭悄然而出,擦着柳青的左腿而过,划出一道血沟。   柳青突然吃痛,身子不觉歪了下去。她手被绑着,稳不住身子,就这样摔倒在地。   妙悟眼见着柳青突然滑落,须臾间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长箭已没入了她的胸口。   她手里握着匕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汩汩的血流,歪歪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柳青见她胸前血流如注,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黑上来,昏沉沉地阖上了眼。   她感觉到自己很快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好像在她耳畔柔声道:“……疼了吧,再忍一会就好……”   那人似乎很是心疼,声音里都微微带了些颤抖。她想跟那人说她不怕,比这疼百倍的她都忍过来了,可是嘴怎么都张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方钰见沈延抱着柳青跑过来,赶紧过去接柳青。   方才柳青倒地,他刚要抬腿往那边跑,却发现沈大人早就冲到他前面去了。沈大人走路一向沉稳,他都不知道他腿脚居然这么好。   “不必!” 沈延喝道。   他见方钰的手快要碰到怀中的柳青,即刻侧身将方钰挡在背后。   方钰被他吓了一跳,两只胳膊举在空中。   他可是想着沈大人才添了伤,怕他牵到伤口,才好心跑过来帮他抱着的。可沈大人怎么那么凶?   沈延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利落地抱着柳青上了车。   他将她平放在座位上,小心地拉起她的裤腿检查伤口。   白皙光滑的小腿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沟,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微微红了眼眶,迅速从早就备好的药箱里,取了药粉、细布,帮她上药包扎。这药粉据说有凝血奇效,先止住血,回去再给她上祛疤的药膏。   他取了帕子帮她轻轻蘸干额头上的细汗,才发现她一张小脸泛着青色,有些不对劲。她腿上的伤虽痛,但也不至于让人昏倒。说起来昨日她也突然就昏了过去。   莫不是妙悟害她,给她吃了什么毒物。   他心中一紧,忙挑了帘子叫人。   “大人。” 一个差役跑到车前。   “速去太医院,请齐院判到衙门给柳主事治伤。”   齐铮的医术他信得过,而且若换作旁的大夫,他还担心他们察觉语清女子的身份。语清住在齐家,她的身份,齐家人应当是早就知道的。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又心疼又生她的气。   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为何单单瞒着他! 第77章   沈延的值房有里外两间, 他抱着柳青踢开外间的槅扇,把里面整理书案的书吏吓了一跳。   书吏见他满眼忧色的进来,手里还抱着不省人事的柳大人,片刻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大人病倒了?那也应该放到主事值房或是外院某个空房间才对, 抱到尚书值房是做什么?   沈延见他怔在原地不动, 有些心急:“还不快开槅扇?”   “哦……哦, 是是是。” 书吏连声应道。   明白了, 柳大人必是沈大人的亲戚无疑了。那里间除了孙、沈两位大人用, 还没见谁进去过。   难怪沈大人平日就待柳大人不同, 人家根本就是自己人。   值房的里间虽小,却也摆下了一张榻和一张架子床。   沈延知道孙大人有时会在那床上午休,便不愿让柳青碰那床,而是将她轻轻地放到了榻上。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烫, 可是虚汗还是不停地冒出来, 也不知是何原因。   他看着榻角的薄衾有些犹豫,也不知她现在这样,是该给她保暖还是帮她散散热。还有榻边这扇窗,也不知是敞开好还是合上好。   他突然发现,若是没个大夫在身边,他真就不知所措了。   他就这么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 好不容易救回来, 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齐院判来了没?” 他疾步走到外间问书吏。   书吏告诉他没有, 他又焦躁地走回来。   柳青的额上细汗仍是不止,他怕网巾浸了汗, 黏在她娇嫩的皮肤上生出炎症, 便从她的云鬓探进手指, 将网巾向上推了推。   柳青似乎很不舒服,长眉微微蹙起,朝他偏过头来。   他离她白玉般的小脸不过一指的距离,她温温软软的气息一下一下地都扑到了他脸上。   他才发觉她的呼吸很短促,似乎不太喘得过气来似的。   他忙起身将榻边的窗推出去,将里间的槅扇打开,又将外间的屏风拉过来一些做遮挡。   片刻之后他又凑到她面前,细细感觉她的呼吸,可她好像还是很难受,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喘不进气。   他坐到榻边苦想了一阵,突然想起妙悟扯开她衣领的那一刹那,她的胸前现出一层又一层的细纱。   或许是胸缠得太紧,才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稍稍犹豫了一会,而柳青看上去愈发难受了。之前还不觉得,此时才发现她胸前实在起伏得厉害,应当就是那些东西缠得太紧了。   罢了,若是有什么不合礼法之处,也无大碍,反正他原就是一定要娶她的。   他便将里间的槅扇重新合上,坐到榻前。   夏日炎热,她只穿了纻丝的中衣和便服。   他便小心地将她的中衣领子捋开。   一颗赤豆大的汗滴自她的下颌滚落,安静地缓缓地沿着纤长光洁的脖颈滑下,没入她胸前的阴影里。   白皙滑腻的肌肤被薄纱紧紧包覆着,她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被这薄纱禁锢住了。沈延忽然觉得,她美得像一只要破茧而出的娇弱的蝶。   他的手缓缓伸向她胸前打的小结,隔着几层纱已经感觉到她带着体香的温度。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活结,但他的手突然有些不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解开。   薄纱松缓,她几番吸吐之后,薄纱的上缘微微有些松垮下来,影影绰绰地现出一条浅淡的绯色印迹。   那绯色之下,阴影柔和地进进退退,虽还隔着几层薄纱朦胧,却已经隐隐能分辨出那下面优美而诱人的轮廓。   沈延俯身望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那个结解开后,她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沈延的额间却已见了汗。   他屏息听了一会她的呼吸,而后才将她的中衣领子合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知道非礼勿视,可即便闭上眼,脑海里也全是那惹人怜惜的粉嫩的印迹和薄纱下那若隐若现的美丽的轮廓。   她的网巾已松,一缕不听话的青丝滑落,黏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看着娇如茉莉的她,心里不尽的爱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只是他无法表达,终是只能全都汇于指尖,轻柔地将那捋发丝抚到她的乌鬓间……   “……你们沈大人可在里面?他让人捎信,说柳大人病了,让在下来瞧瞧。”   齐铮急迫的声音曲曲折折地飘进窗来。   沈延蹭地起身去开槅扇,却突然意识到柳青胸前的薄纱还得系回去,不然即便合拢了衣领,胸侧也会泛起些奇怪的皱褶。   窗外似乎已经有人引着齐铮往此处来了,他匆匆忙忙地在原先的位置打了一个活结,便将柳青的衣领拢好。   外间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心里竟生出几分慌乱,下意识地几步上前打开了里间的槅扇。   齐铮刚好绕过了屏风,一见他便开始摘斜挎在身上的药箱。   “怎么样了?” 齐铮完全没心思跟人寒暄。   “……你来看看吧,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齐铮见柳青面有菜色,眉头便是一蹙。他一展袍子坐到榻边,从药箱里取了小枕头垫着,探手搭柳青的脉。   片刻的功夫,他两道弯弯的浓眉渐渐舒展开来,又恢复了原先温儒的模样。   “还好,是饿着了。给她冲碗盐糖水服下便是。”   沈延听他语气轻松,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他起身走到外间,吩咐人倒碗盐糖水来,再回来的时候见齐铮已经在查看柳青小腿上的伤。   齐铮抿着唇,将柳青的裤腿放下,又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膏放在她枕边。   “你之前应当给她用过药吧?这伤是无大碍了。等创口愈合了,用这药膏一日三次涂抹在创口,可以舒痕化淤。”   沈延认真地应下,不假思索道:“好,我会按时给她用。”   齐铮收拾药箱的手一顿。   这话听着怎这么别扭。   “你……把药给她,告诉她怎么用。” 她自己会用,什么叫他会给她用。   “……嗯。” 沈延闷声应道。   “还有……罢了,去外面说。” 齐铮提了药箱起身往外走,神色很是严肃,似是正努力地压制着心中的不满。   沈延不知他何意,跟他出去后,回手将槅扇轻轻带上。   “我来之前都听说了……我竟不知,你们衙门查案,还让人把命搭进去。”   平日好脾气的人说起难听的话就特别噎人。   “……是个意外。”   沈延不想同他多说,论心疼谁有他心疼?齐铮还一副他伤了他的人的口气。   “这次是意外,那下回呢?要是隔三岔五地来个意外,那就不叫意外了。“ 齐铮将药箱挎到身上,瞪了他一眼。   沈延剑眉一挑,相识多年,他倒不知齐铮还有这等口才。   “颖之,你对我们柳主事好像特别在意,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看向齐铮的眼睛。   他们合起伙来骗他的事,他还没跟他计较呢,他倒来质问他了。   “……那是……自然,” 齐铮眼神飘忽,“她可是家父最得意的徒弟,不能让你们衙门给折腾坏了……反正,你日后别把那些危险的活派给她,听见没?”   齐铮一副要敲打他的样子。   “……不会有下次了。”   沈延冷着一张脸。事到如今,齐铮居然还想瞒着他。   “罢了,我在太医院还有事,记住你答应我的!”   齐铮见他做了保证,便一刻也不多留,抬腿就走了。   沈延也不管他,径自接了书吏拿进来的水,进了里间扶起柳青慢慢给她灌下去。   这盐糖水见效果然快,一会的功夫,柳青的呼吸已经顺畅多了。   沈延总算是舒了口气。   如今日这般的事若是再有一次,他可受不了了。   他原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她再将胸前的薄纱解开些,但他又担心她醒来发现了会生他的气,便也没有再动她……   柳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动静,渐渐地终于有足够的力气撑开眼皮。   她似乎是躺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手边不远处是一扇小窗,前面靠另一面墙的位置有张架子床,头顶的梁上有些极为熟悉的瘢痕。   槅扇外传来二人交谈的声音,似乎是沈延在交代他的书吏什么事。   她突然意识到,此处应当是尚书值房的里间,她年幼的时候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可她怎会躺在这里?   她记得腿上突然剧痛,之后她栽倒在地,看到妙悟胸前冒出的鲜血,眼前就成了一片黑暗。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但她已经想不起那人说过些什么。   那人莫不是沈延?   那他有没有发现……   她腾地一下撑起身子,将自己的衣裳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   她只觉得头上的网巾松了松,其它的没什么异样。小腿上添了一道伤,不过伤口已经凝了薄薄的血痂。   这伤想来是他为了救她,不得已而为之。   她发现手边有瓶药膏,这青瓷矮瓶的样子他颇为熟悉,看来是师兄来过了。若是师兄给她诊病的话,她的身份应该还没有泄露。   她走到槅扇边,轻轻推开一个缝。   沈延一身鲜红,端端正正地坐在官帽椅上,落日的余晖下他高大的侧影映在墙壁上,显得清俊而沉稳。   那个在她耳畔说话的人是他吗?他那时究竟说了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   外间里,书吏似乎听到了动静,朝她这里望了一眼,她心头一颤,赶紧退开了些。   怎么突然有种被他金屋藏娇的感觉。   其实他把她放到这来,也不算太奇怪。自从他怀疑她的身份,似乎一直待她都很不同。   不过她还是不想在此久留。毕竟身份有别,她在此处休息,难免被同僚说闲话。   她重新坐回榻上,静静等着那书吏出去。   片刻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   她正想着是不是书吏离开了,槅扇便已打开,沈延走了进来。   “大人,” 她忙站起身来,给他行礼,“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沈延刚进来的时候嘴角似乎还挂着笑,但一见她这般行礼道谢,一下子拉平了嘴角。 第78章   “......齐颖之说, 你晕倒是饥饿所致,在山上一直没吃过东西吧?”   “......嗯,是。”   柳青明明见他不太高兴,还以为他要说旁的什么, 没料到他会先说这个。   沈延叹了口气, 转身出了里间。   柳青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去让人从膳堂拿些吃的来, 忙起身追出去。   “大人不必麻烦......”   然而听声音, 沈延已经在值房外交代给了书吏。   他听见她的声音转回身来。暖红的晚霞照人眼, 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在门外停顿了片刻, 目光似乎是定在了她身上,她隐隐觉得他是愈加不高兴了。   膳堂下午是不开火的,然而也只片刻的功夫,书吏便送来了一碗白米粥。   想来是他事先就吩咐好的。   柳青觉得受到了特别的照顾, 麻烦了衙门的人, 有些赧然, 便疾步走过去,将碗接到手里,又向那书吏道谢。   沈延从外间拉来一张小几给她放碗:“快坐下喝吧。”   “多谢大人。”柳青忙放下碗向他行礼。   沈延见她如此,揉了揉眉心,似乎很不想跟她说话。   柳青无暇再琢磨他的情绪,她是真的饿了, 从昨日中午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 胃都有些痛了。   那米粥不冷不热, 温温的正对口。她握了汤匙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她喝得急了,就喝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沈延肯定听到了。   她偷偷暼了他一眼。他的下颌好像不像方才那么紧绷了, 唇角还微微翘着。   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喝完, 沈延便将小几推到一边。   “多谢大人——”她压住了一个饱嗝, “不知大人有否派人搜查妙悟那间屋子。那里面有与公主身上同样的符号。她名义上是尼姑,实则信奉一个叫“净空教”的□□。下官以为,我们可以将此符号和一些相关的事情告知京师和附近地方的衙门,此教在传播邪说害人,还是宜早些劝导百姓不要被邪说所惑。”   “嗯,这个是自然……昨日你昏倒之后,妙悟说她知道了你的秘密,若我放任她出逃,事后她自会派人来送信,告诉我这个秘密。现在她人已死,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沈延说到这突然抬眼看向她,目光幽深不可测。   他对她是既生气又不解。这女人究竟有多狠心,明明知道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她,还做了那么多事来骗他,害他常常夜不成眠不说,还一度以为自己有龙阳之好。   尤其眼下,他提心吊胆地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她居然还想骗他。   他想来想去,觉得她或许也是不得已,或许她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   那他便给她这个机会。   柳青身子一僵,她这两日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命,此时才想起那时妙悟发现了她是女人。幸好,妙悟还没来及说出去就死了。   “......下官......下官确实有个秘密,大人待下官恩情深厚,下官属实不该继续隐瞒。所以即便大人不问,下官也想找个机会向大人坦白。”   沈延终于展颜:“但说无妨。”   都这时候了还跟他下官下官的做甚,她也是滑稽。   “下官其实,”柳青低着头,似乎还在斟酌,“......下官得了个晕血的毛病,若是见了新鲜的血,下官只能靠吃药保持清醒。”   “......”沈延眼中的情绪颇有些复杂,“所以,你昨日和今日昏倒是因为药用完了?”   “是。”   “知道了,日后涉及新鲜尸体的案子,你不要参与。药还是少吃。”   “......是。”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吗?我觉得妙悟说的应当不是这个。”   “那就没什么了,下官来了也有段时日了,下官的各种不足之处大人应该也知道了。”   柳青一脸坦白的神情。   沈延盯着她看了许久,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积蓄着。   “好......好啊。”他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槅扇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地扣到木雕的菱纹上。   柳青见他宽阔的肩膀起起伏伏。虽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克制着。   怎么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她心里生出些疑虑。他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原来如此,”沈延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又沉又冷,“......方才忘了说,有件事我要交代给你。我这两日为了救你,耽误了不少公务,所以需要一个人帮我整理积压的公文、安排些杂事。我想来想去,此事既然因你而起,不如就由你来完成吧。”   “......是。”   这些事情何必找她呢,随便哪个书吏就可以做。   “我待会让人在外间加一个书案,你就坐在我身侧吧。”   “......这,这不必了吧,下官可以......”   这差事多出来的莫名,旁人都在查案,她却可以到上官身边做这种不费力的事情。旁人见了,不生疑才怪。   沈延充耳不闻,已经一路走到了值房外,招呼路过的书吏帮他搬张书案过来。   她不是打定了主意要骗他么。   也罢,他也有他的办法,她一日不认,他便一样一样来,不信她扛得过三日。   书案很快就搬进来了,书吏还极热心地帮柳青将她自己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公文全都搬了过来。   柳青本来还想着,也许一两日之内,就能帮沈延将他所谓的公文整理好,然后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值房去,同僚们也不至于觉得她太特别。   可现在怎么好像要她长留此处似的。   “大人,下官还是在前院帮您整理吧,下官这样搬过来,孙大人若是哪日来了,会不会觉得下官碍事?”   沈延回身看向她,幽然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孙大人原本就是在内阁的,前些日子常来只是因为我去了南京。如今我回来了,孙大人自然不必再两边跑。”   “......是这样。”柳青一下子也想不出其它借口了。   沈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   她不是非要做这个柳主事么,也好。   一想到她能日日陪在他身边,只消一抬头就看见她,他便觉得暂时......也还可以。   他积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稍微疏解了些。   此时,搬着东西的书吏又走进来,说都察院的赵大人在前厅等他。   沈延点点头,赵旭找来得还挺快。   他之前让五爷的两个随从把他诓走,他都能想象赵旭此刻的脸色……   他去前厅后不大会功夫,柳青听到院子里传来极为熟悉的男声。   “听说你们柳主事在这里,她怎么样了?”   柳青抬头一看,院中的游廊下,五爷如在自家出入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沈延的书吏在他身后小步子追着,似乎想拦着他但又拦不住。   柳青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快步走出值房,又回身将槅扇关上。   她怕五爷看到里面那张新加出来的书案问东问西。   “你没事吧?”五爷见她走过来,眼前一亮。围着她打量了好几圈。   “托五爷的福,小人平安无事。”柳青笑着向他行礼。   “唉,爷本想留在那救你,可是爷临时有些急事,不回去不行,”他拿扇子尾巴敲了敲后脑勺,似乎很不好意思,“听说你受伤了,伤哪了,给爷瞧瞧。”   “......这倒不必了,”这怎么能给他瞧呢,“一点小伤而已,多谢五爷关心。”   五爷似乎猜到了她的顾虑,挥挥手让书吏走远些,又凑近了低声问她:“那沈君常看了你的伤口没?”   “......”柳青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起沈延,“并未。”   她觉得沈延很可能是看到过的,不过她觉得她得说没看过。   “那倒也罢了。”五爷觉得有些事情上他没有被亏待。   “爷跟你说,虽然爷那日不在,但爷留下的人可帮了你大忙。”   “哦哦。”柳青直点头。   “爷可没诓你。都察院那个姓赵的你知道吧,他可是带了人去抓那个尼姑的,他可不管你死活。要不是我的那两个人把他弄走,说不准这会你就被他的人射成筛子了!”   虽然弄走赵旭的主意不是他想的,但是弄走赵旭的那两个人是他留下的,那这功劳自当记在他头上。   其实此事也是他来之前才听说的,他急着来看柳青,赵旭那不长眼的居然跑到宫门口拦着他,问他之前有没有约他到城外十里见面。   他的俩随从一直给他使眼色,他即刻就猜到个七八分。   若他是沈延,也会把赵旭诓走,但既然这事是沈延干的,他也不打算替他兜着,便告诉赵旭他不知此事。   赵旭有什么不乐意,让他自去找沈延去。   “原来如此,小人真是要多谢五爷了!”柳青笑道。   她也不知这背后是怎么回事,不过与这位爷相处久了,她觉得他虽有些霸道,但待她还不错,倒也不像坏人,她便渐渐拿他当个朋友了。而且她死里逃生,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下来,看谁都觉得比往常可亲些。   他们这正说着话,走廊上沈延从前院回来了。   他好不容易把赵旭打发走了,过程虽是烦扰,然而想到回去之后值房里便多了一个人,一路上嘴角都翘着。   可他刚进了这层院子,就见五爷和柳青一个说、一个笑,聊得正起劲,好个其乐融融。   “……爷跟你说啊,”五爷正说得眉飞色舞,“一箭射杀那个尼姑的是爷从锦衣卫要来的人,他可是全京师……本朝最厉害的神箭手,别说百步穿杨了,那就算是……这么丁点大的虫,”他献宝似的,突然伸手从空中抓了一只小虫,送到柳青面前,“……他百步之内也能给射死。”   “是么,”柳青配合地往他手里看了一眼,“那还真是厉害了,要不是爷您的面子,哪能借来这么了不起的神箭手。”她咯咯笑道。   五爷背对着走廊,也不知沈延来了,见柳青高兴便趁势道:“你们衙门这差事太危险,沈君常又成日冷着个脸,你要不换个地方,跟爷去顺天府得了。”   “多谢五爷了,不过刑部还可以,小人暂时不想换地方。”柳青笑着摆手。   “刑部是可以,但你要是去了顺天府,没人给你脸子看。你看沈君常,多凶啊,是不是?”   他盯着柳青,要她回答。   柳青笑而不答。   她一抬头,就见沈延背着手从廊下走过。   “……大……”她半张着嘴,说不出个“人”字,因为沈延的脸实在是黑得吓人。 第79章   五爷见柳青一脸做错事的神情, 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沈延正目不斜视地迈着四方步,沿着游廊一直走到他的值房外。方才被打发到角落里的书吏帮他推开门,二人一进去门便立刻合上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看见他,反正权当没有他这么个人。   他知道沈延其实不爱理他,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 表面客气, 可如今他居然连表面客气都不顾了。   “五爷, 小人不耽误您了, 小人找沈大人有事, 先进去了。”柳青向他行了个礼就要走。   看沈延那张脸,她可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诶等等,那你调职的事呢?”五爷追问,他今日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   柳青苦笑:“爷您说笑了, 朝廷有规制, 哪有说调就调的。况且小人真觉得在这挺好。”   五爷手中扇子一停, 她是不是忘了他是谁了,他要的人那就是说调就调的。   此时值房的槅扇一开,那书吏走出来高声道:“柳大人,沈大人有急事找您——十万火急的事。”   “十万火急”几个字被咬得特别用力。   柳青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去。”说着就要走。   五爷拿扇子一拦:“诶,他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爷也去看看。”   柳青赶忙反过来拦住他, 一连唤了好几声爷。   “......都是衙门里的事, 没什么意思,小人改日请您喝茶, 再说些有意思的。”   “......”五爷摇了摇扇子。她好像真的很怕他进去, 他不想招女人讨厌, 便也不勉强,“行吧,那你等着爷的好消息吧。”   柳青一怔,什么好消息?   “柳大人。”书吏又开门叫她。   她便来不及想,匆匆跟五爷道了别,推门钻进去。   “大人,您找下官何事?”   柳青殷勤地一路小跑到沈延身旁。   沈延抬头暼了她一眼,示意书吏出去。   书吏应诺,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的前襟,回过身去却是表情丰富。   方才他偶然发现大人官袍的裉上破了个小缝,然而他提醒大人之后,大人略一迟疑,拉着前襟一扯,将那小缝扯成了个半指长的大缝。   他吓了一跳,问大人要不要帮他缝好,大人却说不必,抬手拉了拉前襟将那缝隙遮住。   他这个书吏当得还是不够好,不然怎么最近大人做的事他愈发看不懂了。   沈延见书吏出去,提起笔继续在卷宗上圈划,旁若无人。   柳青以为他忘了方才她的问话。   “......大人?”   沈延终于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她。   “你觉得我对你凶吗?”   “.....不,不凶啊。”   柳青眨了眨眼睛,这是哪跟哪?   “那你方才......你们......”沈延似乎是有话说不出,干脆捏着笔使劲点了点院子的方向,墨点子甩出去老远。   他就算对旁人凶,哪里真舍得对她凶过?她倒好,跟人家一唱一和的,嘻嘻哈哈地议论他,倒显得他才是外人。   “下官并没有......”   柳青幡然醒悟,大概知道他介意在何处了。   难得有这么一回,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能直接说出来。   看来是真生气了。   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让她觉得有点心软,又有点好笑。   她怎么想、怎么说就有那么重要么?   “......方才五爷说的那些,下官并不同意,”她认真道,“五爷问下官的时候,下官没有答话,那是因为五爷一贯只容人顺着说,下官若是反驳,他只会说些更难听的。”   她发现沈延面色稍霁,看来此药是对症了。   “下官觉得,大人也就是面上冷,心里其实是软的。就比如昨日下官被那凶徒抓住,大人百忙之中原可让旁人去救下官,可大人还是亲自去了,还因此受了伤......说起来,也不知大人的伤恢复得如何?”   她说到后来,声音不觉就软了下来。   沈延原本是垂眸听着,后来察觉出声音里刻意遮掩的温柔,才抬头看向她。   “......你倒还记着。”他哑声道。   他看见她双眸里笼着的那层薄薄的水雾,心里一股邪火被浇灭了大半。   “......下官记着,”她自然是一直记着的,只是她一醒过来就见他一脸的官司,根本没找到机会问他,“这次和上次的旧伤不会是同一处吧?”   她说着就往他胸膛上打量,沈延略动了动,绯袍前侧的裉上便现出一条半指长的缝。   “......大人,袍子破了。”柳青一指那处。   沈延低头看了一眼:“哎呀,还真是......这可怎么办?”   他这话问的,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还论什么怎么办。   “......大人可有替换的外袍?”   “都在家里。”   “......要不下官让钱司务那边派个人来给大人缝一下?”   “若是让他们看到,我的官仪何在?”   还什么官仪,柳青吞了口口水。   “那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大人早些回家去?”   “你忘了?这两日为了救你,已然耽误了不少公务。你看看这些公文,我都要带回家去?”   他指了指书案上摇摇欲坠的两摞。   “那......”那怎么办?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能否劳烦你帮我缝好?”沈延嘴角一翘。   柳青突然懂了。难怪他特意强调他是为了救她才耽误了公务。   “可下官没有针线,还是得找钱司务要,不如就让他们......”   她不想给他做这些事,莫名显得暧昧。   “我有。”   沈延立即起身,从靠墙的顶箱柜里取出一包,放到她面前。   “......”   罢了,人家把她的路都堵死了。做就做吧。   反正前院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倒也不担心有人看见。   天如墨洗。   月儿尖尖。   值房外草虫嘤咛不绝,值房里灯火温和旖旎。   两个人身影相叠,飘飘晃晃地映在粉墙上。   柳青面对着沈延,坐在他一旁,沈延微微侧着身子,一边翻着书案上的公文,一边让柳青帮他缝裉上的口子。   柳青做姑娘的时候,绣得一手好苏绣,缝个衣裳自然不在话下。她怕缝得太好,惹他疑虑,故意缝得没那么整齐,可仍旧是走针飞线,来去自如。   沈延原本是真想抓紧时辰审公文的,可几次隐隐嗅到她的发香,公文上的字便再也看不进去。   他低头看过去,她娇俏的小脸被灯火映得红彤彤的,又长又翘的睫毛翕动如蝶,一双秀目里,柔波随针线时左时右地清灵流转。   有时她离得再近些,那光洁纤长的脖颈之下还会显出一片引人遐想的阴影。   早年分开之时,她年方十五,甜美中有些许青涩,如今美人依旧,却多了女人的妩媚娇柔。   他看得愈久,便愈加移不开视线。   人家说的红袖添香是否便是如此?   果真是......销魂夺魄。   灯光再亮也不及日光,尤其指节所及之处常有阴影。柳青看不太清楚的时候只能微眯了眼睛,凑得近些。   沈延怕她熬坏了眼睛,便劝道:“不必缝得太细致,只要看不出缝隙就好了。”   他又不是真的缺人缝衣裳,他只是想同她亲近些,亲眼看着她待他好。   不是一般的好,是比待旁人好上许多的那种好。   柳青缝得认真,听他这么一说便哦了一声:“那马上就好了。”   她迅速收了个尾,看样子即刻就要完成。   沈延有些后悔了,才这么一会就缝好了。早知如此,他就该说得再晚些。   他面上平静,心里已经急开了锅。难道要让她再缝一遍,可那要怎么说?   只差断线尾了,柳青习惯性地凑过去想将线咬断,却突然意识到,这衣裳还穿在一人的身上。这个姿势实在显得暧昧了。   然而她想直起身的时候,却被两只滚烫的大手握住了肩膀。   她被他握得一惊,樱红的唇半开着,灯火的光晕之中显得尤其润泽诱人。   他的目光像被她吸住了一样,眸中火光跳动,炽烈而专注。   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找个什么借口让她再陪他一会,可是他一感觉到她柔软温热的身体,便觉得一阵酥麻沿脊而上,直冲头顶。   他已经等了太久,心里面的某种东西再也压制不住。   柳青觉得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她在一点点地被他拢近,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错觉,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男人霸道的气息包围其中,鼻腔里充斥着混了淡淡汗味的檀木香。   烛火突然跳起来,她的心也随之颤了颤。   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眸中惊惶,抬头看过去,只见他的喉结缓缓滚动,眸色深沉,浓得化不开。   她明白了,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装作不经意,一点点把她拉到身边,伺机对她做这样的事。   所以,他平日的那般清冷疏淡、克己复礼不过就只是表象而已,他眼中的欲望明明就是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一双唇渐渐贴近,完全不容拒绝。   她眼中晶莹跳动。   ……这种事,她该如何反应?   “大人,大人!”槅扇被人用力地敲响,昏暗的院落突然被照得通明。   “……”   门外的人没听到里面的反应,又喊道:“才刚送到大牢的犯人突然挣脱跑出来,没有惊扰了大人吧?”   柳青忽地站起,将手中的针用力一扯,扔到书案上,转身就去开槅扇。   沈延略一迟疑便立即追上前去,柳青却已经从门外围拢的差役间逃走。   “大人,”那差役诧异地看着他,“您这是……?”   先跑出一个柳大人,现在沈大人也要往外跑,这屋里莫不是闯进了逃犯?   “我无事,让开!”沈延喝道。   几个差役吓了一跳,忙给他让出一条道。   “在那里!”似乎有人发现了犯人的踪迹,一群人又朝着耳房去了。   沈延顾不上什么犯人,一路追到大门口,却见柳青已经骑上马跑远了。   衙门外还拴着一匹马,他也不管是谁的,直接跨上,追了出去。   他就是对她容忍太久了,本不该如此。 第80章   他随手牵来的这匹马还不错, 他骑着它,很快便追上了柳青。   可柳青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是他,驱马跑得更快了。   沈延怕她出危险, 一边追一边高声劝她。   “我不跟得那么紧, 你也不用跑得这么快, 当心些。”   然而柳青听了更是又羞臊又恼他。   这厮今日是怎么了, 追着她做什么, 难道方才的事还要再来一次?   她长这么大, 还从没被男人的唇齿那样贴近过,除了逃她还能如何?   她便权当没听见,看也不看他,只闷着头往前跑。   沈延无法, 便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拐进巷子的时候见她刚好跳下马。   她进门前回头望了望, 见他居然还跟在后面,赶紧吩咐开门的下人把门关好。   沈延火急火燎地追到门外,栓了马就去敲门。   里面的下人得了柳青的吩咐,并不应门,但他们又好奇她在躲什么人,便扒着门缝往外瞧。   这不就是上回那个喝醉了非要爬家里假山的大人!   这人自然不能放进来。   沈延见门不开, 知道是里面的人故意为之, 便不停地敲, 后来敲变成了拍,拍又变成了一边拍一边喊。   “齐颖之, 速速开门!”   唤她是肯定没用的, 那便只有唤齐铮来。   一开始, 不论他如何用力拍,里面都没反应。可后来他拍得实在太久,里面的人便耐不住烦了。   小门嚯地一开,齐铮抱着臂站在门口。   “有你这么叫门的么?”   沈延二话不说,一脚跨进门去,让他关门都来不及。   等进了门,沈延才又恢复了往常霁月清风的样子。   “颖之,突然造访,多有叨扰。” 他好好地给齐铮行了个礼。   齐铮气得说不出话。   真要觉得叨扰,方才那样火上房似地砸他家门做甚。   但反正人都进来了,他便挥手让原本守在门口的下人各忙各的去。   “你这个时辰跑我们家来做什么?” 齐铮皱眉问道。   “找我未过门的妻子。”   齐铮一哽。   “……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跑到我们家来找,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自然不是。我极少饮酒,上次若不是你一直劝酒,我根本不会多饮。而且,我方才亲眼见她进了你家的门。” 沈延说得极认真。   齐铮嘴巴微张,方才进门的那不是……   他想起柳青方才仓皇的样子,真好像躲债一般。她还特意作揖求他,让他千万千万别放沈延进来。”   “你……你看错人了吧,方才进来的那是我师弟。”   他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打起了鼓。   这个“师弟”的身世父亲一直不肯说,他也并不打听。甚至,他心底里是有些希望这姑娘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在这世上并无一丝一毫的牵绊,尤其是什么订过亲的夫婿之类的。   不过实事求是地想想,她来的时候早到了定亲的年纪。像她这么好的姑娘,能没许过人家么。   再者,沈延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那她们二人该不会真的是……   他心里这么琢磨着,眼中已经流露出失落。   沈延看着灯下他变幻不定的神色:“我未过门的妻子就是你的柳师弟。”   “……” 齐铮抿了抿嘴角,“你可别瞎说,怎么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沈延嘴角噙了一抹笑:“你就别装糊涂了,劳烦你把她叫出来。”   “……我师弟已经歇下了,你要找人还是改日吧。” 齐铮很没有好气。   柳青既然拜托他拦着沈延,说明她即便真是沈延的未婚妻,也不怎么喜欢沈延。   那他就更该帮她拦着。他就不信,他沈延还能一间一间地去找人。   沈延一笑:“她才刚进去不久,哪有那么快安置。我在此等她一会吧,说不准她一会就来了。”   他就这么自说自话地上了台阶,一展衣摆坐到廊下。   “……你,你这什么意思?” 齐铮干瞪眼,“她要不出来你就不走了?”   沈延却似乎很有信心:“她会出来的。”   齐铮看得哑口无言,忍不住跑上台阶,蹲到他面前好一阵打量。   “你……你是沈君常么?”   沈延这人,表面上文雅和气,其实骨子里冷傲得很。怎么可能做这种赖到别人家里不走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有人做了整骨,变成了沈延的模样。   沈延看了齐铮一眼,并不答他的话:“劳烦你派人去我家说一声,我今日留在此处,不回去了。”   “……”   齐铮有些慨叹,沈延这个官真不是白做的,一张脸皮磨砺得比城墙还厚。他往廊下那围栏上一靠,可谓怡然自得,跟在自个家乘凉没什么两样。   齐铮瞧了他半晌才直起身来:“罢了,你乐意坐着就坐着吧。”   他抬手招来穿过院子的两个下人,一指沈延。   “看见没,这个人不用理,就当没他这么个人。什么都不用给他,也不用伺候他,明白吗?”   他就不信他沈延困得丁零当啷的时候,还能这么赖下去。   下人纷纷应诺。   沈延靠在那淡然一笑。   他不用人伺候,他就想见她。方才是他意乱情迷把她吓着了,可是他被她折磨了这么久,话憋了满满一肚子,她就这么跑了算怎么回事?   在南京的时候她为他以身暖身,他就不信她能狠下心不理他。   他朝齐家院子的东南角望了望。齐铮以为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但他方才提到她的时候,齐铮有好几次下意识地朝那边望。   那她一定是住在那个方位了。   按她的性子,只要知道他进了院,就一定会想知道他走了没。就在那一角的某间屋子里,她说不定正在琢磨着要如何将他弄走。   可他偏不走,除非她来瞧瞧他。他嘴角一翘。   他现在可是知道了。她这个人,就得逼得紧一点,稍给她点余地,又不知她会耍什么花样了。   沈延觉得脑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通了,他愉悦地展开双臂,慵懒地往后一仰。   天上的月儿尖尖翘翘的。   好像她笑起来的唇角。   他微微合上眼,嗅了嗅空中的味道,觉得从那东南角吹过来的风都是香软甜润的。   就好像她发间的味道......   一头丝绸般柔滑的乌发垂落下来。东南角的厢房里,只穿了中衣的柳青正微微低着头,一手握着玉篦,一手抚着长发,一下一下地给自己梳头。   她心里有点乱。   之前那件事于她而言,真好像头顶炸开了一个雷。   她在大理寺核案三年,并非全然不通男女之事,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竟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头顶的经络缓缓疏通,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然而心一静下来,他方才那副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又重现在眼前。   “……衣冠禽兽!”   一阵热流涌上面颊,她忍不住指着槅扇骂了句。   她喘了几口粗气,觉得心终于不再扑通扑通跳得那么快了,才将玉篦放回抽屉里。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压了压自己的唇瓣。   蜻蜓点水一般。   若是他真的触上来,会是这样的感觉吗?   应该不是。看他方才那如饥似渴的眼神,恐怕会比这激烈百倍……   “哎呀,真是……”   她一下子把脸埋到臂弯里。   她可真是......真是不知羞......   过了许久,她才从案上支起身子来,熄了灯。   然而她刚脱了鞋,躺到床上,槅扇便被人敲响。   看人影应该是伺候她的丫鬟小七。   “怎么了?”   “......就是......您不让进来的那人,后来还是进来了,现在坐在前院西厢的廊下。少爷以为他坐一会就走了,不让奴婢跟您说。可是奴婢方才看他还没走,还好像是睡着了。”   柳青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确定是同一人?我是说,你确定坐在廊下的那人是上次非要爬山的那人?”   这么赖赖巴巴的,怎么听都不像是沈延能做出来的事。   “对对对,就是那位大人!”‘   小七一听“爬山”两个字,点头如捣蒜。爬山这事实在令她们印象深刻。   “......”   柳青气得哗一掀被子。   这厮是中了什么邪。   “......那咱怎么办?”   小七没听见她答复,便又问了句。   柳青本来双脚已经落了地,一气之下,又钻回被窝里。   “不管他,他爱坐就让他坐着去,权当是替咱们喂蚊子了。”   “......哦。”   小七应诺。   柳青重新枕到竹枕上,盯着承尘呼呼地吹出几口闷气,闭眼睡下。   四下寂静,槅扇上竹影摇摇晃晃地,直撩人心。   她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了好一会烧饼。   虽说夏日不担心着凉,但他胸前才又添了伤,是不是也怕吹了风?   她抱着脑袋挣扎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   “真是欠了他的......”   前院,西厢的游廊下,沈延正靠在廊柱上迷糊着。   还好此处的廊下有围栏,座位虽窄,也能勉强当张床。蚊虫虽多,喂饱了也就不咬了。   他觉得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便迷蒙着眼睛看了看,此人应当是齐家的丫鬟。   这丫鬟将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展开,往他身上轻轻一覆,又轻手轻脚地走远了。   他此时有些清醒了,拉起那东西看了看、抚了抚。   是条纻丝的被单。   那丫鬟会不会是她遣过来的?   他突然来了精神,拉起被单细细闻了闻。有种极淡却醉人的幽香。   就是她发间的那种味道。   果然,她再怎么生气,也还是惦记着他的。   一股暖热的甜蜜涌上心头,他将那被单抱上一团来,狠狠地嗅了一口。   鼻腔里充斥着她的香味。   这条被单不知在多少个夜里包覆、摩擦着她娇俏的身体。   沈延觉得一阵醉醺醺的感觉上了身,他阖上眼,像拥着一个人一样将它紧紧地拥在胸口。   虽然她终究还是没来,不过这一夜也不算太亏……   翌日一早,天光熹微之时,齐凤山已经洗漱好走出了卧房。   他的习惯是先到院子里打一套五禽戏,再去用早饭。   然而他刚跨出门去,就见西厢房的廊下仿佛半躺着一个人。   走近了一瞧,那人穿了身绯红的官袍,胸前还抱着一团被单。   这人莫不是沈延?   齐凤山仔细打量了良久才确认自己没看错。   沈延听到脚步声,撑开了眼皮。   “先生,” 他将脚放到地上,才觉得浑身酸麻发硬,“晚辈叨扰了。”   他扶着廊柱想站起来给齐凤山行礼,齐凤山忙朝他摆手,自己也坐到他身旁。   “你这是……唱得哪一出?……这个铮儿也是,怎么也不给你安排个住处,就让你在这凑合一晚?”   沈延笑了笑,脸上虽有倦容,心情却好像不错。   “这不能怪颖之,是晚辈自作自受了。”   齐凤山品了品他这话,捋着浓黑的胡须笑起来。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是,” 沈延神色认真,“晚辈虽然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最关键的事情,晚辈是已经知道了。”   “哎呀,我早就知道得有这么一日啊……” 齐凤山站起身来,示意沈延跟他走,“来吧,有些事也是该告诉你了。”   ……   天色渐渐大亮。   柳青辗转反侧了一夜,虽然早就醒了,却抱着凉被,赖着不肯起床。   一想到昨日的事,她就恨不得一头扎回凉被里,再也不用面对那厮。   其实他何必如此。她如今是柳青,刘家的冤屈一日不得昭雪,她便一日不能做回刘语清。那他这般纠缠又能有什么结果。   一想到此事,就真好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才知道,她对他的情意其实并不抗拒。   罢了,都是些虚妄的事。好在今日是休沐日,她还真是不必回衙门见他。   也不知那厮走了没有。她有些饿了,若是他还没走,她只能让人把吃的送进来。 第81章   她便叫了小七来问。   小七抱着那条纻丝被单走过来:“奴婢刚刚去前院取这个, 那廊下没人。奴婢觉着那地方蚊虫多的很,坐久了恐怕受不住,那位大人应该已经走了吧。”   柳青觉得也是,他这样的性子, 什么时候求过人, 更别提还附带着耍赖。就算他真等了她一夜, 那她一夜都不理他, 他恐怕也等不下去了。   她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 竟然隐隐有些失落。   其实有什么好失落的。这样最好。她就算见了他, 能跟他说什么呢。还是照原来那样好,至少心里踏实。   既然他人不在了,那她也不必躲在屋里等着下人给她送饭了,她自去厨房拿点吃的就是。   齐家人早睡早起, 现在早过了用早饭的时候, 大厨应该已经上街去买菜了, 早上在厨房帮忙的下人应该也去别处忙了。虽然师父、师兄待她亲切,可她毕竟是个外人,不想给齐家添太多麻烦。   她走到厨房门口,见里面一人穿着道袍靠在灶台上,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那人侧影清俊,似水墨勾描的眉宇间带了几分难得的闲适、惬意, 光洁的下颌上现出些许青茬。他似乎是刚刚沐浴过, 周身散着淡淡的皂香。   平日里, 他大多是一身板板正正的绯色官服,庄肃有余, 却显得冷峻疏离。这身舒适的道袍穿在身上, 随意地勾勒出高伟强健的身型, 倒是更显俊逸风流。   柳青认出他的时候,已经一脚踏进门。   她瞬间僵在了门口,最先的反应就是逃。可是那人已经看见了她,和煦地对她笑了笑:“你起来了?”   他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有种浸了书卷气的清朗。   “......你,你怎么还没走?”   柳青嗫嚅道。   她有种做了错事想藏起来,却还是被人抓到的感觉。   须臾之间她想明白了,他一定是听说她还没用过早饭,专门在此处守株待兔的。   沈延合了书放到灶台上,剑眉软软地弯下来,似乎有些受伤。   他看向她的双眸深浓如墨:“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不肯见我也便罢了,我还饿着肚子你就要赶我走?”   他那种男人沉郁的嗓音说出这种话,让柳青觉得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扫过胸腔,酥酥痒痒的。   “......这里总有些馒头之类的,你......你就随便拿点吃不就好了。”   青天白日地,他非要这样说话么,弄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敢多看他,说罢就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她总觉得他那双静如深潭的眼中,藏着些让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的东西。   “馒头是有......”沈延双眉微簇,抬手抚了抚前胸,“可是,大夫说我这伤要想好得快,近日要吃些补元气的,也要多休息。可你看我......”   他昨日没休息好是一定的,现在再让他啃馒头什么的,好像是有些过分了。   更何况他那伤是因她才受的。   “......那你想吃什么?”   大不了给他煮碗白米粥再放些红枣什么的。   沈延听了这话却是眸光一闪,嘴角的弧线渐渐扬了起来。   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   “倒也不必太麻烦,就肉酱面吧。”   “......”柳青看了他半晌,“这哪里不麻烦了,你还是回自家去吃吧。”   “可你也知道,我家里做得不好吃......”沈延看上去有些可怜。   柳青的声音渐软,他家里的饭菜的确难吃:“那......也来不及啊,猪肉还得现买。”   夏日家里不存肉。   “都在那了,”沈延一指靠窗的案板,一条红白相间的油肉躺在那,“我早上让齐家的小厮帮我带回来的。”   “......那你其实早就醒了?为何不同师兄他们一起用饭?”   沈延脸不红心不跳,满眼希冀地看着她:“快点做吧,我肚子实在空得难受。”他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柳青在他的注视下吐了口气。   他耍了这么多心眼就为了吃口肉酱面......   “那......我一个人动作慢,你帮我打打下手。”   沈延即刻站直了身子:“那是自然,我帮你洗菜。”   “先洗手!”   “是。”   沈延痛快地应诺,用瓢舀了水倒进铜盆里,他刚要将手浸进去,突然回头看向她。   “你是不是也要洗?”   “你......你先。”   她怕若是她说她要洗,他会非要和她一起洗,那铜盆那么小,她不想碰到他的手。   沈延抿了抿唇,猫着腰认真洗起来。   柳青也没闲着,她从碗橱里找到了围裙,将下半围的带子系到腰上,再抓了上半围的两根带子背到脖颈后。   她自己抬手到脑后系带,却突然发觉系的结缠住了发丝,拉扯得头皮痛。恐怕是她之前梳头时落下了一缕。   她只好摸到那个结,再拉住发丝扯出来。   “我来。”   深沉的男音。   沈延的气息已笼在身后。他轻柔地将发丝一点点抽出来,沿着她脖颈拢到她身前去。   柳青僵着身子不敢动,感觉到他平缓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在脖颈上。   她的雪肌滑腻,脖颈纤长柔软,沈延的目光定在其上,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   柳青感觉到颈后那团气息愈发热起来,忙往前跨了一步躲开他。   “......好了,快去洗菜。”她微微侧了头,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嗯。”   沈延的嗓音有些滞涩。   柳青取了面粉加水和面。沈延被她轰到角落里去洗菜,一边洗一边偷偷地看她。   做拌面的面团偏硬。柳青做姑娘的时候虽然常常亲自下厨,但也有好几年没做过了。她细细白白的小手往那又粗又|硬的面上按下去,似乎有些吃力,小脸上很快飞起了赤霞。   沈延三下五除二洗好菜,大步走过来帮她。   “你别过来。”   柳青余光瞥见他,抬手一指。   昨晚的事她还心有余悸,方才系围裙的时候他也让她有些紧张。他这两日好似患了痴病,总找机会凑过来,她得跟他保持距离。   “我真的是来帮忙的,你是不是想到别处去了?”   沈延抿嘴一笑,她这只小兔子,现在还会吃一堑长一智了。   “我有什么好想的!”柳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立时气得满面潮红,“......你的菜洗干净没?”   沈延被她娇声地责怪还挺高兴,笑眯眯地走回去,捧了水灵灵的菜来给她看。   “脏死了,这菜根上的泥都没洗净,回去重洗!”   “哦。”沈延看她真生气了,乖乖地把一捆菜捧回去重洗。   柳青回头偷看,见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刚劲有力的大手正捏着一根小小的青菜,仔仔细细地搓那菜根上的一点点泥。   那根上的泥其实很难完全洗去,一般都是洗菜后直接将根切掉,又干净又省事。   这厮估计是没下过厨房的,这种事情自然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告诉他,这是他活该。   她揉好了面,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面团放进盆里盖上盖子,等着面醒。   紧接着,她又取了刀来切姜和葱。她切菜的手法纯熟,一根葱行云流水地切下去,成了细细薄薄厚度均匀的小片,还大致保持了葱的形状。   猪肉切起来稍费些功夫,她为了多留点肉,捋着纹理一点一点将猪肉去皮。   皮去到一半,角落里突然当地一响,似是金器相撞,吓得她手一哆嗦。   她回身看过去。沈延正将菜捧过来,一脸的得意:“此事其实简单,一刀下去,干净彻底。”   “......嗯。”   到底是考过状元的人,这点事情自然是难不倒他。   她收回目光接着去猪皮,却发现自己的食指不知何时划破了一个口子。   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虽然口子不算太大,但血流得极快,她几颗手指的指腹已经一片鲜红,连猪肉上也沾了血。   她觉得眼前已经开始泛了黑,赶忙把手里的刀放下,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地往下坠。   沈延看得心惊,赶忙拦腰抱住她,另一只手压住她的人中。   “语清,语清......”   他接连大声地唤她,她的眼睛开开闭闭,似乎也在努力地挣扎。   “语清,你睁开眼看看我……睁开眼,别的都不要想,咱们还要炒菜、吃面,你要是睡着了谁给咱们做面吃......”   柳青微微动了动眼帘,可终究还是抵不过那阵沉沉的昏意,羽睫轻覆,阖上了眼。   沈延的眉头紧紧地蹙起。   先生说,语清这个晕血的毛病,若是不能及早治疗,只会日益严重。早先她只是看到大股的流动的血会晕,可现在她连见到小创口流出的血也会晕,这样发展下去,日后不知会如何。   那药也是,只会越吃越多。从前只要半粒,现在恐怕一粒都还勉强。若是日后她头昏的时候来不及吃药,又或是药突然断了,她可怎么办。更何况这药本就寒凉,天长日久地服用必然有损根本。   他当时问先生,像她这种病应该怎么治。   先生说她这是心病,若是能找到症结帮她解开心结,或许可以根治。或者,若在一段时日内,让她不靠药丸,自己克服这种晕眩,至少可以防止病情恶化......   这样说的话,今日这一次,看来是失败了。   他感觉到她的力气在一点点抽去,便将她抱起,坐到一旁的圆凳上,让她躺在他的怀里休息。   反正都已经昏过去了,不如让她舒服一点。他也不再掐她的人中,而是攥住她受伤的那颗手指,帮她止血。   她还是无力地阂着眼,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他记忆中的她,体态丰润,面颊圆圆软软的,而如今的她身姿虽更玲珑些,却比从前娇弱了许多,面颊清瘦,显得单薄。   先生说为她做过整骨,所以她的容貌才会与从前大相径庭,但他觉得也不止是容貌,她整个人都比那时纤弱了许多。   那时她甜甜地一笑,是一团娇娇的孩子气,如今她虽也爱笑,眼底却总透出些苍凉,仿佛再高兴的事也永远笼着一层悲伤。   他心里难过,红着眼眶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又怜惜地贴了贴她沁着薄汗的额头。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第82章   柳青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洞, 身上沉沉的,全用不上力气。   只是有个亲切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地唤她,她想回应那个声音,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嘴。那声音便一直唤, 唤得她再不觉得那声音亲切, 只觉得烦躁。   而且这大夏天的, 不知是谁给她裹了棉被, 又沉又厚实, 推都推不开, 热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忍耐了许久,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撑开眼帘。   她好像被围在一个肉身做的摇篮里,天青色细布的道袍贴着她的脸颊,其下, 紧实的胸膛散发着滚烫的热度, 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胸前的轮廓和一呼一息的起伏。   仰头看过去, 她正撞进他深浓的眸子里。   “你醒了。”   沈延柔声道,笑容里带着惊喜。   “……嗯。”   柳青一张脸羞得赛过娇桃,看了他一眼,便侧过脸去。   “还好你这次醒得快,” 沈延似乎有些如释重负,“刚刚看你又如上次一般气短, 我是真有些担心, ” 他突然压低声音, “你为了扮成男人,是不是要往身上裹些什么东西?要不还是不要系得太紧?”   他神色认真, 说得小心翼翼。   柳青听得脸发烫, 但他似乎也只是好心, 她便轻轻地嗯了声,抓着他的前襟,一点点站起来。   赧然的热潮退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昨日安置前,发觉自己胸前薄纱的活扣有些奇怪。   这活扣的尾巴是朝上的,她平日打的结尾巴一般朝下。   她那时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一时换了个方向打结。   现在想来,其实很不对劲,那个活结倒像是有人面对面给她打的。   而且方才她迷迷蒙蒙的时候,看见他一只手悬在空中,似乎很是犹豫。   “……我问你,你怎么会突然说起什么裹胸的事,你是不是……”   她一只柔软的纤指指着沈延,眼睛都快瞪出来。   沈延突然被她一问,眼前浮现起她那时旖旎动人的样子,脸上也烫起来。   “没有,我不是,我……我……”   柳青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一定是他,立时气得直跺脚,终于小手一抬——   啪。   耳光响亮……   一个光滑的面团被压扁,推大。   柳青的脸上面无表情,双手压着擀面杖,将那面团一点点擀成一张越来越大的光滑柔韧的面皮。   沈延带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已经应她的要求在门边站了好一会。   幸好她力气小,手又软,于他而言算是小惩大诫。   他觉得她的气应该消下去些了,便一小步一小步地凑过去。   “我来帮你擀吧。”   她两只细小白嫩的手压着那么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指尖都压成了樱粉色,受过伤的那根手指上还绑了细布。他虽想吃她做的面,但此时觉得这种力气活还是该他来做。   “不必了……你站远些。”   柳青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沈延见她眼锋都不给他一个,心里有些不踏实,怕她就此不理她了。   “我当时真的没有旁的办法……” 他也是冤枉的。   “你还说!” 柳青气得拿起手中的擀面杖指他。   她也明白,他昨日是一时情急,可是她一想到她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几乎□□,就觉得羞愤难当。   沈延听出她娇声里的恼意,赶忙住口退到一旁去。   他惹了她生气,又帮不上忙,待着怪难受的。想来想去,他便把盐罐子抱到手里。   她总有用盐的时候,到时候他就可以帮她加两勺,从而帮了还算重要的忙。他想到这,勾唇一笑。   柳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想想就明白了那背后的小心思。   她原还有些生气,但一想到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来。   沈延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一看她侧脸的轮廓就知道她笑了,便又趁机凑上去。   “要生火了吗?我帮你。”   “嗯。” 柳青也不看他,“你把盐罐子放下。”   “好。”   沈延见事情有缓,喜滋滋地放下盐罐子,片刻也不敢耽搁,就蹲过去生火。   幸亏当初湖广任上艰苦,他是亲自做过生火这事的,不然今日他已经惹了她,还什么都不会,也不知会让她要气到何时。   灶膛内,火苗黄里透着红,烧得活泼跳跃。   炒肉酱火不能太大,柳青看差不多,便让沈延不要再添柴。   晶亮的豆油润了锅,蒸蒸冒着热气,她先后将几粒八角和细碎的葱姜末倒进去,辛香混着油花香气四溢,而后肉末入锅,肉味新鲜诱人,绕着炒勺的长柄徐徐腾出。   肉一变色,她舀了两勺豌豆酱淋到肉上,加水继续翻炒,直炒到肉酱相融,粘稠不分,沿着锅沿一刮,晶稠油亮的酱汁踟蹰而落。   沈延饥肠辘辘地在一旁候着,嗅着浑厚丰富的香气,眼神温柔地看着一口大锅前那个窈窕娇小的柳青,看她系了襻膊的玉臂挥动着长勺轻轻调弄,看她用小调羹挑起一点酱,嘟起盈润的唇瓣吹气,又探出粉嫩的舌尖舔尝酱汁。   一股甜润涌上心头,他思绪飘忽,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那一日,母亲突然问他,觉得刘家的二闺女语清如何。   她说这闺女知书达理,温柔慧雅,相貌也可爱,若是他也喜欢,她便让媒人去刘家说亲。虽然这闺女年纪还不到,但看她的俏模样,估计日后上门提亲的人会踏破了门槛,不如先人一步,将亲事定下。   他那时垂着头,将书页翻过,抬手压了压。   “母亲,儿子现在当以学业为重,旁的事情倒也不急。”   母亲一怔:“哦,我看你同她说话那样子,还以为你也喜欢她。看来是我瞧错了,那便罢了,你好好读书吧。”   母亲起身要出书房,他才慌了神,绕过书案追过去。   “……话虽如此,但成亲什么的是日后的事,此时定下来,倒也无妨。”……   幸亏他那日及时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不然哪还有今日她亲手给他做的这碗面。   他能吃上她这碗面,这些年算是没白熬。   柳青那边,已经盛出了酱晾着。他两步过去帮她换锅、舀水。   水雾蒸腾,她提着长筷缓缓搅动着面条,那面条渐渐变得滑亮,她的小脸被热气熏得潮红通透。   沈延在一旁看得发怔,柳青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半边脸发烫,干脆将筷子塞到他手里,让他来搅。   沈延欣然接过,等柳青说可以了,便将面条捞出来过井水,又按她说的,将青菜烫过、切好。   厨房连着个小间可以用饭,她们便就在那里坐下。   “我拌得不如你拌得好吃。”   沈延把自己的碗推到柳青面前,柳青瞪了他一眼,他剑眉一蹙,只好拖回碗来自己拌。   韧滑的面条入口,油稠的肉酱在唇齿间缓缓爆出浓厚的香醇,沈延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觉得心里、胃里都被有滋有味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他动作虽斯文,却也吃得极快,等他两碗面下去,柳青这边一碗还没吃完。他就拖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她吃。   “语清,日后也做给我吃,好不?”   “……你把头回过去,不许再看我。” 柳青不想回他的话,却被他瞧得实在受不了。   沈延灿然一笑:“我看自己的媳妇有什么不对。”   “……你们家退婚了,我早不是你媳妇了。” 柳青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沈延略一愣,他早年知道的是刘家退亲,但如今想来此事应是父亲为了保沈家周全,才断了与刘家的姻亲。   “此事我没同意,不能做数。”   他沉声道,口气坚决。   柳青抬头看了他一眼,戳了戳碗里的面,垂眸苦笑。   “你不同意又如何,刘家早就不在了,你要向谁家提亲……你再看看我,”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这张脸,哪还有一点刘语清的痕迹?……还有,我已经许多年没弹过琴,没画过画,我整日和死人打交道,我混在男人堆里,你觉得我还是当年那个刘语清么?”   她语气虽平静,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悲伤。沈延看她看得透,听她说着话,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听先生说,他们救起她的时候,她差不多只剩下半口气,穿着身囚衣蜷缩成一小团,倒在一片野林里,怀里抱着一颗不知从哪挖来的带着泥的番薯。   他们带她回客栈,给她服药、治伤,可是她之前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不说,高烧连着几日不退。先生怕她熬不过去了,就跟她说这关她一定得挺过去,否则谁还能诉刘家的冤屈。   先生其实也觉得此事乃天方夜谭,但她却当了真,从此,心心念念的只此一事。   “……语清,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且不说这整骨之痛,即便是现在,衙门里的差事也是又辛苦又危险,就拿这次的案子来说,我看见她的刀架在你脖子上,我这心真是……”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种感觉实在无法形容。   “......即便没有这些,若是哪一日你被人发现是女人,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柳青捏着手里的筷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所图之事,我已经知晓。但此事成功的希望恐怕不到万分之一。你没必要为此冒险……”   她想为刘家平冤,可这冤屈本就是皇上有意造成的,这等冤屈如何能平。   “此事你不必多说,” 柳青等不及他说完就站起来,“若不是为了给刘家正名,我早已活不到今日。若不是为了查案,我才不稀罕冒着旁人的身份苟活。此事,我此生定要做成,即便我余生只能堂堂正正地活一日,那我也心甘情愿。”   这件事情于她而言有多重要,旁人不会理解,她也不需要旁人理解。   “你站住!”   沈延见她又要走,起身喝住她,目光灼灼带着罕有的热度。   “刘语清,既然如此,那我也告诉你。我此生有一事也必要做成。那就是娶你为妻,所以我不会看着你白白送死。” 第83章   柳青脚步一滞, 侧回身看他。   暖黄的日光明媚,洒在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他浓郁挺直的剑眉微微蹙起,日光下连成一道深影。   她年幼的时候一直嫌他这长相太冷峻, 但他向来言出必行, 渐渐地她才知道, 他眉宇间凝着的其实是赤诚。   她承认他这话让她有些动容, 不过终究还是觉得他天真了。   即便他肯, 他们沈家怎会让他娶一个连正经身份都没有的人。   不过他这后半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他知道什么内情似的。她想起他曾将父亲的卷宗带回家去, 难道他是从中看出了什么?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白白送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张口问他。   沈延一见她问,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方才直怕她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根本没工夫琢磨他的话。   “你回来,坐下好好说。” 他笑了笑, 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样子。   柳青只好坐回桌边。   沈延想了想, 还是先问她:“河神案结案的时候, 你要求进库房,是不是为了看刘世伯的卷宗?”   “是。”   “可是后来没看到?” 他记得他那时正好把那套卷宗借回家看。   “……看到了,不过很粗略。”   沈延一怔,她什么时候看到的。他上次有意试探她,给她机会进库房,她可是碰都没碰那一年的卷宗。   “你……” 他突然想到一事, “你那日非要搭我的车马, 只是为了偷看那套卷宗?”   “……何来的偷看?那本就是家父的案子。” 柳青理直气壮。   沈延眸色一暗, 那她就是承认了。   他后来想到那件事的时候还有些窃窃的欣喜,一度希望她是想与他亲近些, 才故意要搭他的车。   原来她根本就是为了旁的。   “……竟是如此, ” 他长叹了口气, 揉了揉眉心,“......那钟瑞谋反的事你也清楚了?”   柳青眼前一亮,听他这话,他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并不十分清楚,当时实在太仓促,我只看到卷宗上写,钟瑞作为腾骧卫指挥使,与歹人串通,令皇上在行宫陷入险境。”   沈延点点头,神色暗淡:“那个钟瑞擅离职守,在歹人行刺之时,刚好不在,那些歹人又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皇上便定了他的谋反之罪。”   柳青听得一愣:“这未免有些草率了吧……”   “的确,按理说更应该怀疑了解行宫内部各通道的人和与皇上同行的人。但是那些人正好是几个当时在京的皇子,而负责行宫内各处守备的是太子。”   “......” 柳青突然有些明白了,“所以,皇上是有意袒护自己的儿子,便将这个罪责推到钟瑞的头上,可父亲不想冤枉钟瑞,便没有将他判为谋逆。此时有人诬陷父亲勾结钟瑞,皇上也并不深究?”   沈延默默地看着她,算是同意她的话。   柳青越想越觉得心寒:“……皇上不想查自己家里的糊涂账,就这样对待肱骨之臣?……那父亲当初一心为朝廷,究竟图个什么……他对得起朝廷,朝廷可对得起他?”   难怪沈延说她只会白白送死,这根本就是皇上不可能承认的错误。   她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直说得喉头酸涩,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冲进口里。   沈延见她眼中血色弥漫,知道她心里苦,很想将她拢到怀里好好安慰。然而他也猜到她大抵是不肯的,便只有坐在她身旁守着她。   若是能早日将她娶进门就好了,自己的媳妇,想怎么哄就怎么哄。   柳青默了许久,突然抬头看他。   “此事其实还有一层,他们都说父亲是畏罪自尽,但我敢肯定,真相一定不是这样。我最后见到父亲的时候,是那日下午,他还穿着官服坐在值房里,只是……”   只是他胸前插了把匕首,浓稠的血液已经在他脚下汇成了小河。   那情景其实常在她的梦里出现,她却从不敢主动去想,因为只要稍加回忆,那种堕入黑洞的晕眩感就会一下子直冲后脑。   “我记得我进了值房后,发现父亲已经没了呼吸,过了一会功夫,那些差役才冲进来宣布他的罪状。那种感觉,倒像是有人怕父亲被审讯时吐露出什么,所以先害了他。又或者……”   她脸色渐渐有些发青,沈延明白她的意思,便替她说下去。   “又或者刘世伯当时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定罪,所以照往常一样去值房办公,只是有人先下了手,害他性命......那说不定皇上当时是有过犹豫的,而有人因此担心刘世伯最终没被定罪。他们为了永绝后患,才杀人灭口……你这样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   柳青抬头看向他,双眸湿润。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这许多的想法和猜测她只能藏在心里,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琢磨,哪怕是面对师父,她也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说了又有何意义。如今有人能替她说出来,还能认同她,就像是让她得到了某种宣泄,觉得心里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沈延满眼温柔地看着她,他自然知道这些话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   “要确认你的猜测,还需要了解些刘世伯殒身前的情况,这个我或许还能问到一些,你且等等我。”   上次他问过父亲这事,但父亲似乎只说了一半,后面便不肯说了。   越是不肯说,可能越是更要紧的事。   柳青听他这么一说,即刻猜到他是要回去问他父亲沈时中。毕竟既了解刘家的事,那时又在朝为官的没几个人。   “问不到也无妨,” 她笑得浅淡,“我们刘家的事,原就该我自己查。”   当年他父亲都不肯替刘家说话,此时又怎会帮忙。   沈延听出她话中的冷意,心里难受,探身将她的小手握到手心里。   “语清,给我些时日。许多事可能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权且信我,好不好?”   他的手掌温厚干燥,柳青任他握着手,并没有抽出来,沾了细碎泪珠的羽睫轻颤。   她从未料到此案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事,一时只觉得看不到希望,那如今也只有先等等沈延的消息。   ……   沈延回家前,又去见了齐凤山。   齐凤山看沈延进来,笑呵呵地打量他,把他打量得有些局促。   “不错,神情气爽,” 齐凤山目光如炬,一见他的神色便将他和柳青的事猜到个七八分,“比早上的气色好太多了……肉酱味道不错吧?”   他远远地从厨房外经过,已经闻见那肉酱打鼻子的香,可就因为怕坏了这小子的事,都没好意思过去尝尝。   沈延听出了他的意思,赧然一笑:“晚辈一夜叨扰,实是不得已,让先生见笑了。”   齐凤山爽朗地笑起来:“这有什么见笑的,年轻人便该如此,有喜欢的姑娘就得去求,干耗着有什么用,” 他说到这又暗自嘀咕了句,“我那傻儿子就是不懂啊。”   这叫好女怕郎缠。他那傻儿子就没这本事,明明心里喜欢人家喜欢得不行,还是让人家师兄师兄地叫了三年,现在好了,什么也没叫出来。看看人家沈延,才一个早上,人也有了,酱也有了。   “……您说什么?” 沈延没听清他方才嘀咕的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齐凤山大手一摆,“你还有事要问我吧?”   “正是,原本想问问颖之,但是颖之恰好不在。先生最近可曾听说过宫里什么特别的事?”   齐凤山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叫特别的事?”   “比如……这半年来皇上日渐消瘦,最近也有快一个月没上过朝了,不知龙体是否安泰……”   齐凤山手一抖,茶盏差点摔到地上。   “你小子还真敢问啊!” 他声音虽压得低,一双眼睛却直瞪沈延,“这也就是我,换了是旁人,人家告你个图谋不轨!”   “是,晚辈也只敢请教先生而已。”   沈延心想他还只是问问,他们齐家可是窝藏了朝廷钦犯,相形之下他这算得了什么。   “唉……” 齐凤山掏出帕子擦了擦沾了茶汤的手,“不过你也算是问对人了。铮儿昨日从宫里回来,说那位恐怕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昨日?昨日午后,皇上可曾召过颖之?”   沈延突然想到,五爷原本一起等在山下营救语清,可是突然来了个内官,叫他入宫,说不定那就是因为皇上病情突然恶化。   “正是昨日,太医院的人会诊,阵仗闹得挺大,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 齐凤山说到这,突然想到了什么,“诶,你突然问起皇上,你该不会……你想等那位不在了,让新君给刘家平冤?”   沈延笑了笑,算是默认。   齐凤山气得一拍大腿:“我把那闺女的事告诉你,是让你劝着她点,别让她钻牛角尖,你倒好,比她胆子还大。”   沈延赶忙起身给他茶盏里加了些水:“先生莫急。晚辈原也觉得此事希望渺茫,但晚辈看语清心意坚决,若是不帮她试上一试,她恐怕会郁郁寡欢一辈子。何况晚辈也想还语清一个身份,把她风风光光地娶进门,才算没有委屈了她。”   齐凤山闻言看了他良久,干净俊朗的面容,眸中炯炯一片真挚。   “你这孩子……也是难得了。你若是真打着这个主意,可得留心了,因为……储君近况不妙。”   “……最近倒没听说太子的事。”   “那看来宫里的消息封锁得挺严实,不过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出来” 齐凤山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自幼患有不足之症,但是因为多年悉心调养,弱冠之后便好了许多,可是太医院还是每日会派人请脉。前几日铮儿去清宁宫请脉,发现那宫外多了一排侍卫,里面的宫婢倒是少了一大半。”   沈延略一想:“太子被禁足了?”   “应当就是。”   沈延刚劲的拳头一握:“先生可知是因何事而起?......另外晚辈记得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而五皇子是嫡次子,可是如此?” 第84章   齐凤山一笑:“没错, 五皇子就是皇上的嫡次子。而且太子虽有子嗣,却尚无嫡子。”   以沈延的聪慧,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便不多解释, 而是将茶盏放到一旁, 做了副说书的架势。   “哎, 有道是, 妻妾多了麻烦多。这件事你们前朝还不知道, 那些宫女、内官估计早就偷偷地传开了——前些日子, 有人看见吴贵妃和太子先后进了御花园的乐志斋,后来太子出来了,吴贵妃死在里面了。”   沈延眸中乾坤变幻:“......这位吴贵妃的长兄可是开平卫指挥使吴锐征?”   “就是他,你知道的不少啊。”齐凤山端起茶盏, 吹了吹浮在茶汤上的叶子。   沈延用指尖敲了敲椅子扶手:“据晚辈所知, 这位吴指挥使深得皇上信任, 他的祖父曾是皇上做太子时的詹事,他自己年幼时曾经做过当今太子的伴读。这样的话,太子与吴家人的关系应该非常亲近,和吴贵妃恐怕自幼便相识吧?”   齐凤山看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跟我还绕这么大的弯子。按宫里的传闻,他们可不只是自幼相识那么简单......”   “先生莫怪, ”沈延浅浅一笑, 微微欠了身, “晚辈猜测皇上昨日病情恶化,说不定也与此事有关......宫里一直压着此事不让前朝知道, 想来皇上还是想保下太子的, 然而他又不得不忌惮着开平卫——开平卫北屏沙漠, 若有闪失,便增加了宣府、蓟州两卫的危险,其它沿线各卫也如同失了门户。而此时又恰逢皇上龙体欠安......”   “所以你想趁此时......”齐凤山半眯了眼睛看他。   “......晚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只是还欠了些火候。”   沈延拳抵着双唇,眸色渐渐幽深。   “我劝你悠着点,你们这事本就冒险,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齐凤山正色道。   沈延一笑:“先生您是知道的,晚辈一贯谨慎。”   齐凤山鼻子里哼了声。   他沈延从前是谨慎,不过他眼下谋划的这事跟谨慎完全搭不上边。   沈延回家后,原想着放下东西,直接去问父亲刘家的事。然而他整理自己的东西时,又看见柳青昨日帮他缝的官袍。   那针脚细致又密实,他忍不住轻轻抚了抚。   他还依稀记得她粉嫩的小脸上羽睫轻颤,一双巧手飞针走线的模样,不觉间便勾起了唇角。   再抬头的时候,徐氏已经朝他走过来,双眼定在他手抚的那处。   “哎呦,这袍子何时破的?”徐氏将袍子拿到手里,“......针脚瞧着不错,是谁帮你缝的?”   她口气温和,还强扯出一个笑。自从她上次察觉了儿子和那个柳青之间的暧昧,她就对刑部衙门的人多了分警惕。   “母亲,是个手巧的僚属帮着缝的......缝得委实不错,是个心细的人。”   沈延的眼里仍蕴着绵绵的笑意。   “哦......倒是难得了,一个男人,针线活还做得这么好。”   徐氏见儿子一张清冷的脸泛起融融春色,太阳穴止不住地跳起来。   沈延认真地点头:“是,的确是极为难得的好......好人,说是万一挑一也不为过。”   若说的是她的话,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辞也都只是恰如其分而已。   徐氏盯着他的脸:“该不会是上次那个姓柳的后生?”   沈延抬头:“还真就是她,您觉得她看上去如何?”   “......挺好的,长得尤其俊。”   徐氏面色平静,指甲却差点掐进肉里去。   看儿子这副样子,对那个叫柳青的男人可算是痴心一片了。   她这个当娘的该怎么办。   沈延却并没有留意到母亲那些细微的异常。   因为他看到父亲刚好经过门外……   沈时中也早看见了沈延。   儿子回家来,让他倍感轻松。   昨日他被徐氏絮絮叨叨了一晚上,起因就是儿子从齐凤山家派回来报信的人。   那人说,他们也不知沈大人怎会突然宿过去,不过沈大人是一路追着家里的柳公子过去的。   那人走后,徐氏就拉着他一个劲地说担心儿子误入歧途,喜欢上了男人。   “……儿子这是要逼死我,”徐氏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你看咱儿子这样,女的里面他就只喜欢刘家那闺女,要么他就宁可喜欢男的……刘家那闺女多好,你们两个老头子当初怎么商量的,怎么就非得退婚?”   他看了一眼徐氏:“你这话都问了多少遍了。那时候情势危急,我跟她父亲反复商量过,觉得这样最好,谁能料到后来又节外生枝。”   他觉得徐氏是杞人忧天,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过是眼光高而已,哪里就喜欢男人了。可徐氏是忧心忡忡的,一整夜在床上翻来翻去,让他也睡不踏实。   现在好了,儿子回来了,冤有头债有主,让徐氏去跟儿子唠叨去,他好清静清静。   然而他刚回了屋,沈延就跟了过来。   “父亲,儿子从齐先生那听说了些太子的事。”   沈延觉得他父亲不喜欢旁人绕弯子。越绕弯子,他越警惕,不如尽量直接些。   “……太子怎么了?”   沈时中回头站定。   他曾是太子的启蒙先生,与太子的关系要比旁人亲厚许多。   “太子现在恐怕是身陷囹圄......”沈延便将齐凤山所说的大致讲给他听。   沈时中听得眉头深锁,找了把圈椅坐下。   “我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比之当面与人起冲突,他更喜欢运筹帷幄,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将吴贵妃杀害。”   “儿子也是这么想。眼下皇上对此事还秘而不宣,若是哪一日,此事传到坊间,或许皇上会责成刑部调查此案,又或是下令三司会审。”   “嗯......”沈时中抬头看向他,一双冷眸中现出几分温度,“若是由你经手,务必要严谨查证,万不可屈枉了谁。”   沈延应了句是。那个“谁”自然是指太子。父亲平日话不多,特意嘱咐他这两句,已说明他对太子极为重视。看来他们二人的情谊委实非同一般。   “......父亲,”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应从此处问起了,“儿子有些好奇,您对太子尚且如此,对刘世伯......当初您可曾为他说过话?”   他除了想知道刘世伯死前的事,其实也想得到某种印证。   不论外面的人如何评价父亲,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不相信他真的是无情无义之人。但为何这些年来,父亲都极少提到刘世伯,即便他问起,父亲也不肯多说。   沈时中突然抬头看他,双目冷如冰凌。   “你这是在质问我?”   “儿子不敢......”沈延撩袍跪到地上,“旁人说父亲作壁上观,不念昔日情谊,但儿子觉得此事必是另有隐情。儿子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放不下语清,甚至觉得我们沈家对不起她。所以儿子很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刘世伯怎会那样死在自己的值房里?”   沈时中看着儿子恳切的神情,眼中的冷意渐渐消退。他背着手在屋里徘徊了许久,眸中风云起落,终是归于平静。   他走到门口将槅扇一扇扇全部合起来,又示意沈延坐回去。   “你刘世伯自然不是畏罪自尽的。他的事,一直以来我也有个猜测。但此事事关重大,稍有差池,可能祸及整个沈家,所以在他殒身之后,我并没有对旁人提过半个字。   “我以为,若只是因为钟瑞的事,他不至于这样遇害。甚至,皇上可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在之后随便找个由头减轻他的罪责。他遇害甚至他最初被诬陷可能都是因他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皇上在行宫遇刺的事?那些刺客的上臂内侧都有一处徽记,那徽记与五皇子的一块双螭虎的玉佩除了大小不同以外,几乎别无二致。   “那玉佩似乎是先太后赐给五皇子的,见过的人原应只有那么几个。只是五皇子搬到宫外后府邸曾经失窃,此物是刑部寻回的。因它形制特殊,所以你刘世伯有印象。自然,仅凭着这些,并不能认定这些人是五皇子指使的,也可能是有人栽赃。   “你刘世伯将此事告诉了我,一面又继续追查。我曾经劝他不要对皇上提起,但是他说他身为人臣,既然知道了有人谋害皇上,总要及时提醒。所以他虽未将此事写进钟瑞一案的卷宗,却打算私下里告诉皇上。   “那时都察院已将他所谓的罪状呈给皇上,皇上还在犹豫之际,我得知了消息,为他向皇上求情,求皇上在下令抓捕他之前,再见他一次。皇上终是同意了。   “然而他还未及见到皇上,就已经遇害了……”   沈时中说罢,长长地吐了口气,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将积郁在胸中多年的浊气吐出来了一般。   沈延抵着唇,将父亲的话消化了片刻,有些事便明白了。   “我们沈刘两家关系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您担心,若是在刘世伯死后为他喊冤,会让背后之人疑心他曾将此事告诉过您,从而祸及沈家。”   沈时中点头。   “我怕沈家陷入和刘家同样的险境,实在不敢冒险……其实你与语清的亲事也是那时候断的,我将都察院暗查你刘世伯的事告诉他后,他担心此事牵连沈家,便主动提出退婚。他说他会将两个女儿和他夫人先远远地送走,待事态平息,再接回来,重谈婚事。   “于我而言,一方面,我顾虑着沈家的安危,另一方面,若是刘沈两家断了姻亲,也便于我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所以退婚的事就此定下。”   沈延听了他的话,将那时的前前后后串起来。   语清说她看到了刘世伯死去的场景。也就是说她还没有被送走,刘世伯就已经出事了。 第85章   屋内安静, 沈延垂眸沉思了片刻,觉得眼前一幅图卷渐渐地拼凑起来。   只是好像还缺了那么一小片。   “父亲,那时候,您是如何得知都察院的人在暗查刘世伯的事?难道是都指挥使严大人告诉您的?还是另有旁人?”   其实除了严大人以外, 他想不到别人。父亲那时虽是礼部尚书, 在都察院却并没有门生。   但他又觉得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不会是严大人。   严大人虽与父亲交好, 却也甚为爱惜自己的羽翼。他知道沈、刘两家交好, 若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便等同于告诉了刘世伯。这等明显逾矩又冒险的事, 他是不会做的。   那此人会是谁,为何要管这个闲事,是想保护刘世伯,还是另有目的?   沈时中听他这么一问, 目光又黯淡了些。   他似乎很是疲惫, 方才还边说边徘徊, 此时却一把抓了圈椅的扶手,缓缓坐进去。   “你不是说你是惦记着刘语清么。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是。”沈延低头。   父亲这种时候就是不肯往下说了。   这倒怪了,这么多隐秘之事父亲都肯告诉他,却单单不肯说此事。   他才入翰林的时候,父亲的同僚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令尊每日只能说那么些话,若是某一日说多了, 第二日的话便要少些。”   或许他们还真说对了......   夏日的天变得快。早上还是一片碧空如洗, 到了午后却已经暗下来。   没一会的功夫, 黑云翻墨,空中隐隐约约地已经飘起了雨丝, 雨丝由疏到密, 整个京师便笼在了一片烟雨朦胧之中。   乾清宫前的宫道上, 撑伞的内官将伞一抬。   伞下的五爷探头朝空中望了望。   “什么破天……”   他皱了皱眉。   他喜欢的是大日头高高挂起,五凤楼上一望,晴空万里无垠。   眼下这种黏黏乎乎、期期艾艾的天只能让他烦上加烦。   “洺儿。”不远处,有人亲切地唤他的名字。   五爷朱洺循声望去,汉白玉的台阶上徐徐走下一位宫装妇人,一个宫婢走在后面为她撑着伞。   那妇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一身绣百子交领褙子,乌发间虽只简单地插了根金钗,却丝毫不损其雍容气度。   “母后。”朱洺紧走两步上前行礼。   “嗯。”皇后慈爱地看着他,“......你头发上沾了雨。”   她掏出帕子,指了指他浓密的乌发。   她才到他的肩膀高,他便微微低头,乖顺地让她帮他沾去发间那些细细碎碎的雨星。   帕子收到手里,皇后道:“快去看看你父亲吧。你父皇比昨日精神好了些,你多陪他坐坐。”   “是。”   朱洺温声应了,他很喜欢母亲这样的时候。   在母亲面前,他只想做个孩子。若是母亲不想着那些事,只想做他的母亲该多好。   皇后笑着抚了抚他的胳膊,示意身后的宫婢跟她走。   “......母后。”   朱洺突然想到一事,此事若是不问问她,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皇后驻足,转回身看他。   “......皇兄的事,您......事先知道吗?”   他其实想问那事是不是她做的,却实在问不出口。   “......洺儿......”皇后一怔,微翘的嘴角渐平,眼中满是失望。   “好了,母后,儿子明白。”   朱洺眸色一暗,忙截住她的话。   他匆匆行了个礼,便转身大步往乾清宫走去。给他撑伞的内官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路小跑地追过去。   母亲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这话她说过千百遍,他不想再听一次——   “洺儿,先皇后已死,如今你母亲我才是皇后,若让那人坐了皇帝,我与你可还能安度余生?......”   乾清宫外,雨水沿着屋顶的瓦楞成股地垂落下来。   偌大的宫殿好似被这雨帘隔绝开来,显得阴冷而孤寂。   内官见他走上台阶,来便主动迎了上来:“给五殿下请安,奴才引您进去。”   这个巨大的宫殿里有无数个房间可以宿人,以往为了安全起见,他的父亲皇帝朱楷每日都宿在不同的房间里,若没有内官领着,找起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不过父亲昨日病情恶化,到现在也应该没有挪过地方,这内官给他引路也只是循常例而已。   夏日闷热,殿里南北侧的窗都大敞着,卷着水汽的风穿堂而过,不知途中吹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簌簌的诡异声响。   他年幼的时候问母亲,这宫殿这么大,父亲一个人睡在里面,难道不会害怕。   母亲却说,为人君者,自当习惯孤独。   他那时以为孤独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睡在这种空旷瘆人的地方,所以他一直庆幸他上面还有个太子哥哥,日后当皇帝的苦差事不会落到他头上。   “殿下这边请——”   内官在前头捏腔拿调的引路。   他随着他拐了两拐,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大概是怕朱楷受凉,宫人只将屋里的一扇小窗开了条缝。屋里的药味积聚,仍是难掩龙榻上那垂暮之人的腐朽气息。   朱洺往前走了几步,见父亲身上围着薄薄的锦衾,正阖着双眼斜斜地靠在迎枕上。   他年幼的时候觉得父亲高伟雄壮,像一座山一样。   如今这座山却枯瘦干瘪,缩成了那螭龙纹下小小的一团。   他觉得喉头突然一阵发紧,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榻一侧,也不知是该这样静静地陪父亲一会,还是该唤醒他。   他对父亲的感觉很复杂,孺慕与畏惧兼而有之。   年幼的时候他是最得父亲疼爱的儿子。他知道这种疼爱甚于父亲对他所有兄弟的疼爱,因为即便在及冠之后,他仍能留在京师里,而不必像他几个兄长那样远远地就藩。   他曾经以为父亲于他而言只是个忙碌却慈爱的父亲,直到五年前那些事情发生,他才意识到父亲在成为他的父亲之前,首先是个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帝王。   朱楷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地睁开眼。他眼珠浑浊不清,似是蒙了一层黄沌沌的黏雾。   “洺儿来了。”苍老无力的声音。   朱楷强打精神对朱洺笑了笑,垂坠的两腮微微一提,眼下的两团乌青稍显得没那么骇人。   “……父皇,您今日感觉如何?”   朱洺向父亲行礼。   他从前觉得在父亲的病榻前做这些虚礼简直可笑之极,但经历了那些事以后,他终于明白,这么做只是一个臣子在向君王表示臣服。   “唉,这身体也就那样吧。不必多礼……”朱楷从锦衾里探出一只干枯的手,招他坐过去。   朱洺听话地坐到朱楷身侧,他觉得此时和他说话的应当只是那个疼爱他的、风烛残年的父亲。   “洺儿,近日顺天府有什么新鲜事儿么,说来听听。”   “.…..倒是有一些,”朱洺压着心头的酸涩,努力地回想顺天府尹拿来逗他开心的那些事,“有桩案子,是一个闺女许了两家的汉子,那两个汉子打起来,一个把另一个打得脑袋直流血……您说说,竟有这样的事。”   朱楷听了真的笑了笑,只是笑到最后便止不住地咳起来。他拿了帕子捂嘴,取下帕子后,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折起来扔到一边。   朱洺忍不住想,父亲到底是自己不想看,还是不想让他看到。若是不想让他看到,那是怕他担心还是怕他想那些不该想的呢。   他觉得真累。   “皇上,您的药好了。”内官尖细的嗓音。   “端过来吧。”朱楷哑着嗓子道。   朱洺起身接过内官送过来的药汤又坐回到朱楷身边。   他用汤匙取了药,放在唇边细细地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朱楷嘴边。   朱楷垂眸看了看药汤,似是做了做准备才张口喝进去。   然而汤药入口,他嘴巴扁了扁,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来。   朱洺看得心疼,赶紧将碗放到一旁,掏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嘴巴、下颌还有胸前的一片。   朱楷似是对自己有些生气:“罢了,不喝了。”   “父皇,不喝药怎么行,”朱洺急道,“儿子让他们给您拿些蜜饯来。”   他便回身示意守在屋里的内官去取,又让找快新帕子给朱楷垫在胸口。   朱楷无力地靠在那,看着朱洺一阵忙活。   “洺儿,先让他们下去吧。”   朱洺红着眼眶一愣,示意其余人等退出去。   “洺儿......朕有话问你。”   “……父皇请讲。”朱洺心里已有了些预感。   他与父亲这难得的温存恐怕又要结束了。   “你皇兄的事,可与你有关?” 第86章   果不其然......亲生父亲问他有没有害自己的哥哥。   多么奇怪的问题。   别人家的父亲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吧。   “父亲, 儿子从未害过长兄,请您一定相信儿子。”   关注   朱洺从龙榻上起身,跪倒在父亲手边。   朱楷目光幽深,垂眸看了看儿子乖顺的背影。   良久, 他伸出手去, 轻轻抚了抚儿子漆黑的后脑。   朱洺低着头, 感觉到一只凉丝丝带着虚汗的手, 脖子不禁一僵, 而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他抬头看向父亲, 却觉得父亲目光复杂。让他看不懂。   “扶朕躺下吧......累了。”朱楷喉咙里咕哝了声,也不再追问那事。   朱洺应了句是,起身扶住朱楷的肩颈,帮他一点点地躺下去, 又帮他将薄衾拉上来。   “你刚出生的时候, 朕就发现你后脑浑圆, 和朕一样,”朱楷看着朱洺,目光慈爱有加,“后来你一日日地长大,不论是性子还是模样,都越发像朕, 朕每每看见你, 便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朕对你格外偏爱。你要什么朕便给什么,甚至你五年前虽已成年, 朕也觉得你年纪尚轻, 想将你多留在身边几年, 没舍得让你就藩......”   朱洺在父亲身侧静静地听着。   父亲好像在说一个故事,口气很是亲切,但他不知这话会说向何处,就好像脚下踩不到东西,人就总是悬在那,不知之后是起还是落。   “但是如今看来,”朱楷胸前起伏得厉害,好不容易才缓上一口气,“朕恐怕是做错了。老祖宗定下皇子就藩的规矩,自有其道理。朕想尽天伦之乐,却恐怕适得其反。既让你长兄忌惮你,又让你和你母后生出旁的心思。”   “父亲,儿子真的没有对皇兄......”   朱洺隐隐感觉到父亲想说什么。   “你听朕......”朱楷咳嗽起来,“你听朕说完......即便你没做过什么,难道你母后也没有?即便你们现在没做什么,难道五年前也没做过?......”   朱洺见他咳嗽得厉害,以为是被自己气得,忙又跪到地上去。   “父皇息怒,儿子当年实属无奈。这些年来儿也是饱受良心的煎熬。但儿子真的......”   “听朕说完,”朱楷的咳声剧烈,盖过了一切声响,“你虽然聪明,却被我惯出个不受拘束的性子,不适合做皇帝。若是非要勉强......怕是会酿成大祸.....朕仔细想过了,为了你和你皇兄,也为了咱们朱家的基业,你要尽快......快......”   朱楷的双唇已经变得青紫,出气多进气少。朱洺惊地跳起来大喊,让内官传御医。   两个内官撒腿跑出去,朱洺坐回榻上,细观父亲。   朱楷的眼睛已经阖上,半张着口,喉咙里发出隆隆的怪声。他躺在床上竭尽全力的喘息,像是要抓住生命的尾巴。   朱洺突然觉得很害怕,父亲好好活着的时候他惧他,可他更怕他就这么死了。   “御医呢!怎么还不来?……人呢!”   朱洺突然咆哮起来,两个眼眶像浸着血,把几个守在一旁的宫婢吓得直哆嗦。   然而无人敢应他。   他默了片刻,又疲惫地坐回榻沿上。   榻上的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才不大会的功夫,齐铮就赶来了,但朱洺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   他起身看着齐铮搭脉、施针,好一通忙活,只觉得脑袋发懵。   后来齐铮走过来,跟他禀告皇上的病情,他只见他的嘴巴动,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就告诉我,我父皇还有多久?”   齐铮不敢回答,只说什么陛下自有神明庇佑之类的。朱洺让他少废话,直接告诉他还有多少时日。   “……五殿下若有空,还是多多陪伴陛下吧。”齐铮无法,只好这样答他。   这句朱洺懂了。   那一日恐怕不远了。   他觉得浑身麻木,又坐回到榻上。   父亲面色仍是不好,却平静了许多。他端详了他良久,俯下身去,隔着锦衾将头贴到那个枯瘦的肩膀上。   ……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   朱洺最近接连失眠,这一夜也不例外。   白日里,父亲的话没有说完。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父亲究竟想说什么?为今之计,他应该尽快如何?   他那时等父亲睡熟便出了乾清宫,立即去见母亲,将父亲的话告诉了她。   “你父皇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母亲笑着看他,“你父皇病入膏肓,你皇兄又被禁足,我们要尽快梳理一下可用的人......”她看他眼中惊诧异常,握了握他的胳膊,“儿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本就是你的。”   朱洺听得目瞪口呆,母亲的想法怎么和他的南辕北辙。   “母后,儿子倒是觉得父皇的意思是让咱们趁着皇兄身处囹圄,尽早就藩,以表明自己从未觊觎皇位。母后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和儿子一同走。”   母亲那时抬手抚了抚他的面庞,那神色似乎是觉得他过于幼稚。   “儿啊,不论你父皇究竟是何意,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生而为嫡子,与你的嫡兄本就势不两立,这些年来仇怨也早已结下,你若真让他做了皇帝,我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难以安生度日......”   朱洺脑袋里回想着这些,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时他也是同样的忧虑、慌乱。   也是经历了那一段折磨之后,他才着手做了许多事情,以求关键时刻能护自己周全。   如今他又一次身处一场你死我活的纷争之中。这一次他若赢了,就得干皇帝这个苦差事,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朱洺叹了口气,抬手抱住脑袋,又翻了个身。   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他能想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规矩、责任。   不过若他是皇帝,是不是就可以轻易地把她弄到身边来?他一道御令下去,看她还怎么推三阻四。   到时候她若还是不乐意,哭得梨花带雨的,他就将她一把拢到怀里,一边亲她的小脸一边问她,有皇上疼你,你还有什么好哭的?   朱洺怀里抱着枕头,微微露出些笑容,总算是有件令他期盼的事......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旭日初升,黄华坊的齐家一片寂静。   柳青是被小七拍槅扇的声音吵醒的。   五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她一整夜都没有梦到父亲遇害时的样子,也没有梦到刘家被抄家时的那些情景,算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是不是父亲也觉得平冤之事再无希望,所以劝她不要再想……   她皱着眉翻了个身。   真想就这样赖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她知道她不该气馁,可她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是手头还有案子没结,她都想告假不去衙门了。   “您醒了……那位大人又来了,”小七给她送来牙粉和洗脸水,“现在在院门外站着呢,说要带您去外面用早饭。”   噗——   柳青刚进嘴的漱口水吐到痰盂里。   “就前日晚上来的那个?”   “对,就是那位。”   柳青眉尾一扬,他现在倒熟门熟路了……   “起来了。”   沈延见她从院子里出来,向她一笑,眼中清明而柔和。   他背着手站在路边,挺拔如松柏,绯色的身影被金黄的曙光勾勒出绚丽的轮廓。道旁清嫩的枝叶上,几颗未干的雨滴接连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袂。   “你还真是有精神,”柳青怕光刺眼,眯着眼看了看他,“不就是一餐早饭么,你在家随便吃些不就好了。”   “我今日事忙,待会要去别的地方,所以有些事想先跟你说一声。”   沈延看得出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就是怕她这样才一大早跑过来看她。   他们二人一路骑马,到了离衙门两条街的一个早点摊下马。   摆摊的人一见是两个当官的,其中一个还是红袍,赶紧给他们找了张最干净的桌子。   来这的人都是一坐下就直接说要吃什么,沈延却让那摊主一样一样地说他们都卖些什么。   那人说有小馄饨、油条、包子、豆浆什么的,他便要问小馄饨都有什么馅,包子都有什么馅。   问完,他让柳青来选。   柳青摆摆手:“随便......”   她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求填饱肚子而已。   沈延看了看她,按她从前的口味,点了虾仁馄饨、香菇油菜馅的包子和油条。   “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些了?”柳青托着腮看他,“不是随便吃什么都行么?”   “语清,”沈延也不答她的话,只认真地看着她,“任何时候,不要期待过高,也别放弃希望。”   “我没放弃……”柳青垂眸咕哝。   “那就好好吃饭,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查案的时候好好查,回了家安心地休憩。”   “你说得容易,你又没……”   她本想说他又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她突然想起,多年前他是经历过类似的事的。   那时他秋闱中了解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家里对他一举及第也是期望甚笃。   然而在一次雅集上,和他同赴会的国子监同窗严辞激烈地抨击了一些考场舞弊的事,这些话辗转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一怒之下,令国子监祭酒彻查此事,又说此事查清之前,当时在场的监生都须在家自省,不得参加春闱。   她那时和母亲一同去他家看他,他感了风寒,还围着被子写策论。   她问他何必如此辛苦?若是学了半天连考场都不能进,岂不是白费功夫?   他说若今年不行,可以再等三年,总有用得上的日子。   后来,他的禁令在开考前几日被解除,他不仅一举及第,还被皇上亲点了状元……   柳青手握着筷子,托着粉腮看着眼前的沈延。   他跟她还真是不一样。她的性子像烈火,烧起来的时候火焰熊熊,却是一股燃尽,不留余地,他却是如水一般的性子,川流不息,平缓而有耐性,日复一日,终能穿石而过。   “看什么呢?”沈延发现她眼中神采异样。   “没什么。”柳青笑笑。   “肯定有什么,”沈延不信,“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柳青本想说不是,却突然生出个坏主意。 第87章   “诶, 你别说,还真沾了东西,”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帮你弄下去吧。”   她也不等他回答, 指尖已经轻轻往他腮上一按。   小小的一片翠绿就悄悄地沾到了他的脸上。   沈延发现她眸中幽光一闪。   “现在还有吗?这边有吗?” 他把另一侧的脸往她面前送了送。   她那软软的指头触上来, 触得他心里甜滋滋的。   柳青见他一脸老实样子, 觉得不骗白不骗。   “让我瞧瞧, ”她眨了眨眼, “诶, 这边也有。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吃个包子还沾了一嘴。”   她小手往上一蹭,又是一小片菜沫粘上去。   这下好了,一左一右正对称。若不试一试, 谁知道沈大人冷峻的脸能这么可爱。   柳青越看自己的杰作越觉得满意, 紧抿的嘴唇不禁弯成了一条线。   沈延看她高兴, 又往前凑了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和额头:“这儿有吗?......这儿呢?”   柳青发现他唇角微微翘着,眼神里透着宠溺,就知道他早就看穿了,是故意逗她的,还跟逗小孩似的。   “呸......你说呢!谁吃东西能把那儿弄脏!”   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彤云飞起, 从耳根子一路漫散到鼻尖, 一张小脸化成了一只带着怒意的小桃子。   “……哦。”沈延又乖乖地坐了回去。   他看她两腮好像嘟着气,便不敢多说, 一边往嘴里送吃的, 一边察言观色, 看她是不是真生气了。   “......你不是说你今日事忙,有事要先告诉我么。”   柳青被他看得难受,喃喃道。   “是了,”沈延见她终于开口,答得飞快,“齐先生说你的晕血之症并非天生,有可能根治…...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晕血之前,你看到过什么?那可能是症结所在。若是能稍微消解你对那事的惧怕,或许能治好。”   “我不记得了。”柳青说得斩钉截铁。   沈延手上一顿,将汤匙放进碗里:“先别急着回答,等你有空的时候我陪着你慢慢回想。先生说,你只要能说出来,这病便好了大半。”   “想不起来,”柳青低着头,“我吃药就行了。”   让她将那件事讲一遍,如同在地狱走上一遭。   “服药不是长久之计,那药性寒,会对女子的那个......身体极为不好。”沈延压低声音道。   这药若用得多了,会加剧女子月事时的疼痛,还可能亏损了根本,折损寿命。   这些事情柳青心里也是有数的,沈延一提,她便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脸颊上热度才刚退去,就又烫起来了。   “我没有那种影响。”她羞得长眉竖起。   “可你在南京的时候已经痛成那个样子......”沈延的眉间藏着忧虑。   她那时憔悴得仿佛一碰就碎似的,他后来每每想起就觉得心疼又懊悔,他那时若知道是这个原因,总可以帮她做些什么,让她没那么痛苦。   “我那是......因为喝了酒。”柳青红着脸咬牙道。   “喝了不少,”沈延点点头,“还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当时不懂她酒后那面含春色的样子可是算是极   “......”柳青听得一惊,“我说什么了?”   “等把你的病症治好了我再告诉你。”沈延笑眯眯道。   “.…..”柳青咬了咬牙。   这事他也要卖关子......   “还有一件事,”半晌,沈延抬头,神情严肃了许多,“五皇子这个人,你日后尽量避着些。”   “为何?”柳青下意识地问道。   沈延面色微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办完事回衙门,同你细说。”   他有些生她的气,这五皇子明明就对她有旁的意思,即便不是因为刘世伯的案子,他也不想让她接近他。这傻姑娘也不好好想想,还非要问他。   柳青哦了声。她看他脸色突然不好,以为他只是着急去办事,便闷头迅速把东西吃完。   二人结账后又上了马,沈延在前,柳青在后。走了一会,柳青才想起来去查看他脸上沾着的两片菜沫。   她原以为那些东西早该自己掉下去了,谁知它们虽滑落了些,却还在他的脸上。   此时离衙门只余一条街,万一有熟人看见就不好了,她催马上前,让他赶紧擦擦脸。   他拉着袖口蹭了几下,一片被他蹭了下去,却还有一片黏在下巴上。   柳青往四周扫了一圈,没发现熟人,便快速地抬手拂了拂他的脸,帮他把那块小小的叶沫拂了下去。   沈延仍旧伸着脖子,眼睛里笑意融融。   “还有吗?你再好好检查检查。”   柳青微红了脸:“……你不是要去办事么,还不快去?”   沈延柔声嗯了句,留恋地看了她片刻才催马走了。   柳青见他走远,继续往衙门的方向走,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柳大人,我家五爷请您到府上一叙。”   她侧头一看,是一个身量高挑、穿着劲装的人,瞧着面熟,应该是和五爷一起到过衙门的。   这人骑在马上,他身侧一辆马车突然跑起来。车帘飘起,里面坐着的人没有朝外看,不过看侧影好像就是五爷。   这位爷也是奇怪了,既然是找她的,为何还不肯现身。   “......劳烦转告五爷,柳某今日衙门事多,改日再登门叨扰。”她对那随从客气地笑笑。   沈延方才告诉她尽量避着五爷,虽然不知是何缘由,但是沈延不是随口乱说的人。   那随从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即刻道:“五爷说一两日内就能拿到柳大人的调令,今日请柳大人过去是想商量这事,若柳大人今日不去,五爷拿到调令后就请柳大人直接去顺天府上任。”   柳青听得脑筋一跳,什么调令,什么直接去顺天府上任。   上次五爷说让她去顺天府,她可是已经谢绝了,怎么才过了一两日,调令都快下来了?   “柳大人还是随小人去一趟吧,”那随从笑道,“五爷说,柳大人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当面问。”   柳青脑袋里还有些发懵,不过若是等到调令下来,恐怕即便是沈延也很难挽回。   “那能否容我先去衙门点个卯。”   “柳大人请。”那随从点头。   柳青点卯后,告诉方钰自己去了五爷的府里。相处久了,她对五爷其实并不担心,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方钰显然有些惊讶于她和皇子之间密切的关系,不过她也无暇解释,跟着那随从出了衙门。   一般而言,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就会被遣到封地去,能在京师建府的,五爷恐怕是头一份。柳青抬头看了看门前那块鎏金的匾额,不禁赞叹五爷超然于众皇子的地位。   此地在小时雍坊的南侧,离衙门倒也不算远,柳青便更放心了些。   随从带她一路穿过游廊,到了后院。   朱洺穿了身青织金妆花的飞鱼服,背朝着她站在院子中央。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嵌百宝的角弓,健壮的手臂稳稳后拉,羽箭骤然离弦,划破了空气,稳中红心。   “五爷。”   柳青走到一旁向他行礼。   朱洺眼下带着两团淡淡的乌青,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他接过下人奉上的箭,又射了出去。   柳青一下子就觉出他不高兴。以往他虽然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却是很要和她说话的。今日他却好像周身笼着一层怒气。   他这样接连射了几箭,完全把她晾在一边。她不禁开始回忆,她究竟哪里惹了这位爷,可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她只好主动凑上去。   “五爷射艺高超,小人佩服。”她奉上一个笑脸。   五爷的弓刚张起来,听她这么一说,又松了力气。   “你和沈君常究竟什么关系?”   柳青被他问得一怔,他好好地问沈延做什么。   “……回五爷,沈大人是小人的上官,仅此而已。”   朱洺看了她一眼,一把精致的角弓咣地摔到地上。   他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想着一早去衙门找她说说话散散心,结果他居然看见她和沈延两个人光天化日之下你侬我侬、情意绵绵。   柳青被他吓了一跳,这位爷的破脾气真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此时府里的下人给朱洺奉茶,也顺道给柳青送了一盏。   柳青刚要接过来,朱洺却突然叫了声:“不许给她拿!”   柳青一愣,赶忙把手收回去。   “……小人不知何处得罪了五爷,还望五爷明示。”   她给他行了个礼。   “……明示倒也不必了,”朱洺吐了口气,他看她主动认错,心里的气便稍微消了些,“你来帮爷擦……”   他想让她帮他擦汗,便朝她走了两步,却发现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好像有些怕他似的。   朱洺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   若是平日,他早就吼出来了,但他又怕他一发脾气,她自此便怕了他。那她岂不是更要投入沈延的怀抱了?   他背过身去,不断地告诉自己忍得一时,赢得一世。   等那口闷气终于平复下去,他又让人把茶给她送回去。   “爷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他耷拉着脸,自己拿了手巾给自己擦汗。   “.…..五爷请讲。”柳青肃声道。   “你……?”   朱洺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她这么恭谨小心,聊天还有什么意思?他真后悔方才把她吓着了。   “罢了……爷问你,若是让你离开宛平,去别的地方待着,但是到了那个地方,没人管你,你自己说了算,你乐不乐意去?”   柳青眨了眨眼,他一脸认真,好像是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小人不愿。”   “为何?”   “小人生在宛平,长在宛平,小人舍不得离开。”   “……”朱洺一顿,浓眉微微垂下来,“可说呢,爷也不愿意啊。”   “爷您说什么?”柳青没听清他嘀咕的是什么。   “没什么……”朱洺把手巾团巴团巴扔给下人,“对了,你的调令马上来了,过两日你到顺天府来上任。”   他全没有征询她意见的意思,只是通知她。   “爷,这不必吧,”柳青一慌,“小人想留在刑部。”   朱洺气得笑出来,之前她就总说不愿,她到底明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你还知道爷是谁吧,爷让你来你还敢不来?”   “爷,小人真的只想留在刑部,求爷体谅小人。”   柳青向他郑重行礼。   “你留在那做什么,整日和那个沈君常厮混?”   朱洺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当地一声脆响,白瓷崩裂。 第88章   他的声音已经近乎咆哮, 眼睛里像是烧着两团火。柳青与他相处也有段时日了,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狂躁。   她这次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莫非他发现了她与沈延之间的端倪?   她想到早上的事,心里直后悔。她是真不该跟沈延开那样的玩笑。可这位爷也是莫名其妙了, 她即便真与沈延亲近, 与他又有何干?   看他胸前一起一伏的, 刚摔了个汝窑的茶盏, 居然还不解气……那他打算如何对她?   柳青手心里已经冒了汗。他若是想对她不利, 简直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爷您息怒, ” 她攥了攥官袍的下摆,软声道,“小人想留在刑部不是为了旁人。按规制,三年一考评, 小人才刚进刑部就被突然调去顺天府, 其他同僚都会说小人是攀了爷您的关系, 那小人日后还如何在同僚面前抬起头做人……”   她边说边觑着朱洺的脸色,朱洺却也不看她,就像个藏蓄着怒意的野兽一样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半晌,他的步子终于慢下来。他脸色仍是不好,不过至少没那么吓人了。   “这你就甭操心了,你日后跟着爷, 看谁敢给你脸色看。”   让她去顺天府自然只是个过渡, 她最终是要做他的女人的。虽然现在她还是男人的身份, 但他也不能放任她和旁的男人整天黏在一块。   之所以不直接让她进府,只是因为他看得出她还不情愿, 所以他打算先把她放到身边带着。这女人即便再迟钝, 日子长了, 凭他的身份才貌,他就不信她对他一点不动心。   “……是。” 柳青小心地应了句。   她觉得他今日气色极差,脾气也比平日暴躁许多,此时实在不宜和他硬顶着。反正调令一日不下,她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朱洺见她不再坚持,脾气也软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失控了,也想安抚她一下。   “爷今日烦闷……你陪爷玩会吧,你都会玩什么?投壶、锤丸会吗?”   他问完,也不等柳青回答,就已经让下人安排、布置起来。   柳青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衙门还有许多事,她真的不能久留,可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径自往她手里塞进一根羽箭。   “你先来。”   柳青见他脸上余怒未退,明明听见她的话却只当听不见,便只好从命。   从投壶到锤丸,再到捞缸里的金鱼,她陪着他将他家院子里能玩的玩了个遍,直到日头已经爬上了脑瓜顶。   她见他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第三次提出要回衙门。   朱洺把刚捞上来的金鱼往杠里扑咯一扔:“就让你陪爷玩会,看把你为难的。”   柳青不说话,低着头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竟显得如履薄冰似的。   朱洺很不喜欢她这个样子。他本也不是真想玩,不过是心情郁结,想让她来陪他散散心,结果她又是这样。   他突然觉得很累,不过是想要个可心的女人,怎就这么费劲。   “罢了罢了,你回去吧,爷送你出去。”   他自知今日是把她吓着了,想待她好些,让她日后别怕他。所以即便她一个劲地说五爷不必,她受不起,他也还是把她送出了大门。   柳青向他道谢,转身去一边解拴马的绳子。   他站在一旁看着,突然发现远处现出一个骑马的绯色身影。   这身影熟悉得很,没往前走几步,他就认出来了。   不是沈延还是谁。   日光耀眼,朱洺半眯了眼睛看过去,见沈延也正眯着眼睛看向他。   朱洺恍然想起早上沈延与柳青四目交缠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他虽然贵为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许多时候,他是有些嫉妒沈延的。   他见沈延渐渐走进,不觉便攥紧了拳头。   柳青刚牵出了马,一回头却发现五爷像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   “……五爷,那小人便告辞了。”   好歹这一上午是过去了,调令的事回衙门再想办法。   “嗯,”朱洺目光幽深,“爷有事要告诉你。”   便即刻抬手将她一把拢进了怀里。   柳青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快贴到了她的脸颊上,热气直往她耳朵里冲。   “等着爷的好消息。”   声音浑厚,带着侵略感。   柳青僵着身体,下意识地推开他,他却已经松开了手。   她从前只觉得他是个随心所欲又爱掺和闲事的皇子,再加上他们互相早知道了对方的秘密,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他此前来找她,她从未多想。   但他今日待她的言行,实在是让她震惊了……   耳边马蹄声迅疾,似乎有人心急地朝她们冲过来。柳青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循声一看,沈延已经跳下马站到了她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静如深潭,脸上全没有一丝表情。   柳青还有些发懵,便被沈延一把扣住了手腕,扯到身后。   “五爷。”   沈延将柳青挡在身后,微一欠身行礼,又将柳青的手腕死死扣在手里。   “看来小人的下属不知分寸,叨扰了五爷,小人这就带她回去。”   朱洺扯出一个笑:“哪里,柳主事方才已经答应,过两日她会调职去顺天府,那她跟爷就成了一家人,哪里说得上叨扰。”   柳青觉得沈延攥着她的手一紧,她很想悄悄地跟他解释一下,可他全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   沈延紧抿着唇并不接五爷的话,他们二人四目交锋,柳青被沈延挡在身后,看不见他的神色。   “……小人还有事,失陪了。”   片刻后,沈延行了个礼上马,转身示意柳青也上马。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府门外。   一路上,沈延安静得很。   柳青骑在马背上,观察他的神色。   他脊背很是僵直,光看侧脸,就知道他面上蒙了厚厚的一层冰霜,简直比元宵节的冰灯还要冷。这一路回去,他一点回头看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自幼与他相识,还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   她觉得他应该是因她去了五爷家而生气,但凭他的聪明,应该猜到她是有苦衷的,何至于气成这个样子呢。   五皇子的府邸离衙门不远,二人骑马没走一会便到了。   沈延将马的缰绳扔给迎出来的衙差,说了句“你跟我来”便抓起柳青的手腕往衙门里走。   他人高步子大,在前面走得像一阵风似的,柳青跟在后面,被他拽得一路小跑,惹得衙门从上到下一众人侧目。   “大人,大人。” 柳青被人看得脸红,在后面一直小声唤他,他却全无反应,一路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值房才反手将门插上。   他怕自己一时冲动喊出来,被外面的人听到,便拉她进了里间,又将槅扇和小窗也关上。   “……” 他拉着她的手腕,眼中情绪汹涌,张了张嘴,却又合上。   他自知此时若是开口,定是十分难听的话,他怕吓到她或是伤了她的心,日后追悔莫及。   “如果你是介意我去五皇子家,那真的没有必要,我是……” 柳青看他欲言又止,便先道。   沈延哼了声:“‘介意’?我早上才告诉过你,离他远些,你倒好,一转头的功夫就到他怀里去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原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想等怒气消下去些再同她说,但一听她轻飘飘地说“介意”两个字,不知不觉就说出了那样的话。   柳青被他说得又羞又恼,小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方才五爷动作来得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但他即便看不到全貌,也总该相信她的为人,他这样说她,难不成是讽刺她举止轻佻,水性杨花?   “我就是去了他家,但那又如何,我和他光明正大,没有半点旁的心思。”   “好好好,” 沈延气得想笑,“你是没旁的心思,那他呢?”   光天化日之下,五爷又是搂她,又是要亲她的,这都不算“旁的心思”那什么算?   “他……他也没有!他是皇子,对我能有什么心思!”   柳青气得直瞪眼,他方才那样说她,她此时在气势上绝不能输。   “有什么心思……?!”   沈延的口气极是讽刺,眼前全是那时的情景。   那人的手搂着她纤俏的肩膀,将她柔软的身体贴到他的身体上,他的唇还……   他低头看向眼前的她。   一张粉嫩的小脸娇若桃李,秋瞳盈水含着点点星星的泪光,尤其是那双可爱的唇瓣,如沾了露水的花朵,娇艳诱人……   她明明就是他心尖上的女人,怎容他人觊觎。   沈延觉得一股火烧到胸口,一种酥麻之感一下子蔓延了全身。   “那我告诉你,他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   沉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占有欲。   他眼中迷乱,唯有她那两片诱人的唇瓣变得愈加清晰。   柳青还在气头上,突然觉得手腕狠狠地一痛,自己已经被沈延拉到怀里,他口中的热气已经灼到了她的脸。   “你……疼,好疼,沈君常你要做什么?”   柳青娇声里带着怒意。另一只手抵了他的胸口,可她的那点力量在他面前简直如棉花一般。   沈延觉得那诱人的唇瓣已是一触即到。   然而旖旎的迷雾中一个带着畏惧的声音一直唤他停下来。   那声音驱散了迷雾,真好似睡梦中被一阵冷风吹醒。   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汗,沈延突然清醒过来。   他赶忙松开柳青的手,才发现她娇嫩白腻的肌肤上,现出一圈红得发紫的淤痕。   “……抱歉……吓到你了。”   他看着她惊惶困惑的双眸,心里生出一阵愧疚。   他轻轻拉着她走到盆边,用手巾接了水壶里的温水给她敷了敷,又用温热的手掌帮她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腕。   他真是气昏了头了。她是他要呵护一生的人,怎能就这样罔顾她的意志,像旁人一样欺负她。若是方才真把她吓到了,或是让她恼了他厌烦了他,日后可如何是好。   柳青见他刚劲有力的手在轻柔地给她揉着手腕,抬头看向他。   她方才确实震惊,也有些害怕,原本还吵着架,他怎么就......但现在见他突然停下来,此时又是一脸落寞,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 第89章   “我本是不想去的。” 她觑着他的脸色道。   他也是为了她好, 她不该和他吵的。   沈延抬起头来嗯了声,温厚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刚刚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   他是看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揽在怀里, 所以急于求证——她的人和她的心都是属于他的。   但若就这样告诉她, 会让她发现他其实既幼稚又龌龊吧。   “我是气昏了头。” 他神色平静地喃喃道, 此事他实在不想多说。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 好像是遇到了一件让他极感挫败又无法宣泄、疏解的事。   那到底是因为五爷的所为还是因为她方才的拒绝?   其实她抗拒的并非那事本身, 只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方才又是在盛怒之下,让她觉得那事是他对她的某种惩罚。   “五皇子先前说要将我调职到顺天府,我那时并未当回事。早上他派人来找我,说他即将拿到我的调令, 我今日若是不去他府上, 过两日便要直接去顺天府见他。我想着, 他这人一向随性,我今日说不定能劝动他不要调我过去,可是最后也没劝成,还……”   沈延手上一顿,又继续帮她揉起来,只是另一只在膝上的大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   “若是这样的话, 那有件事要快点办了。” 他垂眸道, 好像这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何事要快点办?” 柳青看向他的眼睛。   “……这事我来做, ” 沈延看向她,目光淡定沉稳, “但是五皇子这个人, 你日后一定要远离……”   他便将从齐先生和父亲那里问到的简要告诉了她。   “……也就是说, ” 柳青的声音有些战栗,眸中泪光闪烁,“父亲很可能是因为发现了五皇子谋反的证据,才被灭口,那么杀害我父亲的人应当就是……”   沈延怜惜地将她两只小手紧握在手心里:“仅凭着这些,还不能断定就是五皇子,也说不定那些刺客身上的印记是有人为了陷害他刻意为之。”   他虽然憎恶五皇子,却也不想骗她。   柳青想了想:“我之前其实也查到了一些事……” 她便将她早先从洪敬那里查到的证据以及从王世文那里问到的事告诉他,“也就是说杀洪敬的人和当初指使王世文的人是有那些特征的,也不排除这二人是同一人。”   沈延听得额头上青筋跳起:“……我就知道你在南京有事瞒着我,没想到你竟一个人偷偷查了这么多。还好那人杀洪敬时,你刚巧不在,若是你在……” 他喉结微动,有些说不下去。   “我想想都后怕。你可真是……”他胸前起伏了半晌,“你要查这些事,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也知道危险,我本来想告诉你来着。可我之前试探过你,你劝我趁早不要想什么平冤的事,所以我想此事要是告诉了你,你肯定不仅不帮忙,还要挡我的路。”   柳青梗着脖子道。   “我挡你的路?” 沈延气得苦笑。   他为了她的事,已经打算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她当初居然因为怕他碍事,就百般骗他,害得他成日魂不守舍,夜不成眠的。   这傻姑娘真是该好好地教训一下。   他正好抓着她的手,便抬手要打她的手心,柳青见他动作不对,赶紧往回抽手。   却不料手上好好的,额头上狠狠挨了一记。   “……哪里舍得打你。”   沈延气得不想看她。他疼她还疼不够呢,怎会打她。   “哦……” 柳青揉揉额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这些事情危险得很,日后有任何事,都来找我,不许自己去查,知道吗?” 他皱着眉沉声道。   “……知道了。”   柳青自知先前把他骗得苦了,此时便乖巧地应着。   沈延看了看她低垂的小脸,恨自己气不起来。他那时候抓心挠肺的痛苦,这傻姑娘怕是不会明白了。   “好了,” 他觉得她手上的淤痕散去了不少,便放开她的手,“那事得抓紧做了,我现在就做。”   柳青好奇他到底说的什么事,只见他走到外间,打开自己的提梁盒,从中取出一页纸。   她凑过去一看,是一份手抄的京报。   沈延提笔蘸墨,仿照着报上的笔迹在另一张纸上写字。   柳青略略一看,便看到“太子因杀害贵妃……”几个字,惊得一捂嘴。   “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一把按住沈延的胳膊,“太子的事尚无定论,你写这样的东西,就不怕……”   沈延手下不停:“京内有许多私办的抄报行,他们与士林官绅来往密切,看到这消息后,即便不刻意散播,也会到处找人印证,那这个消息很快就可以传遍前朝。   “太子虽被禁足,但看皇上的意思,明显是想将此事按下,待有了其它契机,或是能找到合适的替罪羊,便偷偷将太子放出来。但若是此事传到前朝,z皇上便无法悄无声息地将太子放出来,而是只能将此案诉于刑部或是三法司,让衙门在一番调查之后告诉前朝的众官员,太子是无辜的。”   柳青挠了挠后脑勺:“你自然不是想帮太子……若是想帮他,根本不会写这些东西,” 她突然明白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想让太子记你的人情!你知道皇上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寄希望于新君,想让新君为家父正名?” 她声音虽轻,口气却异常激动。   “正是。”   沈延微笑着看向她。这傻姑娘对男女之事迟钝些,在旁的事情上倒是一点就通。   “我得再快些,” 他又低下头去,笔锋回转不停,“若是皇上溘然长逝,或是此事因旁的原因被压下去,我们就丧失了机会。”   “……我明白你的意思,” 柳青有些忧虑,“当今皇上是不可能承认自己错误的,新君比皇上更有可能帮我们。可是新君也可能顾忌当今皇上的颜面,不帮我们。”   “自然有这个可能,” 沈延凝眉道,“但一来,新君更愿意花力气笼络人心,他完全可以用别的由头帮刘世伯正名,二来,此事能成的机率本就万中有一,我们既然求成,只有放手一试。” 他手中不停,很快一页已经写好。   柳青默然。   这本是她们刘家的事,他为她思虑了这么多,又做了这些事,甚至之后还要在太子面前为父亲求情,无疑是把这份危险系于己身。   “……你怎么模仿这人的笔迹模仿得如此熟练,你此前已经写过了?”   柳青心下动容。她之前把他骗得那么狠,到头来他还是要管她家的事。   “昨夜已经写了一些,我再写一些,尽快散出去,” 沈延奋笔疾书,“届时我只消向上禀明你是此案中重要的查案官员,吏部便自然会知道轻重。此事查清之前,五皇子是无法将你要过去的。至于此案之后……” 他手上略一停,“天可能都要变了,五皇子当忙着自保,顾不上旁的。”   “那……我也一起写吧。” 柳青坐到他旁侧的椅子上,在自己的砚台里研墨。   “你不要写,” 沈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此事说到底还是有些风险的,我一人足矣。”   他说着,便将那份用来模仿的邸报拿到另一侧去,不给她看。   柳青研墨的手一停。她自己家的事,风险不是应该她来担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将他书案上累成山的公文抱过来一些,帮他整理归类。   这边她认真理了大半晌,突然觉得沈延那边有一会功夫没动静了。她侧头一看,他竟然枕着一只胳膊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狼毫笔。纸上的字迹一开始还算清楚,到后来已经有些浮乱。   想来他方才是困极了才终于停了笔。   柳青轻轻放下手里的公文,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   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方才他说昨夜写了一些,怕不是写到深夜?模仿旁人的笔迹岂是易事,他昨夜不知写了多少,才有了今日的速度。   那他又何必一大早来找她,难道就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他多睡一会不好么。   她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他这样枕着胳膊怕也不舒服,若是能找个东西给他垫一垫就好了。   她往四下看了看,也没什么软些的东西。罢了,怕是动他动得厉害了,又会将他吵醒,他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还是让他就这么歇着吧。   她本打算转身回去继续整理,却突然停了脚步。   他对她真的很好,她平日里不好对他说那些肉麻的话,但也许可以趁此时陪他一会。   她便把手肘支在书案上,托着粉腮,仔细端详他的脸。   真是好俊的一张面孔。   还不只是俊,是水墨勾勒的清雅、山峰峻峭的男子气概。   只是他即便已经睡着了,眉头也还是蹙着。两条剑眉聚到一处,眉骨陡峭,好像连成了一座小山似的。   她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若是他的两条眉毛真连到了一起,得是什么样?   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笔墨汁未干,倒正好可以用。现在槅扇的门插着,她用完之后,可以很快地看一眼,便马上给他擦干净,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便小心地从他手里抽出那笔,轻轻将他双眉一连——   真好象阎罗生了张俊俏的脸。   她捂着嘴嗤嗤地笑起来,怕吵醒他,便只好蹲下身子,把脸埋到膝上笑,直笑得微微颤起来。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又赶紧凑上去用指头拨开他的眉心,给他轻轻地一点点擦干净。   他似乎是被擦得痒了,突然动了动。   柳青吓得一收手,却发现她把一点点墨黑蹭到了他的唇边。   她赶紧用帕子把指头擦净,再小心地去擦他唇边的墨迹。   他的唇线坚毅,有着明晰的起伏,她的指尖捋着他的唇线划过,想起方才这双唇压过来的样子,突然有些好奇。   若是他真的触上来,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前日也好,今日也好,他好像总有种冲动,很想吻她的唇。   她因办案见过听过不少事,好像男女之间若是思恋爱慕,便总要如此的。   但是她方才不愿,他竟还是忍住了。   她作为女子,尚有些好奇,他身为男人在中途忍住这种事,大概很不容易。   柳青觉得心里有一处泛起暖融融的柔波,在四处冲撞、飘荡,带她悠悠忽忽地越过一道屏障。   或许她可以换个方法体会一下,也算是对这个傻瓜说声谢谢。   他的一侧脸颊在上,皮肤光洁干净。   她俯下身去,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小小的一口,赶忙站起身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太快,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狂跳得厉害。   她抚了抚自己的前胸,告诉自己他已经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用如此羞臊。   这招很管用,她的心很快平复下来。   可是方才的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为何如此渴望呢?   她刚要转身回去,又一想,也许双唇相触的感觉会不一样。   她有些为难,想来想去,她探出两只手指压了压自己的唇,又俯身到他面前,去压他的唇。   他的唇温润、柔软,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触到了,感觉应该不太差。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唇齿微开,将她那几个小葡萄一样的指尖送到唇间,每一颗都用力地吸了一口。   柳青从未经过这种事,被他吸得从脖子根红到了脑瓜顶。   “你……你知不知羞?” 她突然想到是她先亲的他,脸更是烧起来,“……你何时醒的?”   沈延这才缓缓睁开眼,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笑得肩膀都抖着。   他攥着她的几颗小指头不肯松手,又送到嘴边狠狠香了一口才放开。   “你这只小兔子,竟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了?你可知我可是条大饿狼,一没留神就把你吃了。” 第90章   他才醒过来, 倚靠着书案显得有些慵懒,浓郁的眸光凝在她的身上。   这样子与他平日里的庄肃冷峻全然不同。   柳青原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见他这副神态,才有些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他从来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这样的一面她从未见过, 所以她羞恼之余还有些不适应。   “沈君常, ”她已经绯红着脸逃到两步之外, 目光闪烁, “你......你听听你说的, 这是读书人能说的话吗?”   “你叫我什么?”沈延单手托腮看着她,眼神温柔。   “......啊?”柳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记得你从前都是叫我君常哥哥的。”   他本就深沉的嗓音里混着些鼻音,极是撩人心弦。   “我......那都是小时候了。我现在不叫你名字叫什么?”   他这个问题真是莫名其妙。   沈延认真想了想:“叫我君常,或者君常哥哥也凑合, 你选一个。”   “君......”   柳青在口里试着念了一下, 觉得实在叫不出口。   这倒不算什么。她更受不了的是他老盯着她看, 看得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你别看我了......挺讨厌的。”她对他一扬下巴。   “看看怎么了?”沈延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柳青气他装傻:“不怎么,反正不许看。你要是再看......我可就去戳你眼睛了。”   她小手一拍书案,想显得凶一些。   然而她瞧着张牙舞爪的,一张粉捏的小脸上却漾着海棠春色,清灵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怯意。   沈延忍不住又笑起来,眼中淌着柔情。   谁能知道, 小兔子凶起来竟然这么可爱。   柳青发觉她对他耍了一通厉害之后, 他眼里那种让她害臊的东西居然一点不减, 还愈加浓郁起来。   他脸皮这么厚,那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干脆把堆在菱格架上的公文也全都抱过来, 摞到她书案上靠近他的那一侧, 让他再怎么看都看不到她。   沈延眼看着她的书案上渐渐垒起半堵墙一样高的公文堆, 她的小手在上头露出来,将又一本公文加上去。   “你当心些,公文砸下来也挺疼的。”他苦笑道。   墙那边的人根本不理他。   他叹了口气。小兔子什么时候才能领回家养呢?   让人分心的盎然春色被挡到了墙外,他再提起笔来便专心多了,速度也愈加快了起来。   没一会的功夫他便写出了一沓。   他将这沓纸理好,塞进他的提梁盒里,拎起来就要走。   柳青听见动静,自那半堵墙后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你去哪?......总不是要你自己发吧?”   她估计他是得将这些东西散到各抄报房,但不知他打算怎么散出去。   “自然不是,”沈延看她终于理他了,回头一笑,“不过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   “哦......那你当心些。”   若是被人发现他做这种事,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沈延含笑点头,走到槅扇边上将门闩取下。   “......等等。”柳青突然叫道。   方才她没仔细看,此时才发现沈延一侧的眉头比另一侧长。   莫不是方才的墨迹没擦干净?   她想起她方才擦到一半他动了动,之后她就光顾着擦他唇边的那点污迹,没仔细检查他的眉头。   沈延脚步一停,柳青已经跑到他面前,把他往屋里拉回来些。   “......你额头上出了好多汗。”   她说着就掏出帕子往他眉头上蹭。   她这样主动实在让沈延惊讶,他一抬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   他本想说怎么对他这么好,却突然发现她白丝的帕子上沾了一小块一小块的黛色,还散着淡淡的墨香。   他松开她的手腕,自己去眉间抹了抹,手一拿下来,指腹上也是一抹黛色。   柳青见不好,已经转身要走。   他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回来。   “我竟不知道,你还长本事了?”他睥睨着她,神色不明。   “......不小心蹭上去的,你别那么小气嘛。”柳青被他握着胳膊,脱不了身,只好仰头觑着他的脸色,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   沈延鼻子里哼了声:“你自己信吗?......你说吧,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自己都擦干净了。”她口气轻松。   “不行,万一我方才走出去了,本侍郎的官仪何在?……你得补偿我。”   “......那怎么个补偿法?”柳青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延朝她低下头去,指了指一侧的脸颊。   “那边有了,这边还没有呢。”   没有什么?柳青一怔,看他指的这个位置,想起方才的事。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得扭头就要走。   沈延一把将她捉回来,又把脸往她面前递了递,眼神里透着执着。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柳青眼下飞着两朵红云。   沈延嘴上笑着,只管让她说,弯下身子将脸凑到她面前。   脸皮不厚怎么能得着香吻。   柳青只好往他脸上啵地轻啄了一口。   沈延感觉到脸颊上那略带湿热的软糯的一触,眼中的笑意融融漫散,容颜清俊好像霞光笼罩的山岚。   “语清......”他柔声唤着她,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嗯。”柳青长睫轻颤,抬眼帘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去。   叫她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我走了。”   话虽如此,他手却还没松开。   “......”   柳青点了点头。   他这人现在怎这么绵……   “大人。”   槅扇被人邦邦地敲响,上面映出书吏的人影。   值房里的二人瞬间一滞。   柳青赶紧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而此时书吏已经将槅扇推开一条缝。   沈延交代的规矩是,若是门闩不上,敲门后便可以进,书吏还以为沈大人在专心批阅卷宗,无暇应他,可槅扇一开,却见沈大人和柳大人两个人正面对面地站着。   须臾间,他看见柳大人低着头,脸蛋红彤彤的,好似个熟苹果,而沈大人正垂眸注视着柳大人,脸上挂着罕见的温软的笑容。   柳大人见了门缝里的他,扭头就走回自己的书案后面去。沈大人的目光一路随着柳大人到了那书案后,停顿了片刻,才收回来看向他。   “有事到外面说吧,我正要出去。”   书吏应诺,他忽然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方才这值房里似是涌动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怎么觉着他来得不是时候。   ……   日头偏斜。   知了扒着树皮,玩了命地叫。   小时雍坊里,朱洺听得正心烦。   应该说是时而期待,时而心烦。   期待的是,他很快就可以将柳青弄到身边来,心烦的是,与可心的女人相伴,恐怕好景也不会长。父皇不知何日便会撒手人寰,他虽做了准备,可是谁能预料未来究竟如何。   他叉腰站在廊下,看着下人打知了,却见他的随从程四一脸忧色地向他走过来。   “爷。”程四向他行礼。   他走路无声,气息沉稳绵长,是练过硬功夫的人。朱洺出门或是办事,一般都会带上他。只是前几日,朱洺有些重要的事交给他做,所以他今日是刚回来。   “那人的家人安抚好了?”朱洺问。   “安抚好了,那小子是个光棍,家里就一个老娘。小的跟他娘说,他儿子因为抓越狱的犯人,被犯人一刀捅死了,又给了她一百两银票,够她花两辈子的了。   “说起来,那小子倒是个胆子大的,他说在刑部大牢里见惯了人家用刑,所以杀王世文的时候,一点都不怕,杀人之后他就说家里有事,告个假就溜了。刑部的人去他家里找,找不到人,他又没什么朋友,也不好打听。要不是他来找小的要余下的钱,小的都未必找得到他。不过现在人已死,爷您可以放心了。”   朱洺一边听他说,一边百无聊赖地把一只逃到他面前的知了踢走。   哪来的什么放心,他现在夜里还能睡着觉,也不过是麻木了而已。   “……那个吴贵妃的事查得如何?”他又问道。   “小的跟相熟的内官打听了,那个说看见吴贵妃和太子进乐志斋的宫女是杨贤妃宫里的,听说是杨贤妃进宫时带进来的,应该是身边得用的人。”   “杨贤妃……”朱洺略一琢磨,“是个乖觉的,平日里不多说不少道,有事了就往一边躲,什么都不掺和……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我母后手里?”   “爷明鉴,小的让道上的人打听过了,杨贤妃的哥哥前一阵在杨柳胡同的怡春院里喝花酒,和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人,这事被皇后娘娘按下了。”   朱洺点点头:“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即便让人知道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之前问过母亲宫里的女史,吴贵妃出事那时辰,母亲正在乾清宫探望父亲,乾清宫里父亲身边的内官也确认了这事。   现在看来,母后最多也只是找了个莫须有的证人,吴贵妃的死应当与她无关。   他稍稍舒了口气,对程四道:“行了,你下去吧。”   程四却有些犹豫:“爷……还有一件事,小的不得不说。”   “行,你说吧。”朱洺背着手道。   “……小的知道这事轮不到小的多嘴,”程四似是在斟酌怎么说才好,“可是小的听说爷您想把那位柳大人调到顺天府去。”   “是啊,怎么了?”朱洺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的觉得那位柳大人有些不对劲。” 第91章   “怎么个不对劲法?上次你不是已经查过她了。”朱洺背手睨着他。   程四见五爷肯听他说, 面上一喜。   “上回小人查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卷宗,可是爷您听了以后,说柳大人应是冒名顶替的,那小的上回查的那些便不一定作数。”   朱洺略一回想, 他上次确实是浅尝辄止, 因为实在不觉得柳青能和刘家有什么要紧的联系, 所以没让人往深处查。   程四接着道:“刑部那小子说王世文肯定是重要犯人, 让小的多给钱。小的问他凭什么这么说。那小子说, 自打王世文一进衙门, 他就盯着他了。他发现柳大人在大堂上审完王世文,又把人叫到后堂单独问话。   “爷您想,柳大人若是问公主的案子,肯定巴不得有人给她做个见证。把人叫到后堂, 那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要问。   “单这一件倒还不算什么。可爷您还记得吧, 柳大人在南京的时候专门求应天府的王大人帮她找洪敬。您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个知道内情的人,柳大人都极在意。   “而且小的后来听骆大人说,当时柳大人为了求王大人帮她找人,喝了好多酒,人都快不行了。您说这柳大人要跟洪敬是一般的关系,能这么豁得出去?”   朱洺被他说得心下一动, 除了这些以外, 他记得柳青那时给了王友能一张洪敬的画像。   洪敬又没有前科, 官府都未必有他的画像。能把他画得惟妙惟肖,定是极为熟悉的人。据程四所查, 洪敬在京师除了一个女儿外, 没亲人。那与他十分熟悉还知道他去了南京的人, 可能真是刘家的人。   他当初也不是没过这些,只是据他了解,刘家只有女儿,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儿家能活着从那么远的地方逃回来,逃回来后还不想过安生日子,偏要假装男人,到衙门来做这种查案子的官。毕竟她图什么呢?总不会指望刑部能查当年的案子吧。   “爷记得刘家只有女眷,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   朱洺有些不悦,他明明觉得不大可能,可程四一说起这些事,他还是忍不住生了疑心,而他疑心的人又偏偏是她,疑心也就成了烦心。   “正是。小的原也不明白,后来爷您说柳大人是女人,小的便起了疑,所以没等爷吩咐,就查访到了当年押送那批犯人的一个差役。那差役说,当年刘家有个年轻的女眷在半路上逃了,他们在当地报了官,可是一直没捉到人。那女人算算年纪如今应该有二十出头了,那岂不就和柳大人......”   他发现五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话还没说完,五爷已经居高临下一脚蹬到他肩膀上。   亏着他有功夫在身,没有摔倒,只是肩膀上留了个大脚印子。   然而院子里其它的下人一听见动静都吓了一跳,五爷这是发了多大的脾气,连平日最倚重的程爷都挨了一脚。   “爷......?”   程四根本顾不上旁边有没有人看着,扑通就跪到地上,又害怕又疑惑。   他本以为五爷会赞同他的话,夸他做得好。就算不夸他,又何至于对他发脾气。   朱洺看着伏在地上的程四,还是觉得不解气,两步走上去又给了他一脚。   “程四,爷就问你一句,”他蹲到程四面前,“你到底是谁家的狗,是听爷的还是听我母后的?”   “爷......”程四挺精壮的一个人,一听朱洺提起皇后,震惊之余吓得脸发白,“爷,小的自是听您的呀。”   朱洺仍旧蹲在他面前,眸中冷意尤甚。   “你当爷是蠢的么?你原本就是母后派到爷身边来的,爷早就知道。但爷念着你忠心、能做事,又想着母后也是为了爷好,派个人到爷身边护着才放心,就一直装聋作哑。没想到,你蹬鼻子上脸,都开始背着爷擅自做主了!”   朱洺声色俱厉,院子里居然起了回声。   家里的下人觉出不对,有几个已经悄然躲到别处去了。   程四从未见过五爷如此对他,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爷......既然爷您都知道了,容小的说一句。娘娘也是为了爷好,爷您总和那柳大人在一起,如今又要将她放到身边来。娘娘不放心,才命小的好好查查,这才查出了这些事。虽说这案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眼下正是要紧的关头,一点小事也能坏了大事。那个柳大人爷您可千万......”   “你算个什么东西,爷的事何时轮到你管了?”   朱洺气得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烦恼过。   他并不笨,这些蛛丝马迹拼凑起来,若说柳青与刘家毫无关系,那才奇怪。   早在今日之前,他就知道柳青的身份或许是个隐患,所以浅浅地查过她。只是她案底干净,看上去柔弱无害,他又难得有个上心的女人,便不想探究那些莫须有的事。可偏偏有人要把这些破事揭开了往他眼前塞,让他不看都不行。   他越想越气,招手叫了躲到一边的两个小厮过来。   “去,赏他五十板子,往狠了打。”他一指跪在台阶下的程四。   程四跪着不敢吭声,两个小厮白着脸应了,赶紧去搬条凳、取板子。   朱洺刚走回屋里,犹豫了片刻又走回来将那两个小厮叫住。   “罢了,二十板子吧,打完了赶出去。”   万一把人打废了打死了,伤了母亲的面子。   程四原还准备老实地受着,一听说要被赶出去,大惊失色,膝盖当作了脚,一路爬上台阶握住朱洺的小腿。   “五爷,就五十板子吧,求您别赶小的走,小的自小就跟着您,您要是赶小的出去,小的都不知道该去哪......”   “爷让人给你支些银子,你日后爱做什么做什么。”朱洺连个眼锋也不给他,抬腿就要走。   “爷——”程四死死抱住他的腿,边哭边嚎,“眼下正是您和娘娘要用人的时候,小的即便是条狗,也能祝您一臂之力啊。您就念在小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小的留下吧!”   他一说这话,朱洺更是恨得不行。   “祝爷一臂之力,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又气又笑又难过,脸上的皮肉都抽搐起来,“你确实没什么功劳。当初要不是你照着母后的意思一直怂恿爷,爷怎么会......”   他想说若不是被程四怂恿,他也不会做错事,以至于如今覆水难收,陷入这样的境地。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明白的。旁人再怎么怂恿,做决定的终究是他。而且若是让他重来一遍,他恐怕仍旧是同样的选择。因为若非如此,他可能都活不到今日。   就是因为想得明白,他才难受,而且今日这种难受,甚于以往任何时候。以往还只是愧疚,如今却是百爪挠心的苦楚。   他扶着柱子坐到廊下,身上觉得疲惫,胸中却有一口气顶到嗓子眼,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去。   程四见他似乎是平静了些,赶紧跪过去:“爷,事已至此,那个柳大人的事咱们还是要尽早解决,咱总不能在这个当口被人咬一口。”   “滚。”   朱洺闭上眼不想看他,眼眶像染了血似的红。   ......   本朝的京师有三十六坊、一千七百多条街巷胡同。   在这些街巷胡同里私办的抄报房有几十家。   沈延写的所谓京报散到这几十家抄报房后,才不到半日的光景,京师士林就炸开了锅。   这些抄报行雇佣穷困的读书人抄朝廷的邸报,而这些邸报的底板大多来自于官府衙门,又或是从官员手中购得。   所以,抄报行的人一见了太子杀贵妃这样的消息,要么立即去找官府里的熟人探问真假,要么就是私下和熟人议论,熟人再去找熟人的熟人议论。   越不堪的消息传得越快,一眨眼,连正在内阁值班的孙大人都听说了。   孙大人急忙忙地派人把沈延叫过来,告诉他弹劾太子或询问此事的折子说不定明日就会像雪片似的飞到内阁里。折子一多,皇上就得让人查,那么很有可能是交给刑部查,又或是刑部主查、三司会审。   孙大人交代他,此事不仅涉及储君,还涉及边境守将的亲妹妹,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果然第二日还不到中午,沈延就被皇上召进了宫。   这几日,皇上每日也就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见沈延的时候,勉强由内官扶着在龙榻上坐起来。他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可头脑还很清醒。   “……沈爱卿是个聪明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你自然懂。朕希望你尽快结案,也好让朕对百姓有个交代。”   沈延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出了乾清宫,由宫人引到清宁宫见太子。   太子原本就有不足之症,被禁足数日,命途未卜,比从前又消瘦了不少。然而他目光炯炯,礼仪行止的气度丝毫不损,与沈延探问皇上的态度时也并未显得急躁或是过于忧虑。   沈延扫了一眼书房里的摆设,见画案上的山水画到一半,临窗的炕桌上扣着一本前朝人的诗集。   旁的不说,太子倒是极为沉得住气。但凡稍慌乱些,恐怕也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太子听沈延说明来意后便赐了坐,又将当日所见告诉了他。   这案子听上去倒是简单,太子称他那日只是碰巧去了御花园的乐至斋,并不知道吴贵妃已经在里面,而且他见到吴贵妃的时候她人已经断了气。他怕被人看到会令他百口莫辩,才会即刻离开乐志斋,等着旁人去发现吴贵妃的尸身。   沈延默默记下,正要提问的时候,太子却又开口,带着和煦的笑。   “小沈大人,令尊沈先生一向可好?”   “多谢殿下关心,”沈延微微欠身,“家父身体还算硬朗,让下官代为问候殿下安好。”   父亲早已辞官,太子如今尚肯称呼一声先生,算是极为客气了。   “那就好,”太子亲切地笑笑,“沈先生待本宫有教导解惑之恩,本宫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家父只是尽分内职责,必不敢居功。”沈延赶忙欠身行礼。   “小沈大人不必拘礼,”太子笑道,“本宫早听说小沈大人是朝廷难得的青年才俊,为家父分忧不少,再加之本宫与令尊本就亲厚,所以本宫一直想与小沈大人多亲多近。”   沈延在袖中握了握拳,太子身陷囹圄,他又处在决定此案走向的关键位置上,太子想拉拢他倒也自然。他那些京报算是没有白写。   “殿下抬爱,下官惶恐,”沈延本就是虚坐着,此时干脆起身,“不过下官确有一事萦绕心头。殿下见识远非下官能及,下官想就此事向殿下请教。”   “哦?”太子不觉间往前挪了挪,似是也很高兴他这样说,“小沈大人请但讲无妨。”   “不瞒殿下,下官曾有一门姻亲,对方乃是曾经的刑部尚书刘大人之女,只可惜……”沈延便将刘家一案的大致情况简要说了一下。   太子面上含笑,静静地听着,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几颗手指却越抠越紧。 第92章   “……是以, ” 沈延察言观色,觉得太子的神情透出些隐隐的不自然,“下官在想,刘大人一贯断案清明, 不像是会徇私枉法之人。若此案果真有隐情, 下官倒是十分期盼有一日刘大人能重获清白。”   按理, 他不该称刘大人, 而应该称逆犯刘闻远, 不过他不想那样称呼语清的父亲。反正他的立场已经亮出, 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太子听罢点点头,沈延虽说得小心,但他想为刘家平冤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小沈大人说的是当年腾骧卫指挥使钟瑞谋反的事吧?那事本宫也是印象深刻。父皇当时虽然毫发未损,却委实受了惊吓……” 太子顿了顿, 眸光一闪, “说起来那事来得极凑巧。”   他不提刘家, 说到此处还特意停下来喝茶,沈延觉得他也有消息要透露给他。   “……还请殿下明示,是如何凑巧?”   “就在那之前的四五日,父皇在寿宴上令钦天监的紫霄仙师为他观天象卜祸福。紫霄仙师那时说了许多高深的话,不过其中一条是说几颗凶祸星日渐聚凑,已经到了紫微宫附近, 好在紫微宫近旁还有一颗天喜星游走。所谓, 一喜解三煞, 只要留住这颗天喜小星,便可为父皇化解血光之灾。   父皇便问紫霄仙师这颗天喜小星如何留住, 仙师算了许久, 说这颗小星对应地上生于六月末之人, 只要将父皇身边这样的人留在京里,便相当于留住了那颗小星。”   太子又停下来饮茶。沈延知道这是在等他问了。   “下官猜想,宫中生于六月末之人应该有许多,不知与圣上最为亲近的是……”   “必是我五弟——其实该称周王,毕竟他五年前就已经有了封号,” 太子面色静如湖水。   沈延一怔,即刻明白太子是有意引导他。   “……下官记起来了,当时有不少人上折子催五殿下就藩。而且那仙师才说了那样的话,圣上便在行宫遇刺,看上去确是有些凑巧,很容易让人将五殿下与那天象关联起来。” 他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太子点点头:“正是。有些话,作为兄长,原是不该说的。不过小沈大人既然好奇当年的事,本宫也没有瞒着的理由。其实当年刘大人离世前,曾让人传信给本宫,说想与本宫见面,有些关于五弟的事要告诉本宫。本宫都已答应,可刘大人却突然撒手人寰……实在是令人叹惋。”太子拍了拍一旁的小几,看上去极是哀痛。   “原来如此。”   沈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变幻。   太子应当是暗示他,从那道士的占卜到五年前的那桩谋逆案,就是五皇子自编自演的一出戏,而刘世伯是因为发现那场行刺与五皇子有关,才被灭了口。   不过这其中必有杜撰的成分。按父亲所说,当年行宫一案,诸位皇子都脱不了嫌疑。照刘世伯一贯的做派,在确定五皇子便是幕后主使之前,不会对太子透露任何消息。所以刘世伯要见太子的事不可信,旁的那些事倒是很容易询证,太子应当不会说谎。   沈延离开清宁宫之后,又去了吴贵妃生前居住的永宁宫,了解吴贵妃死前那些日子的身体状况、饮食起居的习惯等等。   此外,吴贵妃的尸身已经入殓,沈延有皇上的口谕才得以查看。他并非验看尸体的行家,便只有仔细记录,带回衙门。   衙门里,柳青拿到了沈延的记录之后,一边看尸身体貌,一边听他说。   “……发现吴贵妃死后,皇后立即带人去乐志斋查看。当时吴贵妃面前摆着一盏茶、一小碟点心。皇后命人用银针试毒,发现那茶里无毒,点心却有毒,因此怀疑那点心是想要害她的人拿给她吃的。   “当时正巧有个小宫女奉命去那附近的假山上布置茶点,她说除了吴贵妃之外,就只见过太子一人进出。所以这下毒的嫌疑就落到了太子头上。” 沈延背着手,停在她面前。   柳青笑了笑:“用银针试毒不一定准,银针变黑,也不一定就是有毒。”   沈延看向她:“也就是说吴贵妃未必是中毒而死?”   “……只能说她不一定是因那点心而死,” 柳青若有所思,“尸身完好,没有明显外伤和勒痕,七窍也未出血……她最近服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比如,草药、丹药之类的?”   “宫婢说她近日服过一种丹药,是她姐姐来看她的时候带过来的,说能让面色红润。她服用后,确实有效,便又多服了几日……那丹药和点心都暂时收到刑部来了。”   柳青托着粉润的腮:“嗯……听着更像了,我觉得她可能是中了旁的毒,不过这只是猜测,我还得查查医典,印证一下。”   沈延觉得她认真得可爱,俯下身来笑吟吟地瞧她。   “我家小姑娘倒是跟齐先生学了不少东西。”   “……谁是你家小姑娘。”   柳青把脸扭过去不理他。   她记得这人从前不这样,现在脸皮怎这么厚了。   “好好,不说了。”   沈延笑着赔罪,上次被她在面前筑起一道墙,他吃一堑长一智了。   “说正经的,这次见太子,他虽未有明确的表示,但我觉得为刘世伯平冤的事有希望……”   他便将他与太子的谈话转述给她听。   柳青听罢默然许久:“太子此人,似是比五皇子更有些城府。”   “的确,” 沈延道,“我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却也掺了假,当年的真相暂时还判断不出来。不过他的意思应当是,他与我立场一致,甚至希望我与他同仇敌忾,对付五皇子。太子虽有城府,但此时身处危局,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们二人都是皇上的嫡子,天生就是对头,”柳青神色凝重,“但我不想对付谁,我只想帮父亲洗脱冤屈,想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延握了握她的手,“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但我们只做我们的事,相机而动。”   二人话还没说完,沈延的书吏便来敲门,说孙大人请他去内阁。   “孙大人大概是要问问吴贵妃的案子,” 沈延松开柳青的手,“我很快回来,然后咱们去德丰楼吃烧鹅、芙蓉肉、鳝丝面……” 他眸中星光跳跃,颇有些欢快。   “……为何?” 柳青好奇地看向他,“今日莫不是什么节日?”   “好好想想。” 沈延苦笑。   “唉,不想了,想不出……” 柳青伸了个懒腰,她满脑子都是太子说的那些话,没心思猜谜。   沈延听她这么说,脚下一滞,将门轻轻带上。   “……等我回来。”   柳青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她看了看墙上挂的皇历。   六月二十九……   想起来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往年她可都是记着的,还会差人送她做的小食给他。只是后来她以为他负了她,便刻意淡忘了这个日子。   她往椅背上一靠,撇了撇嘴。   五年了,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个人无牵无挂,现在居然又有一个待她格外好,但也需要她牵挂的人了。   夕阳的余晖暖红。   衙门里大部分人早就回了家。   尚书值房里,柳青一边等沈延,一边看自己手头的卷宗。   “夫人这边请。” 院子里是钱伯的声音。   他作为司务,一般会晚走一会,检查各处值房是否上了锁、关了窗什么的。   “有劳钱先生了。” 一个妇人客气地笑道,听声音此人稍有些年纪了。   柳青觉得这声音熟悉,又想到她们是朝这里来的,一下子意识到,此人应当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她现在对徐氏稍有些怵头。   徐氏从前待她很好,她年幼的时候徐氏把她当自家的闺女一样,只是时隔多年,上次见面的时候,她总觉得徐氏看她的眼神有些锐利。   不过于徐氏而言,她如今和过去完全是两个人。从前她是刘语清,沈家未来的儿媳妇,如今她却是沈延的下属,若和沈延太过亲近,的确会引人疑虑。   她主动起身去将槅扇打开。   门外走过来好几个人,除了徐氏和钱司务外还有沈延的小厮山茗和一个妙龄的姑娘。   徐氏一看见开门的是她,那神色真很好像是求签得了个下下签。   “……这位是柳主事吧。”   她的眼神透着些绝望,就像盼着柳青说她不是似的。   “见过夫人,正是晚辈,” 柳青行礼,“大人有事去了内阁,过一会就回来。”   “……是这样啊,” 徐氏的面皮显出些僵硬,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那柳主事是……在此办公?”   “只是暂时,大人这里要个人帮忙,过两日,晚辈便回前头去。” 柳青也很着急解释清楚。   “哦……” 徐氏似是暗暗吁出一口气,“今日是犬子的生辰,我们以为他又要拖晚,便先给他送碗长寿面来,” 她回手指了指那妙龄的姑娘,“这丫头做的面好吃,犬子最喜欢。” 她边说边瞟着柳青的脸色。   “原来如此,晚辈不知今日是大人生辰,还未及恭贺大人。”   柳青憨憨地笑笑,随意看了眼徐氏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穿了身樱粉色纻丝小衫配八幅的马面裙,头上梳了左右两个平髻,插着珠花。她跟着徐氏进出,应当是个丫鬟,但瞧着又比一般丫鬟体面不少。   柳青的目光在她脸上稍留了片刻。   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水漾的杏眼、挺翘的鼻子……瞧着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夫人请里面坐,晚辈还有些事,少陪了。”   柳青也没空多想,她觉出徐氏如今不大喜欢她,若是坐在一起还要勉强聊天,那她还不如去前院自在。   徐氏还礼,也并不多说。   柳青刚回到前院就见齐家的下人正站在进门的地方和门房说话,看上去一脸焦虑,她赶紧跑过去问是什么事。   那下人见了她忙道:“少爷让小的来告诉您,方才小七带着珠珠在街上逛,结果那孩子突然甩开小七跑了,街上人多,小七没追上,现在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少爷正带着人分头在那附近找,还没找着。”   柳青一听这,再也顾不上旁的,赶紧随那下人一起出了衙门回去找人。她原还想带上几个差役一起找,可惜时候已晚,除了几个看守衙门和大牢的差役还在,其余人早就回家了。   她走之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沈延便回来了。   他进了值房,见柳青不在,徐氏却坐在一旁,身边还站着一个生脸的丫鬟和他的小厮山茗。   “母亲,您怎么来了?语……柳青呢?”   徐氏沉着脸哼了声:“一回来就找那个后生……你说说你,怎么能让一个下属和你一处办公?”   沈延苦笑:“情况特殊而已。” 当时是为了逼语清承认,后来却是舍不得放她走了。   徐氏心里没好气。有什么特殊的,不就那点事么,她一个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   她一指身后的丫鬟:“本来这丫头给你做了长寿面,我们专程送来给你吃。结果你不在,他倒坐在这了。”   沈延略一打量那丫鬟,突然觉得不对劲。   “母亲,她怎么……” 他一指那丫鬟。   上次母亲就找了个和语清有些相像的姑娘送到他面前,被他给轰出去了,怎么今日又来一个?   徐氏看儿子瞪大了眼睛,还以为他喜欢,便得意地笑笑:“这丫头不错,做菜也好吃,要不是这面已经泡软了,你现在就可以吃了。”   沈延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并不说什么面的事:“……您来的时候柳青还在?”   “在啊,不过没说两句就走了。”   那么,那个丫头她一定也看到了,也不知她会怎么想。沈延额上的青筋已经凸了出来。   “母亲,” 他眉头蹙得紧,“儿子屋里不用丫头,这丫头您明日就退回去吧。”   “……那我若是不退呢?” 徐氏也有些烦躁了,她可是照着他喜欢的样子挑的,他怎么还看不上,非得喜欢男人么。   不过她说这话,心里是有些发虚的。儿子虽然孝顺,但他不情愿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勉强不来的。   “……那儿子日后便只有宿在衙门里了。”   沈延说罢向徐氏一礼,大步跨出门,往前院去了。   徐氏毕竟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心里有气又不能喊叫,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把这口气压下来。   沈延步子急促,在前院找了一圈,各处都没有柳青的影子。   他突然生出一种久不曾有的急躁。 第93章 (含一定比例防盗)   原本说好了她等他回来, 结果她见了那个丫鬟之后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天色渐渐暗了。   黄华坊里,各家门廊下的灯笼早已亮起。   齐家门外,齐凤山刚从车上下来, 一敲门, 里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帮他开门。   “老——老爷, 回来了。”   “哎呦, ”齐凤山叹了口气, “你这个结巴还得接着治, 我让你练的那些你练了吗?”   “练——练了。”   “嗯,总归是比之前好些。”   齐凤山捋了捋长须,想着是不是把针灸也得用上。   巷尾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骑马的人好像赶着去救火似的。   齐凤山有种感觉, 那人是来找他的。   他抬头一看, 那人一身石青色箭袖直裰, 革带束腰,一张冷白玉的脸上剑眉微蹙,清俊之余颇有些少年老成。   齐凤山呵呵地笑起来:“君常啊,你最近倒是常来。”   沈延从马上跳下来,迅速行了个礼:“叨扰先生了,您方才可曾见过语......柳青?”   他不知齐家的下人对语清的事知道多少, 安全起见, 只唤她柳青。   “老夫也才刚回来, ”齐凤山摇摇头,转头问那小厮, “见过柳少爷没?”   小厮忙点头:“柳——少爷回——来过, 不, 不过没——没进来,就让——小,小的把——乌——纱帽拿——进去,人就走——走了。”   “往哪走了?”   沈延已经翻身上马,他见这小厮说话费劲,心里都快急出了火。   若是今晚不能跟她解释清楚,过了一夜,都不知她还愿不愿意跟他说话。   “往——正——正阳门外大——大街。”   从五牌楼经过正阳门,一直到大明门前,店铺林立,算是全京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她难不成是心情不好,去逛街散心了?又或是怕他再追到家里来,所以躲出去了?   “有没有说去哪家铺子、馆子?”沈延耐着性子再问。   那小厮手比嘴快,直摆手:“没——没说。”   沈延等不及他讲完,已经在马上向齐凤山行礼告辞,催马朝正阳门的方向去了。   齐凤山见他走了,细问那小厮:“她怎会突然往那去?”   “珠——珠珠和小——小七,她们......”   齐凤山等得腿都乏了,指了指门:“走走,进去再说。”   正阳门外,各间铺子鳞次栉比,接旌连幡。   街上车马络绎,行人不绝,熙攘而喧嚣。   沈延虽是骑在马上,视线却还是总被遮挡。在这种地方找个人,实在不易。   其实若要对她解释什么,明日也可以,只是他一想到她或许会如何想他、怨他,如何伤心难过,便觉得他得立即将此事说清楚,若让他什么都不做、干耗到明日早上,那实在是更加煎熬。   好在柳青走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换官服,或许不太难找。他找了家三层的酒楼走上去,站在顶层往街上望。   依本朝律令,百姓的衣着不可与官袍同色,凭颜色分辨身影,倒不太难。   他扶着栏杆望了一会,竟真的发现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人正沿着这条街朝着三官庙的方向走。仔细分辨,此人身量纤细,头上似是只戴了网巾,越看越像她。   他赶忙跑下楼,骑马朝那个方向追过去。   街上人流疏疏密密,他虽有马,却也走不了多快,一开始他还能追得近些,可后来就渐渐地越落越远。   那身影一会被旌幡掩住,一会又被缓缓经过的马车遮挡,人潮如浪涌,他溯流而上,总觉得能离她近些,却总又被挡回来。他高声唤她,声音却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他年幼的时候读到“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还觉得是那些人无病呻吟,一点点小事便要感慨。如今才终于明白,之所以“道阻且长”,皆是因心里惦念着伊人而已。   他只能紧紧地盯着那一点点青色的背影,分毫不敢落下。   然而到底,那身影还是不见了。接连三辆马车经过,他便再也寻不到她。   他心里失落,坐在马上往她方才去的方向寻了半晌。这条路能望得挺远,那人群里并没有青色的身影。   而她方才消失的地方,正是三官庙。   她莫不是进了庙里?   此时天色渐晚,庙里的香客并不多,他走进去前殿后殿地找了找,并未见到她。   或许他根本就是看错了。   他脚步沉滞,从后殿慢慢地走出来后,换了一侧的游廊往回走。庭院里安静,除了他以外,廊下只有一人在缓缓地前行。   灯火昏暗柔和,那人穿了身青色盘领官袍,身影窈窕。   沈延加快脚步靠近了些,才见她肩膀单薄、脖颈纤长,头上只戴了网巾。她手里还攥着帕子,一边走一边在脸上拭,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手腕。   她这是在哭么。   沈延想起在齐家的时候,她红着眼眶指着自己的脸颊问他,她这张脸哪还有一点刘语清的痕迹,又说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刘语清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的语清清灵俏丽、秀外慧中,是刘家最得意的女儿、是京师里众女眷称羡的闺秀。   她一向骄傲,如今说她早不是当年的样子,不知心里该有多难过。何况她今日还看到了那个与她从前有些相像的丫头,不知会想到哪里去……   其实在他眼里,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如今的她背负得太多,更让人心疼。   “语清。”沈延疾步追上去。   柳青听见他的声音便是一愣,仰起脸来看他。   她眼眶还红肿着,一颗小小圆圆的泪珠滚落下来,在她粉嫩的面颊上划出一道晶亮的泪痕。   沈延看得心头酸涩,握了她的胳膊将她拢进怀里。   “语清......语清……”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温沉的声音里蕴着怜惜,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柳青感觉到他坚实滚烫的胸膛、温热的面颊和他下巴上一点点让她痒痒的青茬,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她觉得脸都要烧化了,捏着帕子的手直拍他的肩膀。   “不怕,咱们在暗处,四周也没人。”沈延又将她抱紧了些。   柳青还是往四下看了看,天色暗了,周围也的确没人。   “语清......不要想太多。过去的你也好,现在的你也好,于我而言......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语清。”   他的声音沉厚而笃定,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脑。   “什么一个两个.....怎么突然这么说?”   柳青虽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但心里还是软软热热的,声音便好像掺了棉絮,又绵又柔。   沈延听得一愣,稍微将她放开些,仔细看着她灯下红彤彤的小脸:“你......你不是......?”   柳青抬头眨了眨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延觉得这话说起来可能有些长,虽然四下无人,但还是不宜在这久留。他推了推旁边偏殿的槅扇,槅扇没上闩,他便拉着她走进去。   这偏殿不大,香烛还燃着,却没有人。   沈延便将其余的槅扇也合上,拉着她的手柔声问:“那你方才怎么哭了?”   他抬手将她腮上未干的泪拭干。   柳青略一怔。   “……我方才是替珠珠难过……”她见沈延不解,便又解释,“你还记得玉沉河边的那桩案子么?那凶犯是个少年,珠珠便是那凶犯的妹妹。   “齐家下人带珠珠到这街上玩,珠珠看见一个很像她哥哥的人,就追着喊哥哥,一路追到了这庙里才知道认错人了。我们以为珠珠走丢了,带了好多下人一起来这条街找人,原来这孩子一直在这庙里。我找着她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还以为哥哥从牢里出来了,又问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从牢里出来看她……”   柳青说到这,两股眼泪又涌出来。   沈延抚了抚她的头,取了帕子轻轻帮她拭泪:“……那孩子也的确可怜……不过找到就好,已经送回去了吧?”   “送回去了……你知道吧,她哥哥还是我亲自带人抓的,”柳青抬头看他,眼泪一波一波地止不住,“现在牢里等着秋后问斩……哪还有出来的日子……”   沈延看她一双红肿的眼睛里泪汪汪的,波光如流动的水晶似的颤动,怜惜地将她拢回怀里。   “我记得那桩案子,” 他的声音沉郁柔缓,自头顶传来,“她哥哥虽有苦衷,但毕竟杀了人,你只是尽分内之责罢了。此事你完全没做错,不要想太多。”   柳青终于有了个能听她倾诉的人,一吐为快之后,眼泪不一会便止住了。   “诶……你方才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回忆起方才的事,觉得实在奇怪。他说不让她乱想,还说他心里只有一个她,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沈延淡淡一笑,既然她没觉出什么,还是不要平白给她添堵。   “……”柳青狐疑地看看他,他刚才又急又忧的,好像很是担心她,一定是有什么事。   “哦对了,令堂方才去衙门找你,还给你带了长寿面,还说那面是和她一起去的丫头做的,你最爱吃。”   柳青神色平静,沈延也看不出她心里怎么想的。   他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眉心,母亲到底说了些什么。   “语清,”他握着她的手认真道,“不管是什么,我只喜欢吃你做的……等世伯的事解决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到时候你做的每样东西我都能尝到。”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眼中希冀。 第94章   他担心那丫鬟的事让她心生芥蒂, 所以才急着提出成亲的事,但见她目光一滞,又觉得自己说得太不郑重了。   “我方才说得急了,其实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握了握她细细软软的小手, 眸子里烛火跳跃。   “你放心, 到时候齐家就是你的娘家, 三媒六聘每样都会好好办, 一样也不会少……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   “我不是担心这些, 我是担心平冤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   柳青见他眼中热忱温暖, 鼻尖又泛起酸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事一直不成,我便只能是柳青……”   “我自然是想过的,” 他苦笑道, “太子始终没有承诺过什么, 即便承诺了, 待他日后做了皇上,也随时可以反悔。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你放心,只要太子需要我,此事就有希望,而我也一定会令他需要我。”   柳青仰起脸看他, 他刚入仕途之时, 时局比眼下还要艰难, 他游刃于两派之间,一样平步青云。有他帮着, 她心里是有底气的。   只是世事难料, 有些事连神仙也说不准。   “我反正是一个人, 等多久都是一样,但……你就不同了” 她眼中晶莹闪动。   他是他们沈家几代单传,若是总不成亲,他怎么向他父母交代,朝廷里的同僚又会如何看他。   “……这你就别担心了,” 沈延笑得和暖,滚烫干燥的大手覆上她柔软的面颊,“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若是四十还无子,倒是可以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我这个侍郎也不是白做的,总有人愿意过继孩子给我……你若是担心旁的,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反正该有的传闻早就有了。”   柳青听得心里酸酸软软的,他的意思是,她的身份若是不能恢复,他便一直等着她?   “……若是,若是三年内,此事还不能成,你还是另娶他人吧。”   她睫毛轻轻覆下,话说得沉稳、冷静。   沈延握着她胳膊的手不觉间收紧。   殿内安静,烛火歪歪晃晃,粉墙上二人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沈延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小脑瓜。   “……你真的这么想?”   她的心到底有多狠,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推出去?   “……” 柳青梗着脖子不看他。   “语清你抬头看看我。” 沈延胸口积了一股气,口气也硬了些。   他扶起她的肩膀俯身看去,才见她一张小脸已经涨得通透。   一串珠子一样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背。   还打得他心里一阵酸酸甜甜,化作一团绵软。   “好好,语清……我明白……我知道了,” 他一把揽了她的腰拥她入怀,柔着声音一句句地哄她,“你自然是为我考虑的,我不该那样问你……是不是?”   “……嗯。”   他怀里弱弱的一声。前襟已经浸湿了一片。   沈延觉得蜜糖流淌到心里。他的小姑娘有时候是憨些,但究竟是舍不得他的。   “其实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贴了贴她光洁白腻的额头,“我既认识了你,就实在看不上旁人了。你看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不一样是没成亲?就算不等你,我肯定还是孤身一人。”   他笑得轻松,怀里的人也抬手擦了擦眼泪。   “对了,今日可是我生辰。原本我是要带你去德丰楼开荤的,你这么一跑,我的席面就没了,你不打算送我些什么做补偿?” 他想哄她暂时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   柳青差点忘了他生辰的事。她猛地抬头看他,眼中迷蒙蒙的笼着一层湿湿的水雾,柔和的眸光藏在雾底。   “……还真是,生辰总要过的。” 她便开始琢磨该送他些什么。   樱红的软唇轻咬,好像盈润的花瓣快要滴出一点红。   沈延看得心头微微一颤,便移不开眼睛了。   他的手还揽着她的一把纤腰,她离得那么近,胸部虽绑缚着细纱,但二人贴触之下,总能察觉出其中的柔软。   沈延的目光渐渐迷乱。   她一定是某个想做好人的小妖精变的,总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心里那把火撩拨起来,可她自己偏偏还不知道。   “那……那你想要什么……?”   她一时没想到要送他什么,却被他滚烫的目光看得脸红心跳。   “嗯……我想要……” 沈延觉得喉咙滞涩,嗓音都暗哑了。   脑袋忽然有些发空,他已经忘了方才在说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可不敢告诉她。   柳青原还在努力地看着他,终还是抵不过他眼中的热浪,垂了眼帘。   眼帘下,卧蚕薄透,显出惹人怜爱的红晕,一滴余下的泪珠,挂在乌黑纤长的睫毛上。   沈延不觉间握紧了手中的细腰。他忽然有些好奇,那泪珠会是什么味道。   双唇一抿,那泪珠已经入口。   一点点淡淡的咸,隐约蕴着她的幽香。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便又去吻另一侧。   柳青觉得眼睛上柔软湿热,微微撩起眼帘,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这是做什么?她原还以为他一直很想亲她的唇,为何连她的眼睛也不放过?男女之间还要这样的么?   然而还不止是眼睛,这一下一下轻软的湿热,又落到了她的额头、眉心、两腮和鼻尖上,温柔里藏着渴望。   她被笼在他的身影下,紧紧地抓着他的臂膀。第一次,她觉得心里一丝丝地沁入了某样东西。   甜如春泉,软如新绵,丝丝地缠裹上来,令她周身酥软,一点点地沉醉其中。   她回想起从前读过的那些诗文,这种东西,是不是所谓——   情-欲。   沈延的寒星目里浸了柔情,眸色浓稠得化不开。他今日是有些放纵了,却仍是极小心地收着的。   毕竟在这方面,她与他相比还是个小孩子。   她也不知道他心里已经积聚了多少爱欲,现在他还只是开了一个小口,细流涓涓,浅尝甜蜜而已,若真是闸门大开,那潮水汹涌,恐怕会让她怕得再不敢接进他。   他的双唇终是停在了她的嘴角上,长长地、轻轻地一啄。   樱红的唇线微微翘了翘,她似乎并不反感,让他心里欣喜异常。   唇瓣交叠,口津缓缓相接,他觉出体内一阵滚烫燥热,便赶忙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此时若再不停下来,他怕是真的会吓到她了。   柳青半垂着眼帘,才稍稍从那阵缠绵的旋涡里出来,便听到门外杂乱的脚步声。   她暗暗打了个激灵,却见沈延已经将她护在身后。   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稍稍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沈延的几根手指。   小手松开,方才的亲昵犹在眼前,她微微垂着头,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喉结微动,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吓了一跳吧。”   “……唔。”   他是说那些人还是说她们两人之间的事?   等两人出了偏殿走在昏暗的廊下,她才意识到她的手还被他的大手握着。   他身量高伟、步子大,却配合着她的步幅,走得沉稳缓慢。   “要不……” 她低声道,“咱们还是分开走?”   此地毕竟是外面,她们不该拉着手,但她看着他如松的背影,又并不想挣开他。   沈延莞尔,回头柔声道:“就一会,若有人来了,我就放开。”   庙里的路短,到了门口人多了些,沈延便不得不放开她。   他问她还要不要去德丰楼吃饭,柳青说不必了,还要回去看看珠珠。   沈延便点点头,将她送回了齐家。   柳青始终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她阖上角门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很想再看看他,便悄悄回来,将门开了一条缝朝外望。   沈延走到马前,鬼使神差地转回头看。他见角门开了条小缝,不禁展颜一笑,眼中的笑意像涟漪一样融散开来。   柳青羞得脸一红,这才将小门阖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身后是齐铮的声音。   柳青吓了一跳,回头见齐铮站在院中央看她。   他一身道袍,眉眼柔和儒雅,手里提着一把铜壶。   他方才先走一步,带珠珠回来的,她却是因遇到了沈延,拖拉了许久。   “……师兄,我在庙里多歇了一会。”   “哦……”   他方才从廊下经过,小门一开,他就看到沈延站在门外和她说话。   她是在外面遇到沈延了吧。   前两日,沈延突然跑来家里,还口口声声说柳青是他未婚妻。他便问父亲,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呀你呀……现在问这些还有何用?你也就给人家当个师兄吧。”   前半句他不太明白,后半句他却是懂的,心便跟着凉了一大截。   一直以来他想的是,反正师弟是男人,男人总不会嫁人。他一直做她的师兄,早晚有一日她能懂他的心意。总好过他直接告诉她,她若是一时接受不了,日后相处着太尴尬。   他有种被人捷足先登的感觉,那人还偏偏是他认识多年的沈延。   “对了师兄,我有事请教。” 柳青笑嘻嘻地凑上来。   吴贵妃的死因,她心里虽有个判断,但不是十分确定,还需要查阅医典。但医典众多,她一本本翻起来,难免耗费时辰,既然师兄在,不如请教他来得又快又准。   “哦,那来吧。” 齐铮招招手让她跟他进屋。   “好嘞。” 柳青一笑,步子轻快带着雀跃。   齐铮好久没见她如此了,他还一直以为她就是那沉稳端雅的样子,想到她方才扒着门缝看沈延的样子,才感觉自己像被猛扇了一巴掌。   等进了屋,柳青将沈延写的吴贵妃的尸身特征和死前几日的身体情况摸出来给他看。   “师兄你看,此人死前常常头痛、失眠、心悸,甚至愈发健忘,还伴有胸痛、咳痰,口里粘膜溃烂、牙齿松动,而且齿龈粘膜的之下还有蓝黑色的线……我怀疑她是中了丹毒。你看是不是?”   齐铮将那张纸拿近了一看,竟是沈延的字迹。   “……这是你要问的,还是他要问的?”他敲了敲那张纸,“他衙门里那么多办案的,他自己的事让他们去查。”   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他只是不想管沈延的事。   柳青不用想都知道他说的“他”是谁,便笑道:“都一样,他问的就是我问的。原本我也可以查医典,但眼下时日有限,只好求师兄帮忙。”   沈延费心思去接这桩案子原本就是为了她,自然他问的就是她问的。   “……”   她就这么喜欢他么?居然已经这样说了。   齐铮死死捏着那张纸,看不清神色。 第95章   柳青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齐铮回答, 心道莫不是师兄也不能确定?   但这实在不可能,她的本事都是跟师父学的,师兄怎会不知道。   “……师兄,是有什么不妥么?” 柳青歪过头去瞧他的神色。   “你……你是……” 齐铮欲言又止。   他真的很想问, 沈君常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可是真的?   可若她说是真的, 他日后岂不是要像待朋友之妻一样待她?那还不如把她当作师弟了。   “你……你这样帮他, 那他呢?他待你好吗?”   他想来想去, 觉得还是这样问好些。   柳青被他问得一愣。前几日沈延死乞白赖地来齐家找她, 又是睡到廊下,又是缠着她要吃面的,师兄恐怕已经知道了她和沈延的关系。   “嗯……挺好的。”   她声音很轻,微微垂了眼帘。想起之前的缱绻, 她心里有种窃窃羞赧的甜意。   齐铮见她双唇虽努力地抿着, 眼角却悄然添了一抹羞红, 一瞬间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脑瓜一路凉到心窝子里。   她们二人即便不是沈延说的那种关系,定也是十分亲密了,   柳青见齐铮看她,觉得有些尴尬。   “……其实,我也不是帮他……与其说是帮他, 不如说是为我自己……唉, 也说不清。”   她憨笑了几声。   “……” 齐铮听了这话似乎更加不悦, 手里死捏着那张纸,额头上青筋都凸起来。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对劲, 便有些后悔了, 这点事情她就该自己去查, 何必来求人。   “师兄......要不算了,我自己……” 她伸手去取拿纸。   齐铮却突然看向她。   “沈君常……他……他会不会有些太过冷肃?”   他极少说人坏话,但是……她怎么能喜欢沈延呢?   “他……他还好吧……我觉得挺好的。”   柳青面上绯红,口气却是坚定。师兄今日是怎么了,非要逼她回答这种问题,沈延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她觉得沈延在她面前一点都不冷,她有时还嫌他太热乎了。   “师兄,要不我自己查查吧,也不耽误你了。” 她起身又去拿那张纸。   “你查起来多费力气,” 齐铮一下子将纸拿远,让她够不着,“还是我告诉你吧……”   他一颗心沉到了底,虽然难过,却也终于踏实了。   “你说的对,” 他看着那张纸上的字,说话都提不起气来,“此人应当是中了丹毒,要么是那丹药本身炼制的火候不对,以至于丹药本身带毒,要么就是她用的过量了,或者用的时日长了。”   柳青眼前一亮,沈延说吴贵妃吃了养颜的丹药,觉得管用便多用了几日。那便对上了。   “那若是有人在糕点里下毒,可行吗?比如□□什么的碾碎了加进去?”   齐铮一摆手:“味道太大,又炼不纯,即便碾碎了放进糕点里,也不会有人吃。”   柳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能让银针变黑的也不一定是毒物吧?”   “对啊,你若是插进蛋黄里,也一样黑。”   柳青一喜,若是如此,那此案最关键的部分便是解决了。她笑眯眯地起身:“多谢师兄,那便不叨扰了,师兄早些休息。”   她又取了那张纸往袖筒里一塞,给他行了个礼便掀帘子出去了。   齐铮见她走远,才颓唐地回到里间,一头扎到软枕上。   一阵狂吼。   悄无声息。   吼声都消化在那一层层的棉花里……   翌日,柳青将齐铮的话转述给沈延。   沈延背着手在屋里走了走:“……所以,吴贵妃不过是中了丹毒?”   “看尸身的特征,应是如此。”   沈延叹了口气:“人虽不是太子杀的,但太子恐怕也没说实话。永宁宫的宫婢说吴贵妃因近日气闷心慌,所以常去御花园透气,走累了便会去乐志斋坐一坐。即便没有吴贵妃,御花园里应当也少不了旁的嫔妃。太子为人谨慎,难道不知避讳?   “而且,太子说他偶尔会去御花园走走,但给他伺候茶水的内官却说他此次去御花园之前已有大半年没去过了。他这么久才去一次御花园,便正好去了乐志斋,又正好遇上吴贵妃也在里面。这也太过巧合。而且,吴贵妃明明身体不适,为何当日是一人去的御花园?”   柳青托着腮看他:“……所以,要么是他们二人相约见面,要么是有人故意引他们见面?”   沈延点点头:“应当是如此。据说太子才出来不久,皇后便与几位嫔妃一同到御花园赏荷,众人说起吴贵妃,皇后便命人去请吴贵妃一起来。此时在假山上正巧有个宫婢跑下来,说方才见到吴贵妃和太子先后进了乐志斋。皇后这才带众人一起发现了乐志斋里倒在地上的吴贵妃。”   柳青想了想:“……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皇后知道或者认定他们之间有私情,所以引他们见面,又或者知道他们要见面,带着人去捉个正着。谁知老天又帮了她一把,吴贵妃居然死了,太子成了嫌犯?”   沈延笑着点头:“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我们也无需追究。我这就将吴贵妃的死因整理好,尽快呈给皇上,皇上只要能在群臣面前证明太子的清白,便是无忧,” 他说着便走到自己的书案旁,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我得尽快。”   柳青轻轻哼了声:“他要给自己的儿子求个清白,家父的冤屈他却视而不见。”   沈延一听这话,走到她近前俯下身:“先别急,太子脱困,便是我们成功的第一步。刘世伯必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柳青抬头看他:“说实话,我一想到此事,心里就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沈延握起她的手,低声道:“我正想说呢,你近日还是留在家里吧。若是太子还没被解除禁足,皇上便不好了,那局面必是十分混乱。每逢皇位更替,京师里常有戒严,甚至兵变也有过几次,近日你还是待在齐家,少出门。这样我才放心些。”   柳青点了点头,她当初来衙门也不是为了做官。沈延眼下做的这些也全是为了他,她不想让他分心。   沈延看她乖巧,忍不住凑到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柳青抬手摸了摸额头上那一小块湿热,抬头就看见一张清俊的笑意融融的脸。   “那……那我去和张大人告个假,虽说你已经知道了,但张大人毕竟才是我的顶头上官。” 昨日的事情之后,她一触到他的目光,心里就有种怪怪的感觉。所以此时便起身想逃。   然而她一起身才发觉,脚已经不听使唤,她又跌坐回去。   沈延见她如此,却想到了旁的:“你腿上的伤如何了?有没有按时上药?”   “不是因为那个,是坐久了。”   沈延却已经蹲下来,将她的裤管微微拉起检查那处伤口。   “恢复得有些慢,你是不是常忘了上药?” 他一蹙眉。   “不是,我都记着的。” 柳青有点心虚。   “不对,一日三次,至少有一次是要在衙门里上药的,我可没见你用过。”   “我下午回家之后用两次,衙门里就不用了。” 她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用,便成了每日两次。   “药呢?” 沈延已经起身问她。   柳青下意识地朝抽屉望了一眼。   沈延即刻便发现了,拉开抽屉取了药膏。   “你做什么?” 柳青看他拿了药膏,便将腿往后收了收。   沈延却已经蹲下身,双手扶过她的腿,架到他的腿上,一点一点地将药膏轻轻抹到伤口上。   白皙光洁的小腿上,伤口的新肉粉红娇嫩,他一边抹一边轻轻地吹,柳青觉得腿上凉凉痒痒的,十颗手指不觉间扣紧了椅子的扶手。   “还疼么?” 他柔声问。   柳青两腮粉粉的,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摇了摇头。   他在轻轻地帮她将药按进肌肤里去。一只刚劲的大手,居然也能这样轻柔。   “本来就是夏日,伤口若是总不好,容易生疥疮,你不要不当回事。”   沈延抬头看她,神情严肃。   “嗯……” 柳青在他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她知道错了。   ……   次日柳青便没有去衙门。   她用过早饭之后,耗到天色大亮,才带着银钱到了附近的玳瑁胡同。   往年沈延的生辰她都是亲手做些小食送到他家去,可是如今她身份变了,便不能如此。   她想来想去,觉得可以送他一个白玉的带钩,日后他穿浅色的外袍,便可以配在腰间。   玳瑁胡同里有几家卖玉饰的,柳青全都逛了一遍还是没有看上眼的。   要么是太细太薄,他身量高伟,系在腰间显得奇怪,要么是雕工太粗糙,和他的书卷气不相称。   她也没想到,她还会有为了这种事情烦恼的时候。   后来她想到一个办法,先买块好玉,再挑一家雕工精细的,让人家照着她画的样子雕。   看来看去,有一家叫品璟阁的雕工最好,她便拿着在别处买好的羊脂玉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一听她的意思,满口答应,请她画个样子出来。   她一时也不知要什么样子好,不过她现在一想到沈延,便又忆起昨日在那偏殿里的情景,那时的感觉竟像是身在云端一般。   她脸颊一热,眼前现出一朵云的样子,其它的什么鸟兽她一时间也都想不起来了。她便只好画了个卷云的样子出来。   掌柜在一旁看得赞不绝口,说大气又雅致。   柳青抿嘴忍着尴尬,掌柜的若知道她是如何想到这朵云的,定会笑话她。   她交了定金又留下了玉,便出了品璟阁往齐家走。   为了逛街方便,她没有骑马出门,反正离得也不远,步行一会便到了。   可才走了没几步,便听到有人唤她“柳大人”。   回头一看,叫她的人瞧着挺面熟。   “你是?” 柳青问。   那人笑着给她行礼:“大人,小的姓程,五爷一直唤小的程四。”   对了,难怪看着面熟,仔细回想,他是常跟着五爷来着,在南京的时候五爷也将他带在身边。   “哦,难道是五爷找我有事?”   自从有了上次的事,她便很怕五爷来找她。她原还能将他视作一个朋友,但自从他将她拢到怀里的那一刻起,她便意识到他对她其实是存了旁的心思的。   而他又是那样的身份,说不定哪一日做了皇上都不一定。这种人对她有旁的心思,她只觉得害怕。   “正是,五爷想请您去前面的那家茶楼说几句话。”   程四一笑,露出两排白亮的牙,日头下显得极是晃眼。   “……劳烦替我转告五爷,家中还有些事,改日我再到顺天府拜访五爷。”   程四又笑:“也好,五爷说若是大人今日不方便,他明日亲自登门造访。话说,大人家就在这附近吧?”   “……” 柳青不觉间攥紧了拳头。   他的意思是,若是她今日不去,他便要找到齐家去,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她住在齐家。即便不知道,以他的本事,找她的住所简直易如反掌。   “那还是不要麻烦五爷再跑一趟了,我随你去吧。”   她不想给齐家添麻烦。   “小的明白,” 程四笑呵呵的,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就范,“您手里的东西,小的帮您提着?”   程四向她伸出一只手。   “不必……”   柳青客气地摆摆手,目光却定在程四的拇指上。   他的拇指上有一个几乎覆盖整个指腹的圆形的伤疤。   柳青心头一震,整个人好像跌进了冰窖里。 第96章   王世文说过, 那个让他在卖铺子的假文契上盖章的人手指又短又粗,拇指上还有块很大的疤,好像被削掉过一块肉一般。   程四的手完全符合。   程四的背后是五爷,五爷极有可能是五年前行刺皇上的幕后主使, 而父亲死前曾经发现五爷与那些刺客之间的关联......   许多事情就此串联起来, 柳青的手脚已经开始发僵。   “不必了, 这些东西也不重。” 她努力地一笑, 忍不住攥了攥长袍的侧摆。   “......哦。”   程四看着柳青的眼睛, 柳青也在仔细地打量他。   她从前没怎么留意过此人。他相貌普通, 看上去比她年长个十岁,一身灰布短打、皂色灯笼裤,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官府筛查嫌犯的时候常会不自觉地忽略他这样的人。   不过细看之下, 他其实精壮得很, 手臂、小腿上的肌肉结实紧绷, 手掌的侧边还有厚厚的一层老茧,而且气息沉稳绵长,一定是个练家子。   柳青想到被人活活勒死的洪敬,还有死得莫名其妙的王世文,这两个人是不是被他或是他们杀的?   反正凭他的体格,若要拧断她的脖子, 估计也跟杀鸡似的容易。   “......我突然想起, 有些急事要交代给家里。劳烦五爷稍等片刻, 我去去就来。”柳青道。   她心里又怒又怕,说话的时候, 眼下的皮肉都微微有些抽搐了。   程四看着她, 似乎是笑了笑, 却不说话。柳青看着他眸子里那两团越聚越浓的黑气,觉得恐惧正顺着她的腿一路往上爬。   她等不及他回答,使劲笑了笑便转身往回走。   其实她虽然知道了那些事,但五爷不一定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所以程四来找她,也不一定就是要对她不利。她本应该再镇定些,走得再慢些。   可是她一想起程四那双摄人的眼睛,腿脚便不听使唤,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快由走变成跑了。   她很想回头看看程四有没有追上来,但又觉得那样更显得此地无银,便只好尽量放慢步伐,避免显得太过惊惶。   离着约有半条巷子,便是齐家了。齐家是官户,门廊比周围的民户高,形制也不同,一眼就能看见。   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再坚持一会就到家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两架马车突然从前面的岔路口一前一后地跑出来,朝她这方向一转弯,几乎将本就不宽的巷子全都塞满。   柳青方才眼看着齐家的小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个小厮,她刚要喊那小厮,视线就已经被这两架车挡住。   迎面来的车里,一个人探出半拉身子,柳青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那人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来塞进了车里。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反剪了手按到座位上,嘴巴被死死地捂住。惊惧间她喊了几声,却只是一阵呜呜呜。   车里暗得很,她一时还不适应,但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人用绳子捆住,一样寒森森的东西抵在她的脖颈上。   “大人,只要你不叫不乱动,小的就把手松开......如何?”   程四的声音。   柳青僵着身子点了点头。   她脸颊贴在座位上,余光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路两旁的喧嚣和车马压过路面的闷响。   “你们为何要抓我?”刀还架在脖颈上,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战栗。   “那大人为何要跑呢,”程四似乎在揶揄她,“......就是同样的缘由。”   柳青颤抖着长吸了口气,原本她还存着侥幸,以为是敌在明她在暗,看来她是太天真了。   她想起父亲身上插着的那柄匕首、勒死洪敬的那根粗绳子,还有王世文手里的那几粒毒药......方才还只是惊吓,如今那恐惧才一点点地渗透到骨子里。   她趴在座位上,静静地感觉着经过的道路。这辆马车一路朝西走,而且走得坦荡,根本没有拐几个弯迷惑她的意思。   这反而让她更加害怕,他们都不担心她觉察出方向和远近,那是不是也根本不打算留她的性命?   程四完全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他低头将她的脚踝也绑了,又往她口里塞了团东西,便任她倒在座位上不管她。   车里安静,马车已经走了好一会功夫。柳青觉得窗外喧嚣不再,路途变得更加颠簸,一阵阵肥水的臭味混着泥土味飘进车里来。   看来是已经出了外城,她们走了这么久,应该是到了京郊。   她被程四扛在肩上,一路看着他脚下的黄土,被送进一间小小的茅舍里,绑在柱子上。   程四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似乎很是畅快。   “大人,这大热天的,小的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省得少受罪,您看怎么样?”   少受罪是什么意思?是早些送她上路?   他绑架朝廷命官,连脸都不遮一遮,定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我也要喝水。”   她口干得很,方才车里又闷又热,她已经出了好几层汗,如今身上已有些发虚。无论是死是活,她得先喝口水。   程四一笑:“大人,您先回答问题。”   “……”柳青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   “您和之前的刑部尚书刘闻远是什么关系?您是她女儿?”   “......我喝过水就告诉你。”   柳青听他口里说出父亲的名字,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她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们将她抓到此处,说明对她的身份早已有了判断。   程四冷笑了几声,拎起桌上的壶送到她面前,示意她张开口。   柳青看了看他,张开口,他便拎着壶往她嘴里灌。水流来得突然,她喝了两口就呛了,程四却不肯收手,就看着她连呛带呕,直到她奋力将那壶嘴抵开,他才终于收了手。   柳青满脸都是水,程四看着水流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脸上笑容更甚。   “大人,也没旁的意思,就是提醒您此处不是衙门,您说了可不算......刚才的问题,我干脆再加一个,您是不是在查刘闻远是怎么死的,您查的这些事,还有谁知道?”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没有像除掉其他人一样干脆利落地将她除掉。   柳青抿了抿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反正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总不能白白连累沈延和师父他们。   程四朝天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   “那小的可只有得罪了。小的这手段跟刑部大牢比起来必是不如的,不过柳大人细皮嫩肉,恐怕也受不了多时。”   柳青抬眼看他,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仍是很平缓,面上还微微带着笑,和说平常的话没什么两样。她觉得此人的温和之下有种阴森森的东西,真是比妙悟还让人害怕。   她眼见他出了这间屋子,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条马鞭,那鞭子似是沾过水,沿着边沿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   “大人,还是刚才的问题,” 程四仍是笑着,“大人可要想好了。刘闻远是你什么人?你查他的事还有谁知道?”   柳青咬了咬牙:“……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他的名字?”   笑容瞬间褪去,程四面无表情地扬起鞭子。鞭梢在空中巍巍一抖,软刀子一样照着她的肉身割下去。   柳青垂头闷哼了声,纻丝的衣衫骤然划破,皮开肉绽,鲜血涌出,将她的裤子黏在了大腿上。   “......大人现在想好了么?几鞭子下去,男人都未必受得住,何况是大人。”   程四和缓的声音。   柳青眼前泪水模糊,若不是被绑着,她早就疼得躺到地上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鞭子在眼前晃了几晃,软刀子接连地割下来。柳青两条腿上已经遍布了一道道的血痕,疼得火辣辣,好像腿上的皮肉全都被撕扯开了一般。   每挨一下,她就止不住地哆嗦,额角的汗珠像豆子一样落到地上。原本她想忍着,后来实在是受不住,就呜呜地咬着唇哼一哼,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来,在她苍白的下颌上划出一道明晰的痕迹。   她已经完全站不住,全靠身上绑的绳子才勉强挂在那,照这个境况看来,今日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她疼得有些恍惚,很想知道沈延现在在做什么。昨日他见了皇上后,让人传口信给她,说一切顺利。若是这样的话,他此时应当是在皇上和群臣面前,证明太子的清白。他一向稳妥,应该能顺利助太子脱困。   可是太子出来了,她的命恐怕是到头了。   她真的很想见见他,谢谢他为她做的事,告诉他除了感谢之外,她也是真的很喜欢他。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幻想过做他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另外,如果有来世,她希望他能早一点娶她过门……   “大人,还不肯说么?”程四活动了一下手腕。   “......”   柳青垂着头,她方才一直不敢看自己的伤口,怕自己昏过去。但现在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至少暂时能让她不那么疼了。   又是一鞭子。   程四却发现柳青再不抖了,头也耷拉下来,好像突然睡着了似的软绵绵地挂在柱子上。   他原想用水将她泼醒,可又突然意识到时辰好像不早了,若是五爷醒来之后总也找不到他,恐怕会生出疑心。   他便让那车夫在此处看着柳青,自己驾车先回城去。 第97章   半个时辰前。   沈延被内官引至乾清宫内皇上的寝殿。   昨日他的密折递上来之后, 不到两个时辰,皇上便派了内官去沈家,告诉他做好准备,今早在朝会上或许需要他当众为太子澄清。   今日天不亮他便和众人一起候在午门外, 等了一个时辰后, 宫门打开, 却只有个内官出来宣口谕, 说皇上身子不适, 早朝取消。   他随着众人往外走, 正担心宫里会否有什么变故,那内官却凑到他身旁来,请他去乾清宫的偏殿等候。   他又等了约摸两个时辰,才终于被内官引到皇上的寝殿。   行礼之后, 他发现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已经立在龙榻之前了。   除了孙大人向他点点下巴以外, 几位尚书见了他都有些惊讶, 互相递了个眼神。   看皇上这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模样,叫他们来此倒像是要托孤。此时皇上将沈延也召来,莫不是也要委以重任?   龙榻上,皇上安静地躺着,他已经干枯成极细长的一条,正半合着眼睛, 无声无息的, 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垂手候在他身旁的太监见沈延进来, 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   “皇上,众位大人都到了。”   半晌, 皇上睁开眼睛, 喉咙里咕哝了一下, 朝沈延他们偏了偏头。   那太监赶忙扶起他的肩膀往他背后塞了两个软垫,将他的头推高,好让他看得清楚些。   皇上看了沈延一眼,似乎是确认了他在,才开始说话。   “......众位,”他倒了口气,喉咙里呼呼地响了一会,但吐字还算清楚,“朕闲话少说......你们也都知道,近日因吴氏暴毙,有不少折子弹劾太子。朕之前命刑部稽查此事......”他停下来歇了歇,“沈爱卿已经查出了结果......原本是打算在早朝上将此事说清楚,可是朕这身子……昨晚上还有些精神,今日一早却起不来了......所以还是请几位来此。各位听清楚结果,也就知道如何票拟,也好帮朕将吴氏的死因昭告众臣。”   几位阁臣自是应下。   沈延便将此案的原委和尸身上的证据一一道来,又临时将太医院的院使以及院判齐铮请过来,在几位阁臣面前做丹毒致死后尸身特征的佐证。   “......故足以证明太子殿下与贵妃身亡之事无关,”沈延最后道,“那时吴贵妃食用过的点心和前几日用过的丹药留存在刑部,之后可移交大理寺验看。”   此案并不复杂,若不是皇上一开始刻意压着,早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想来那时连皇上也并不确信太子是无辜的。   皇上躺在龙榻上,听罢微微地颔首,身上硬顶着的那股劲渐渐松缓下来。   总算是没有所托非人。   他自己清楚,这副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这几日他完全是为了此案苦撑着。他担心他离世之后,太子还背负着杀人的罪名。届时群臣必分裂为两派,一派支持太子继位,一派支持五儿子继位。两派相争,绝不会止于朝堂,到时候兵戎相见,手足相残不说还祸害了百姓,若再赶上开平卫的吴锐征因吴氏之死生出异心......他到了九泉之下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孙爱卿。”皇上长出了一口气。   “臣在。”孙大人上前一步行礼。   “速速将吴氏的死因快马传信到开平卫。”   “是。”孙大人应诺。   皇上沉吟了一会,又令给吴贵妃拟定封号,丰厚下葬,并赏赐其亲属以作安抚。   几位阁臣在一旁见证,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便好了,也免得他们在太子和五皇子之间选一边。选对了还好,若是选不对,日后仕途不顺还是轻的,稍不留神脑袋都保不住。   才一会的功夫,几人看沈延的目光里便又多了几分赞赏。   “......行了,事也说清楚了,朕乏了,都退下吧。”   皇上说着便合上了眼。   几位阁臣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沈延到了门口却又突然转身回来。   “......陛下,臣还有一事。方才臣来的时候......”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回身先将槅扇关好。   这槅扇做得严丝合缝,几扇一合上,外面的人便只听得到模糊的话音。   两个候在槅扇外的小宫女就听着这种模糊的话音,听了快有半个时辰。   这倒是怪了。   自从皇上病倒后,除了皇后和五皇子外,进到里面的人最多半炷香的功夫便会出来。这位沈大人怎么和皇上说了那么久的话?   两人正琢磨,突然槅扇一开。   “......岂有此理,”听声音,皇上似乎在剧烈地咳嗽,“简直岂有此理......传朕口谕,今日便革了他的职!”   “臣知罪,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这声音应是沈大人,他似乎甚是惶恐,还在咚咚地往地上磕头。   里面的内官走到门边,捏着嗓子道:“快请吧,沈大人。”   虽是称大人,口气却很不客气。   两个小宫女原还在偷偷瞄着里面,可余光里见绯色一闪,便赶忙将头摆正了,目不斜视。   沈延垂着头走出来,头上的乌纱不见了,只戴着网巾。   他前脚踏出来,后脚槅扇便合上了。   两个小宫女眼见着他撩袍跪下,对着槅扇行了大礼。   “臣愧对皇上,只是此案实在是......”   槅扇嚯地一开,方才轰他出来的内官冷冷道:“沈大人,您还是快走吧。这事您是没办好,可别再惹皇上生气了......”   沈延眸中沧桑,眉峰上压着沮丧。他手撑着地缓缓直起身子来,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拖着步子缓缓走出去。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   “沈大人就进去了这么一会,官就丢了?”一个圆脸的轻声问另一个方脸的。   “这算什么,”方脸的给了她一个眼神,似是嫌她大惊小怪,“进去一会把命都丢了的也有呢。”   “啊?”圆脸的惊得一捂嘴。   槅扇一开,方才的内官走出来。   他将身后的槅扇轻轻关上,才狠狠地剜了她们一眼。   “张着嘴巴是干嘛的?不是让你们瞎嘚嘚的!是叫人用的、吃饭用的,把嘴都给我管严实了,不该说的别瞎说!”   两个小宫女低头应诺。   方脸的见那内官走远了,才朝那圆脸的做了个鬼脸。   “嗤,就跟咱俩这逞威风。丢官儿这么大的事,咱俩不说难道就没人知道了?可真是的……”   沈延一路出了玄武门。   在门洞那头等着他的车夫见他帽子没了,吓了一跳。   “少……少爷,您官帽呢?”   沈延一笑,拉起袍子上车:“留在宫里了。”   “……”   这是什么意思?这做官的哪能不带官帽,怎么还把帽子留在宫里?那戏文里,好好地把乌纱帽摘下来的人,那都是丢了官的!   少爷莫不是……?   车夫立时觉得乌云压顶,一下子想得很远。   少爷若真丢了官,那沈家便不是官户了,那他也就不是官户家的车夫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那日后左邻右舍被他看不起过的那些车夫岂不都能笑话他了?   他苦着一张脸坐回车上,刚要扬鞭子,却听车里道:“去黄华坊齐家。”   少爷怎么听上去还很平静,他都快要急死了。   齐家离宫城不远。   沈延他们不一会便到了。   夏日里容易犯困,齐凤山回笼觉刚刚醒,听说沈延来了,便是一笑。   “哎呦,这年轻人啊,一日不见它就如隔三秋。”   沈延此时已经进了院,走到书房门口向齐凤山行礼,齐凤山点头笑笑,也不等他问就随手指了一个刚从院里经过的管事,让他去叫柳青。   “柳少爷不在,”那管事答道,“早上说是去买玉去了。”   齐凤山想了想,买玉的话一般就去玳瑁胡同,离这里没多远。   “她何时走的?”   “……小的记得是一个多时辰之前走的。”   齐凤山一愣:“买什么玉要那么久?”   “老——老爷,小——小的看——看见柳——柳少爷了,”在门房的那个有些结巴的小厮听见他们说话,跑过来,“他就在——在这——这巷子里,一一一眨眼,就——就没了。”   齐凤山听得脑袋乱:“什么叫一眨眼就没了,你把话说清楚咯。”   那小厮便将方才看到两辆马车过去,柳青一下子就消失的事说给齐凤山和沈延听。   沈延听得心惊,一把握住他的臂膀:“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她?”   那小厮认真地点点头。   “这么蹊跷的事,你怎么也不说?”齐凤山一皱眉。   “小小——的跟管——管事说——说了,他——他不——不听,您又睡——睡着了。”   他抬手一指方才答话的管事。   那管事一脸委屈地解释:“老爷,他说话结巴,小的们都忙着,就……也没仔细听,还以为柳少爷就是遇见朋友,上了人家的车。”   “什么样的马车,几匹马拉的?帷子什么颜色?看没看见里面人的样子?”   沈延心急,一连串的问题问那结巴的小厮。   “……”   那小厮有一肚子的话,一下子全都堵在嗓子眼,他自己着急,沈延和齐凤山看着更着急。   齐凤山对他好一阵安慰,让他一点一点慢慢说。   两人好不容易才问出来,原来当时是来了两辆马车,马车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单匹马拉的、赭色帷子的马车。至于车壁上还有没有什么标记,那小厮并未看清。   “先生,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晚辈觉得柳青怕是被人掳走了。”沈延揉了揉眉心。   “老夫听着也像,”齐凤山眉头深锁,“他连她穿的什么衣服,走到什么位置都记得清楚,倒不像是看错了……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   “……五爷,”沈延抿了抿唇,“除了五爷之外,晚辈一时想不到旁人。不过能否劳烦先生去这附近的车马行和玳瑁胡同先查看一番,晚辈这就去五爷那边探探。”   齐凤山任大理寺卿多年,找人查线索是最在行的,即便沈延不说,他也有此打算。 第98章   沈延到了府门外的时候, 五爷才刚醒。   这几日都是如此。   自打程四告诉他柳青的事,他心里就像堵了一个大疙瘩,再加上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他和母亲又前路未卜, 便更是烦得食不下咽, 寝不安席。   天蒙蒙亮的时候, 他才终于昏睡过去, 可还没几个时辰, 白亮的天光又钻进来, 把他照醒了。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见槅扇上有个又大又清晰的人影晃来晃去,应当是下人在听他屋里的声音。   “......何事?”他叹了口气。   “爷,刑部的沈大人求见。”   沈延也来凑热闹。   真是嫌他还不够烦。   他心里有几个讨厌的人, 沈延原本排不上, 但随着他对柳青日渐在意, 沈延的排位便不断地往前挪,眼下已经挪到了前几位。   他原想让人轰他走,但转念一想,沈延从未找过他,现在突然来了,莫不是和柳青有关?   沈延被府里的下人请到花厅, 等了好一会, 才见朱洺穿了身道袍, 跻拉着鞋走进来,脸上没什么精神。   “说罢, 找我什么事。”   朱洺径自坐到了圆桌旁, 既不看沈延, 也不请他坐。几个下人鱼贯而入,端了白粥、煎饼和咸菜放到他面前,他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五爷,”沈延向他行了个礼,“柳主事不见了。”   朱洺握调羹的手一滞,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柳主事失踪了。”   沈延看着他的眼睛。他这个反应,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能不能一次说清楚?”朱洺把调羹往碗里一扔,“怎么个失踪法?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失踪了?”   他一见沈延这张冰雕的脸就讨厌。他不是也对柳青有那种心思吗,怎么说话还不紧不慢的?他也不着急?   沈延看了看他,他方才话问得急,一粒米还黏在唇边。   他好像真是不知情。   “柳主事之前去了街市......”他便将齐家下人所见告诉了朱洺。   朱洺对柳青显然是有意的,他若是愿意帮着找人,也是好事。   朱洺听他说着,已经气得站起来:“那你还不赶紧让你们衙门的人去找?”居然跑到他这来浪费时辰。   “总要先有个方向,”沈延道,“刑部的人手本就紧缺,且京城偌大,若只是随意将人手散出去,根本起不到作用。”   更何况他被革职的事若是传得快,都不一定能使唤得了衙门的人。   “你要方向你就去找啊,你到爷这......”   朱洺突然一顿,他才发觉沈延好像一直在观察他,目光幽深得像两个无底洞。   “......你居然怀疑是爷干的!”   朱洺觉得沈延一定是脑子坏了。   “小人只是想不出谁还会对柳主事如此,不过既然爷不知情,小人先告退了。”   沈延觉得上次朱洺能那样对柳青,当街掳人也只是一步之遥。不过他也没工夫解释,看朱洺这样子,倒的确不像他做的。   朱洺鼻子里哼了声:“亏你想得出,爷算是知道你们刑部哪来那么多悬案了,”他抬手点了院子里几个小厮,“你们几个,再多带上几个人......”   他原想让人出去找,却突然想到,若说有谁会对柳青不利,他府里就有这么个人。   “五爷可是想到了谁?”   沈延敏锐地发现他神色突变。   “......爷怎么知道有谁。”   朱洺搪塞了一句,这事他得先自己弄清楚。院子里的几个小厮跑过来等他吩咐,他又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沈延眸光一闪,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人。   他出了府,围着朱洺的府邸转了一圈,见府里能进马车的只有后门。   后门临着一条街,街边有不少摆摊卖东西的。他便找了个卖布鞋的摊主问辰正前后有否见过这府里有马车进出。   “……草民没见过,”那卖鞋的见他穿了身官袍,忙给他行礼,“您也知道吧,这里面住的是位贵人,这位贵人一般都是快到晌午了才出门,没有出来那么早的。今日倒是有辆车进去,不过是半炷香之前,不是辰时。”   “可记得是什么颜色的帷子?”   “......好像是赭色的,”那人想了想,“小人在这卖货卖久了,这家的车都是一水石青色的帷子,而且又宽又高的,之前进去的这辆车小了不少,帷子也不是一个色,所以小的有印象。”   沈延谢过那人,绕回府正门又往前走,到了巷尾拐角的地方,有十来个骑着马的人向他围拢过来。   为首的那人年过不惑,面白无须,穿了件纻丝便袍,说话的声音比一般男人高了不少。   “哎呀沈大人,您可算是来了,”那人从马上下来,“咱家就没干过这么难干的差事。这不能远又不能近地跟着您,跟做贼似的。”   他身后的几人身形健壮,都穿着劲装,蹀躞上挂着刀,也随他一同下马。   沈延一笑:“崔公公辛苦,这几位军士能否借沈某一用?”他抬手随便指了靠前的几个穿劲装的人。   “这......他们本来就是圣上派来跟着您的,您打算怎么用啊?”   “能否请他们分出一队,守在这府邸周围?”   崔公公很为难:“......他们是护着您去做圣上给你的差事,您却让他们围在五爷府外......这不好吧?”   他们领的这差事还是有些风险的,万一有人在半路上跳出来杀人……他可是还想活命的。   “公公,青天白日的,咱们这差事,余下几个人保护足矣。再说,眼下这光景,圣上说不定也想派人看着五爷,您说是不是?”   崔公公还有些犹豫,沈延便说若事后圣上怪罪,罪过他一人来担,崔公公才勉强答应给他三四个人。   沈延便让这些人埋伏在五爷府邸周围,又嘱咐他们一定看紧了府里的人,若有马车出去,务必紧紧跟着。   “沈大人,咱们快走吧,时辰不早了,可别耽误了圣上的差事。”崔公公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公公说的是,”沈延翻身上马,“咱们现在就去,从黄华坊绕一下。”   “……您还有事啊?”崔公公下巴差点掉下来,“哎呦喂,您这么办皇差的,咱家还是头一回见。”   沈延笑着在马上一揖:“公公,咱们现在绕一绕也好,若是从宫里出来直接去神机营,让有心之人发现,岂不危险?”   崔公公苦笑:“得了,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咱们差事赶紧办完就好。”   沈延到了黄华坊,一进齐家,齐凤山就迎上来。   “......倒也不难查,这一片就一家车马行是用赭色帷子的车,而早上一口气租两辆的就只有那么一拨客人。那车行掌柜的说,他们一共是三人一块去的,有一辆车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还回去了,另一辆现在还没还。因为他们给足了押金,所以掌柜的也不在意……目前就只查到这些......”齐凤山神色凝重。   沈延点点头:“另一辆恐怕就在五爷府里,先生家里如果人手充裕,能否派两个人到那附近守着?”   “自然。”齐凤山一口答应,“还有这个,她早上去玳瑁胡同应该就是去做这么个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沈延。   沈延将纸展开,凝眉观瞧。纸上画了个卷云纹的带钩的样式,线条勾描得极细致,下面还标了尺寸,纸的右下角写了一个极隽秀的“柳”字……   昨日嘱咐她留在家,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今日一早就去了街市。   这东西就这么急着用么?   可仔细看这尺寸,不像是她戴的。   他想起他前日问她,他的生辰她送什么给他,她一时答不出来。   那这玉带钩怕是做给他的吧。   若不是为了这东西,她此时定还舒服无虞地在家里歇着。   他指腹抚了抚那个墨色黯淡的“柳”字,好好地将纸叠回去,贴着胸口塞进怀里。   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反正人现在救不到,那还是先把差事办好。这件差事若是办不好,柳青恐怕永远都救不出来了......   五皇子的府里,空气凝成了团。   朱洺坐在花厅里,面前站着两个小厮。   “爷,自打您上回吩咐了,小的们就一直留意着程四。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小的们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看见他和另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一起进了三条街以外的一家车马行,后来就看见他们乘着两辆马车一块出来了。”   “车帷子是什么色?”朱洺蹭地站起来。   “......赭色的。您醒之前,程爷还驾着一辆车回来了,现在就停在马棚外面。”   “......”朱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让他滚过来。”   才不一会的功夫,程四就进了花厅。   朱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旁站着两个小厮,手里都拿着又长又厚的板子。   “爷。”程四行了个礼,虽然觉得情势不妙,却也还淡定。   “趴下。”   程四一怔:“爷?”   “趴下。”   朱洺清清楚楚地把两个字咬出来。   程四心道不好,却又不敢不从。他想到这或许是因为绑了柳青的事,但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露了破绽。他不过是暂时将车行的车停进来,这又不算什么。   “给爷打。”   朱洺咬着牙道。   两个小厮立即上前,抡起了板子就往下拍。   程四又惊又怕,忍着疼直喊爷,朱洺却全无一点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打。   “使劲打。”   那板子是红木的,密实而硬挺,而且上圆下方,握起来甚是便于使力。两个小厮在主人面前尤其卖力,使出吃奶的劲把板子高高地抡起,狠狠地拍下。   程四虽有些功夫,但毕竟是血肉之身,几板子下去屁股上就开了花。一层肉打烂了,板子再拍下,里面那层肉便也打烂了。   他原还用肘撑着地,“爷”、“爷”地叫着,后来疼得挺不住了,趴在地上哈哧哈哧地喘气,鼻涕口水黏糊糊地淌了一大片。   朱洺看打得差不多了,才喊停。   “爷上回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饶了你,你倒不知好歹了。别的爷也不问,你把柳青弄哪去了?”   半晌,程四才缓过一口气:“……爷,小的不知道啊,小的没动柳大人。”   “再打。”朱洺轻飘飘地一句。   “爷!”程四突然叫了声,鼻涕顺着嘴角滴下来,“小的冤枉啊,是皇后娘娘不放心,让小的问清楚柳大人和刘家的关系,还有…..”他咳嗽了几声,“问柳大人她查刘闻远案子的事,还有谁知道。”   “……问?……你怎么问的?”朱洺声音冰冷。   程四从没见过他家五爷如此冷静。五爷生气、发脾气,他都习惯,唯独没见过他如此,所以越看越觉得胆寒。   “柳大人不肯回答,小的只好……用鞭子……”   花厅里一片寂静。   程四心里怕到了极点。   笨重的三尺圆桌被咚地掀倒在地,还没收下去的碗碟调羹稀里哗啦地碎成一片。   不止是程四,连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厮也被吓得一哆嗦。   朱洺两步走到程四身旁,抬腿对着程四的身子连踢带踹地发泄。   “你算个什么东西……爷的事……何时要你来管!”   他满眼都是血丝,程四被他踢得缩成了一团,两个小厮在一旁看着,根本不敢上去劝。   朱洺又嚎又踢了一会,折腾累了,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他坐回椅子里,像烂泥一样瘫在那。   “难受吧?”他望着天花板喃喃道,“爷比你更难受!爷……”   他才是最难受的,这种难受还不只是心疼自己心爱的女人。   原本他心里存着侥幸,虽然柳青很可能是刘闻远的女儿,很可能与他有不共戴天之愁,但那些能直接指向他的确凿的线索早已被他斩断。若是瞒得好,说不定柳青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父亲是死在他的手里。   但如今程四又是绑了她,又是拷问,柳青必是已经认定他便是凶手。   他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爷……爷……”程四实在爬不动,趴在原地给他磕头。   “柳青在哪?”朱洺的头耷拉在椅背上。   “……在西郊一处农舍里。”   朱洺握着扶手坐起来,吩咐人把程四抬上车给他指路。   他绕过地上那片狼藉往外走,正好遇上小厮跑过来报信。   “爷,娘娘派人来请您即刻入宫,说有急事。”   朱洺叹了口气:“告诉他,爷有事,等办完事就进宫。”   他心里是怨母亲的。   他长这么大,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在意的女人,母亲却非要断了他的念想。   “.…..爷,娘娘说这事重要得很,让您无论如何一定要即刻进宫。”   朱洺不答话,插着腰在原地踱了几步,终于叹了口气:“罢了,我随他去。你们带上丫鬟婆子,带着药,去把柳青接回来。” 第99章   朱洺见到皇后的时候, 皇后似乎又兴奋又焦急。面前的几盆叶子已经被她擦了好多遍,叶片上亮晶晶地泛着水光。   “你可算来了,”她拉了朱洺的手,挥手让宫人全都退下去, “之前你父皇让刑部查吴氏的案子, 结果今日沈侍郎被革职了, 太子也还关在清宁宫里, 而且听说你父皇发了好大的火——我估摸着, 是沈侍郎没能给太子洗脱嫌疑, 那他一个杀害父皇嫔妃的‘凶犯’如何做得了皇帝,连朝堂上那些所谓的清流都不会同意。”   “.…..母后究竟想说什么?”朱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后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什么叫我想说什么,你何时才能为自己的前途好好思虑?……原本我是打算着, 若太子被放出来, 我们便只能逼宫, 让你父皇改遗诏,另立你为新君。但现在太子的罪名洗不清,我们倒可以不动武了,廷辩上我们就能占上风。”   “母后……”朱洺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动武?怎么个动武法?”   “你就是什么都不留心,”皇后哼了声, 将手中的叶子一甩, “自打你父皇病了, 我就让你舅舅选了些三千营的人逐渐替换宫里的侍卫,现在这些侍卫大多都是我们的人。还有管着各道宫门的内官, 如今也多是我们的人。”   “母后, 您要对父皇......”朱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父皇本就是要死的, ”皇后果决地剪下一根枝条,“他不为我们母子考虑,我们只能自己为自己考虑。如今形势于我们有利,若是贸然动武,反而让人抓了把柄。我已经让你舅舅联系了几个御史弹劾太子,你不是帮过广德侯么,让他也帮你联络几个人。等你坐稳了皇位,再给这些人加官进爵。”   朱洺摇摇头:“母亲,是不是太过顺利了?儿子在朝廷里的耳目比您多,沈君常可不是省油的灯。就因为这么个案子被革职?儿子是不信的。这几日父皇每次见到儿子,也都是让儿子尽快就藩。儿子觉得父皇是有所准备的。另外,儿子也不想做这个皇帝。咱们还是走吧,去开封也不错。”   皇后看着他直着急:“你这没出息的。你若不争,日后困在开封,哪还有舒服日子过。就说吴氏的案子,太子必会怀疑你我,日后又怎会不报复?再说,你这些年不也做了准备,那些人你倒是用用。”   “是,五年前儿子被陷害,从那以后便明白了消息灵通的重要,所以父皇让儿子选衙门历练的时候,儿子便选了消息最多的顺天府,还开始扶植自己的人。但是儿子只求自保,从未想过要做皇帝。儿子结交的也都只是低阶的官员,充当耳目而已。广德侯虽是个特例,但这只老狐狸是绝对不会帮儿子夺皇位的。”   “你......你这些年就只做了这些?”皇后有些难以置信。   朱洺觉得和母亲说话心累,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母亲,这些才是正途!儿子生下来就不是太子,安安生生地做一个皇子不好么?五年前您就非要儿子留在京城,说什么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希望,结果怎么样?一步错,步步错!”   “那怎么能叫错?......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简直是不堪一用!”   皇后一把将手中的花茎掐断。   朱洺长叹了口气,跟母亲从来都说不通。   “母后,”他站起身来,“儿子只说一件事,柳青是儿子看上的女人,母后日后再不要动她。”   “……你居然看上她了?……你趁早给我清醒清醒,人家可是把你当仇人!”   皇后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没志向也就罢了,还给她来个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朱洺一听这话便觉得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儿子懂了。儿子留在京城一日,母后便还惦记着皇位。那儿子今日晚些时候便来拜别父皇,届时儿子就说要将母后接走,估计父皇不会反对。到时即便母后不走,儿子也是要走的!”   他说罢也不等皇后回答,行了个礼便大步跨出门去,母后在身后骂了什么他只当没听到。   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宫道上,他石青色的后摆疾疾飘摆,那金绣的八宝纹显得分外耀眼。   ......   柳青是被痛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凉爽的竹榻上。   竹榻靠着窗,旁侧是一套黄花梨的玫瑰椅和一张小几,对面墙边立着黄花梨的嵌百宝顶箱柜,另一侧的墙边摆着个三足香几,托着一个极精巧的珐琅香炉。   家俬用得如此体面,自然不是在那间农舍里了。   两个丫鬟打扮的半大女孩儿正将药粉撒到她的腿上。她的衣裳已经被人换了,如今身上穿的是纻丝的小衫和月华裙。   她想起身,那两个女孩儿却一把按住她。   “小姐,药粉还没渗进去,我们爷让您好生躺着。”   “你们爷是谁?”   小丫鬟一愣:“就是五爷啊。”   柳青听得心惊,那岂不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要害她,何必又假惺惺地给她治伤。   不管那两个小丫鬟如何阻拦,她还是撑着榻沿坐起来。然而腿稍一用力,皮肉牵扯,钻心地疼。   两个小丫鬟要上来扶她,都被她推开,她一瘸一拐地跨出门去,见院子里无人把守,只有两个小厮正在浇花。   她便忍着疼,径直朝着前面的角门一路小跑。   “你伤好了没,就乱跑!”   朱洺的声音。   柳青听得心头一震,脚下却跑得更快。   门边没有人,她伸手去拆那门闩。   听声音,身后有人正迈着大步朝她走来,还越走越快,光凭声音就能感觉到此人的怒气。   她不敢回头看那人,双手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把门闩拿下来,却感觉身后的一团怒气已经包围上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身子一轻,被那人抱在怀里。   那人穿了身松绿绣金的直裰,五官精致,脑门上的青筋鼓着。   正是朱洺。   柳青又恨又怕,见手里还握着个门闩,挣扎中便拿门闩往他头上拍。   几行鲜血立时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朱洺原本是要抱她回屋的,却猛地挨了一下。他眼前金星直晃,觉得耳边热流淌过。   “你疯了?”他咬牙骂了句。   他左手扶着她的腰,让她脚落地,右手一把掐住她握着门闩的手,稍一用力,她的手便软了下来,门闩当啷落到地上。   柳青想趁机挣开他,便抬手去拔他的胳膊,可是他实在比她强壮太多,她使足了吃奶的劲,也拔不开他的胳膊。   她气得张开嘴咬他。   这一口咬得结实,舌尖上瞬间尝出了血腥味。   朱洺又痛又气,脸直发白,然而再如何痛,他也仍是牢牢拢着她的身子不撒手。   “蠢女人!你说你蠢不蠢?爷若是松手了,您能有个好?”   柳青不理他,像要将他的手臂咬断一般,使足了狠劲。   朱洺一整条胳膊都跟着疼起来,他自幼都是被人捧着哄着的,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间真想松手算了,让这女人吃点痛老实老实。   然而他一抬胳膊,却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条晶莹的泪痕从眼角一路挂到下颌。那拼足了力气咬他的样子,倒像只被人欺负了之后跑回来报复的小猫。   他心便又软下来了。   到底是他欠了她的。   “罢了,你爱咬就咬吧,算是爷欠你的还给你。”   柳青一听这话,反而缓缓松开了口。   “……你不配。”   她擦了擦嘴边的血,冷声道。   “......”   朱洺一时说不出话,手臂上两排牙印还在冒血。   她这个眼神真是冷漠之至、厌恶之至,她还从未这样看过他,即便是上次他硬把她拢到怀里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希望这个世上从未有过他这么个人一样。   “你是......刘家的女儿?”   他声音软了下来。   柳青挣开他,自顾自地整了整衣裳。   “是又如何,你要像杀我父亲一样把我也杀了?”   他都让人抓她去拷问了,她若说她和刘家无关,恐怕他也不会信。   “刘尚书真是你父亲?”   “......”柳青看也不看他。   朱洺的一颗心沉到了底,他原还有一丝侥幸,听她这么一说,一丝也没有了。   “当年的事,爷......我也是不得已的。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朱洺突然有些怕她,怕他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让她更厌恶。   “......”柳青扯出一丝冷笑,“解释什么?人难道不是你杀的?”   朱洺喉结滚动:“......你腿上还有伤,还是坐到里面慢慢说吧?”   他这辈子,头一回同人商量。   柳青也觉得痛。   反正逃也逃不掉,她便按他说的,往方才那间屋子走。   朱洺要来扶她,她抬手一指他:“你离我远些。”   朱洺便只好跟在她身后,看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地上台阶,碰也不敢碰她。   柳青一瘸一拐地坐回方才的竹榻上,朱洺将玫瑰椅朝她拉了拉才坐进去。   柳青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撑着榻沿往远处挪了挪。   朱洺便不敢再往前凑。   “......嗯,柳青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真名能告诉爷......告诉我吗?”   程四只说过流放中逃走的是刘家二女儿,闺名却没告诉过他。   “不能。”柳青面无表情。   朱洺叹了口气,朝她探了探身子,“我并不想杀刘尚书,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柳青不答话,等着他说。   “......五年前,我才刚及冠,母后想让我留在京城,朝堂上却有许多人上疏催我早去封地。父皇似乎拿不定主意,母后便买通了钦天监的紫霄道人,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父皇果然在寿辰上让紫霄占卜祸福。紫霄便暗示父皇,我不能离开京师,若是离开的话,父皇便有血光之灾。   “听说那时催我就藩的折子都被父皇留中了,也不知父皇究竟信不信紫霄的话。然而没过几日,父皇带我们一同去巡狩之时竟就遇到了刺客,那时的腾骧卫指挥使钟瑞居然恰巧不在值守,他手下的人没人指挥,抵挡起来便有些吃力。我听见动静,带着我的护卫去帮父皇抵挡,终于将那些人擒住,父皇也没有受伤。随行的御史审问那些刺客,那些人却宁死不肯说出幕后的主使。”   “到此......”朱洺一顿,“换作你是我父皇,你会如何想?”   柳青想了想:“......这一切倒很像是你刻意的安排。你为了能留在京城,不惜拿皇上的安危冒险。”   朱洺点点头:“连你都这么想,何况是我父皇。你或许不知道,我父皇的两个哥哥都是被我祖父遣到边疆去的。我父皇能继承皇位,靠的不止是运气,是多比旁人想一步。这种情况下,他怎会不怀疑我?”   “……真不是你派人行刺?”   “自然不是我,”朱洺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恼了,“我那时实在是害怕,听说那些刺客被送到了刑部,就想办法买通了刘尚书的书吏,才得知刘尚书发现那些刺客身上的徽记与我的一块玉形制完全一致。   “我那时去求过他,求他不要告诉父皇,他说此事关系到皇上安危,必须要让父皇知晓,可他也会仔细调查,不会冤枉我……”   柳青手指抠着榻沿,气得截过他的话:“所以你就陷害我父亲贪赃,后来听说皇上要见我父亲,你还杀了他?我父亲一向公正严谨,他若说他会查,便一定会好好查到底。你怎么能……就这样……杀了他……”   后面的话已经呜咽不清,她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渐渐湿润。   朱洺一见她如此便更是心慌。   “可……可他若是查不出呢?或者父皇若是等不到他查出来,直接治了我的罪,那我的身家性命不就全完了……而且,我那时也并不想杀他……”   他那时少不更事,对于刘闻远他也拿不定主意,程四一直劝他要斩草除根,可是他狠不下心,便都交给程四去处置。他对程四说只要确保刘闻远不告诉皇上就好,不必杀人。程四那日回来,告诉他处理好了,他也不想多问。后来他听说刘闻远畏罪自杀,便知道这人到底还是被除掉了。   “我……我早该想到的,”柳青泪眼婆娑,“那时在医馆里,你掐着我的脖子……莫不是将我当成了我父亲?” 第100章   朱洺略一回想。   “是了……我原还觉得奇怪, 第一次在玉沉河边见到你,便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你虽是女儿家,却和刘尚书一样,都挺执着, 言语做派也颇有你父亲的影子。   “刘尚书离世后, 我一直都很愧疚, 噩梦里每每都是刘尚书来质问我, 为何要害他性命, 我在梦里总是答不出。不瞒你说, 我这几年还从未有过哪一夜能畅快地睡到天亮。”   朱洺的眼中流露出往日少见的悔恨和颓唐。   “那都是你咎由自取,” 柳青看也不看他,“我根本不稀罕,我只要……只要他们还活着……” 说到后来, 她的声音已经细得像蚊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来。   朱洺见她伤心, 起了起身又坐下。   虽然很想安慰她,但他又不敢凑过去,毕竟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些事偏偏都是他造成的。   柳青在他面前还是极力克制着的,没让自己哭多一会便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该问的你也都问了,你想将我如何?”   朱洺正了正身子:“我打算尽快启程去封地。父皇给了我一块我地方,就在开封, 据说论热闹繁华也不比京师差多少……你与我同去如何?你之前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日后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如何?”   他看着柳青的眼睛, 口气越来越软。说这话他自己也心虚得厉害。   柳青先是惊愕, 慢慢的又只剩下冷漠:“我从前只觉得你自负又霸道, 竟不知你还如此虚伪。抽了鞭子又给我治伤,抓了我却说是为了补偿我。你们这些生在帝王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拷问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   朱洺腾地站起来。她父亲的事他的确亏欠她,可他对她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心的。   柳青的目光冷如寒冰,似乎认定了他在演戏。   朱洺被她这个眼神气得暴怒:“真的不是爷,你难道看不出来?爷对你……”   他对她一向都是很喜欢的。   可眼下这情形,说出来恐怕只能惹她讨厌。   “反正爷已经决定了,” 他有话说不出,就全都化作了恼怒,“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若偏要留下来,那便是死路一条!”   柳青见他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禁冷笑:“即便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我都觉得恶心……我不会跟你走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朱洺气得青筋暴跳,这女人怎么软硬不吃,可他又不忍心真拿把刀架到她脖子上逼她。   怒火发不出来,他一把将手边的小几推倒在地,脚步咚咚地往外走,出门时还狠狠地甩了一句。   “那你就死去吧!”   他反正已经做了坏人,再怎么后悔也无法挽回,那不如就坏到底。反正让他放她走是绝无可能的!   ……   日头一偏了西,溜得就快了,如今已经摇摇欲坠地搭在大门的檐角上。   柳青坐在台阶上,头枕着膝盖发呆。   朱洺留下一句狠话之后,便出了府。据府里的下人说,他是为明日启程去做些准备。   他走了之后,院子里便增加了守卫,四五个护卫各守在前后门,还有两个丫鬟一直在她身后跟着。要像方才那样逃跑,简直不可能。   不知沈延此时在做什么。齐家发现她不见了大半日,应该会通知他。沈延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来这里查看。   可外面为何一直没动静?   莫不是太子的事不顺利,他一时还脱不开身?她之前试探过相府里的下人,问能否帮她给齐家送个信报个平安,结果不出她所料,无人肯帮她。   若是沈延今日来不了,那她的机会恐怕只在明日路上了,只是她跑也跑不快,京外的路又不熟,逃出来的希望怕也是渺茫。   她此刻真的很想见见他,即便他没法将她救出来。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凡事都靠自己,也不觉得如何,后来他非要管她的事,非要待她好,她竟然渐渐地就对他生出了依赖。身上挨鞭子的时候想告诉他有多疼,如今困在此处,又觉得哪怕真的逃不出去了,能再见见他也好……   空中,一个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大,大到遮住了檐角上的红日。   那黑影扑棱扑棱地朝她飞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才停到她的肩膀上,又对着她哇哇叫唤了好一通,看上去激动得很。柳青喜出望外,亲昵地蹭了蹭它乌绒绒的小脑袋。   “你可算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哇哇——哇   “他在外面?”   哇——   柳青忽地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来福说的话,沈延大概不懂,所以只有写个字条让它衔出去。   府里的下人看她和外面飞进来的鸟说话,看得直发愣,可五爷也没说过,不让这位小姐和鸟说话,他们便也没有对来福如何。   柳青回头问看着她的丫鬟,能否借笔墨一用,那丫鬟直摇头,说爷有交代,不让给她拿笔墨。   “那书房呢?你们书房在哪?”   那丫鬟犹豫了一下,指给她看:“在那,可是……爷走之前已经让人上了锁。”   “……”   看不出来,朱洺这心思倒是够细的,防她防得这么彻底。   柳青扶着膝盖站起来。信传不出去,但也许可以看见他。这院子里最高的地方便是后院的假山,站在假山上一定能看见他。   丫鬟见她突然起身,眼睛晶亮,赶紧迎上来问她要什么。   柳青看了那丫鬟一眼,径自进了屋,抄起小几上的茶盏往地上砸。   丫鬟在一旁打了个激灵,却见她已经捏起一块碎瓷片,出了屋子。   柳青腿上的那些伤口才虚虚地合上,一跑起来,伤口便又绷开来,好像那顿鞭子又一下一下地挨了一遍。她咬牙忍着,以最快的速度往后院跑。   那丫鬟一路追着她,见她要上假山,还以为她要从上面跳下来自尽,便赶忙扑上去抱住她的腰。   “小姐,可使不得!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没活路了。”   柳青挣脱不得,便将碎瓷片往脖子上一放:“我只是上去看看风景,你若还不放手,我便划下去。”   丫鬟吓得一下子放开她,她便将她推开,径自去爬那假山。   台阶有些高,她用力起来,腿上湿湿黏黏的,稍微将裙子拉起些一看,绫袜已经红了一片……   府外,沈延穿着便装骑在马上,已经等来福等了许久。皇上交代的差事他已办妥,但皇上希望他留在宫里协助。他实在放心不下柳青,便找了个由头暂时出来看看。   之前埋伏在这附近的几个金吾卫已经将府内马车进出的情况禀告给他。五皇子乘车进了宫,后来另一辆车从城外接回了一个人,那人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月白的直裰,不省人事,是被人背进去的。五皇子从宫里回来了不久,又乘车回了宫城。   柳青早上出门穿的便是月白的直裰,沈延此时便更有把握,那个被人背进府里去的人,应当就是她。   除此之外,五爷进宫是个好消息,若他不进宫,皇上也会召他进宫。只要他进了宫,救出柳青便有了把握。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所以他这次将柳青的乌鸦也带来了。虽然它叫什么他不懂,但若是柳青见到它,必定会安心许多。   然而那乌鸦飞进去许久还没有飞出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到柳青。   他眼下人手不够,即便是想硬闯皇子府也闯不进去。皇上让他速去速回,他又不能久留,所以他等了一会等不到乌鸦出来,便嘱咐那几个金吾卫继续看着此处的情况,他先回宫去。   他才调转了马头,却见府里的高处现出一个碧色的身影。那人穿了一身小衫、裙子,好似出水的新荷,窈窕而娟秀,此时也正回望着他。   “语清。”   他心头一颤,赶忙调了马头,循着她的位置往后院走。   柳青站在假山的山顶上,往街上一望便寻到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那人端坐在马上,肩膀宽阔平整,脊背挺直如松,落霞绯红,勾勒出一个清俊的身影。   这个身影她已经盼了许久。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路走来,停在后院的院墙之外。他离她也不过才两丈的距离,却是隔着一堵墙,谁也过不去。   她那些委屈难过都一下子翻涌上来,只觉得心里潮乎乎的一片,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沈延骑在马上,蹙着眉看了她良久,拉起袖子向她示意。   柳青乖巧地点点头,拉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擦干。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胸口的位置,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柳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擦干了泪水,捂着胸口使劲地向他点点头。   “……嗯,我不怕。” 她喃喃道。   二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相视流连了片刻,沈延却不得不走了。   “等我。”   他说着便指了指宫城的方向。   柳青怕他担心,好不容易屏住了眼泪,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快走。   沈延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狠下心,策马朝宫城的方向去了。   柳青的目光伴着他的身影拐了几道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眼泪才像破堤的潮水,奔涌而出。   “小姐,方才那人是谁呀?怎么引得您哭了?”   丫鬟站在她身后问。   她冲丫鬟连连摆手,呜呜地泣不成声。 第101章   朱洺一进宫, 便觉得不对劲。   好像那些昏暗的角落里,总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似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母后在宫里做过一番部署,有些异样也正常。   他实在是烦透了, 没心思细想这些事。   乾清宫的内官一见他来, 赶紧引他进皇上的寝殿。   父皇似乎比之前又小了好几圈, 陷在龙榻和薄衾之间都没什么起伏。   朱洺心头酸涩, 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榻一侧, 贴着榻坐到地板上, 像年幼的时候一样,他枕着胳膊看父皇熟睡的样子。   只是父皇此时应当是昏睡。   候在一旁的内官走过来提醒他,皇上交代过,他若是来了就将皇上唤醒。   他便柔声唤了几声父皇。   皇上眼皮动了动, 微微咳嗽了几声, 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珠浑浊发黄, 看向朱洺的目光已有些迟滞。   “洺儿。”   嗓音粗哑还有几分喘,却是温柔的。   “父皇,儿是来向您辞行的,”朱洺的声音已经湿润,“儿打算明日便启程去开封。”   他这一走必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连送父皇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皇上似乎想抚一抚他的头, 但那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全然使不上力气。朱洺觉出他的意思, 便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洺儿, 别怪为父,为父是为你好的。”   一滴浑浊的泪淌出眼角, 皇上没自称朕, 只称为父。   朱洺的眼中生出一层水雾:“儿明白, 儿明白……”   他怕屏不住泪,便将脸埋在父皇的手掌里。   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有父皇庇护的少年该多好。还不止如此,若是一切都能回到几年前该多好。   朱洺出了乾清宫,便要朝坤宁宫去。   父皇已经同意他带母亲去开封奉养,他这就去告诉母后做些准备,明日上午与他一同出城。不过即便母后不肯走,他也是要走的。   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竟是太子。   他身后两人,一个是沈延,另一个身穿乌亮的铠甲,蹀躞上戴刀,手中还倒握着火铳。   怎么神机营的人也来了。   那拿着火铳的人朝远处挥了挥手,一队和他一样打扮的人押着另一队人在稍远处横穿而过。   被押着的那队人都是侍卫打扮。   母后昨日说她已将宫里的侍卫替换大半,这些人莫不是她换进来的那些?   他这才恍然体会到父皇方才的意思。   他本来还以为父皇说不要怪他是指就藩的事,原来还不止于此。母亲之前为他所作的那些谋划,怕是早就已经被父皇于无声处瓦解殆尽。   朱洺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凉,他们父子终究是不能像普通人的父子一般了。   “看来皇兄的禁足早就解除了?” 他对渐渐走近的太子笑道,“皇兄是来看父皇,还是来看我的?”   “是来看父皇的,不过能见见五弟也很好。” 太子笑得和煦。   他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身前的团龙蓄势待发,仿佛时机一到便会一飞冲天。   见朱洺点头,他便又朝他走了两步:“宫中混入了歹人,父皇命本宫和沈大人带着神机营清剿。幸亏我们先发制人,又有火器,这些人都还全无防备就已经被擒住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朱洺还是听出了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皇兄了,”朱洺看上去不甚在意,“不过父皇怎会特意请沈大人来?”   再怎么样,这差事也轮不到沈延。   还未等沈延答话,太子便赞赏地看向他。   “因为今日提醒父皇宫内有异的便是沈大人。那些混进来的侍卫与平常的侍卫有些不同,常常无意识地往腰间去摸什么东西,有时还会抬手在空中推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习惯于佩短刀、戴大帽的行伍中人。本宫这些日子没出过清宁宫,旁人也没瞧出什么来,若不是沈大人及时提醒父皇,眼下都不知是何光景。”   “殿下过誉,下官只是有些疑心而已,全赖圣上明察秋毫。” 沈延谦道。   朱洺朝沈延笑了笑。   这厮果然不是真的被革职了,不过是陪着父皇演戏,令母后不急于行动,赢得先机。   “皇兄,我已向父皇辞行,” 他本就不想做皇帝,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问的,“明日一早我便同母后一起启程就藩,既然皇兄在此,便就此和皇兄作别吧。”   “这……” 太子听了这话神色颇有些复杂,“实在突然了些,你我兄弟一别,恐怕日后再难相见,为兄委实舍不得你。”   朱洺扯出一个笑容。论起会装样子,他真是自愧不如。   “皇兄,临别了,五弟有件事想问问皇兄。”   “五弟请讲。”   朱洺便凑到太子耳畔,压低声音道:“五年前,父皇行宫遇刺,钟瑞又恰好不在值守,此事可与皇兄有关?”   太子身子一僵,眸中黑气凝成一团,然而他也只是僵了片刻,便极自然地笑了笑:“五弟又玩笑了。”   朱洺也配合着笑了笑:“皇兄,我从未觊觎过你的东西,希望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在我到开封的这一路上高抬贵手。”   早知太子已经被放出来,他该秘密离京才是。   太子满脸笑容地拍了拍朱洺的肩膀:“越说越没边了。”   一个内官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几人面前给他们行礼。   “皇上口谕,请五殿下今晚宿在乾东五所,另外还请沈大人明日带金吾卫送五殿下出城。”   沈延和朱洺自然遵旨。   天色渐暗。   宫道上青砖光亮,映出宫灯清而柔的暖黄。   沈延陪着朱洺往坤宁宫走,二人身形相近,并排而行,在宫道上投下两个高伟的身影。   沈延本就话不多,与朱洺约定好明日启程的时辰后便没什么可讲的。   反正朱洺今晚出不了宫,他待会同奉旨帮朱洺收拾行装的内官一同去他府上,自然能将柳青救出来,此时若提起此事,反而会坏了事。   “时辰已经定了,你怎么还跟着爷?爷就在这宫里,难道还会藏起来不走不成?”   朱洺不喜欢和沈延在一起,对父皇的安排也有些恼意,他说了要就藩便会就藩,怎么还要派个外人来监视他。   “五爷说笑了,” 沈延听出了他话间的意思,微微笑了笑:“圣上让您今夜宿在宫里,又让小人明日送您出城,全是为了您好。圣上如今卧床昏睡,是太子殿在管着宫里、京师甚至全天下的事。说句不敬的话,五爷若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抓了把柄,并非圣上想看到的。下官便顺着圣上的意思,陪五爷到坤宁宫。”   朱洺一怔,随即明白了沈延的意思。   “你这人还真是……诡计多端……”   沈延虽然整日冷着个脸,但确实比他周全、细致……柳青是不是喜欢这样的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既然你在,有件事我便告诉你,省得我再找人给齐家带话。柳青此时在爷府上,爷原本是要带她去开封的,但既然皇兄已经掌了事,情况便不同了。皇兄这个人,做事从不是明刀明枪的来……反正她若和我同去,路上想必凶险,你还是……把她接走吧。”   他说这话,如同往自己心上捅一刀一般。   原本他还纠结得很。柳青显然是不愿跟他走的,他虽舍不得她,却也不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天天对自己冷着脸。   眼下为了她的安全,他倒是能下定决心了。   而且方才见了父皇最后一面,他颇有些感伤。推己及人,若是旁人害了他父皇,他定是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又何来的原谅。柳青对他,恐怕也是如此。   “小人会接她走。”   沈延神色平静。   朱洺发现他全没有一丝惊讶。   “你……你难道早就知道她在我府上?”   “是。”   “你……”   朱洺觉得沈延这个人实在很难让他喜欢。   夏风微拂,月色皎皎,二人没一会的功夫便走到了坤宁宫门口。   朱洺突然停下脚步:“爷问你个问题。”   “五爷请讲。”   “你是何时知道她是女人的?”   “……很早。”   沈延不喜欢和旁的男人说柳青,尤其是和朱洺。   朱洺暗暗嗤了声,再早还能比他早,若是按先来后到的话,该是他排在先。   “……你若是喜欢她,便好好待她。”   他目光如炬,直看向沈延。   他是羡慕沈延的,既羡慕又不平。若他不是皇子,若他不是卷进了那样的事,柳青必是要选他的。   沈延听着心里不悦,他与柳青本就是一对,朱洺这话说的倒好像是他把柳青让给他似的。   他冰着脸回看他,也不答他的话。   朱洺却从不观旁人的脸色,只说自己的:“爷虽然去了开封,但爷在京师有的是人,你若待她不好,爷找你麻烦简直轻而易举。”   沈延觉得朱洺简直莫名其妙,他自然会对柳青好,但朱洺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倒是很想看看,五爷到时是如何找小人的麻烦。”   “走着瞧。”   朱洺甩了一句,便跨进坤宁宫的大门。   正殿外已经突然多出来一排侍卫,他略一怔,便明白母后早已被软禁起来,她如今也别无选择,一定会与他同去开封。   “还有一事,” 他想到母后,突然想到这事,“你转告她,五年前的事……” 他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   杀害她父皇并非他的本意,那事是程四做的,多半也是按他母后的意思做的。但母后是为了他好,他身为男人,不能把罪责都推到母后身上。   “五年前的事,是爷对不起她。”   朱洺眼中黯然,他其实还想说请她原谅他,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沈延听他这么说,眸光一闪,原来朱洺已经知道柳青的身份,倒是难怪他突然将她掳到府中。   “既然觉得对不起,五爷可曾想过要为她做些什么?” 沈延看出他眼中的愧疚,趁势道,“五爷当初做的事不止害了她父亲,害了她家中所有的亲人,还害得她九死一生之后还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过活……“   “那……那爷也不想害她,而且事已至此,爷又能如何?” 朱洺被他说得脑袋疼。   “五爷可曾想过将当初的事情公之于众,还刘家一个清白?” 沈延的眼中星火跳跃。   朱洺被他说得愣住。   将当初的事情公之于众,也就等同于自行认罪,也就是将他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出去了。   “……”   他脑袋里乱得很,也不再跟沈延说话,便跨进坤宁宫的大门。 第102章   沈延眼见朱洺进了坤宁宫, 差事完成,便即刻叫上奉旨去朱洺府的内官一同出了宫,他不知府中有多少侍卫,便又向太子借了一队金吾卫随行。   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他和那一队金吾卫跑在前面, 身后的内官从没骑过那么快的马, 跟在沈延身后一个劲地求他慢点, 他们屁股都颠疼了。   朱洺府的侍卫一看他们这一行人中有几个宫里的内官, 还带了皇上的口谕来, 并没二话便请他们进去。   几个内官到各处去收拾东西,沈延将守在朱洺府外的几个金吾卫也带了进去,让他们和其他金吾卫一起候在一旁。   他扫视了一下外院的布局,东西厢房敞着槅扇, 正房槅扇关着, 门外立着两个丫鬟。   他便直奔正房。   两个丫鬟过来拦他, 他便招手叫了两个金吾卫过来,将那两个丫鬟赶到一边去。   槅扇大开,里间居然没点灯。他跨进门去四下看不到人,又往里间找。然而里间也无人。   方才他见两个丫鬟守在门外,还以为柳青就在此,难道她其实是在内院。   廊下灯火暖黄, 透过窗纸融融而下, 在青砖上映出镂雕花朵的轮廓。   沈延从里间出来, 才见外间的槅扇已经合上,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那片朦胧的花间。   一双秀目湿润, 莹莹闪着泪光。   “......你可算来了。”   柳青担惊受怕了一整日, 一见他委屈全都涌上来。   沈延一阵激动, 两步过去将她拢到怀里。   “我来晚了......你还好吧?”他柔声道。   “你是来得晚了!我还以为……今日……活不成了。”   柳青话说得有些呜咽,一被他抱在怀里就觉得腿上挨的那些鞭子可真是冤枉。她抬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臂膀才稍有些解气。   沈延从没见过柳青跟他撒娇,这几下被她拍得又是心疼又是甜蜜。   “是了是了,怪我不好,”他用力抱了抱她,“......怎么方才进来没看见你?”   “我听到你的声音,却不知和你一起的还有没有旁人,”柳青擦了擦眼泪,“所以方才躲在槅扇后面,先看清楚来人。”   “原来如此,”沈延笑着抚了抚她的小脸,帮她拭干眼泪,“你还真是机灵。”说着又忍不住到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对了,你方才说以为活不成了是什么意思?......他们伤你了?伤了哪?”   他握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   “......我早上被抓到郊外去了......”柳青简单地告诉他今日的经过。   沈延听得心惊,把她抱到一旁的榻上要查看她腿上的伤。   柳青方才哭得委屈,此时他真要看她的伤口了,她又觉得害臊,连忙将他推开。   “你又不是大夫,看了有何用?”   “那......那我总要看看有多严重才能放心,”沈延心里急,这个时候,她怎么还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再说了,你那时为了骗我,不是连男人的浴堂都进过了!”   一说到这,他也有些气恼了,这事可一直压在他心里。   柳青见他蹙着剑眉,清俊的容颜添了几分妒恼,忍不住破涕为笑。   “那间蒸房连着一个走道,能直接穿到浴堂的侧门。我那时只进了那间蒸房,方大人趴在榻上,我离他远着呢,而且他身上还盖着单子......”她抬头觑着他的神色,“反正你不必多虑了。”   沈延沉着脸叹了口气:“你当初为了骗我做了多少无谓的事......”   他探了胳膊将她重新抱起来。   柳青慌忙拍拍他:“你做什么?”   “咱们回家。”   “......回哪个家?”   他这口气,怎么好像要把她弄到沈家去一样。   “你说呢?”   沈延莞尔,狠狠亲了她一口。   柳青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光线一亮,他们已经出了这间屋子。   她便将脸侧过去,藏进他的臂弯里。   府内几个侍卫见他怀里抱着五爷弄回来的姑娘,赶忙拦住他。   “大人,这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不能带走。”   沈延冷着眼不答话,抱着柳青径直往外走。   那几个侍卫上去要抓他胳膊,金吾卫便纷纷亮出刀来往他们身前一挡。   府里的侍卫虽与金吾卫人数相当,但金吾卫代表的是皇上,所以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   沈延便抱着柳青出了门,将她抱上马。   柳青突然想起一事,抓了他的手臂:“等等,有个重要的人,得带回衙门去。”......   翌日。   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雨星。   朱洺就藩的队伍足有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排成了一长队。   皇后铁青着脸坐在最前面的马车上,朱洺昨晚听够了她的哭闹数落,不想与她同乘,自己占了另一辆车。   朱洺上车前朝着玄武门的方向郑重行了大礼,口里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走到自己的车前,见沈延牵着马立在不远处,身侧还停着一辆小巧的马车,那马车半卷着车帘,不知里面坐着何人。   这是送他出城的官差队伍,若是闲杂人等,定然早被沈延他们清退,那坐在里面的还会是谁。   “记住爷昨日跟你说的话。”他走到沈延面前提醒,颇有些前辈的派头。   沈延淡淡一笑,全当没听到:“那小人昨日的话,五爷考虑得如何?”   朱洺抿了抿唇,不答他的话。   他看了那辆马车一会,突然有种冲动。他想问问那车里的人,她曾经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或者有没有那么一段时日,她至少将他当作了亲近些的朋友。   裹着水星子的风拂到脸上,朱洺迎风叹了口气,迈步上了车。   这样的话他终是问不出了。   他们一行人出城,那辆小巧的马车驶回了齐家。沈延将就藩的车马送出城,也骑马去了齐家。   “他答应了么?”柳青问,“方才我也听不太清楚。”   沈延摇摇头:“毕竟他不是太子的亲兄弟,若承认了当初的罪行,太子不仅不会放过他,或许还会处置得更狠。昨日他提到此事,我便趁势推一推他,但不一定有用。”   柳青吐了口气:“那太子那边如何?他已经解除禁足了?”   “他解除了禁足,如今已经代皇上理政。我向他问起此事,他倒是圆滑得很,说等宫里的事安定下来,他会同意重审刘世伯的案子,却又说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能翻案。”   柳青想了想,等宫里安定下来,那应该就是等皇上死后。她倒不介意再等等,可是太子的态度也实在暧昧。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们家没一个好人。”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沈延见她忿忿的样子居然也很可爱,忍不住抬手戳了戳她脸上的红晕。   “别着急,总是比之前有了些希望。太子不会故意袒护五皇子,他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昨日让人带到衙门去的那个程四,原本只余一口气了,大夫给吃了药治了伤,他居然还挺过来了,等他醒了倒是可以从他的口里知道不少事。他原来便是五皇子得用的人,宫里朝里有不少人可以作证,若有他的证词再加上旁的物证,或许就可以翻案。”   他们才说这话没一两日,京外便传来噩耗。   五皇子就藩的路上,遭遇山匪,皇子皇后乘车马逃离时从半山腰一路滚落下去。   当地县衙在山下寻到零星的随行仆从的尸首、损毁的车和奄奄一息的马。   唯独找不到皇子和皇后。   又过了两日,沈延收到一封颇有些厚度的八百里加急。   他取出信瓤,发现里面是一张信纸拦腰包着几页澄心堂纸。   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字体极是懒散随意。   沈延只看了那行字几眼,便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冷着脸淡淡道了句“莫名其妙”,就将那信纸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他又展开那几张澄心堂纸看,却是渐渐认真了起来。   这是一篇自陈。   朱洺写下了他五年前如何买通钟瑞的管家钟福、刘家的掌柜洪敬以及中人王世文构陷当时的刑部尚书刘闻远,后因怕刘闻远翻案,派人将刘闻远杀害。   他将这封自述送到柳青手中,柳青红着眼眶看完,觉得上面写的跟她已经知道的没什么出入。   “所以他没死,只是藏起来了。但他怎么突然想通了,居然肯认罪?”   “也许是他经历过生死,突然释怀了。说不定他这次遇袭是有人故意为之,他觉得做皇子也没什么意思,干脆隐姓埋名做个闲散人,那认不认罪又有何妨。”沈延答道。   他觉得还有一个原因是朱洺喜欢她,不过他不想跟她提这事。   柳青将那纸折好还给沈延:“他说他从未让人行刺皇上,你觉得可信么?”   沈延先走过去将槅扇关好:“我觉得他若是真要行刺,恐怕也会让那些刺客先行去掉身上的徽记。”   “正是。”柳青赞同。   “我有个猜想,”沈延又道,“那时皇后买通了钦天监的道士,暗示皇上不能让五皇子就藩,否则会引来血光之灾。这便触怒了太子,太子借力打力,安排了那次的行刺。皇上是多疑之人,最先怀疑的便会是五皇子。   “然而太子为了增加五皇子的嫌疑,事先让那些刺客在身上加了刺青。这其实有些画蛇添足。若是皇上知道了此事,反而会怀疑有人陷害五皇子。五皇子那时若能再冷静些,任由刘世伯将此事告知皇上,也许能转危为安。只可惜他急慌了手脚,又不择手段,才酿成大错。”   柳青点头:“如此倒是更合理些,毕竟五皇子最大的敌人也就是太子了。”   “太子的嫌疑大,我昨日拿着这封信给父亲看,他说那时告诉他都察院正在暗查刘世伯的人便是太子。”   柳青有些惊讶:“上次他不是不肯告诉你么,那时他为何不肯说?”   “父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会向我解释这些,”沈延苦笑,“不过我记得父亲辞官也大概是在刘世伯辞世之后。按我之前的猜想,太子希望刘世伯能将那徽记的事告诉皇上,所以提醒父亲刘世伯被诬陷,而父亲恰恰因太子的提醒,怀疑太子才是那场行刺的幕后主使。”   柳青倒吸了一口气:“陷害弟弟,不惜将亲生父亲的性命置于危险中,太子真是比他弟弟和父亲更可怕。”   沈延握了柳青的手:“家父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教好太子这个学生,以至于害了刘世伯,心有愧疚,所以辞了官。”   “沈世伯已经尽力,我都明白,”柳青认真地看着他,“易地而处,我也不一定能比沈世伯多做多少。”   两日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新帝登基第一日,内阁便收到刑部侍郎沈延上的折子,折子中陈述了五年前前任刑部尚书刘闻远一案的冤情,其中附带了已失踪的五皇子的自陈。   这份自陈在通政司和内阁经手后竟流到坊间,京师各家私办的抄报行纷纷登出了这份自陈,抑或是认罪书。   一时间,士林哗然,百姓哗然,关于先皇和皇子的各种猜测沸沸扬扬。   比较厉害的甚至说先皇为了庇护自己的儿子,拉了朝廷忠良做替罪羊。   新帝自然不喜,令三法司即刻会审此案。   经多方查证,这自陈之上的印鉴和字体确实出自已失踪的周王,即从前的五皇子,且所述内容与五皇子的贴身随从程四所供并无出入,与沈侍郎提供的刘家铺子的真实文契也对得上。   新帝收到三法司的会审结果,令内阁拟旨并拟定刘闻远的谥号,随即下旨昭告天下——   刘闻远一案中,刘闻远确属无罪,钦定免其亲属刑罚,如有在服刑者,即刻送返原籍。   周王为掩其罪行,陷害并杀害刘闻远,钦定夺其封号俸禄,贬为庶民,处以绞刑。   另一份诏书则是给刘闻远的追谥:   刘公闻远公亮正色,功高德茂,陨身徇节,忠之至也,追赠太傅,谥号“文庄”   ……   天高清朗,碧草传芳。   京城郊外,一处寂静的小山上,刘语清在父亲的衣冠冢前行了大礼。   礼毕,沈延也跟着行了大礼。   语清看向他:“你怎么也跟着行大礼?”   “我这个身份自然是该行大礼的。”沈延剑眉微扬,笑着答她。   哇哇——   来福落到墓碑上嚎了嚎。   “你看,来福都同意我说的。”   沈延伸手让来福跳上来,抚了抚它的小脑瓜。他早先不知道怎么抚鸟,总是弄得来福不舒服。后来他常拿些瓜子、果子来讨好它,趁机练习,技巧便提高了不少。   语清一怔,来福还真是这个意思。   “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来福的话,你哪里听得懂。”   “我自然是听得懂的。是不是来福?”沈延笑眯眯道。   语清哼了声:“那我对来福说句话,让它传给你,你若是猜中,便算你听懂,如何?”   沈延挠了挠下巴:“行吧,若是我真听得懂,这里要一下。”   他指了指自己一侧的面颊。   语清红着脸嗤了声,召了来福过来,在它耳边低语了二字。   哇——哇。   “……你说的是……”沈延状似想了想,沉郁的声音在她耳畔道“君常你真好。”   语清啐了他一口:“才不是。”   她说的明明是“笨蛋。”   “也别光考我啊,我也说一句,你听听看。”沈延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语清点头答应。   沈延看着她想了想,目光便不由定在她身上。   她如今已是一身女儿装。一身樱粉色的褙子,衬得她人比花娇。盈盈秋水目清灵纯净,艳艳菱角唇鲜润欲滴。   这是他盼了五年的未婚妻子,从此他终于可以在人前唤她一声语清,男女间可以向往的一切,他都可以同她一起憧憬。   他让来福凑过来,低声对它说了一句。   哇哇哇——哇哇。   语清听得一愣,两腮渐渐染了绯色。   绯色连成片,与天边绮丽的晚霞一般无二——   同样的炽烈而美好。 第103章 骗她出来   ◎......◎   荷塘涟漪片片, 蜻蜓点水而成双。   正西坊的云居寺胡同里,徐氏正和邻居李侍郎的夫人闲聊。   李夫人对新娶的儿媳妇不大满意,牢骚不断。   “原以为她至少也该读过四书五经, 谁成想也就勉强翻过四书,五经是碰也没碰过。恒儿他父亲居然还说恒儿和她般配……你说说, 论恒儿的学识,这哪里就般配了?”   徐氏其实最怕人家跟她提什么儿媳妇之类的。看儿子对那个柳青痴迷的样子,估计她这辈子都见不着儿媳妇了。   即便如此, 为了邻里间面上的和气, 她方才还是忍着膈应夸李夫人的儿媳妇如何得好。可她越劝,李夫人反倒越来劲,她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唉……她读书是少了些, 只有日后好生教教了。”   李夫人一听她这口气, 也有些不高兴了。她自己的儿媳妇自己可以嫌弃, 徐氏怎能说个不好。   “读书么是少了些,倒也是个知情晓意的, 至少儿子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了, 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孩子,甭管丫头还是小子, 它也是个热闹, 你说是不是?”   徐氏脸色一沉, 她方才可劲地安慰她, 她倒往她心窝子上插刀子了。这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她儿子二十六七了还不成家。大伙表面上笑呵呵的, 背地里却拿她儿子当谈资。就连说儿子身体有毛病的话她都听到过。   “哎呀, 家里还有些事, 不聊了。”   她也不等李夫人回应, 便径自转了身,一路出了李家,留给李夫人一个别别扭扭的背影。   沈延一回家便见她耷拉着脸,找了几个当口想跟她说去齐家提亲的事,都把话咽了回去。   她这心情一不好,沈家便再没有爱说话的人。   偏偏她家的菜还费口舌,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个个闭着嘴咀嚼,一顿饭吃得比往日还寂静。   沈延怕错过这顿饭,又没有旁的当口提这事,便放下碗筷,干咳了一声。   “父亲、母亲,儿子想请个媒人去提亲。   沈时中停下筷子抬头看他。徐氏手里一大勺汤哗啦洒到桌子上。   “你刚才说什么?”徐氏以为自己生了妄念。   沈延略有些赧然,不过他到底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儿子想劳母亲请个体面的媒人,去齐先生家提亲。”   徐氏一听这话,迅速将齐凤山家里的女眷过了一遍,他家的闺女早都嫁出去了,就剩一个老幺是男的……   不对,上次听说那个柳青就住在他家里。   徐氏立时觉得五雷轰顶。   “儿啊,你……你让为娘的怎么说你?你即便是有那心思,咱们也不能娶个男人回来啊。”   沈延听得一愣,和沈时中同时看向她。   他有什么心思了?   好在,他转瞬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母亲,” 他禁不住苦笑,“儿子有些事还未及告诉您和父亲。”   他便将语清这些年的事讲出来。   沈时中边听他讲,边忍不住审视他。   难怪他之前几次三番打听当年的事……年纪轻轻的,藏得还挺严实。   徐氏捏着帕子不住地擦眼泪,呜呜咽咽的。   “这孩子也太苦了……好好的要受那些个罪……” 她哭着哭着,转而有些恼怒,抬头瞪了沈延一眼,“你怎么不早说,让为娘白揪着心,我都担心你……”   沈时中觉得她这话也太离谱,便咳了一声打断她。   “当初你刘世伯为了不连累咱们,跟我商量了退婚。还有许多旁的事,刘家闺女大概还不知道,这些事若是不解释清楚,她怕是不肯答应。你倒是可以同你齐先生说,让他帮你澄清。”   沈延笑道:“父亲放心,那些事语清早就知道了。”   徐氏拭干了眼泪,觉得满天的乌云一下子全散了,浑身上下都那么来劲。   就那么一会的功夫,她不仅有儿媳妇了,还是她早就看中的姑娘。儿子到底还是喜欢女人的,她原该多些信心才是。   她好歹扒拉几口饭进去,便和父子俩商量六礼的事。   眼下虽是国丧期间,但她急着将这婚事定下来,等国丧一过,娶媳妇过门。   要定婚事,头一件事就是请个媒人上门去。说到这个徐氏有些头疼,沈时中这人向来寡淡,除了跟国子监的几个同窗走动得稍频繁些,跟旁人没什么来往,可他当年的同窗都不及他官职高,请他们的家眷去做媒人,倒有些委屈了刘家闺女。   沈时中略想了想:“请武定侯夫人吧,这闺女无依无靠的,媒人要体面些。”   徐氏看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他原虽是阁臣,在朝中地位超然,与武定侯也常有来往,但他离任之后,跟人家来往少了许多,此时再让她去找人家,如何开口。   沈时中明白她的意思,将筷子一放。   “稍后我与你同去,定能请到。”   ......   武定侯夫人到齐家的时候,已是次日。   齐铮听下人说武定侯夫人正在家里做客,心就咯噔一下。   父亲与武定侯是有些交情,他也帮侯爷诊过病,但两家人走动不多。侯夫人突然到访,莫不是因柳青的事。   他是前几日才知道,柳青原是父亲的好友刘世伯的女儿,闺名叫语清。   这样说来,他早年应是见过她的。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过几次刘家,见过一个模样极可爱的小妹妹。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嘴边现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算年龄,应当就是她。   只是时隔多年,他和父亲救起她的时候她又狼狈又憔悴,他竟全没认出来。   父亲说刘沈两家早就定了亲,看沈延三天两头往这跑的样子,应当是着急重定婚事的。   上次他旁敲侧击地问柳青觉得沈延如何,柳青嘴上说得平常,可是眼里的甜蜜掩也掩不住,那时他便知道他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他本是温吞惯了的,凡事不怨不艾,但这些日子也不禁有些怨天尤人。若是父亲肯早些帮他张罗亲事,凭着父亲和刘世伯的关系,说不定当年和语清定亲的便是他了。   心里虽难过,他却还是招呼下人去提醒语清做好准备。侯夫人说不定要见见她。明明是这么好的姑娘,不能平白让人瞧低了去。   下人得了吩咐往后院走,却正好遇到语清往前院来。   语清前几日便辞去了官职,之前是无可奈何,如今便没有必要伪装男人做官了。毕竟万一被发现,便是大罪。如今她闲适了许多,平日里看书、养花或是教珠珠识字打发时间。   她见齐铮站在院中,笑着和他打招呼,齐铮便让下人去忙,自己将侯夫人做客的事告诉她。   语清当年定亲的时候还小,对这些不了解,听齐铮这么说,先是反应了一下,脸上才渐渐起了红晕。   “哦......多谢师兄提醒。” 她腼腆一笑。   “......” 齐铮点点头。   他原想就此走开,却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   “师妹......你......你想好了么?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他得疼你。”   柳青一怔,随即笑了笑,眉梢添了一抹女儿家的娇赧。   “多谢师兄......我想好了。”   齐铮觉得一颗心被狠狠抓了一下。   他赶忙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吧。”   说罢他便不再看她,拎着手中的铜壶去了书房,到了书房,低头看见铜壶,才叹了口气。   他原是想去厨房的。   侯夫人见过语清之后又去了沈家,好一阵赞不绝口,说这么好看又懂事的闺女真是不多见了,年龄虽是大了些,却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徐夫人一听语清答应,一颗心才稍微稳下来。   儿子实在耽误了太多年,她有种鸭子煮熟也会飞走的错觉。一日不把媳妇迎进门,她一日不能舒心,所以等到百日国丧一过,便开始张罗纳采的事。   秋风微凉,天清万里。转眼三个月已过。   沈延穿了身竹枝纹大氅,立在院子里看下人们拾掇纳采礼。   父亲和齐凤山商量好迎亲的日子后,他便没有见过语清了。   之前还能隔三差五地找个由头去齐家,如今竟不能了,只能掰着手指盼日子。   算一算也有十来日了。   他围着院子里两头拴在一处的鹿走了一圈,觉得没准还是能去看看她。反正礼法是订婚的男女成亲前不能见面,又没说一方不能看见另一方。   沈家的香草和鹿送到齐家的时候,语清正坐在炕沿上拿着小绷绣花。   师父在街坊里请了几位全福人到家里给她绣喜被,但新娘子还是要带些绣品到婆家去的,好在她虽然多年不碰针线,但苏绣的手艺还在。   飞针走线,彩丝相接,一只玉房金蕊的牡丹盈盈带露。   语清自己觉得还不错,举起来好好看了看。   槅扇一响,珠珠的一双小脚嗒嗒跑进来。   “有大东西!”   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直放光。   “嗯?什么大东西?”   语清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就是这么大的一个东西——” 珠珠说不清楚,拿手直比划,“前面有,咱们去看看吧!”   她说着就去拉柳青的手,使劲把她往外拖。   语清只好放下小绷,同她一起往前院去。   大门开着,院外两个陌生的小厮牵着一根缰绳,好像在努力要将什么东西拉扯进来。   柳青被珠珠牵着手,一路跑出大门外,见那几个小厮拉扯的是两头又高又壮实的鹿。   两头鹿大概觉得进了院子便出不来了,拼了命往外挣。   原来大东西是这两头鹿。   她这才想起方才经过的时候看见院门边还放着几小担红布包的草……   真是不该跑出来看。   这分明就是沈家给她送的纳采礼。鹿者福禄长寿,香草则有贤明之意。   齐家收下纳采礼才算是正式答应了亲事。现在人家送礼的人才刚到,她一个待嫁的姑娘就急吼吼地跑出来看采礼……   “珠珠,那个大东西就是鹿,你在百兽图鉴里看过的。”   她说完便要带着珠珠回去,却觉出某处有双灼热的眼睛望着她。   她循着那目光找过去,见齐铮对面立着一个如松的身影,那人被齐铮挡住了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干净的皂靴和竹枝纹大氅的一角。   她眼神往上一挑便撞进沈延暖融融的眸子里。   沈延和齐铮说着话,眼里却全是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她和他相视片刻,脸就红了。   他可真是的……   语清抿着唇尽量不让它们翘起来,垂眸拉了珠珠就要走。   “嗯——我要看大鹿!还没看够呢!”   珠珠从没见过人和鹿较劲,赖着不肯和她走,还一个劲地说“要看大鹿”。   她虽是小孩,但使劲往地上坐,力气也不小,语清在门外拉拉扯扯的觉得更难为情。   沈延这边还应着齐铮,眼睛却一直留在她身上,笑意融了整张脸。   齐铮听见身后珠珠叫,回头去看才见语清为难,便让她先回去,珠珠他来看着。   沈延只好目送着语清进去。   虽然她也不理他,不过能看看她也好。   所幸,纳采之后问名、换鸾书一两日便可完成,而婚期是早就约定好的,只欠纳征送彩礼上门,一个月之后便可以娶她回家了   倒也能再忍忍。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迎亲~ 第104章 或许只有男人喜欢?   ◎......◎   纳吉之前, 徐氏和武定侯夫人一同来了齐家。   她们二人都是见过语清的,只不过徐氏觉得还得正式上门见见人才好,也让齐家的街坊邻居看看, 这家的闺女是受婆家重视的。   齐凤山明白她们的来意,同她们寒暄了几句, 便让人将语清请过来。   徐氏见语清向她们行礼,便让她走近些,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   从前就是个美人, 如今也是。只是她从前的脸更圆润一些, 甜美可爱,如今单薄些,是清丽又娟秀。   徐氏听沈延说那整骨是要削肉挫骨的, 眼前的刘家闺女好像变了个人, 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   她心里怜惜, 握着语清的手,眼眶湿润起来。   “闺女, 你不容易啊......不容易。”   语清被她这么一说, 也红了眼眶,却不知该回什么, 便赧然地笑了笑。   要说不容易, 那的确是不容易。当年她脸上缠满了细布的时候, 吃了止痛的汤药也不大管用, 尤其到了夜里,药力褪去, 简直是生不如死。   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 她在脑子里算日子, 想着若是熬到了两个月还是这般痛苦, 她就算了吧。   所幸,日子只要熬,总有出头的时候。她是体会到了。   徐氏和语清说过话,让随行的嬷嬷拿出一个嵌百宝的小盒,里面躺着一只温润的白玉镯子。   她将镯子套到语清手上,又谢齐凤山。   “多亏齐先生照顾得好,我们两家才又续上了缘分。”   齐凤山笑呵呵地摆手,心道她们两家的缘分全是她儿子厚着脸皮争取来的,与他可没多大关系。   徐氏见过了语清,又把之前商量过的迎亲日子和齐凤山正式定下。   两日后,徐家的聘礼和聘书便到了。   齐凤山拿着礼单,心里暗暗咂舌。   平日看着沈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倒真出得起钱。   寻常体面些的人家给四五百两纹银再加上几担礼物稍表心意也就够了,徐家的礼单上赫然写了礼金三千两。   此外还加了六十担的礼品。三牲酒水、家禽海味、点心酥糖之类的便不说了,还有一担上好的毛皮和一整套赤金的头面。送礼的队伍,浩浩荡荡站满了巷子又甩出一条长街的尾巴。   红红火火的一条长龙引了街坊四邻出来瞧,珠珠年纪还小,没见过这些事,让小七领着,一担一担地看过去,惊叹不已。   齐凤山看着这条红色的长龙,回想他知道的沈家的事。沈时中的祖家也只算普通的富户,徐氏娘家却在通州有一整条街的铺子。   徐氏这是拿自己的私产给儿媳妇做脸。   齐凤山心里有些好笑,总觉得徐氏在娶媳妇这事上,颇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了。   语清拿到礼单也吓了一跳。   刘家在京师也有几间铺子,可是这么大笔的银子,一时也是拿不出的,沈家应当是很早便开始准备了。   师父给她这礼单时说这些银子原都是该给刘家的,她父母不在,这些礼金礼品她自己收着。   这自然是不行的,师父师兄于她有救命之恩,便是银子全留在齐家也无不可。二人僵持不下,语清好说歹说,让师父留下一千两和那些彩礼。   齐凤山拿着银票,不住地摇头,后来干脆让人赶工打了紫檀的家俬,加到他已经帮语清备好的嫁妆里,直接送到沈家去。   余下的两千两,被语清悉数加到了嫁妆里。她做官收入微薄,刘家的积蓄数年前就已充公。这两千两便带过去了。   日子忙碌起来,便过得快了。   语清整日忙着绣手帕、枕巾什么的,不觉间转眼便到了亲迎那日。   齐凤山请来自己的全福人表妹赵夫人给语清梳头。   语清穿着大红通袖的吉服坐在铜镜前,满眼是一片红彤彤,觉得颇有些恍惚。   赵夫人边给她梳头边说着祝辞。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语清听着她温和又陌生的嗓音念出这些话,才觉得一切好像都是真的,屋里外面那些红艳艳的东西都是为她而挂的。   原以为这辈子她可能都得做男人了,却不仅能做回刘家的女儿,还居然要嫁人了。   嫁的还是她心悦多年,本以为再无缘分的人。   赵夫人为她梳好了圆髻,让自己带来的极懂上妆的丫头给她画妆,又给她戴上凤冠,扶她到穿衣镜前照照样子。   镜中的女子满头珠翠,身披织金地如意云纹的霞帔,明艳秀丽,光彩照人。   “真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赵夫人叹道。   珠珠仰着脸看她,小手拍得啪啪响:“真好看,真好看!”   语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将五官每一个细微之处审视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丫鬟按习俗让她吃的那碗夹生莲子羹,她觉得五内有些发紧。   她这个样子他是从未见过的......那他会喜欢吗?   时辰差不多了,家里的小厮告诉齐凤山,迎亲的队伍已经进了巷子。齐凤山今日特意穿了身簇新的茄色八宝纹外氅,与他灰白眉须一配,显得分外精神。   他敲敲门问新娘子准备好了没,赵夫人笑着答准备好了,便开门让他瞧瞧。   语清起身走到门口,齐凤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   难怪沈家那小子死乞白赖地追着人家不放。   他家傻儿子就没这个福气咯。   此时,傻儿子齐铮正坐在自己屋里发怔,宴席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沈延和迎亲的队伍到齐家。   院子里各处围了红绸,打了红花,他瞧得直眼晕。   方才看见厨房里备的酒,他真想拎一壶回来一浇块垒。只是他待会还要背语清上花轿,再怎么想借酒消愁,也得等送她离开之后。   院外,几挂鞭炮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细碎的红纸散开又飘落,铺了满地的热闹吉祥。   齐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角,准备去前厅招待客人。   要将她带走的人上门来了。   齐凤山听到鞭炮声报喜,已经走到正门口,大门缓缓而开。   台阶上为首一人便是沈延,他头戴乌纱,穿了身大红圆领的吉服,簪花披红,腰间束着三品的金革带,庄肃而挺拔。因脸上挂着笑,瞧着比平日还要俊朗几分。   “先生,晚辈带人来迎亲了。”   他向齐凤山行了个礼。   齐凤山笑呵呵应着,忍不住端详他。   果然是郎才女貌,与刘家闺女般配得佷。   而且这后生不仅容貌生得好,还有种读书人的清朗、铮铮的男子气概,连行个礼都比旁人好看。   “啧啧,咱们新郎官今日真是特别精神!”   他这一说,跟在沈延身后的两位阁臣,都御史严大人和刑部尚书孙大人相视一笑。   他们是沈延请来迎亲观礼的,早就发现沈延今日很是不同,骑在马上的这一路,嘴角翘着就没平下去过。   沈延自己也笑,上一次他披红骑马还是多年前中状元的时候。人家都说新婚赛登科,他倒觉得登科那日可是无法与今日相比。   齐凤山一见都是老熟人,也没跟他们寒暄,直接招呼他们进去吃席面。   此处的宾客大多是齐家的朋友,跟沈延不大熟,却认得他,便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敬他酒。他的酒量虽还可以,却不喜欢喝。不过一来看着齐先生的面子,二来不想闹得不愉快,坏了语清的心情,便一一接下来。   他们在这吃着全羊宴,柳青那边却只得了两小块枣泥糕。   她抬头看看赵夫人:“不能再多一些?”   赵夫人笑笑:“闺女,到了那边,你得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好久呢。吃得多喝得多了,不得总去净房?”   语清叹了口气,十分节省地将那两小块慢慢地吃进去。   等赵夫人出去的功夫,她便让小七去厨房再偷来两块,她自己用帕子包好塞进袖子里。   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鞭炮声又起。   齐铮已经从席上退下来,等在语清门口。   语清没有亲人,只有他能充当个兄长,背她上花轿。   新娘子出了屋脚便不能落地,语清戴着沉重的金凤冠,盖上销金盖头,被小七和赵夫人扶到屋门口。   齐铮两颊带着些酒气的红晕,见一个绯红的倩影袅袅婷婷地走来,不禁呆看了片刻。   当年救她回来的时候,她一身囚衣,瘦得不成样子,如今似乎比那时又长高了些,也更有女人的妩媚了。   五年转瞬而逝,等上了花轿她便是沈家的人了,做了人家的少奶奶,说不定日后见面都难了。   眼下他算是护送她最后一程。   语清从盖头下瞧见齐铮的一双皂靴和他松绿卷草纹的外袍下摆,便笑着谢他。   “有劳师兄了。”   齐铮努力地笑了笑:“跟师兄客气什么。”   然后便背过身去,半蹲在她面前,让她上来。   耳边,销金盖头的边沿微微摆荡,齐铮觉出背上的身体如何得轻盈温软。   这是他与她最为亲近的一次了。   “师妹….”   他觉得酒意有些涌上来,突然很想跟她说说心里话。   “嗯?”   “.…..”话到嘴边,他又清醒过来,“……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   “嗯。”   听声音她是笑着的。   那就好吧,那就好。   深秋白日短,迎亲队伍回沈家的时候,市坊民巷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八个轿夫抬着喜轿,走得又快又稳。   语清坐在里面,心里生出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慌乱。   之前答应嫁给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居然开始担心许多事情。   比如沈延此时是不是走在队伍前头,再比如待会她肚子饿了,会不会叫出声,失了体面。还有她最担心的,今夜能不能和他分开睡?她一下子和人同床共枕,真是很不习惯,虽然人常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但那或许只是对男人而言?   作者有话说:   洞房什么的在后面 第105章   ◎......◎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 不知前路在如何,便尽量去想些能推定、有把握的事,比如此时走到了何处。   黄华坊在内城东侧, 而沈家所在的正西坊紧贴着京城的中轴。按轿夫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走在崇文门里街, 过了单牌楼,等到了崇文门往西一拐,过了玉河桥, 出正阳门, 穿过一段街巷数到第九个胡同,便是沈家了。   沈家她年幼时去过许多次。   当年得知沈家退婚,她想即刻找沈延问个清楚, 可他那时还在湖广的任上, 她又不好将这些事写在信里问, 只有憋在心里白白得难受。   那段日子,每每午夜梦回, 她总是走在那条长长的正阳门大街上, 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数过去,却总也数不对, 总也找不到他。   她觉得眼前泛了水雾, 赶忙吐了口气, 将那阵湿意压下去。   轿外锣鼓吹吹打打, 街上的百姓站在路边笑着观迎亲的队伍有多气派。   今日是她嫁给他的日子,不该落泪。   沈家所在的正阳门往南第九个胡同有个云居寺, 所以名叫云居寺胡同。   眼下一整条胡同的人几乎都聚在沈家西门外, 等着看迎亲的队伍把新娘子接进门去。   徐氏让人维持胡同里畅通无阻, 自己在后院做最后的检视。   新房早就拾掇好了, 连槅扇上的窗纸都换了新的,菱格上还贴了全福人手剪的喜字。   徐氏进屋看见茶几上、炕上都铺了大红绣鸳鸯的锦缎,雕花鸟的拔步床上朱红缎子的喜帐泛着红晃晃的光。   看上去无可挑剔了。   她走到床前去瞧被子上的百子登科刺绣是不是摆正了位置,却发现那锦衾有些薄。她赶忙唤了大丫鬟春杏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这是少爷交代的,奴婢原是放的厚被子,少爷却说太热,让奴婢换成这条。”   “……”   徐氏气得瞪眼,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他是火力壮,不怕冷,可媳妇呢?   “胡闹,赶紧换回去!”   春杏忙应诺。   徐氏出了屋子,心里的气还没消下去。   刚觉得他有些开窍,知道给自己找媳妇了,结果还是这么不懂事。   这秋风吹得,媳妇夜里冷了怎么办?   ……徐氏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心头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个用意?   一定是这么回事。平日里他事事周到,怎么可能做这么蠢的事。   她一下子心花怒放,小碎步匆匆回去,让把刚换好的锦衾再换回去。   儿子到底是当年十数万读书人里考出来的状元,这些事也是无师自通,都不用人教。   ……   语清在轿中稍一晃神,便觉得队伍走得快了。   没多大会功夫,就听到小七在轿外提醒她,马上要拐进胡同了。   她赶紧又将怀里的喜上眉梢景泰蓝宝瓶稳稳抱好。   轿子落地,帘子掀起,外面的喧闹随风涌进来。   赵夫人和沈家请来的一位全福人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下轿。   脚下是厚厚软软的朱红羊毛毯,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的绯红,她感到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锣鼓的喧闹还未停下,鞭炮声又起。语清嗅着烟火味,觉得四周围满了人。赵夫人跟她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便像个没主意的人似的随便她们往何处带她。   走到门口,才见前面地上摆了个马鞍、上面还放了个红布包。语清被扶着跨过去,赵夫人喊了声“平平安安,步步登高,早生贵子!”   等她又跨过了火盆,两位夫人便扶着她去正堂。   她眼看着脚下的毯子铺上了台阶,铺过了门槛,面前现出一双簇新的皂靴。   “语清。”   那人低声唤了句,有种如隔三秋,极为想念她的感觉。   周围人似乎听见了他唤她,有人笑出了声。   虽然隔着盖头,她还是觉得脸发烫。   他该不是已经醉了,这时候唤她做什么,不怕人笑话么。   沈延根本不在意,见她微微抬头看他,便一直看着她笑。   三拜之后,徐氏又给了语清一只翡翠的镯子做见面礼,然后,沈延骨节分明的手将合欢梁递到她手中,她便在两位夫人的搀扶下,牵着这彩绸随沈延走进新房。   眼前是红艳艳的一片,沈家请来的那位夫人在一旁唱礼,让她们坐帐,又让人撒帐,唱些极通俗的祝辞。   先是什么“……巫山神女来到此,燕尔归来贺新郎……关关雎鸠来到此,君子如何不好逑……”,后来居然有“床上挺不下,床下累窝窝。”   几把莲子、花生落下,语清原本还正襟危坐地想那些唱词的意思,忽然觉得有细碎的东西飞过来,不禁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笑声一片。   隔着盖头,她觉得沈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高高地扬起来。   笑什么?她可是头一回做这事。   周围笑声稍落,那位全福人夫人笑着看向沈延。   “新郎官等急了吧?快掀盖头呀。”   沈延起身拿了秤杆,怕语清害羞便站在她正前方,将身后的宾客挡住。   销金的盖头一挑,语清抬头见一片温暖明亮的红晕里,沈延高大英挺,正专注地看着她。   美人怯怯含羞,两弯黛眉柔似柳枝,一双轻颤的长睫下翦水秋瞳莹莹闪闪。   述不尽的明艳妩媚。   沈延恍然觉得四下寂静,心里眼里唯有眼前这人而已。   “新郎官看呆咯!倒是让我们也看看新娘子啊!”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整个屋子里都是笑声。   沈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握着秤杆,呆立了一会。他眼见着语清的脸红了个通透。   “咱们沈大人竟也有看呆的时候。”   又有人起哄,笑声一波接一波。   那位夫人又笑着让人端了合卺酒过来,语清小心地跨过沈延的胳膊,垂着眼帘不看他。   之后还要吃生饺子,语清咬了一口,下人便端走了。   夫人有交代,这东西意思意思就行,别把少夫人吃坏了。   礼毕,新房里的宾客玩笑了几句便不多叨扰。   新郎可是刑部侍郎沈大人,方才趁热闹起哄也便罢了,谁会真的惹他尴尬。   沈延将宾客送出门,轻轻阖上槅扇,才走回语清面前,静静地看了她良久。   语清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累不累?” 他柔声问。   “……累。” 语清点点头。   “那你先躺下歇一会,我去前面待客,稍后回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   等他做什么,她还想自己早些睡下,便不必担心这一夜了。   “嗯。”   语清抓了抓膝上的吉服。   沈延任目光在她的小脸上流连了片刻,终于大步走了出去。   语清见槅扇一关,总算是松了口气。   就不说他那个痴望的眼神,单说头上这顶赤金的凤冠,她都快受不了了。   她即刻将凤冠取下,放到面前的圆桌上。又将袖子里藏了大半日的小包裹掏出来。   帕子展开,掌心是两块极小巧的枣泥糕。   聊胜于无吧。   有些规矩她不懂,不知新娘子就得这么一直饿着,还是会有人送吃的进来,便先将两块枣泥糕塞进口里。   她原想吃完之后,叫小七进来,去前院试探地问问,一般什么时候会有人送吃的来。   可枣泥糕才刚入口,便听到门外小七说了句“爷回来了”。   槅扇一开,沈延又回来了。   她赶紧闭严了嘴,打算等那两块枣泥糕融化,悄无声息地咽下去。   “方才忘了跟你说,待会有人送酒菜过来,你先用就是,不必等我。”   沈延走近些道。   “……嗯唔。”   语清囫囵应了声。   “还有,之前你的丫鬟来安床的时候,带了几套衣裳过来,都放在那柜子里了。另外母亲让人比着你的衣裳赶制了几套中衣,也都在里面。”   “嗯唔……”   语清认真地看着他,两腮微鼓起来。   沈延看她乖巧,笑了笑转身要出去,却突然听见一点细微的怪异的声响。   好似是她口里发出来的。   他回头看她,见她抿着唇,脸上很是僵硬,似乎有种做了坏事被抓住的感觉。   他微蹙了眉,走到她面前,蹲到她身前端详她。   “你怎么了?”   “……”   语清无声地摇头。   不用赵夫人说,她都知道新娘子要端庄沉稳,更何况她还是命妇,那她偷偷从娘家带了吃的来像什么话。   然而沈延的目光已经定在她的嘴角上。   他莞尔一笑,一只手指伸过来,从她的嘴角上抹下几粒酥油渣。   “原来现在的脂粉都磨得这么粗?”   他说着便吮了一下手指,砸了砸味道:“……嗯,味道不错,既能敷面还能吃。” 他笑着看她。   语请原是紧绷着脸,看他笑眯眯的样子,终于被他气得噗嗤乐出来。她又怕口里还不干净,便用帕子掩住嘴。   一下子搬到他家来,还有些不习惯,被他这么一气,倒是放松了许多。   沈延见她笑,嘴角便扬着下不来。   “我问你,我是你的何人?”   他稍严肃了些,从圆桌下拉了个绣墩坐过来。   “……这不都成亲了么,有什么好问的?”   语清说不出“夫君”两个字。   “成亲是面上的,你心里把我当作何人?”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放,神情很是严肃。   “……” 语清挠了挠鼻子,他这个样子,不回答怕是不肯走,“……当成夫君。”   声音比蚊子小,但是沈延还是听到了。   “这就对了,” 他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些,“你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有顾虑,也不要像以前一样骗我……记住了么?”   “嗯……” 语清垂眸点点头。   她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她不端庄而已,她想做他的好妻子。   沈延抚了抚她的脸颊,觉得她梳妇人的发髻比梳姑娘的发髻更显添了几分妩媚,一双樱唇娇红丰润,让人很想尝尝味道。   语清觉出他目光的滚烫,赶紧拍拍他的手臂   “你不用招待客人了?快去吧。”   “……嗯,我去去就来。” 沈延叹了口气,不舍地站起身来。   语清刚想让他不要急,在前院多待会也不打紧。却见他已经俯下身来,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在她双唇上亲了一记。   她猛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已经笑着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一水的紫檀木家私,看样子应当都是新制的。她年幼的时候没来过这间屋子,从今往后居然要住在这里了。   和她喜欢的人一起。   秋风凛冽,槅扇被吹得微动,笃笃地响。   最近几日一到了晚上就分外得冷。   语清脱去繁复的霞帔吉服,从衣柜里找了中衣换上,又披了件夹棉的褙子,才觉得稍暖和些。   她去净房看了一眼,里面有浴盆,她便想早些沐浴,先行睡下,这样即便沈延来了,也不至于将她如何。   她倒不是不情愿,只是有些怯意。她从前办案,见过一些事情,让她觉得那件事全无什么美好之处。   早上才沐浴过,此时她上下冲洗了一番便赶忙擦干了身子,哆哆嗦嗦地缩到大红的锦衾里去了。   然而钻进去才发现,这锦衾实在有些薄,她虽不至于冷到哆嗦,但总是躺不踏实。他怎么此时还用这么薄的被子呢?   徐氏给了她四个丫鬟,她便让其中一个叫春杏的,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此时,沈家的两个婆子已将饭菜摆上了桌。清炒虾仁、鳝丝面、咕咾肉、清蒸鲥鱼……差不多都是她爱吃的。   定是沈延交代过的。   她饿了一整日,此时觉得一桌子菜都能吃进去。   然而她毕竟还是新媳妇,若是真的吃光,岂不是要被经手的下人取笑。   她便让小七帮她夹了大约一碗的量,一碗吃完便不再贪吃。   然而待她吃完,春杏也还没回来,她披着自己的夹棉褙子,没法睡,让小七出去看看春杏去了哪里。   小七才刚出去,便叫了声:“爷回来了。”   门外,沈延应了声:“嗯。”   语清吓了一跳,赶忙把褙子脱下来,扔到床的另一头,又闭上眼躺下。   槅扇被人推开,一股酒气散开,脚步声渐渐近了。   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衣衫搭到架子上。不一会,净房又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语清听到沈延关门又开门,嗅到一股混着水汽的皂香。   一会的功夫,那皂香由淡变浓,似乎就萦绕在她鼻尖附近。   他好像在瞧她。她明明是面朝里的,他怎么还要瞧。   因是装睡,她不禁有些紧张,都不知自己的睫毛已经微微颤了几颤。   那股皂香在她面前停留了一阵便渐渐淡去,屋里暗了下来。   她感觉到沈延轻手轻脚地坐到床上,轻轻拉了薄衾的另一头,盖在身上。   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发觉沈延呼吸均匀,安静地很。   她这才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借着如水的月光看他。   银光勾勒出一个优雅的侧影。   他的眉峰高耸却舒展,鼻梁挺直利落,浓密的睫毛覆下,掩住眸中的锐利。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俊逸。   不过他睡得倒是真快,大概他不像她这么怕冷。   她悄悄地起身,将脚下的褙子扯过来搭到锦衾上。   还是冷……   她叹了口气,春杏怎么还不回来,到沈家的第一夜难道就要这样忍过去?   她连连地翻身却还是睡不着,抱着她的一角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一只滚烫的大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拢进怀里。   “既然冷了,为何还不过来?”   沉郁的男音带着责备。   她吓了一跳,他竟然是醒着的,似乎还有些不高兴。   也是,洞房花烛夜,她就自顾自地睡下,也不等他。   不过他怀里可真暖,好像守着一个大火炉似的,她很快就暖和过来,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   他的大手还搂在她的腰上。他还生气么?   “……我是还不大习惯,不是故意不等你的。”   她背对着他,嗫嚅道。   话音刚落,他将她拢得更紧了。   “语清……”   他的声音微有些哑,听得她心头一颤。   “嗯?”   “不要怕……信我。”   “……嗯。”   意思是他今晚对她不会有什么索求?   语清觉得松了一口气。   沈延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搂着她躺着。   语清原还觉得挺舒服,这里这么暖,就这样睡在他怀里也不错。被搂得久了,她便稍挪动了一会,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   “别动。”   他沉声道。 第106章 番外四   ◎建议与番外三连看◎   “嗯。”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便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然而她好像已经捅了马蜂窝。   火热的气息扑到她的脖颈上,她心道不好,身子便一僵, 想离他远些,却被他坚实的臂膀牢牢锁在怀里, 根本逃不开。   温热而湿软的吻落在脖颈上,语清被他炽热的气息包围着,觉得颈上、身上都有些酥酥痒痒的, 僵直的身体居然渐渐地软下来。   若是这样的话, 好像并不很可怕。   她突然觉得耳畔一热,痒得脸发烫,她小小的耳垂竟被他含在了口里。   若只是含一含也便罢了, 他的舌尖还不老实, 将她的耳垂翻来覆去地作弄个不停。语清觉得脸颊上热乎乎的, 偶尔还能感觉到他下巴上的青茬,他的气息不停地吹进耳朵里, 羞痒难耐。   “痒……”   她干脆转向他那一侧, 让他再不能作弄她。   他此时已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才发现他连里衣都没穿, □□着上身。银白的月光覆在他身上, 勾勒出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结实的肌肉。   阴影里, 他的双眸裹着一团火, 熊熊炽烈。   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即便上次在三官庙, 他也是努力克制着的, 今日他却很不同, 有种一定要得到某样东西的侵略感。   她有些后悔转过来了, 可无奈被他搂得牢,她便侧过脸去不看他,两只小手覆在他的胸膛上,稍作抵挡。   沈延的目光专注而迷离,见她侧着脸,便去吻她的脸颊。   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吻得温柔而缓慢,却极有力道,一路吻到她小巧的下颌。   她的脖颈纤长而白腻,沈延喜欢极了,便又将头埋到她的颌下,热烈而执着。   这感觉真是比方才他吻她脸颊的时候还要酥痒,语清仰着脖子,羞得整张脸都烧起来,本以为他吻够了自然会停,却发觉他的唇已经压到了她的嘴角上。   “诶……唔”   她想和他说话,唇瓣却已经被他稳稳地含在口中。   她的樱唇又软又香甜。   沈延眸色浓得化不开,双唇将她的唇瓣慢慢地舔磨,细细地咂吮其中的滋味。   语清睁眼看着他。若只是如此,也还好,而且他总会满足了便停下来吧。   后来她才知道,她是太天真了。   沈延终于尝到了香甜,如何能放过她,而且刚刚才只尝到了边缘,根本不能解渴。   月光朦胧,暖帐里二人的身影交叠覆盖。   十指相扣,唇齿流连相依,微微响动。甜蜜的口津被人肆无忌惮的掠夺,一滴不剩地吮进嘴里。   何来的满足,只有更加贪婪更多的索求而已。   雪白的中衣褪下,红艳光滑的裹肚丝带飘落。   面容潮红娇艳,肌肤如霜似雪,玲珑起伏的美丽。   语清被炽热包围着,觉得自己仿佛化做了藤蔓,柔软而绵长。   她攀着一颗高大挺拔的松树而上,而松树也温柔地推扶她攀到高处,带她一起去看看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或许是高处的风凛冽,她吃了痛,松树沙沙作响,以枝叶轻柔地安抚她,说有它在,不要怕......   沈延感觉到她愈发柔顺、妩媚,笼在阴影里,窈窕婀娜,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就像一支娇羞绽放的花朵,美得惊心动魄。   “语清……”   一腔爱意涌上心头,身体里有种尘封多年的情绪被她勾了出来,销魂蚀骨。   若是没有甘霖一场,怕是无法浇灭这种厚积薄发的火焰。   语清觉得那种酥痒已经不受控制地朝全身各处蔓延开来,让她从心窝子软到了指尖。   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羞耻至极,可那一丝一缕的甜意,还是无法阻挡地渗透到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唔……”   一声情不自禁的嘤咛。   语清忙又咬住了唇。   沈延见她面颊一片潮红,半阖着双眼,长睫下的双眸娇怯而迷蒙,一颗心便化作了水,觉得从今以后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沈君常!”   “叫夫君。”   “......你......你到底好了没?”   “......”   亲吻声淹没了娇嗔。   “语清乖......”   屋外,风打枝条,来势汹汹,屋内灯火摇荡,此起彼伏,   沈延终于明白何为爱不释手。   尤其面前是他放在心尖上多年又求而不得之人,今日他竟可以与她如此亲密,即便是当年点状元、升官,也远没有这样的快乐。他只有尽力克制,再关怀体贴些,额上的汗珠已经是细细密密的一片。   “语清——语清——”   语清紧咬着唇,听到他沉绵的声音唤她,便应了声嗯。然而话一出口,声音竟也滞涩得很,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推着他的肩膀,却被他捉了一只手,放进口里舔舐。   细长的指尖上沾满了晶亮亮的口水。   乌黑纤长的睫毛下渗出了圆圆的泪珠。即刻被人吸了个干净。   “跟你说真的呢!”   语清皱眉娇声在他耳边道,抬手打他。她到底是喜欢他的。   沈延苦笑:“很快就好。”   渐渐地,高处凛冽的风褪去,化作柔缓的暖风,轻抚着她。阳光和煦温暖,让藤蔓舒展、放松开来,紧密而温柔地缠着松树。枝叶交汇相磨,微风中缓缓轻吟......   语清眼看着月光从槅扇的东侧偏斜到了中央。   分明已经过了许久,什么叫很快就好。   她气得往他臂膀上狠狠掐了一把,他却笑起来,抓了她的手来亲。   小兔子即便咬一口,又有什么痛的,只有可爱而已。   窗外寒风瑟瑟,吹得树梢垂垂摇摆,屋里的二人却热得一身汗津津。   终于,炽烈化作了温存,沈延搂着她躺倒,权且歇一歇。   语清缩成了一小团,拿脚踹他。   “说话不算数!”   沈延便趁势抓了她的小脚帮她捂热。   “是我不好,以后听你的,好不好?”   语清哼了声,他还想得挺远。   “这下你满意了?......斯文败类。”   平日里看他一副清冷沉稳的样子,内里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延经她一骂,心里蜜露流淌,甜滋滋的,便又往她脸上狠狠香了一口。   “今日便如此了。”   这才哪到哪,怀里搂着她,又怎会想放手。   只不过是怜惜她,不忍心而已。   语清看着他喉结滚动,想起几个月前与他同在南京时,在楼梯上听那两个人说的话。   她的手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大手刚劲有力,骨节分明,暖意融融流入她的手心。   她叹了口气。   那两人大概真是见微便能知著。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第五次修改版申请解锁,已经非常清澈,祈祷通过~   我只是想尽力保持美感,体现感情的升华,并不是要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拜托了...   另,番外还有~   感谢小天使网师为我投霸王票~   咱们这本书主吧,因为主线的原因,我不好将太多婚后内容放到正文。但是下一本《叔叔再不想和我做朋友》里有相当比例的婚后描写,因为婚后也是它主线的重要一部分。那本的男主是温柔成熟帅叔叔/权臣。宝们如果有兴趣欢迎收藏~   我目前的文案大概写得一般,我之后更新一下~正文有存稿 第107章 一下子将她含进   ◎......◎   翌日一早。   语清朦朦胧胧地撑开眼皮, 发觉四周还黑着。   难道是醒得早了?   她昨日向几个沈家的丫鬟打听过,徐氏一般是巳初用早饭。所以她吩咐了小七,让她辰时叫她起来, 如此,她便有功夫梳妆准备, 再去给徐氏请安,伺候她用饭。   现在天黑着,小七也没来过。   应该是醒早了。   她一阖上眼便即刻昏睡过去。   昨夜实在是太疲惫了, 锦衾里又实在暖和得让人留恋。与沈延这厮同寝还是有些好处的。   昏沉中, 她觉得仿佛过去了许久,小七一直也没来唤她。   到最后,还是她自己睡饱了, 才睁开眼睛。   身旁沈延已经不在, 帷幔里却还暗得很。   他去哪了?他昨夜那样一番折腾, 天还黑着就爬起来,都不累么?   她叹了口气, 坐起身来。锦衾之外冷得很, 她便唤小七来帮她取衣裳。   小七很快跑进来,帷幔一开, 刺眼的天光照进拔步床里, 明亮得很。   语清看得心惊, 忙问小七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少夫人, ”小七改口还不大习惯,“现在已过了巳正。”   “......巳正!我不是让你辰时叫我起来!”   “您是这么说的, ”小七支吾道, “可是少爷早上特意交代过奴婢们, 您爱睡到什么时候, 便睡到什么时候,谁也不许打搅……奴婢想少爷也是心疼您,那奴婢哪还敢来叫早……”   “......?”语清一时无言。   沈延也真是的,她是贪睡,可她更怕失了新媳妇的礼数,落人口实。   她往床上四处看了看,方才醒来的时候,这床里明明还黑着,即便是有幔帐遮光着,也不该黑得像夜里一般。   她伸手去摸那幔帐,发现它又厚又沉,仔细搓了搓,才发现分明就有两层。   小七见她发现,慌忙解释:“是少爷起来后,让奴婢们又加了一层,说怕日头太亮,把您照醒了。”   “......”   一口闷气涌上来,被语清死死压在胸口。沈延毕竟是少爷,又是做官的,当着小七的面实在不好说他什么。   “......去拿我的衣裳吧。”   小七见她不高兴,赶忙应诺:“方才奴婢看了,咱们每季的衣裳不多,有套松绿的褙子配米色绣金牡丹罗裙,还有一套石青色褙子配猩红暗梅纹的罗裙,还有一套是樱粉色夹袄配藕色洒金的马面裙......您穿哪套?”   语清略一想,今日要拜见公婆,怎样也得庄重些。   “就拿那套石青色褙子的吧。”   “......还是那套樱粉色的吧。”沈延推开槅扇。   他一身竹月色的外氅,裹着一股寒气走进来,挥挥手让小七下去。   语清见他过来,一双隽秀的眸子直瞪他。   她正围着红艳艳绣百子登科的锦衾,乌亮的头发柔柔垂在隐隐现出的雪肩上,一张白皙的小脸露在外面,透着清新的粉嫩。   “睡得好么?”他笑着问她。   她真是越瞧越可爱,让他忍不住凑过去亲她。   语清正在气头上,见他凑过来,皱眉往后一躲。   沈延没亲到小脸,想起自己身上还裹着寒气,便忙脱下了外氅扔到圆桌上,迅速脱了鞋凑到她身旁。   语清看他这一套作为看得正惊讶,却已经被他连被子带人卷成一卷,搂到怀里,狠狠香了一口。   “你......大白天的,你又要做什么?”   她奋力地在被子里扭过身来瞪他。   又要拉着她荒唐?昨夜还不够?   沈延见她两颊飞起红云,秀目里还满是责怪,忍不住爽朗地笑起来。   他昨日才稍稍放开些,便吓到她了。   也是,一来她是女儿家,二来她还比他小几岁,还是得徐徐图之。   “亲亲自己媳妇还不行?”   他又将被子卷搂紧了些,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额头。   “你……”   她想责问他为何故意让她醒得迟,但看他笑得清雅又好看,便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这被子怎么……”原还没留意,眼下她被他卷成卷,才发现身上的锦衾多了一层,“这多的一层也是你让人加的吧?”   沈延点头:“我虽有三日假,但公文不能压着,我走了又怕你冷,就让人给你加床被子。”   语清一怔:“怎么你让人加被子就这么容易,我昨晚上等了好久都没等到?”   这事她得问清楚,她虽不想苛责人,但若是下人欺生,她说的话不管用,那往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沈延眸色幽深,他提早嘱咐过徐氏给她的几个丫鬟,若少夫人要被子,就来告诉他。昨日春杏一来,他便匆匆向酒席上的客人陪了不是,跑回来与她共眠。   “罢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我自己问吧。”语清努力撑着床坐起来,“春杏——春杏——”   沈延见大事不妙,抬手将她这被卷压下去,一下子将她的小口含进嘴里。   “唔——唔”   语清的胳膊被卷在被子里,打又打不到他,叫又叫不出,眼见着春杏走进来,又羞臊地走出去。   沈延原只是灵机一动,想堵住她的嘴,然而那娇软的樱唇一入口,他咂出了甜蜜,又舍不得放她走了。   语清本就被他定在被子里,见他吸着她不放,又羞又急。   他这人怎么还不分时候了,她还得去给徐氏请安呢。   “诶……呜”   沈延唇上一痛,终于松开口。   语清见他眉头紧蹙,捂着嘴巴躺倒,吓得心一慌。   师父说过,人的口鼻之处,要害极多,有时一点小伤料理不当便会酿成大祸。   会不会是她方才没控制好,把他咬坏了!   她趁他送开手,使劲将锦衾推开,匆忙探出两只玉臂去掰他的手。   “让我看看,你别挡着。”   沈延半阖着一双漆黑的星目,见她一脸担忧地凑到他面前,眼底还隐隐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心里暖得如化开了一般。   他趁她不注意,一把搂住她的肩,凑到她脸颊上又快又狠地香了两口。   “别担心,”他笑得灿烂,“这算什么。你夫君可是刀伤箭伤都不怕的,你忘了?”   语清刚才被他吓得心直砰砰,结果发现他又是骗她,气得狠狠在他腮上掐了一把。   然而也许是因她这么一拉扯,他的下唇竟渗出浓稠的、鲜红的血,沿着嘴角淌下来。   语清的眼前瞬间浮起了一层黑雾,雾气越聚越浓,就要遮住她的视线,帮她将那些她不愿想起的事情挡在外面。   沈延见她目光定在他的嘴角上,眼神渐渐空洞,便知道不好。   唇边一抹,鲜血染红了指腹。   他慌忙坐起来将语清拢住,大力掐她的人中。   “语清——语清——我没事,你跟我说说话……待会咱们还要给父亲母亲请安去,是不是?”   语清的头枕在他胸膛上,能看得出她努力撑着眼皮,却越发撑不住了。   沈延心焦难耐,不停地在她耳边唤她,想帮她撑过去。   齐先生说过,她这个病若不能及时干预,只会越发严重,如今她见到这样一点血都会晕眩,往后可如何是好。   他再怎么护着她,也不可能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   总有他看不见够不到的时候…… 第108章 夫君画眉   ◎......◎   语清听见沈延唤她, 便在一片黑漫漫的迷雾中嗯嗯地应他。   “你看看我,母亲还等着呢,醒醒看看我……”   沈延觉得她这次与之前不同, 居然还能回应他。他觉得这也许是个希望,便不厌其烦地催促她。   语清觉得很累, 很想就在这迷雾中睡一会,可总有个声音催她起来,跟她说有件了不起的大事还等着她去做。那人似乎很是心焦, 就好像她若不醒, 他便要一直催下去。   她循着那个声音走过去,发现一只脚已经淌进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河里。   血腥味灌进鼻腔,让她五内一阵翻滚。她很想退回去, 却发现不远处有些光亮, 光亮里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人正坐在太师椅上, 这血河的尽头就在那人脚下。   她想看看那人怎么了,便耐着血气汹涌, 一步步淌过去。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 和煦地笑着招呼她过去。   语清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人高大笔挺, 胡须修剪得极规整, 一张方正的脸上浓眉舒展, 有双漆黑而温和的眸子,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浮起些和缓的皱纹, 让语清觉得很是亲切。   好久没有这样清楚地看到他了……   语清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   “爹爹……” 她接连唤着那人,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女儿很想您……”   那人被她说得也流出泪来, 却仍是笑着的。   真是令人怀念的笑容。从她记事起,他待她从来都是这样温和慈爱的笑,她做得好的时候,他便这样笑着鼓励她,即便做得不好,他也会这样笑着说“你再试试。”   语清走到他近前,看着他胸上深深插入的那柄匕首。那血河的源头便在此了。   他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呢。   “爹爹,一定很痛吧?……女儿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她嘴角颤抖个不停,渐渐地已经说不清楚话。   父亲见她哭,蹙着双眉关切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语清走到他身前,拢住他宽厚的肩膀,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泪水顺着眼角不住地淌下来,她抿着唇,呜呜地哭了许久。   直到觉出一只温热的大手帮他轻轻地拭去泪水。   她以为是父亲,睁开眼才发现她半躺在沈延的怀里。   她扶着他的肩膀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瞧着他。   “我方才看到父亲了。”   两行清泪悄然淌下来。   沈延心疼地将她拥进怀里,贴了贴她的面颊。   “……岳父大人还好么?……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语清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眶红肿,“我已经好多年记不起他的样子了,即便是梦里,他也总是模模糊糊的,今日居然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就在眼前一样……”   沈延抬手抚了抚她的发:”能见见面也好,他一定也是放心不下你的。”   语清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语清……” 他帮她擦干了泪水,“我觉得,你这晕血之症或许可治了。”   语清吸了吸气看向他。   “你以往每次快要昏倒的时候,眼前有没有岳父的影子?”   “……” 语清点点头,“好像是有的,只是还看不清,就睡过去了。”   沈延淡淡笑了笑:“那就对了。你从前并不晕血,按齐先生所说,这种后生出来的晕眩之症,大多是因为某件事情的刺激,你每次看到血,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件事,心底里想回避,所以你才会突然觉得晕眩。”   “那我今日怎么……” 怎么没有回避?   沈延不答,笑着抚了抚她湿润的脸颊。   他方才慌乱之下,就随口用给母亲请安的事催她,她或许还真是挺在意这事的,所以才非常努力地要醒过来。   语清见他不答,以为他定也是猜不透。   她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天色,才想起她原本是要去给婆婆请安的,她本就起得晚,方才这么一通折腾,又不知过了多久。   好了,她才嫁进来头一日,就犯了大忌。   她赶紧唤小七进来,帮她将那套石青色褙子取过来。   然而沈延已经起身,取了她那套樱粉色的衣裙过来。   “你穿这身好看。” 他笑眯眯的。   她这么清纯秀气,又白皙,就该穿得粉嫩些才衬得出她的美。   “这个……会不会显得不稳重?”   语清看向小七,沈延的话不能信,他就挑他觉得好看的,哪知道婆婆喜欢什么样的。   “这套好。少夫人,那套石青色太郑重,穿这身过去才显得亲切。” 小七顺着沈延的意思说。   少爷对少夫人虽温柔,在她们面前还是极严肃的,尤其他说话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很难不顺着他。   语清虽有些狐疑,却到底是听劝的,便由小七服侍着换上了那套樱粉褙子。   匆匆洗漱、梳头后,语清就急着去见徐氏。   小七却拦着她:“少夫人,您还没上妆呢,就这么素着过去,怕是不好?”   她这么一提醒,语清觉得两难。   沈延原靠在床上看书,一听见这个,却突然来了兴致。   “是该上个妆的,至少画个眉什么的,显得精神足。”   他说着便笑呵呵地拖了支鼓凳坐到她身旁。   “不如,为夫帮你画眉?”   虽然她不上妆已是极好看,像才出水的菡萏,但他还是很想亲手为她画一画。   他这么一说,别说语清了,连小七都愣了片刻。   少爷这一只大手捏着那么细小的眉笔,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画好的。   “你还会这些?” 语清看了他一眼。   “自然,” 沈延双眸明亮,“为夫的字你是见过的,写得如何?”   “……”   他的字是很不错,笔力遒劲,刚挺而有韧性。   “但这可不是……”   语清还要再说,沈延手中的笔已经触到了她的眉毛。   她吓得一惊,僵着身子等他画。   沈延画得极认真,到了眉峰的位置还用了笔力往外一挑。   “……”   柔如水的眸子上现出一条险峻深浓的山峰。   “这边画完了?我看看。”   语清要往铜镜里看,沈延赶忙将笔一扔,双手捧住她的脸。   “语清,依为夫看……美人脸上画眉那是画蛇添足了,还是擦掉吧。”   他说着便扫了一眼小七。   “……是是,少爷说得是,奴婢也觉得少夫人还是不画更好看,奴婢这就去拿湿手巾来。”   小七是极机灵的。   语清被沈延捧着脸,叹了口气。   说要画的是他,说不要画的也是他。   小七此时取了手巾来,仔仔细细将那抹险峰擦得一点不剩。   沈延理了理膝上的袍子坐好,对小七微微点了点头。   小七心里暗出了一口气,这是说她做得不错。   少爷到底是做大官的,随便一个眼神都带着力道,见过少爷另一面的想来也就少夫人而已。   几人好容易收拾停当,沈延才悠闲地牵着语清的手出了屋子。   语清小碎步走得急,他却在后面迈着稳稳的四方步。   “你怎么都不着急的?” 语清抬头看他,“我这做新媳妇的,第一日请安就这么迟,这让人知道得怎么说我?让母亲如何看我?”   “母亲那里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早就打过招呼说你昨日累了,今日多躺一会。她也让你好好休息,不必急着点卯。旁人么,就更不必在意,有你夫君在,你想睡到何时便睡到何时,看哪个敢说你半句不好。”   语清有些惊讶。   他这人虽然冷肃,但历来也是斯文有礼的,她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说话。   沈延比她高一个头,感觉到她在瞧他,便含笑看向她,握了握她的小手。   语清收回目光,觉得手心里暖和得很。   她早先以为她这辈子就会是一个人,现在竟有人护着她了。   二人到了徐氏的正房,才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有年长的妇人,也有年轻些的女眷。   语清赶忙把沈延的手推下去,才与他一同进去。   众人见她们二人一起进来,目光全聚在语清这个新妇身上。   在座的有几位在新房见过语清,今日沈家几乎所有的亲戚便都知道沈延娶了个极好看的媳妇回家,所以昨日没见过语清的几人便更加仔细地打量她。   她们见她窈窕高挑,粉嫩的小脸娇似芙蓉,一双秀目里还汪着柔澈的春水,便终于明白为何连这种场合沈延也要跟来。   这是怕她们为难他媳妇,特意陪着的。   徐氏一见沈延跟进来,心里暗暗慨叹。   她这儿子虽然眼光高,极少有放在眼里的人,但若是真在意谁,那可是心细如尘的。   语清和沈延给徐氏行礼,徐氏全没有不满的意思,笑着让她们不必多礼,又让身旁的婆子去拿了封红给语清。   语清接过后,徐氏便一一给她介绍在座的亲戚。   徐氏左边,同坐在炕上的有沈延的两位姑姑,她们身边站着的是各自的长媳,一旁玫瑰椅上坐的还有沈延的几位婶婶,身后站着沈延的两个堂妹,徐氏右边还有个上年纪的妇人带着个年轻的女子。   这二人她是认识的,正是沈延的二姨母和他的表妹冯姝月。   二姨母拉着语清的手好一阵嘘寒问暖。语清的先母与她是手帕交,冯姝月年幼时也去过刘家许多次。彼此都是十分熟悉的。   徐氏之前也向二姨母私下解释过,说语清在流放途中遇到刘家的故人,得到了极好的照顾,但为了不惹麻烦,才改了容貌。所以二姨母只夸语清乖巧,并不提旁的。   她身旁的冯姝月自打见语清和沈延进来,脸色就变得极差,向语清行了个礼,并不说话。   语清便还了一礼。   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冯姝月这个人了,上次见到冯姝月的时候,她似乎正处在崩溃的边缘,非要逼着沈延说他为何不喜欢她。   冯姝月仍梳着姑娘的发髻,看来还没有嫁人,但她与她差不多年纪,等到如今也不嫁,总不会是为了等沈延吧?   她上次见到冯姝月的时候还不怎么介意,如今却忍不住反复回忆那时冯姝月看沈延的神态、语气。   她悄悄看了沈延一眼,沈延背着手立在一旁,只朝她笑了笑,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语清和姝月好些年没见了吧,待会可要好好说说话。”   二姨母见沈延如此重视语清,想着自家的事,便有意让冯姝月与她亲近些。   “是。” 冯姝月轻轻应了句,倒好像是领了差事似的。   徐氏见沈延还戳在一旁,笑着赶他走:“你快忙你的去,我们还能吃了你媳妇不成?”   她这样一说,那些姑姑婶婶的都笑起来。   沈延便不好再留下来,出门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几人坐在一处,聊了些家常,语清本就不爱谈这些,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二姨母见她安静,便推了推冯姝月,又对语清笑道:“我们这些老婆子净说些没意思的,你们姐儿俩许久没见,不必拘着,到院子里逛逛去吧。”   语清笑着答应,和冯姝月一同出去,坐到廊下说话。   冯姝月脸色不好看,语清随便问了几句,见她并没有聊天的意思,便不再问了。   二人便看着院子里的花草发愣。   “语……表嫂,” 冯姝月突然开口,“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第109章 “夫君找你有事~”   ◎......◎   “......你问吧。”   一般这样说的都是自知不当问, 却还偏要问。   冯姝月抿了抿唇:“……之前你和表哥退婚乃是权宜之计,这我听母亲说了。可是这些年你为何从不联系他,让他白白等了五年之久?”   也让她误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白白熬了五年。   虽然知道不当问,可她就是觉得委屈。自打她听说表哥定亲, 而且对象还是她以为再不会回来的刘语清,她心里便暗暗地积了一口气。既然刘语清就在她面前,那她索性问个明白。   “我......我是, ”语清抚了抚脸颊。这问题还真不好答, 先不说其中缘由复杂,就单单她做官的事便不能告诉她,“我是......是还没想好。”   既然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干脆随便塞给她一个理由。   “这么多年都没想好么?”冯姝月一听这话, 抬头看她, 淡淡的笑容里情绪复杂,“我若是表嫂, 有这副容貌身段, 早已觅得良人,又何苦白白耗了这么久?”   语清觉得她这话说得不咸不淡的, 似乎有几分责备, 还有几分埋怨......   “那我......”   她自己方才说没想好, 此时又不知该怎么找补回去了, 倒好像被问得哑口无言了似的。   “你怎么还在这?”   沉郁的男音,沈延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他方才审了会公文, 觉得语清去请安也有些时候了, 便忍不住过来瞧瞧, 结果一来便看到语清被冯姝月问得一脸难堪, 而她们二人都低着头,谁也没留意到他。   “……我就和姝月说几句。”语清回身见是他,便答话。   这还不是他二姨母的意思,她也并不想和冯姝月聊天。   “表哥。”   冯姝月理了理耳边的发,笑着向沈延行了一礼。   “快走吧,不是还有事么?”   沈延却好像没发现有她这么个人似的,牵了语清的手就走。   冯姝月攥着两侧的裙摆,眼睁睁看着他拉着语清在游廊上越走越远,眼前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啊?之前也没听你提过。”   语清仰着头问沈延。   沈延也不答话,一脸苦笑地睥睨着她:“你就这么爱和她说话?”   “......哪是我爱不爱的,是你姨母让她找我谈天的,我还能不理么?”   沈延默了片刻:“......往后,你不想理的人就不理,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不回答,有什么不好说的就都推到我身上。”   冯姝月是什么心思,他早年不知道,后来可是看得明明白白。上次她在马车外质问他的话,语清在车里一定也听了个清楚,她又怎会想和冯姝月亲近,不过是碍着他和母亲的面子罢了。   “哦。”   语清乖巧地点点头,嘴巴悄然弯成了一条弧线,几颗纤指插到他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   她的确不喜欢被人那样问话。方才一时尴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来,她与沈延之间的事,与旁人有何干,凭什么要她回答。   “对了,这些年她也常来这走动吧,上次我还见过她。”   她突然想到这事。   沈延一听这话,觉得脑中一根弦突然绷紧。他低头细看她的神色,见她一脸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也许吧,她即便来了我也是在衙门里的,极少见到。”   “哦,她上次好像还做了什么桃花饼带来,那东西还挺费事的,应该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语清笑得和煦。   “不大记得了......”沈延脚步一顿,“我可真是一块都没吃。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吃这些。”   他为官多年,最善洞察人心。她虽然问得轻松,但他觉得这个问题须得谨慎回答。   语清水漾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谁管你吃没吃,我就是随便问问。”   “......”沈延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更有必要及时表明立场,“回头我和母亲说,你喜欢清静,日后不让外人去咱们那边,好不好?......再者她毕竟到年纪了,我已经让母亲帮她尽快物色一门亲事,等她嫁出去,也不会常来了。”   语清噗嗤一笑:“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然母亲以为我不能容人。”   沈延见她笑了,便觉得他方才的话是说到位了。   “这你放心,母亲可是将你视作我们家半个恩人,怎会觉得你不好。”   “......我怎会是你家的恩人?”语清瞪大了眼睛看他,二人说着话已经进了自己的院子。   沈延见她双眸清澈如春水,那流波婉转而动,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心里某个地方。   他不禁又想到她那婀娜的身段、比绸缎还柔滑的肌肤还有那瀑布一般的青丝……   五内便在不觉间燥热起来。   “......这事回头再说,”他喉结微动,声音里有些轻微的滞涩,“咱们还是先管自己的事吧。”   “......何事?”   语清见他眸色渐渐深浓,便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大事,顶顶重要的事。”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你又要做什么?”语清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我可不要。”   沈延看她紧张的样子,想到她那痛处大概还没恢复。   可昨夜于他而言根本不够,若是等她恢复大概也要两三日了。三日假期一过,他便要每日去衙门办公,等忙完回来,说不定她都就寝了。   “......让为夫想想,”他思忖了片刻,而后冲她一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语清满眼狐疑。   沈延凝眉看向她:“放心,为夫定不会让你难过。”   他见四下无人,便干脆一把将她抱起,一路抱进屋里去……   暗朱色的帷幔垂落。   光润的珠钗放到枕旁,樱粉色的褙子与竹月色的外氅交叠,被人丢到角落里,上面又覆了蚕丝的里衣。   语清又气又笑:“你怎么没点正事了?大白天的净想着……”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一股热浪包围。   “......”   亲吻声不断,柔缓而有力。   帷幔浮动,红浪一波波翻滚不绝,帐内慢慢地热起来。   羞斥渐渐化作了娇嗔,僵硬变为了绕指般的柔软。   喘息声交融一片。   有人轻声责备,有人柔声安抚,一只纤细的手腕探出帐外,又被另一只手捉了回去......   人常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沈延从前是不信的。   于他而言,每日都是一样,并无什么长短的不同。   然而,自从将语清娶回家,时辰便快得像飞奔了起来。眼看着便到了第三日。   这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语清娘家早已不在,既然是从齐家出嫁,回门便也回齐家。   沈家的两辆车停在齐家门口,一车坐着人,另一车是徐氏让他们带回来的名贵药材、点心酥糖什么的。   珠珠听见前院热闹,第一个跑出来迎接。一个小小的人一把抱住语清的腿,抬头笑眯眯地看她,等她抚她的头。   齐凤山站在台阶上,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让他们进正堂坐。   “师父,我师兄呢?若是没记错,今日应当轮到他休沐吧。”语清好奇地问。   “他呀……”齐凤山暗暗摇了摇头,“也许有事吧。谁知道呢,别管他。”   知子莫若父,他这傻儿子分明就是想到这小两口要来,提前躲出去了。   这孩子也是,该往前冲的时候不冲,到头来还要到处躲。   珠珠两日不见语清,对她极是依恋,便拉了语清去院子里陪她玩,只留下沈延和齐凤山说话。   沈延便趁机将语清那日在昏厥前看到父亲的事告诉了齐凤山。   “……这是好事,”齐凤山连连点头,“我原还担心她的病症会愈发严重,没想到竟还有转机……也多亏了你照顾得当。那种时候能有个亲近的人一直在身边鼓励她,于她而言是莫大的裨益。”   “那接下来,晚辈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沈延心中大喜。   “.…..”齐凤山捋了捋胡子,“有倒是有,只是恐怕会有些后果。”   ……   回门之后,沈延的休沐也结束了,每日天不亮便要到衙门去,酉正才能回来。   以往他都是在衙门里将大部分公事做完再回来,如今却是不同了,往往只将必须在衙门做完的事做完,可以带回家看的公文便一摞摞地扛回来。   语清若是在屋里看书,他便将公文搬到屋里来看,语清若是在他的书房,他便搬到书房去看。   语清知道他辛苦,隔半个时辰便叫他起来活动筋骨,顺便吃些甜汤之类的补一补。有时她实在撑不住,倚着炕桌睡着了,他便先将她抱回屋去睡,自己脱了外袍,钻进锦衾里帮她暖着,再移个炕桌过来看公文。   是日,沈延休沐,因觉得天冷,便提议吃羊肉锅子。沈延吃什么都无所谓,便即刻让人备了锅子,食材和蘸料,摆到屋里来吃。   语清见圆桌上摆着一碟碟的食物,各个都有盘子扣着,觉得既热闹又有趣。   她一直以为沈家人吃饭是得过且过,极其不讲究的,但是住了几日,觉得饭菜的味道还不错。   “其实你家的厨子也不差,如今的饭菜比我年幼时尝过的好吃多了。”   沈延莞尔:“一直都不差,你之前定是记错了。”   早年的厨子是沈家的老仆,他自幼一直吃他烧的菜,也就习惯了,只是想着她吃不惯那种味道,便干脆又请了个新厨子,给了原先那老仆五十两银子让他养老。   他那时写了几样她爱吃的菜,让家里的管事在聘厨子的时候试试这几道菜,几番比较才找到了现在这位。   “我怎么可能记错?”语清瞥了他一眼。   他家的烧茄子常常带着生味,炖萝卜又粗又不入味,有时候炖排骨还忘了去腥,吃起来怪怪的。   沈延并不和她争论,笑着让她去猜各个碟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语清觉得他幼稚,却也随着他猜。猜一个掀一个,倒也猜中过几回青菜、豆腐什么的。   后来沈延指着一个小小的圆盘让她猜。   “碎蘑菇?”她随便猜了一个。   沈延目光幽深:“我觉得也是,你打开看看。” 第110章 陪我躺一会   ◎......◎   他说着便站到了她身后。   语清不疑有它, 抬手就将扣在上面的那小圆盘取了下来。   丹似朱砂,色泽深浓而稠腻,里面分明是一碗血。   她全无防备, 两条腿轻轻地晃了晃。   沈延见她面色发白,赶紧扶住她的腰。   “别怕, 那只是凝成块的鸭血,还搀了水。”   语清虽听到他说的话,可眼前还是起了黑雾, 沈延见她站不稳, 赶紧扶她坐到鼓凳上。   “你看,那不是真的血,已经掺了水, 还结了块……”   语清的眼睛开开合合, 显然还是在挣扎的, 他便不停地对她说话,又伸手将那碗取过来晃给她看。   那碗里乍看上去是盛着鲜血, 但是稍微一晃, 便跳起一个个鲜红软弹的小块。   语清心里砰砰直跳,听着他的话, 挣扎了好一会才终于将那片黑色的雾气压下去。   双眸缓缓睁开, 她吐出一口气。今日这次也算是挺过去了。   事情虽过去了, 她胸前却还起伏得厉害。沈延一看便知道她心里蓄着火气, 便挥手让春杏和小七她们下去,好让她想骂什么就骂什么。   语清却根本没话, 不仅没话, 连看也不看他。   二人围着圆桌吃饭, 沈延涮好了羊肉片夹给她, 她却用筷子把它扒拉到一边去,只吃自己涮好的。   沈延见她如此,自己也吃不下去了。   按他原先的预想,她若是发脾气,他便由着她发,等她气消了再慢慢哄她。她的性子还是能听得进话的,那便总有哄好的时候。可现在她连眼锋都不给他,让他连个哄她的当口都找不到。   “语清——” 他柔声唤她。   “......” 语清好像没听见似的。   “我前两日问过先生你的事,” 沈延便厚着脸皮自己说,“他说你既然能讲清楚晕眩的时候看到了什么,说明症结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只要你对血慢慢适应,渐渐就能分清楚什么是眼前的,什么是已经过去的,这个病症便会逐渐消失。”   语清默了片刻,将筷子吧地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想帮我治病,可你能不能事先打个招呼?你知不知道我看见那碗东西,我就......” 就有种无法同人讲述的痛苦。   沈延见她肯开口,心里便是一喜,赶忙抓了她的手握住。   语清另一只手来推他,却也被他的大手一起握进去。   “若是事先告诉你,你在见到那东西之前便已经开始畏惧,反而起不到作用。”沈延边说边觑着她。   语清垂眸不搭话,两只要挣脱他的小手却渐渐软下来。   沈延这才放了心,这种时候,她一般就是已经认同了他的话,只是一时还有些别扭、赌气。   “那......那你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 她抬眼看他,神色极是严肃,“......我那是昏倒,不是睡倒,一点都不舒服。”   沈延连连点头:“我知道你难受,所以才更加放心不下你。”   这个方法不能用的话,还有什么办法能用?难道就任她的病症那样发展下去?   语清觉得他是答应了,便把手抽出来,继续吃菜。   但是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识,什么叫更加放心不下她?怎么感觉他话里有话似的。   “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更加放心不下?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   她放下筷子看他。   “我一时口误,” 沈延一笑,“快吃吧,再不捞出来羊肉都煮老了。”   “不对。你那话可不像随便说的,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她的筷子压住他的筷子。   他刚刚那样一笑,就说明一定有事,而且他还打算继续瞒着。   “真是一时说错了。为夫就不能说错话了?” 沈延笑眯眯地抽出筷子。   爱说不说,语清把筷子收回来。   可他那副锯嘴葫芦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生气。   她探出细细的手指,往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沈延不躲也不吃痛,还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掐的那处,似乎很有些留恋。   “这一记可真是清心凝神啊......不过为夫此处已经挨过了,还有这里......这里......这里......也都挨过了,”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臂、小臂、肩膀,又嬉皮笑脸地往她身旁凑合,“下回不如试试为夫旁的地方?比如这里......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往下面指了指。   她掐他大多都是在幔帐里他缠着她不放的时候。   语清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意思,臊得脸上烧起来。   “......斯文败类。”   斥骂里带着笑。她也不想笑,可他那副涎着脸的样子,实在让她忍不住。   沈延见她笑,便愈发得寸进尺。   “夫人快吃,待会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他眼里泛着幽幽的光。两人躲在帷幔里的时候,他就总是这个眼神。   “......能有什么事,你自己去办。” 她绯红着脸啐他。   他这些日子恨不得一见她就贴上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事。   沈延知她害羞便也不再调侃,只含笑瞧着她,满眼的柔情。   他的小兔子,他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趁他还在,只想再多瞧瞧她......   语清在沈家的日子可以说是异常轻松,尤其与从前在衙门上工的时日相比,舒服了不知多少。   徐氏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随性得很,也不用她每日定时地晨昏定省,只要她不时地过来陪她说说话便好。   沈家又是单立的门户,与祖家不在一处。就这么几口人在家,别说有什么龃龉了,若是不刻意找人说话,一整日也未必见得到谁。   语清觉得空闲,便帮着徐氏管些庶务,徐氏看她做得认真,便又让她帮着看家里铺子的账本。语清早年就帮着母亲管账,做起这些事来可谓驾轻就熟,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日子一晃,一个月已经悄然过去。   这一年北直隶的天气尤为寒冷,还不到深冬便已经下了几场大雪。   语清正坐在窗前等着沈延回来,她将窗稍稍开了一条缝,往院子里望。院中的积雪扫了一层又落一层,扫得还不如落得快,此时又成了平平整整的一片银白。   沈延最近和刚成婚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最明显的就是他在衙门待得久了。刚成婚的时候他每日一到时辰就急不可耐地跑回来,缠着她好一阵亲热。   近日怎么就淡下来了。   她手中翻着闲书,不禁想到或许男人都是如此,图个一时新鲜而已。时日久了,便又不当回事了。   那她于沈延而言,难道只有一个月的新鲜?   她觉得他好像也不是这样的人,没准就是最近太忙了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就是觉得心烦,往日里总嫌他又贴又缠的,现在倒盼着他来找她了。   她将沈延的书往炕桌上一甩,招呼春杏、小七她们摆饭。   等他做什么,自己先吃饱了才是正理......   天色渐已昏暗。   沈延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进了院子,先将带回来的一摞公文放到书房去。   廊下,绉纱的灯笼早已点亮,在雪白的地面上映出一圈圈的光晕。   他沉着脚步,踩着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走进他和语清两人的小院子。   远远的,便见正房的窗扇上映出一个清丽窈窕的身影。   她应当是坐在外间临床的炕上,倚着炕桌吃东西。青丝挽在脑后,露出纤长光滑的脖颈。若是坐在她身旁,或许还能嗅到她领间淡淡的幽香。   沈延不觉加大了步幅,朝着那身影走过去。   然而走到门口,他又有些犹豫,在槅扇外立了片刻,便转身走到旁侧的廊下坐下来。   屋内灯火明黄,有种融融的暖意,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屋里面地龙的温热和饭菜的香气。   他心里装着事,此刻直接走进去定会被她瞧出来,还是再缓缓,让心里那些乱纷纷的事情沉沉落落。反正只要见她在屋里坐着,他心里就是踏实的。   语清用完饭,让小七她们将余下的饭菜盖好,送回厨房去温着,沈延回来了便可以直接用。   小七、春杏将盘碗放进提梁盒,拎着盒子出去,一推开槅扇却见沈延正靠着廊柱坐着,半合着双眼。   “爷怎么在这睡了?仔细着凉。” 春杏叫道。   语清听见声音,几步跟出来,见沈延靠着廊柱,正缓缓坐起来。   沈延见她站在面前,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挥挥手让小七她们自去忙。语清便吩咐她们去热热饭菜,热好了马上送过来。   “天这么冷,你在这也能睡着?”   语清蹙着眉问他。   他眉心的皱纹好像又深了些,一双长长的星目里满是倦意。   “累了,就歇一会。”   沈延看着她粉嫩似娇桃的小脸,喜欢得很,便抓了她柔软白皙的小手在手心里握了握。   语清想问他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又觉得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   “......先进屋去。”   “嗯。”   沈延听话地站起身来,随她进屋。   屋里暖烘烘的,炕上尤其暖,语清把他按到炕上,帮他解斗篷的系带,才觉出他斗篷上早就挂了一层湿冷。   “外面这么冷,你还坐在那,到底怎么想的!”   她埋怨地拍了他手臂一下,将他的斗篷取下来。   “就是突然累了。”   沈延讨好地笑笑,见斗篷已经取下,便伸臂将她搂进怀里。   语清没好气地暼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拍开,径自把斗篷搭到衣架上去。   他那话是骗谁呢,就差那么两步,就累得走不动了?   等她走回来,沈延已经仰倒在炕上,闭目养神。   她看得心头一颤,自打她嫁给他,还从没见他这么疲惫过。   她见他网巾上浮着一层水汽,怕待会渗下去会让他额头发冷,便俯下身子帮他擦干。   谁知沈延一把握了她手臂,将她拉倒在怀里。   “哎呀,你做什么?” 语清吓了一跳。   “......陪我躺一会。” 他合着眼道。   像搂着宝贝一样将她紧紧搂到身上。   “可待会春杏她们要回来了。”   语清这回倒没有反抗,枕着他的胸膛仰头劝他。   “就一会。” 他缓缓道,声音从胸腔传来,带着一点隆隆的声响。   语清攀着他的身子往上蹭了蹭,下巴枕到他的肩膀上。   “......你这是怎么了?”   他眉宇间好像笼了层吹不散的灰雾。   她仔细瞧了瞧他,从他的鬓间挑了一丝白发出来,这银白的一根生在青年人的乌发间就显得特别扎眼。   “......就是累了,陪我歇一会吧。”   他合着眼笑了笑,又将她的肩膀拢紧了些。   语清觉得他今日真是很不一样,若换了是从前,他可不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抱着她。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宝提到围脖,我就去看了一下,居然有宝帮我发推文,真的非常感谢~此外,也感谢所有订阅的宝们,都是莫大的支持~~ 第111章 她得下点猛药   ◎......◎   一会的功夫, 春杏她们便将热好的菜送回来了。   语清想让他暖暖胃,便先给他盛了碗萝卜炖小排汤,他安安静静地喝完了。   她见他只奔着眼前那盘小炒肉吃, 便帮他往碗里夹菜,他一口不剩地吃光。   他这人虽然话少, 但和她却总有的聊,今日竟没什么话说。感觉他眼睛虽盯着盘子,脑袋里肯定在想别的事情。   碗盘撤下, 沈延漱口换了居家的道袍, 便去取他的棉斗篷。   “你还要出去?既然累了不如早点歇着。” 语清问。   “这几日的公文太多,在屋里看久了你睡不好。”   “我习惯了。” 语清回身便让小七、春杏去书房取他的公文回来。   他一定有事,她得在一旁看着才能踏实些。   沈延见她态度坚决, 便也不多说什么。   大雪落落停停, 风却小了不少。   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反着廊下的光,把屋里也映得发亮。   语清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 觉得眼前暖黄的光一暗, 便撑开眼皮看了看。   沈延正脱了道袍躺下。   语清蹭到他身旁,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你心里有事吧?跟我说说。”   “……你怎么还没睡?” 沈延有些惊讶, 毕竟她极少主动凑过来, “......这会倒不怕冷了?”   他柔声责备, 将脖子上两只细白柔软的手臂拉下来, 亲了一口,塞回锦衾里。   语清暗暗叹了口气, 沈延要是打定主意不说, 谁也撬不开他的口。   她便靠着他结实的臂膀阖上眼。   然而心里存着疑问, 她便总也睡不踏实。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又醒了。   雪月辉映, 虽是夜里,可天花板上白亮亮的,帷幔里也透进了光。   他居然还没睡,一双深邃的星目灼灼晶亮。   他心里这事恐怕还不小......   语清将被子往上拽了拽,今日这事她必要问出来。沈延不是个容易攻破的,那恐怕得下些猛药了。   她拿定了注意,便翻了个身,轻轻覆到他身上,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   沈延原还在安静地想事情,忽然发觉一个温热柔软的身体不太熟练地爬到他身上来,枕在他的胸膛上。   “......语清。”   他轻声唤她。   她这是怎么了,平日一到床上躲他都躲不及。   “......”   也听不见她回答,但他身上已经被她磨蹭得渐渐热起来。   他便一把捉了她,将她拖上来。她的里衣竟然早不在身上了,雪肩上只两根殷红的丝带。   “刘语清——你是梦着还是醒着?”   语清也不说话,一双温软的玉臂环上他的脖颈。   青丝垂落,搔得他胸膛发痒,一双樱唇轻吮他的喉结,温柔地含在口里。   她的唇实在是太小、太软了,一口一口的,吸得他酥痒难耐。   “刘语清,我在想事情!”   他一把推住她的肩膀,她这是怎么了?   “想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语清终于停下来,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她托腮看着他,眼角带着一抹鲜有的魅惑。   “......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你快些睡。”   原来她是打的这个主意,沈延压着心底的躁动,把她往一旁推。   “我不,你告诉我我再睡。”   她好像变成了一条又软又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他的脖子,就是不肯松手。   沈延无奈地看向她,见她眸中的柔波缓缓流淌,渐有些要拉了他浸没其中的感觉。   “......”   为何要如此考验他。   他干脆闭上眼,侧过脸不看她,以一静制一动。   然而暖暖的甜香扑鼻。   一双柔软的樱唇已经悄然覆上来,温暖湿润的小舌尖轻巧地撬开他的嘴巴,略带着些羞怯地挑逗他的唇齿。   沈延以为自己能抵挡,可不觉间脑袋里已经乱成了软绵绵的一团。   “......刘语清——”   她听见他唤她,微抬了眼帘看了看他,又缓缓地半阖上。   长睫温柔,水眸翕动之间有种不经意的妩媚,让人看得心旌摇荡。   沈延觉得自己终于被她娇娇缠缠地拉扯到一处边缘。   语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便将他缠得更紧了。   舌尖甜蜜,她虽还不大得要领,却吻得极是认真,颇有种边做边研习的意思......   沈延垂眸看她,觉得小兔子若是学坏,便真有种极诱人的可爱。   一股热流冲上后脑,沈延原本默念着楞严经,却渐渐念不下去了。他即便是真有什么修为,迟早也得让她给破了......   外面天寒地冻。幔帐里,锦衾被人掀起了一大角,二人也还是嫌热。   “我……我错了......” 语清娇声告饶,“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再说好不好?”   绵绵的吻声中断。   “那方才为何不好好睡觉?......为夫是你能随便招惹的?”   沉郁的声音有些暗哑。   “那......那谁让你不说的!我有什么办法。”   沈延被她气笑了。   “有本事惹事,没本事了事......今日这事还是交给为夫吧......”   更漏沉降,月影偏斜。   紫檀的拔步床繁复又坚实,语清几颗纤纤的手指抠着围栏上的镂雕花瓣,时松时紧,连它的纹路都快记住了。   沈延稍微歇了片刻,叫人打来热水,抱着她去洗了身子,又赶紧把她塞回到锦衾里去。   他自己本就不怕冷,方才的热度又还没退去,露着精壮的上身躺在床上。   语清见他闭上眼,往他肩膀上掐了一下。   “你这就睡了?我要问的事呢?”   她陪他折腾了这一通,腰都酸了,就图他一句实话。   沈延一双星目半阖:“我可没答应告诉你。”   “你——”   语清气不过,赌气卷了一大片锦衾翻滚到床深处去了。   这厮得了便宜居然不认账。   沈延见她如此,笑得肩膀都抖起来。   “好……好……你这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   语清又卷着锦衾翻滚回来,还塞给他一角。   沈延帮她掖了掖颈间的锦衾,叹了口气。   “此事我原不想告诉你,我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告诉你也是让你白担心,谁知你这个小坏蛋竟然无所不用其极……”   “你说,我跟你一起想。” 语清眨眨眼。   “......这事说来也简单,今年纳秋粮的时候,河南报了旱灾、歉收,粮食少缴了一百多万石。周围各省也都报了旱灾,却也没有少这么多。皇上怀疑是当地官员沆瀣一气,贪污钱粮,所以之前便遣了都察院的人去当地查访。然而派去的两个人都说经查证,河南灾情确实严重,并无贪腐的实证。皇上仍是不放心,便责令刑部和户部细查,将河南全省内各县上报的钱粮、布匹与往年逐一对比,看看究竟差了几成,其中有没有蹊跷。   “其实以我的感觉,皇上对河南的事尤其在意,毕竟朱洺便是在河南失踪的,有这么一个前嫡皇子在那,皇上难免多思多虑。所以我猜,不论查账的结果如何,皇上都会再派人去河南查访。四五日前皇上就曾问我,近日刑部接的要案多不多,若是临时遣我过去,有没有合适的人能接手。”   “……” 语清靠着他的肩膀吐了口气,“你就是在想这事?……若是真要你去,我同你一起去……只要母亲准许。”   沈延苦笑:“若单是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你夫君挂心……另外,我也不能带你去。皇上近日染上了时疫,据我观察,自他染病起,所有派遣出京的官员都没有被允许携带家眷……”   语清一听这话,似乎有些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   “听说皇上有不足之症,好好的时候也会虚喘,莫非这次……”   沈延点点头:“齐铮私下里同我说,皇上患病之后已有过一次凶险,幸亏太医院的人日夜轮守,才保住了龙体,可是看得出皇上元气耗损了不少,若是再经这么一回,不一定能保得住命。这种时候他又要将各官员的家眷全都扣在京里,让我不得不多想。”   语清觉得她是想对了:“我记得你说,皇上膝下无子,前些日子才过继了已故的赵王的儿子作为储君的人选,但有不少人上疏,说这位过继的皇子血脉存疑,不可立为太子。”   “是了,皇上说这位皇子是他秘密派人从赵王的封地接回来的,可礼部的两名给事中上疏说赵王早年在封地狩猎时曾伤了根本,不能生育,而这孩子大约是赵王伤后一年才出生的。但是皇上态度坚决,虽未正式下诏立储,但已将那些折子留中了。我猜他是忌惮他的兄弟们,便只肯从已故的赵王那过继孩子。这孩子无依无靠只能以他为亲,最值得信赖,所以不论这孩子血脉究竟如何,他都一定要立他为储君。”   “我懂了……” 语清趴过身来看他,“你是怕万一皇上因立储之事与群臣对峙,也许会采用雷霆手段,以官员的家眷做要挟。”   沈延点点头,爱怜地抚了抚她鬓边的发:“是了……况且,若那时我正好不在京里,根本护不了你们。”   四目相对,帷幔里一时安静。   “……你此去要多少时日?”   沈延抿了抿唇:“……我一定尽快将案子解决,早些赶回来……也许我回来的时候,京里还太平着。”   “……”   语清是不信的,河南境内若真有贪腐,必是上下其手。他一个京官过去和地头蛇较量,哪有那么容易……   她轻轻握了他覆在她面颊上的手:“你放心,若京里有变,我也一定会护好父亲母亲。”   沈延眸光闪动,握着她的手,把它拉回锦衾里。   “……语清,到了任何时候,先护好你自己。什么立场都好,先保住自己的周全。”   语清乖巧地点点头,拉了他的臂膀环到自己身上。   睡在他身旁可真暖和,皂香淡淡,混着他的热度。   等他走了,这里便是一床的冰冷……   雪霁天晴,台阶旁的积雪化成了冰。   待到每日晌午日头足些的时候,那一条条的残冰便会消散些。   三五日后,残冰消融干净,而沈延也如他预计的那般接到了调令。   皇上命他三日内启程前往开封,以从二品的官阶“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实则是令他查清那桩钱粮的案子。   他这些日子愈加忙碌,除了安排好衙门的事以外,还让家里的管事去屯了米、面、油、盐、柴,又额外招了几个武馆的师傅作护院,以备不时之需。   待他夜里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总是发觉语清娇俏的身体蹭过来。她要么是搂着他的脖子,要么是拉着他的臂膀,反正总要贴着他才睡得着。   他环住她的肩膀,觉得她似是比前些日子丰满了些。   她近日胃口好得很,往日一碗饭也吃不完,如今能吃一碗半。   而且,她口味似乎也变了,从前基本不碰辣的,昨日却突然说想喝酸辣汤,一碗还不够,又回了一碗……   作者有话说:   番外不搞脑子,不写破案,放心~最多只是交代一下,咱们主要写感情。   咱们是仿明的,田赋分夏秋两季征收,夏税需要在八月前收齐,秋粮需要在第二年二月前收齐。这个数字是先报上去,实际的粮食转运比报这个数字要滞后许多。 第112章 “你的命是我的”   ◎......◎   翌日休沐。   二人趁着帷幔里昏暗, 缠绵缱绻了好一阵才终于起来。   语清洗漱之后,小七她们已将饭菜摆上了桌。   她才刚提起筷子,嗅到那油条的油腥味, 便觉得五内有什么东西翻涌,难以遏制。   小七见她不对, 忙将痰盂送过来,她朝着里面干呕了一阵,胸口那股难受劲才渐渐消下去。   沈延蹙着眉, 帮她擦了擦嘴角, 回手让小七她们退下去。   “语清,我昨日就在想……你的小日子好像已经推迟了许久,你会不会是……?”   毕竟他与她同房也有许多时日, 而且若是赶上休沐, 他可是不分白日、黑夜的。   语清即刻明白他想问什么, 红霞飞上了脸颊。   “……我的小日子不是太准,但也确实是推迟得久了些。”   沈延很是激动, 放了筷子握住她的手:“那说不准你是有孕了!……我让齐敏之来给你瞧瞧, 他医术好自不必说,还清楚你从前用过什么药, 便于给你开些安胎的方子。”   语清红着脸答应, 她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沈延怕万一不是有孕, 让下人知道了, 语清会尴尬,便只说语清身子稍有些不爽利, 让人请齐院判得空了来看看。   结果齐铮一听说语清有恙, 片刻不敢耽搁, 拿上药箱就来了沈家。   语清和沈延听下人说齐院判已经到了, 都有些惊讶,赶忙请他过来。   齐铮搭脉片刻,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情绪。   “……恭喜了,” 他抬头对夫妻二人笑笑,“师妹是有喜了,已有近两月。”   沈延闻言,凝望了语清片刻,才起身向齐铮道谢。   语清也红着脸谢过齐铮。   齐铮口里说着不必客气,心里却好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她居然这么快就有孕了。   之前她服的那些清心丸是极寒凉的,他从前劝她尽量不用那药,一个原因就是怕它会令女子宫寒,日后不易受孕。然而她才嫁进来这些时日便有孕了,也不知她们夫妻俩是怎样的如胶似漆,才削弱了那药的影响。   “虽然眼下胎相尚算稳当,但师妹之前服的药或许有损身体。说实话,我担心月份大了有早产的风险……我待会开副安胎的药,每日煎服,会有裨益,但终究还是要师妹自己放宽心,多休息少思虑才好。”   他口里唤着师妹,眼睛却是看着沈延的,其中意味沈延自然明白。   沈延谢过齐铮,邀他留下用中饭。齐铮婉拒。   语清出嫁前他算是她亲近的兄长,如今她已出嫁,他即便再不情愿,也已经是个外人了。   齐铮走后,沈延着人照方抓药,又将语清有孕的事告诉了父母。   沈时中和徐氏自是十分高兴,尤其徐氏,更是将语清视作老天爷派给她们家的恩人。她把语清的几个丫鬟叫来,耳提面命了一番,叮嘱她们如何照看语清的饮食、用药,又将自己的陪嫁婆子派过去照看语清。她怀沈延的时候,这婆子是照顾过她的,若是语清有什么不对,这婆子凭着经验也能及时发现。   沈延让人将家里各处的青砖、廊下的座位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什么晃动或是不结实的地方,又让人提前找好了四个有些名气的产婆,若是过几个月语清突然发动,至少也能及时将其中的一两个叫过来。   语清听他吩咐人做这做那,将手里端着的安胎药放到炕桌上。   “……你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   “……” 沈延凝眸看她,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这么聪明,他若说个把月就能回来,她也不会信。   语清便不再追问,捏着鼻子将余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光。   明明知道他也说不清楚,却还是很想问问。   沈延紧挨着她坐下,将她抱到腿上来,拢到怀里。   “是我不好……” 他紧紧贴了贴她的额头。   语清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他,而是抱了他的腰,偎到他的臂弯里……   沈延紧赶慢赶,将衙门余下的事处理好,又在行前挣来了半日假。   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好,他在脑中捋了一遍,又让人去和齐铮打招呼,若是语清有什么不适,请他或其他有经验的太医及时过来。   “行了,我都是在家待着,哪会有那么多不好。” 语清苦笑。   沈延端详了她一会,觉得还是有一万个放心不下。他做事总是预先计划周全,可是她怀孕的这些日子他不在,便是最大的不周全。   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便干脆拉着她躺下歇着,拥着她温存了一晚上,把能嘱咐的全都嘱咐一遍,又随便说了些家里琐碎的事情,后来看她倦了才哄她睡了。   翌日一早,天还黑着,沈延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洗漱更衣。   等他将手巾挂到盆架上,却听见身后一个带着些倦意的柔软的声音。   “你怎么都不叫我?”   语清已经披了夹棉的外氅,站起身来。   “我启程早,你该多歇会。” 他柔声道,自己取了外袍穿上。   语清走到他面前,仰着头一颗一颗地帮他系扣子,系好了又帮他将领口细细地抚平,又取了他的革带、大带系到他的腰间   沈延垂眸看着她一样一样地帮他做这些。   她的长睫遮着秀雅的眸子,看不出神色。   “语清——”   他留恋地唤了她一声,她也不看他。   他趁她手环过他的腰,将她一把搂到怀里,才发现她的眼眶里闪着点点的泪光。   “语清——”   “……你记着,” 语清的声音有些颤抖,“朝廷只是要你办事,没让你卖命。你的命是我的,你得好好留着。”   她想起上次他在南京遇刺的事,心里仍有余悸。   沈延紧贴着她的脸颊点头答应。   语清觉得他怀里宽阔又温暖,忍不住呜咽起来,抬胳膊搂了他的脖子。   “你要是有个……,我就带着你的孩子改嫁,让你的孩子管旁人叫爹……你听明白了吗?”   沈延笑着搂紧了她,在她耳边沉声道:“听明白了……你等我回来。”   他将她抱回床上,给她掖好了被子,又长长地吻了她的额头,便不敢再看她,转回身去大步出了屋子。   语清眼巴巴看着他的大手将槅扇轻轻阖上,听见他在院子里问下人行李有没有放上车,便再也不想听下去,抬手将锦衾往上一拉,整个人蒙到里面。   ……   沈延走后,语清觉得日子慢了不少。   她想继续帮徐氏做点事,打发时间,可徐氏既怕她费神又怕有下人不听话气着她,什么也不要她做。她每日便只能看看书、养养花或是缝制小孩子的里衣。   徐氏怕她一个人待得寂寞,常到她们这院和她一起用饭。徐氏是个喜欢聊天说话的,可是丈夫、儿子都话少,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能和她搭上话的儿媳妇,觉得这饭吃起来有意思多了。   “你别想着那些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 她坐在桌边拍了拍语清的手,“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就咱们娘儿俩,你就敞开了说。”   语清抿嘴笑起来,沈延那个性子准是随了他父亲,他除了继承徐氏细致干净的皮肤以外,与徐氏一点都不像。   沈延每十日会有两封信寄回家,一封寄给徐氏和沈时中,另一封是给语清的。   沈延给徐氏的信写得极简单,不过是报个平安,说些日常吃用出行的琐事,徐氏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好奇儿子给儿媳妇的信里都写了什么。语清却从不主动提起。   徐氏偶尔问到,她微微红了脸,说他报个平安而已。徐氏见她如此,心里觉得好笑。   想想也是,小夫妻新婚情浓便要分开,信里还能说些什么话。连沈时中那个闷葫芦,当年还在寄给她的信里夹了红豆,儿子瞧着比沈时中强了不知多少,必定是写些你侬我侬让儿媳妇羞臊的话。   徐氏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看小夫妻感情好,回忆起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那些甜得让她害臊的心绪。   语清也喜欢徐氏过来,徐氏在的时候稍热闹些,若连她也不在,吃饭的时候便尤其显得少了沈延这个吃什么都极香的人,心里空落落的。夜深人静的时候,身边又是冷冰冰的床板,哪怕脚下踩着汤婆子,也不如在他的怀里暖和舒服。   尤其到了后来,腹中胎儿越来越大,她总是觉得气短,夜里睡不踏实,便习惯性地往他睡的那一侧凑,然而那边再也没人像从前一样把她拢过去拍拍,问她是不是做梦了……   日出又日落,严寒渐渐退去,草木生了新芽。   院中的老榆树上,榆钱已经一串串地包满了树梢。   小七指了指那些花:“少夫人您看,这花开得多好看。”   语清抬头看看那颗榆树,想起她年幼的时候这颗树就已经长得很高大了。   她那时和沈延在院子里说话,忍不住抬头看那颗树。   沈延那时也才十岁出头,头发还半束半披着,却是站得挺直如幼松,动作眼神都是大人的样子。   他见她盯着树看,便问她看什么。   她抬手指了指:“你家的榆钱能吃了。”   他手背在身后,蹙着眉抬头看看:“……我从未见人吃过榆钱。”   她那时觉得他这人怎么什么都没吃过。   “现在正是嫩的时候,撸下来混着玉米面蒸蒸,可好吃了。我家要是有这么一颗,我肯定年年撸下来吃。”   沈延那时看了看她,又往四周扫了一眼,见院子里没有旁人,便撩起袍子系在腰间,跑到树下蹭蹭几下就爬到了树杈上。他探身撸了几把塞进袖子里,又抱着粗壮的树干滑下来。   她那时看得发呆。一直以为他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谁知他居然会爬树,还爬得这么利落。   沈延也不急着把榆钱掏出来,而是先将袍子下摆放下来、抻得平整,才从袖子里一把一把地将榆钱掏出来,放到她手里。   他拍干净手,又重新背到身后:“此事不雅,万不可向旁人提起。”   她捂着手里的榆钱,不住地对他点头。   便是那时候开始,她对他的印象才有了改观。   如今又是一季春来,榆钱再不取下来吃,都快老了。   他去办差已有五个多月了。   她的肚子已经超过了脚尖,腰酸的时候只能按齐铮说的,两手稍托着肚子走路。   沈延走之前二人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皇上的身体虽未复元,但也算挺过了那次疫病,他这几个月也并未和朝臣争立储的事,自然也并未以京官家眷做要挟。   所以她如今担心的是沈延。   沈延上一次来信的落款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前。他在信里说差事已经办完,第二日一早他便会启程回京。   自开封到京师,乘马车要走大约十日,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她心里便忍不住忧虑起来。再加上胎儿大了,她起夜更频繁,最近一两日,夜里几乎没怎么睡过。   各地旱灾之年,常会生出许多流民,若是官府贪了赈灾银以致饿殍遍地,流民揭竿而起冲撞衙门的事也是有过的。   沈延说河南报了旱灾,那会不会是他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 第113章 生产   ◎......◎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 又让春杏去问前院的管事,这两日有没有收到过沈延的信。   春杏不大会功夫跑回来。   仍是没有。   语清便要托着肚子去徐氏那里说这事。沈延迟迟没有消息,说不定徐氏已经派人去开封来京的路上打听过了。   尤其, 徐氏这两日没有像往常一样找她一起用中饭,只是打发人来问问情况, 她便更觉得徐氏有事瞒着她。   小七听她说要去找徐氏,赶忙劝她:“夫人吩咐过,您现在月份大了, 有事只管使唤奴婢们去做, 出了这院万一有那冒失的冲撞了您可怎么办。”   “让你们说的,好像我是琉璃做的,”语清叹了口气, “再说我是想找母亲说说话, 这事你们谁能替得了?”   小七便不敢再说什么, 而是回身叫上徐氏派给语清的婆子和另外两个丫鬟,前后护送着语清去找徐氏。   徐氏正在屋里和沈延的二姨母以及随她一起来的冯姝月说话。   “......我听曹家人说, ”二姨母道, “原武县、封丘县有灾民拦在官道上要钱要吃的,遇到不给的就拥过去抢, 兰阳县还有一大帮人闯进县衙门, 打死了两个做官的还伤了几个衙差......这些事听着太骇人, 要不要派人去回京的路上迎一迎延儿?”   曹家是二姨母两个月前给冯姝月定下的婆家, 曹家二儿子在户部做主事,还想着攀上沈延这路亲戚, 日后能于他多有提携, 所以对沈家的事尤其关心。   “早就派人去迎了, ” 徐氏靠在迎枕上, 一脸的愁容,“一直也没个回音......儿媳妇天天让人来问,我都不敢告诉她,她现在身子沉了,直怕她想多了出事......”   “那待会等我们回去,也叫几个人沿路去迎一迎,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二姨母叹了口气。   她们说话的时候,冯姝月坐在绣墩上,一直低着头,听到后来又捏起帕子擦了擦眼睛。   二姨母急着回家安排人去找沈延,没说两句就站起来走了。   槅扇一合上,冯姝月揽住了母亲的胳膊。二人在廊下走了没几步,她的眼泪就流下来。   “娘,二哥说封丘、兰阳、原武都是靠北的,还说表哥若是回京,一定会遇上那些......”   二姨母朝地上连啐了几口:“别瞎说,让你姨母听见了担心。”   “……女儿这不是只跟您说么,又没在姨母面前说。”   冯姝月擦了擦眼泪,啜泣着出了院子。   四下安静,语清停在房侧的夹道里,将那母女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刑部、大理寺审过十三省递上来的不少案子,对各省县很是熟悉。从开封回京师,一般都会经过封丘或兰阳,而原武靠西北一些,若是沈延绕路回京恐怕也会经过。   那几个县是出了什么事,沈延遇到了什么?   她抓着小七的手已经冰冰凉。   “快,跟我去找母亲。”   她越走越快,小七半搀半拖着她,才让她稍微走得慢些。   “母亲,刚刚听姝月表妹说开封有三县出事了......是什么事?”   语清一进门便开门见山,那些嘘寒问暖的话她也顾不上说了。   徐氏一惊,这些事本打算瞒着她的,怎这么快就知道了。   “......没什么,灾民嘛,在路边讨口吃的而已。”   徐氏生硬地笑了笑。   “......母亲,君常到底遇到何事了?”语清见她不说实话,心里更慌,“反正我都已经听说了,您若是瞒着我,我只会往坏了想。”   徐氏见她如此坚持,直觉得脑仁疼。   告诉她,怕她担心,不告诉她,怕她更担心。   “......延儿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有任何事等你生产之后再说......”徐氏叹了口气,这才让脸上的愁容显出来,“我若是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语清点头答应。   ......   槅扇一开,小七扶着语清从徐氏的屋里走出来,语清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自己屋里的炕上了。   虽然目前只听说开封靠北的三个县出了事,但这消息传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有更多的州县也出了事......那沈延究竟要避开多少凶险才能平安回来?   她能想到的是,沈延在那边查案,必是每日穿着官服,频繁出入府衙或某些县衙。他那一身绯袍比青袍还显眼,若是民情激愤,才不会管他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一定是先对他这样官大的下手......   “少夫人......少夫人!”   小七被她攥得手腕疼。   语清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了手,让小七去取药膏擦擦。   小七揉了揉手腕:“......还不至于要用药膏。但是您也不能老这么魂不守舍的。齐少爷前几日来搭脉,就说脉象不大好,让您再仔细着些,以免早产……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您可别瞎想,有什么事都先等孩子生下来。”   语清苦笑。   她也不愿意想东想西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害怕。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了无牵挂,倒也自在。可自从怀了孩子,她就变得愈发敏感,心绪起伏不定,还总是患得患失的,一点小事便能让她琢磨许久。   “罢了......拿些吃的来吧,我又饿了。”她对小七笑道。吃些东西也许能暂时把这事放一边。   她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白日里便另外给自己找了些事做,比如教小七识字,再比如让人上树将榆钱撸下来,她亲自剁成馅包饺子……后来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她便到沈延的书房去帮他整理格架上的书,可惜沈延本就是极有条理的,那些书本已经按类比、笔划排好了序,她让人一摞摞地搬下来,发现实在没什么可调整的,又只能原封不动地搬回去。   格架上没什么可理的,她便想帮他理理抽屉里的东西。   紫檀的抽屉拉出来,里面干净的很,只一本册子并一个剔红的小圆盒。   那剔红的圆盒里躺着一只草编的小环,大概是年代久远,那草都已经变得又干又脆,她稍一碰,便有几片干细的叶子断落下来。她赶紧把那小草环并那几片断落的叶子一起塞回去,盖好盒盖。   虽然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来历,不过沈延保存得这么好,大概是挺在意的。   她又翻开那本册子,发现里面什么都没写,倒有一张纸从其中滑落出来。   泛黄的结香纸上是一个少年侧影的白描,笔触虽略显稚嫩,却也抓住了画中人的神韵。   那少年眉峰高耸而舒展,鼻梁挺直利落,下颌生得极是优雅,他穿着交领长衫,看书的时候仍坐得端正笔直,一身干干净净的书卷气。   只是这少年似乎微微抿着唇,瞧着有些羞赧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语清看得一怔,她对这幅画有印象。那时她才不过十二三岁,来沈延的书房随便转转,却发现这些书可都不如沈延好看。她便趁他看书的时候画了他的画像。   他那时问她为何要画他,她就随口说因为他生得好看。那便是她生平第一次见他脸红,从脖子根红到了脑门。   她记得他那时向她讨这幅画,可她觉得自己难得画这么好,不舍得给人,便自己带回家去了。但如今这幅画怎会在他这?   她将这画带回了自己的屋子,放进妆奁的抽屉里……   白日里她能忙碌起来,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到了夜里,思绪便再不受她控制。连着几个晚上,她都是噩梦不断,要么梦见沈延倒在流民的乱棍之下,要么梦见他被冲进府衙的人刺穿了胸膛……醒来的时候枕巾总是湿了一片。   这几日,仍是没有沈延半点消息,徐氏之前派去找沈延的下人传信,说官道上一直没见过少爷的影子。   语清掐指头算算,据他写最后一封信给她,已经过了二十几日。以往在衙门的时候,若是一人失踪了二十日,此人大抵是已经不在了……   她看着外面苍白的天色,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甚至什么事都不想做了,若是他真的不在了,她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小七听见她的动静,进来给她打水,又扶她坐起来洗漱。   她倦懒地靠在迎枕上,才片刻的功夫便觉得背痛,小腹还有些痉挛。   不过师兄说过,月份大了,多少都会有这些感觉,她便没有在意。洗漱之后,她逼着自己照常用早饭,在小七和婆子的看护下在院子里溜达几圈。   用早饭的时候还好,在院子里一走,她小腹的痛感便愈加强烈,已经像是她小日子里的那种疼痛了。她觉得不好,刚要让小七去请齐铮,便觉得下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沿着腿一路淌下去。   她惊得微微提起裤管往腿上瞧,却见一条猩红而浓稠的东西已经流到了脚踝。   徐氏派给她的婆子倒吸了一口气:“少夫人……见红了,看这样子可能羊水也破了。”   语清一见血,眼前已经有些泛黑,耳中只听到那婆子吩咐小七:“快扶少夫人坐下……再去叫人来,得抱少夫人躺回去。”   语清死死抓着那婆子的胳膊,觉得脑袋发昏,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坠,坐也坐不住了。   “掐我腿。”   她对那婆子道。   那婆子一惊:“您说什么?”   “快掐我的腿,用力!”语清努力撑着眼皮,“我快坚持不住了。”   那婆子大着胆子往她腿上轻掐了一下。   “使劲!”她闭着眼叫道。   若是此时晕过去,她能不能活下去不好说,但她们的孩子一定活不成了。   婆子只好下了狠手,往她腿上掐了一把。   语清疼得眼泪涌出来,却总算有些清醒了。   “……”她粗喘了几口气,“待会我若是再要昏过去,你就像刚刚那样掐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那婆子方才慌乱,此时才想起少爷交代过少夫人是晕血的,难怪方才见红之后她身子就软下去了……   齐铮赶到的时候,屋里满当当的都是人。   语清躺在床上,疼得哆嗦成一团,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汗水,将额发黏在了两鬓上,瞧着让人心疼。   语清先前已经按产婆说的节律呼吸,但此时仍是又疼又累,眼前已有些迷蒙。她又听到产婆喊她再跟着她呼吸,便强撑着眼皮,使劲点头。   先前听人说妇人生产如何疼痛,她还不怎么担心,毕竟她也是忍受过剧痛的人。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就像是被一个极强壮的人不停地踩踏腹部。原先间隔得长些还能忍受,后来这痛来得太过猛烈、密集,脑袋里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便又袭来了……   徐氏见齐铮进来,赶忙请他上前把脉。   齐铮一搭上脉,眉头便锁到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这幅画第一卷 提过~ 第114章 生死   ◎......◎   “开了没?” 他问那产婆。   “……只开了一点, ” 产婆摇头,“还差得远……少夫人身子本就娇弱,又是初产……”   “敏之啊, 语清怎么样?” 徐氏见齐铮脸色不好,心早就揪起来了。   “……”   齐铮沉着脸, 看也不看她,径自从药箱里取出一包银针,给语清扎到几处穴位上。   什么叫怎么样?人都这样了, 自然是很不好的。   单说这个脉象, 浮细又无力,比前些日子他来看她的时候还要差。身子这么虚,又是早产, 能受得住才怪。   他好好一个师妹嫁过来, 他们沈家就是这么照顾的?   徐氏见齐铮不说话, 也不敢打扰他,屏息静气地看着他施针。   银针刺入穴道, 语清的痛感很快便减轻了些, 方才抖得连话都说不利落,现在总算是镇静下来。   “……师兄, 给你添麻烦了。”   她蜷着身子对他笑了笑, 有气无力的。   齐铮心头一酸, 她怎么总这样客气。   他顾不上和她说话, 回头看向徐氏:“人参有没有?”   “有有有……” 徐氏点头如啄米,回头吩咐身边的婆子, “让管事去库房取那根五十年的老山参炖汤。”   “炖汤来不及了, 切成薄片送来。再来碗白糖水。”   齐铮甩了这么一句, 将语清的手放回锦衾里去, 帮她掖了掖被角。   徐氏一拍手:“对对对,直接切好……快些!”   婆子得令,飞也似地跑到前院去了。   “行了,沈夫人,您还是去隔壁歇着等消息。这里有晚辈在,再留产婆和一个丫鬟足够。人太多了,反而不便。” 齐铮的口气这才和缓下来。   徐氏觉得有道理:“……也是,我们在这杵着反而碍事。那就劳你照看了,敏之。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叫我。”   她看齐铮面色极差,很想问问语清究竟如何,可又不好当着语清的面问。万一有什么不好,语清听了更害怕。   齐铮侧过头来微微颔首,算是应她了。   语清见徐氏带人出去了,便看向齐铮。   “……师兄,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好好把这孩子生出来么?”   她觉得她是不行了。   “说什么呢,自然是能的!” 齐铮瞪了她一眼。   他见她额间满是汗,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帕子给她擦净。   她现在虽是好过了一些,但这施针不能太久,久了她便不好用力,孩子生不出来。等待会她含了参片,还是得撤针,让她继续熬着。   只是她宫口开得慢,疼痛又剧烈,生这个孩子必是十分艰难了。   语清见他口气坚定,也跟着点点头。   其实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是她怕疼,她只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老山参来了——”   方才跑出去的婆子,一路小碎步进来,先从托盘里端了白糖水扶语清服下,又给了她两片老山参。   “师兄,你常在宫里,跟各位大人也熟,有听说君常的消息么?”   语清捏着参片问齐铮,问完才把参片放进嘴里。   齐铮轻轻哼了声,垂眸将她身上的针一根根取下。   “......你就是因为总惦记着他,才会没到月份就临产。”   “师兄......你就告诉我吧。你若不说,我更担心。”   “……没有消息,” 齐铮原不想提沈延的事,但又觉得她那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但是没有消息才说明他活得好好的,是吧?”   语清点点头。   针一撤下,那折磨人的痛感又汹涌而至,一会的功夫,她又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师兄,” 她凝视了齐铮片刻,“我妆奁的抽屉里有张画纸,你帮我取来好不好?”   齐铮也不知她拿那东西做什么,却按她的意思帮她取过来。   语清将那画纸展开一角,露出画中少年的面孔。那少年一双星目深邃而平静,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惊惶,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淡然处之。   她看了几眼便将纸折好,放在枕边。   剧痛渐渐盖过了一切思绪,刚撤针的时候她还能和齐铮说句话,后来却渐渐地抽搐成一团。别提说话了,她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产婆事先嘱咐过,让她再疼也要忍着。喊叫也会消耗体力,即便等到宫口开了,也生不出来。她便安安静静地蜷缩着,一声也不吭,只是脖颈上的汗滴不住地流下来,将身下的床单浸湿了一片。   齐铮只好隔一会让人往她身下再垫一层。   每半个时辰,他就让人喂她些面条、稀饭之类的,后来她实在是抖得吃不进去,他便也不勉强她了。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齐铮从上午一直守到下午,徐氏让人给他送饭,他便坐在床旁边看着语清边用饭。语清有时候抖都不太抖了,他真怕她痛得昏过去,母子二人都危险。   后来他发现她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待起身查看才见她是攥着床上的单子,放在嘴里咬。   他心里一酸,忍不住拍了拍她。   “语清,语清。”   语清微微地“唔”了声。   “要不算了吧,师兄有办法把孩子弄出来……”   语清颤抖着回头看他。她知道师父曾经救过产妇的命,用了些手段将孩子取出来,只是这往往要牺牲孩子。   “那……孩子能活?”   “……” 齐铮摇摇头。   产婆在一旁听得暗暗咂舌,这齐大夫一个外人怎么劝人家不要孩子。   齐铮也不在乎她听见,孩子他们可以再要,师妹他只有一个。   “……齐大人,” 产婆插嘴,“时辰耗得太久了,少夫人这还没全开。要是过一会再不开,那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齐铮肃着脸不理她,这些他自然知道的。   “师兄……” 语清在疼痛的间隙道,“我听师父说,有那种催产的汤药……”   齐铮默了片刻,催产的事他早就想过:“那汤药是能催产,可是出血也多,万一孩子还是没出来,你又陪了命……”   她现在这副样子,别说出血了,他都怕她疼死。   “……我无妨,” 语清连声音也颤抖着,“早疼了早解脱。”   齐铮沉吟了一会:“罢了,就这样吧。万一不行,师兄救你。”   “……师兄,” 语清一听这话赶忙叫住他,“要是真有什么,帮我保孩子……”   她愈发有种感觉,沈延定是凶多吉少了,若果真如此,她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除了这孩子以外她再无牵挂。而今她也真是疲倦了,挣不动了,若是只能留一命,还是留给孩子吧。   “……” 齐铮攥了攥拳,没应她。   到时候先保哪个还不全看他,他是没法看着她死的。   这催产的药他早让沈家的下人熬着了,此时便让人送过来直接给语清服下。   这药见效极快,不一会的功夫,语清的中衣就湿透了,但宫口也快开全了。   产婆用帕子蘸了血,再让丫鬟放在盆里洗干净。徐氏在门外看着一盆盆的血水送出来,揪着心把天上各路神明都好好地拜了一遍。   “少夫人,您跟着老婆子用力,再坚持一会,孩子就能出来!”   语清已经无力点头,只微微地嗯了一声。   产婆便帮她掰着腿大声喊:“吸气——用力——吸气——用力——”   语清跟着她做了七八个来回,又疼又累,险些昏过去。   齐铮掐着人中把她唤起来,见她的脸颊上汗水泪水已经混成了一片。   “师兄……我不行了,帮我保孩子吧。” 语清的声音已经细如蚊子。   她见齐铮皱着眉摇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袍角。   “师兄……他若是有一日活着回来,你帮我跟他说,我已经尽力了……我这辈子虽短,该做的也都做了,没什么遗憾的。若还有下辈子……让他早些娶我过门。”   两行清泪淌下来。   齐铮心里潮湿一片,拿帕子帮她擦了擦脸:“……我再帮你施针吧。”   施了针,至少她能挺住,孩子什么的日后再说吧。   “师兄——” 语清猜到齐铮另有打算,抓着他的袍子求他。   “……少夫人,咱们再试试吧。”   产婆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家可是做大官的,不管是少了大人还是少了孩子,她都担待不起。   语清听她的话点点头,将枕边的那副画又打开看了看,贴在胸口。   “再试试吧。”   然而产婆还不及喊出号子,便听到院里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唤“语清”。   声声都是心急如焚。   语清听见这声音,迷蒙的双眼一下子睁大:“……师兄,他回来了,是他回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到了门外,槅扇上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少爷,” 一个婆子的声音,“您又不是大夫,不能进产房……不吉利……”   “让开!”   那人一推槅扇,三步两步跑到床前,语清都还没看清,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一股尘土的腥味冲进鼻腔,陌生而熟悉。   语清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还有下颌上点点的胡茬,泪如雨下。   “……你怎么才回来!” 她觉得一下子长了不少气力,往他背后猛拍了几下,“我都以为你死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沈延也不管旁边有人在,红着眼眶在她脸上亲了又亲。   心里积了千言万语,却来不及说。   “语清……先把孩子生出来。拖久了你们母子都危险。”   “是啊少夫人,” 产婆发现这么会功夫,宫口已经开全了,“咱们再试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网师、姓墨的、PeppaThePepper为我灌溉营养液~   明天我稍微捋捋,周四咱们老时间再更。 第115章 酸楚与甜蜜   ◎......◎   语清侧过头看看拥着她的沈延。   他好像清瘦了许多, 更显得骨骼铮铮。下颌上的胡茬一根根冒出来,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土,唯有一双眸子, 炯熠如星辰。   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周折。   “......我再试试......”她颤抖着嗫嚅道,“但若是不成......”   原本她觉得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再无坚持下去的力气。但是如今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好好地坐在她身旁,一切竟突然不一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 她还是想陪着他和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若是不成, ”沈延截过她的话,“我也要你好好活着。你若是不在了,我怎么办?”   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保小不保大的事。她还是不明白, 他可以没有孩子, 但不能没有她。   “少夫人, 咱们快些开始吧。”产婆帮她擦了擦身下的血,突然有些激动。   因为就方才那片刻的功夫, 产婆觉得隐约要看到孩子的头顶了。   难怪少夫人方才疼得更厉害了, 这孩子分明是在往外移的。   “好吧。”语清眼前湿润模糊,被她叫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管跟着产婆的号子用力。   沈延见她一张小脸涨得发紫, 娇嫩的手上青筋跳得高高的, 心道生孩子这等事, 一次就够了。若是再来一回,别说是她了, 他都受不了了。   “......我不行了......君常......”七八个来回之后, 语清觉得眼前发黑, 仰倒在沈延怀里, “你快把孩子......”她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延却往她额头上猛亲了两口。   “语清!孩子出来了!”   语清此时才听到呱呱的啼哭声,但也很快就停下来,似乎只是为了应个景。   产婆一脸喜气地抱着一个发紫的小肉团在怀里擦着:“恭喜少爷、少夫人,是位小少爷!小少爷不爱哭闹,方才拍了拍才哭了两嗓子,日后定是个成大事的!”   她说着便把孩子抱过来给夫妻二人看。   语清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这个软糯糯的小团子。   这小家伙浑身皱巴巴的,身上红得发紫,虽还闭着眼睛,不哭也不闹,但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颇有质疑,两条深浓的眉毛拧到一起。   沈延在产婆的指点下笨拙地将小团子抱到语清面前,语清倚在他怀里,已经无力说话。   小团子听到沈延唤他,勉强睁开眼缝看了看他,父子俩四目相对,各蹙着一双浓眉,互相审视。   语清的视线渐渐模糊,嘴角挂着笑睡了过去。   她身旁这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延见她睡过去,赶忙让产婆把孩子抱起来,让她躺得舒服些。   “敏之,劳你再给内子瞧瞧。”他看向一旁立着的齐铮。   齐铮鼻子里嗯了一声,他方才立在一旁看着这夫妻俩黏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本就打算再搭语清的脉瞧瞧,她也是他师妹,沈延何必内子内子地叫她。   “......还好,大概是又疼又累,有些脱力了。”   他站起身来,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粉给丫鬟,让她撒在创口上。   沈延得知语清无大碍,便示意齐铮和他到屋外说话。   “......我给你个温补的方子,”齐铮跨出门,回手将槅扇合上,“你们照着抓药,等她醒了,一日两次,连服三日,应当就没什么大碍了。”   沈延连连应着,抱了拳向他一躬到底。   “敏之,内子熬过这一劫,多亏有你。”   “谈不上,”齐铮冲他摆摆手,“她是靠她自己。女子本娇弱,为母则刚。之前她那是认定你出了事,才有些心灰意冷了......你若是再晚个一时半刻的才回来,那她才是凶险。”   他虽然不觉得沈延有多好,但师妹确实是见他回来以后才一下子又有了生气。   “......”沈延长出了一口气,“这一路波折不少,幸好我还是赶上了。”   他之前咬住一口气拼命往家里赶,如今见语清她们母子平安,才觉得疲惫不堪。   齐铮见沈延倦容一脸,心里的那些疑问便先放下。   他回去从药箱里取了纸笔写药方,交给沈延,此时徐氏专门拿了封进红包里的银票来谢他。   齐铮一个劲地摆手不要,本想行个礼走人,然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总觉得该嘱咐沈延两句,可他又不是语清真正的兄长,该如何开口。   沈延惯是会勘破人心思的,见他欲言又止,便笑着走过去:“敏之,咱们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那我就说两句,”齐铮干咳了声,这是他让他说的,“这回师妹虽是躲过一劫,但你回来之前,短短几日,她的身子就差了许多,从脉象上看显然是思虑惊惧过度,其中的因由你我都清楚......”   沈延肃然点头,这因由自是她担心他的安全。   “多谢敏之提醒。”   齐铮走后,沈延回去看了看语清,见她气色虽仍是不大好,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浑身出虚汗了。他端详了她一会,吩咐小七她们仔细照看着,自己去次间找徐氏。   徐氏已经扒着小团子的摇篮看了许久。   小团子才比她的小臂长一点,现在不像之前那样发紫了,被包在襁褓里,闭眼睡着,又黑又浓的睫毛覆盖着两条长长的眼缝。她觉得它像极了沈延小时候,怎么看也看不够。   原本她是想把孩子抱到自己那院去看着,但沈延怕语清醒了见不到孩子会担心,便就让孩子留在次间。   沈延凑到摇篮前,端详了自己的儿子好一会。   徐氏轻声叹道:“这孩子生得俊!”   沈延略带迟疑地点点头:“……俊倒是俊的,但为何总显得严肃了些?”   徐氏看了他一眼,他儿子为何严肃他真的不知道?   “母亲,儿子有些事要问问。”沈延还有正事,指了指门外。   徐氏点头,轻手轻脚地随他出去。她早就想问他这一路上遇到了何事,但见他疲惫不堪,也不好叫他细说,谁知他自己倒先找过来了。   “母亲,儿子路上的事,儿子之后给您细说,”沈延不等她问,先说了这么一句,“儿子有事得先问问母亲。”   “你问吧。”   她就说他这么累怎么还来找她,敢情是有事问。   “儿子之前一直在和齐敏之通信,敏之之前说语清脉象平稳,没有要临产的迹象,今日怎会突然就不好了?”   一想到这些,他更觉得齐敏之方才的话是有所指的。   “这个......”徐氏有些犹豫该怎么说,“前几日你姨母来看我,说听曹家儿子说开封北边的几个县出了大事。这事我嘱咐过她们别说出去,谁知没多大会功夫,语清就来问我这几个县究竟出了何事。”   她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娘家人不好,但毕竟当时屋里就只有她们三个人。   沈延却早已习惯了由一件事想到许多事,他想到冯姝月对他的心思,还有之前她对语清的态度,便对此事有了个猜测。   虽然只是个猜测,但语清那苍白湿冷的小脸、抖似筛糠的身躯,还有她身下那一滩浓稠的血……犹在眼前。   “母亲,” 沈延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您有没有觉得姨母她们在表妹定亲之后比之前来得还要勤?”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啊。”徐氏从未思虑过这等事。   “那姨母有没有提过,曹家有什么索求?”   姨母总带冯姝月往家里跑,大概也是为了自己未来的曹家女婿。姨母明知道冯姝月曾对他有过那样的心思,还让冯姝月去找语清说话,应该也是为了套个近乎。   徐氏听了他的话倒是一怔,二妹妹是有求于她,但她从未觉得妹妹常来看她是与此有关。   “……听你姨母说,那曹家的儿子想往上爬一爬。他现在是个六品的户部主事,那在京城不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他想让你帮他使使力,升个五品。”   沈延点点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过几日让他来家里找我吧。”   “诶——”徐氏一拦他,“这种事你怎么好随便答应,这朝廷又不是咱们家开的。”   沈延疲惫地一笑:“您放心吧,儿子自有分寸。”   曹家人这回是为了升五品,跑到母亲面前来献殷勤,害得语清和孩子命悬一线,日后他们还会想着升四品,说不定还能惦记三品,不知还要往家里跑多少回。   最好能一次解决,免得总要见着嫌恶的人。   沈延回到自己屋里,见语清还在睡着,便先将身上那身满是灰土的道袍脱掉,好好洗了个澡,而后换上官服,戴上乌纱、玉带进宫面圣。   再如何疲惫,回京还是得先向皇上述职。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可是语清还在昏睡,儿子在次间也睡着。   他饥肠辘辘,便随便塞了几口东西,觉得肚子饱了就脱了外袍,躺到语清身旁去。   语清之前的中衣早就湿透了,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蜜合色中衣,更衬得肌肤白皙清透,包裹在被子里像一只安静的玉兰。   沈延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可她还在睡着。   他便一点一点地蹭到她身旁,紧紧地贴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她。   今日,差一点他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还好她眼下是好好地躺在他身边。   他觉得她还是梦里的样子,或许是因做了母亲,她比梦里还要再温柔、秀美些。一张娇嫩的小脸浅淡地晕了芙蓉之色,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亲近。   他轻轻地在她嘴角印了一下,只是浅尝香甜便即刻退回来。   可他却因此发现,她枕头的另一侧躺着一张折好的纸。   他小心地将它展开来看。   是一个读书少年的侧影。   这画不是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么,怎么被她拿到这来了?   莫不是她最难受的时候见不到他,便以这幅画做个安慰……   他侧过头去看她。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她连睡颜都带着倦意。他觉得心里像刚下过一场大雨,潮湿而柔软。   头轻轻地蹭过去,贴到她的头上。   他这人一向不起什么波澜,仅有的那些酸楚和甜蜜便都是对她了。 第116章 熟人   ◎......◎   夜空中, 如墨的云凝成一片,皎月含羞,隐入了云中。   幔帐里, 语清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每次她从昏睡中醒来, 总会大着眼睛回想昏睡之前的事,这次也是一样。   沈延本就没睡,感觉到她的动静便睁开眼看她。   四目相接, 他捉到了一双懵懂纯净的眸子。   一如多年前他初见她时的那样。   “……我这是睡到晚上了?” 语清眨了眨眼问他, “孩子呢?”   “在隔壁睡着呢。”   沈延沉声道,嗓音略有些暗哑。   他原是想等她醒了,就和他说说这一路上积在心里的话, 但等她真醒了, 他见了她娇俏的模样又即刻有了旁的心思。   “哦, 那……”   她话还没说完,一瓣唇已经被他含在口中。   他吻得来势汹汹, 她以为他是旷得久了, 很想要,便轻轻拍拍他。   她这几日可是不方便的。   “别怕, ” 沈延柔声道, “为夫知道。”   他怕她还痛着, 便不敢压着她, 而是搂了她的腰,将她拢到自己身上来。   语清本想先问问他路上的事, 却忽然被一股热浪包围, 她感觉到紧贴在身上的肌肉有种熟悉的起伏, 脑袋便渐渐地混沌起来, 温软的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沈延觉出她身体的柔软,便更加放肆起来,探到她的脖颈间吮吸她的味道。语清想着自己出了许多汗,怕他嗅出什么奇怪的气味,便抬手推他。   然而沈延的手抚过她滑腻的脊背、窈窕的腰肢,哪里还放得开她。   青丝柔软,缠上了他的肩膀,耳厮鬓摩之间,沈延觉得有种细细绵绵的东西将他牢牢地缚在她身上,让他沉醉其中。   所以,所谓温柔乡其实是指一个人而已……   春雨缱绻如丝。   院中的榆树倦懒地舒展了枝条,纵情享受久违的滋润。柔嫩的枝叶痴缠在一处,贴合、摩挲,直到再也分不清彼此。   纱帐外,灯火昏黄摇曳,照得帐内一片旖旎。   语清感觉到颈间有些痒意的湿吻,脑袋里恍恍惚惚的。一日之前,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拼命压抑着关于他的各种可怕的猜测,此时她居然就被他拥在怀里。   “君常。”   她抚了抚他的后脑,让他抬头看她。   朦胧的光下,星眸浓深如墨,鼻梁英挺,优雅的下颌陷在阴影中……   她沿着他的鼻梁轻轻抚下来,被他一口吸住了指尖。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眼中湿雾弥散。   沈延极少听到她这样说话,心里涌上一阵酸涩。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该有多难过。   “这次的案子比较棘手,” 他叹了口气,扶着她躺下,“再加上当地的官员互相包庇,我们三个多月才将案情全部理清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已经准备启程了,可是上路之后才听说北边几个县都出了事,我只好往西边改道,然而西边的县也接连出了事,我只得再绕得远些,便耽误了许多时日。”   “……那你后来写过信么?” 语清眼中晶莹,泛着水光。   “写过两封,告诉你们行程耽搁了,别替我担心,” 他将她散在前心的乌发一缕一缕地拢到她脑后去,“不过看样子,你们没收到?”   语清摇摇头:“估计也是太乱了,你写的信说不定早就掉到某个阴沟里了……你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没有。” 沈延抚着她的脸颊笑了笑,有些凶险的事没必要告诉她。   “……” 语清是不大信的,“那这次的案子只是当地官员所为还是真的与朱洺有关?”   “倒没什么证据指向他,皇上恐怕是多虑了……不过我这次见到他了。”   “见到朱洺了?” 语清一惊。   沈延点点头:“……是他来找的我。想来,他当年还是收买了不少人的。作为皇上钦定的犯人,他竟敢连脸都不遮就来驿馆找我,看上去是有恃无恐的……回来的路上他还帮忙清了一路段。”   语清长眉一蹙,“他来找你做什么?”   “……就是问问京师的情况,顺便发发牢骚。我看他是离开京师久了,想找个熟人聊聊。”   朱洺找他居然是为了打听她的事,问他有没有好好待她,她在他们沈家过得如何什么的。   他觉得这些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朱洺来问,便随便应付了两句,就让人把他打发走了,谁知回城的路上,遇到灾民堵路,朱洺居然带人来帮他清了道。   “哦……” 语清应了句。   她对朱洺此人的感觉很是复杂。因他肯公开认罪,她相信他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后悔当年的所为,然而错了就是错了,即便他本性不坏,她也无法原谅他。   沈延见她抿着唇不说话,便知道她又想到那些难过的事了。   “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孩子该起什么名字?”   “我想了乳名,大名哪轮得到当娘的起。” 语清眼里又焕起了光彩。   沈延笑着捏她的脸蛋:“分明是你偷懒,你若是有喜欢的,就按你喜欢的叫。”   “我想不出来,我又没考状元。”   语清和他说话,说到什么不知道的,就往状元上扯。   沈延皱眉,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   语清以为他要挠她痒痒,赶紧推他的手。   “别动!” 沈延笑道,抬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我在开封的时候想好的,男孩女孩都能用。”   语清盯着他的指尖细看。   “惟——青。”   “你觉得如何?” 沈延看着她,眸光闪动。   语清有些赧然:“你这名字,父亲母亲知道了定要笑话我。”   惟者,从心之思念。青字便更不必说了。这名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不会,父亲只会高兴我没有把这么费神的事推给他老人家……况且我觉得这名字好得很,自从想到它,其它的名字便都入不了眼了。”   当年他对她也是如此,自从心里有了她,旁人便都入不了眼了。   “那好吧,反正我也想不出,” 语清撇了撇嘴,“我想的这乳名好记着呢,就叫——榆儿!”   她抬手朝门外那颗老榆树的方向指了指。   “……榆树的榆?为何选这个字?”   沈延有些担心儿子日后的小伙伴嘲笑他是榆木疙瘩。   “自有其深意,” 语清得意道,“你可别小瞧这颗榆树。”   若不是因为这棵树,她那时都不想跟他玩了,哪还会有后来嫁给他的事……   自此,沈家的小团子便有了两个名字——沈惟青和榆儿。   语清从不肯叫他惟青,有时听沈延叫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整日榆儿榆儿的唤儿子,徐氏一开始还以为是“鱼儿”,决定日后为了给孙子积德,再不吃鱼了。   语清刚生产,身体虚弱,沈延向朝廷告假三日,在家里陪她。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冯姝月定亲的夫婿曹家二儿子曹成集来家里找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网师为我灌溉营养液~   我还是会尽量 20pm更的~ 第117章 坏心眼的   ◎......◎   曹成集是亲自提着礼物上门的。   沈延抬头打量他, 觉得他长得倒是不赖。小圆脸,一双晶亮的眼睛,中等身材。他穿了身簇新的松绿袍子, 话未出口便先笑,一口一个表兄的叫着。   “……成集那时听说河南出了事而表哥正在开封办差, 心急如焚,故而写信向河南清吏司的同僚打听开封那边的情形……”   他说到这便适时地停下来,因为余下的事不必特意提起, 冯姝月她们一接到消息就跑来沈家报信了。他觉得他在沈延这件事上, 即便没有功劳,也绝对已经展现了他对未来表兄的关怀之情。   “有劳你费心了。”   沈延和煦地笑笑,亲自倒了茶递给他。   曹成集赶忙欠身接过来。   早听说沈侍郎为人寡淡, 待人疏冷, 如今第一次见面, 他待他似乎还是挺亲切的,看来是念着他的好的。   “我听姨母说, 你衙门的差事办得勤勉, 也有宏图之志,” 沈延道, “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得到上头的赏识, 仕途受阻?”   曹成集连连点头。   他早就得到过冯家的消息, 说沈延这次找他, 或能给他个晋升的机会,所以眼下一听沈延主动提起这事便心花怒放。   “成集虽无表哥这样经天纬地之才, 却也是踏踏实实为朝廷办事的, 若有机会更进一层, 定不负朝廷所望。”   沈延一笑, 他就等他这句话。   “那就好。我前几日请吏部的同僚留意了各处的空缺,贵州按察使司正好有个佥事的缺,你愿不愿意补上去?”   “……”   曹成集听得嘴巴半张,他心里惦记的是京师衙门里的五品官或是从五品官,怎么一竿子给他支到几千里之外的大西南去了?   “虽是有些偏远,但胜在他们急着用人,可以尽快补缺,” 沈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若想快点往上爬,在京里是不容易的。一来京里空缺本就少,二来还要等三年考评才有挪动的机会。贵州是艰苦些,但你若是在朝廷急于用人之际自荐,不仅表明你不辞辛苦,也更容易立功,三年一到或可再晋一级……”   他点到为止,并不多说,等着曹成集自己权衡。   曹成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捏了茶盏抿了半天的茶。   他兴冲冲地来到沈家,本以为是上次殷勤献到了点子上,等着他的是平步青云的长梯子,万万没想到盼来的是这么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现在要么就留在京里原来的位置上再等三年,要么就得跋山涉水几千里去那个在他眼中鸟不拉屎的地方升官。那地方离京师太远,逢年过节估计都来不及回家。   “表哥,可否容成集细细考虑一番?”   沈延笑笑:“自然,你三日内给我一个答复,我去和你们罗侍郎说。拖得久了,便不一定还有空缺了。”   曹成集连连应是……   沈延回到后院的时候,语清正晃着一个挂银铃的布老虎哄榆儿玩,小七和乳娘在炕边上瞧着。   榆儿现在还只能躺着,但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乌溜溜地看着语清。   语清原以为他喜欢布老虎,却发现布老虎一到他面前,他便皱起小眉头。等她把布老虎拿开,他却对她傻呵呵地笑,一双眼睛紧盯着她不放,甩都甩不掉。   小七在旁边嘻嘻地笑:“少夫人,小少爷可不光是长得像少爷……”   语清愣了片刻,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们父子俩看她的眼神。她虽已和沈延成亲,又给他生了榆儿,但他有时看她的眼神还是让她脸颊发烫。   “你现在是胆子大了,还敢排揎我了。” 她佯怒瞪了小七一眼。   小七还没说话,却听槅扇一开,沈延走进来。   “谁敢排揎我夫人?”   他送走了曹家老二,心情正舒畅。   “没什么,瞎闹的。” 语清不想跟他说这事,“……听说是与姝月定亲的曹家二郎来找你,所为何事?”   她挥挥手让小七和乳娘下去忙。   “为了升官呗。”   沈延坐到炕上,抚了抚榆儿的小脑袋。他见小七走了,即刻坐到语清身旁,一把将她抱到腿上来亲了一口。   语清笑着拍他的手臂,他刚要再亲,却发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朝他射过来。   他循着那目光看去,见是躺在炕上穿着一身小红夹袄的榆儿。   两条细细短短的浓眉紧紧地夹在一处,榆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   “他这是……?” 他指了指榆儿,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儿子这个眼神。   语清想起榆儿盯着她瞧的样子,咯咯地笑了好一阵:“他跟你一样。”   “什么跟我一样?”   沈延不明就里,但是喜欢看语清笑,便又搂了她的腰探身亲她的脸颊。   “哇——”   榆儿急得哭出来,不过也只是干哭,没有半滴眼泪。   语清趴在沈延肩上,笑得肚子痛。   沈延怔了片刻:“儿子这是——怎么了?”   语清也不跟他解释,径自把榆儿捞起来,抱到他面前。沈延往榆儿白嫩的小脸上脸猛亲了几口,榆儿倒也不嫌弃他,只是一双晶亮的小眸子还瞟着语清。   语清干脆将他抱到怀里再和沈延接着说方才的话。   “你说那曹二是为了升官才来找你的?……你答应了?”   沈延在官场上虽也圆融,内里其实是藏着傲骨的。以她对他的了解,对这种靠找门路求官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恐怕瞧不上。   “答应了,” 沈延狡黠一笑,“贵州有个缺,让他去正好。”   语清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这坏心眼的!”   她笑着抬手戳他的胸膛。   “他有上进的心思,也是好的,” 沈延笑嘻嘻地捉了她削葱一样的纤指来亲,“……只不过钻营得有些惹人烦,我干脆给他弄得远些,省得他日后总来烦我。”   语清噗嗤一笑,觉得沈延跟个小孩子似的:“你就这么烦他?”   可怜这曹家二郎,还以为攀上了他这么个做大官的亲戚,日后的仕途会是一片平坦宽阔。   “我是烦他,但我也没害他。贵州虽偏远,却容易立功,他若真有本事,自然升得快。”   不管那曹二有意还是无意,他一想到曹二和冯姝月害得语清早产,害得他差点失去语清又失去榆儿,便觉得如今这样待他已经算是客气了。   语清却不知他心里还有这一层:“也是,他若不愿也可以不答应,但他若显得挑三拣四,日后也不好总来求你了,也少了许多麻烦。”   “正是!夫人聪慧。”   沈延笑着抚了抚语清的乌发。   榆儿的哭声又响起。   这回是真哭,榆儿紧闭着眼睛,睫毛间冒出一颗接一颗圆圆的泪珠。   语清摸了摸他的小屁股,潮乎乎的,便赶忙唤了乳娘来换尿布。   ……   语清做完月子,很想带着榆儿回去看看师父,徐氏便让人备好了喜饼、酥糖让她和沈延带回去做礼品。语清这次回去还打算把珠珠一起接过来养着,毕竟是她领回来的孩子,总该她来照顾。   其实大婚的时候她便想将珠珠一起带过来,但师父怕那些不知情的人说她闲话,非要让珠珠留下。如今她已经有了孩子,再领一个回家便不显得太扎眼。   趁着一日天色晴好,一家三口乘着车出门。   语清怀抱榆儿,靠着车窗坐着。窗帘卷起,露出沿街的风景。   榆儿身体还软,躺在语清怀里,一边嗦着手指一边看天上飘来荡去的云朵。   沈延怕语清累,想把榆儿抱过来,可是榆儿一离开语清的怀里就哭闹,他只好将坐在车前的乳娘唤进来,将榆儿交给她抱着。   语清也好久没出门了,正贪看着窗外的店铺、行人,细细分辨街边飘来的豆腐脑和油条的香气。   她爱吃路边摊卖的早点,觉得比家里做的有滋味,可是沈家一贯讲究清洁,只吃自家做的,她作为新媳妇也不好总差人出去买。平日还不觉得如何,今日一闻到这个味道,便馋得口舌生津。   她今日穿了身银红色交领的杭绸褙子,肩膀瘦削,一截雪白纤长的脖颈被天光勾勒得清晰。沈延瞧着她的侧影,想着去年她在刑部的时候,总穿着领子比别人高一截的中衣,遮住漂亮的颈项。   若非如此,任谁都不会信她是男人。   他悄悄地凑得近了些,伸手搂住她的腰。   语清瞪了他一眼。他也真是的,乳娘还在对面坐着呢。   沈延见她瞪过来,笑着看回去,唇间现出一条弯弯的弧线。   语清觉察出他眼里那种绵绵缠缠的东西,烫着脸颊扭过头去不看他。   春风暖洋洋地拂过,马车一路悠悠晃晃。   沈延虽也没做什么,却将语清拢到身上,化身成了她的靠背。   语清怪他在乳娘面前坏了她少夫人的威仪,回手往他结实的大腿上暗暗掐了一记,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趁乳娘低头的功夫,往她脖颈上印了湿湿热热的一吻。   语清身上一阵酥麻散开。   她算是吃了教训,再不敢碰他。   “语清——” 一小会的功夫,沈延沉郁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   “做什么。” 语清低声道。   “咱们下车吧。” 沈延柔声道。   “……还没到啊?” 语清往外一望,这里离齐家还有一段路。   沈延却已经让车夫停下,又嘱咐乳娘抱好孩子和他们一起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Sugar棠棠和PeppaThePepper为我灌溉营养液~~ 第118章 熟人现身   ◎含彩蛋~◎   他扶着语清下车, 牵着她的手往街对面走。   竟是奔着一间茶楼去的,匾额上提着“珍茗”两字。   “……一大早你叫我来喝茶?” 语清忍不住问。   沈延一笑:“这家到了巳正才开始卖茶水,之前都是卖早点的, 咱们去吃些。”   “……哦。” 语清抿嘴一笑。   他应当是特意带她来吃的,毕竟他自己根本不在意吃什么。   大堂里已经有几桌客人, 一家人寻了张干净的八仙桌坐下,叫了豆浆、馄饨、油条……   语清咬了两口油条,总觉得某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往四下扫了一遍, 却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怎么了?” 沈延问。   语清摇摇头, 大概是幻觉。   沈延却对四周留意了些,特别是语清斜后方那两扇半开的槅扇。   油条酥脆,豆浆香浓, 馄饨油汁饱满, 语清把肚子塞得满当当的才放下筷子。   沈延见她吃得小脸红扑扑, 心里很是高兴,让她和乳娘带着榆儿先上车去。   “这里太僻静, 你们到前面那条大路上等我。”   “……” 语清一怔, 青天白日的,僻静不僻静有什么关系, “那你呢?”   “我再去买些烧饼、油条, 带给齐先生。”   语清觉得他奇怪, 却也没多想, 带着乳娘和榆儿上了车,吩咐车夫往前面拐到大路上去。   马车走了片刻的功夫就到了热闹的大路上, 语清却突然想到方才她在茶馆里感觉被人窥看的事, 沈延莫不是看到了什么, 自己去查探了。   她忙让车夫再回到方才的小路上。   这条小路的确僻静, 行人稀稀拉拉的。   语清从车窗往外望,发现路中央一个穿玄色曳撒戴大帽的人正骑马走着。   那人肩宽体长,与沈延差不多高,单手捏着把折扇。他衣着虽普通,骑在马上却是器宇轩昂,贵气逼人,就好像这条街连带街上的车马、铺子全是他家的一样。   语清心下一动,这样熟悉的背影和派头,还能有几人。她便让车夫慢慢跟上去。   那人的侧颜缓缓而现,浓眉、深眼,精致的五官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生的不屑。   莫非是他?   语清不觉间半张了嘴,心里却仍不大确定,毕竟她记忆里的那人没有这么重的眉毛,也没有唇上的那两撇小胡子。   她还未叫出口,便发现这条小路上其余几个行人突然齐刷刷向她靠拢过来,带着森森杀气。   那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向其余几人摆摆手,他们才又恢复到之前普通行人的样子。   “……五爷?” 语清叫停了车。   她终于看清此人的面孔,必是朱洺无疑了。   这么巧他就出现在此处,方才她感觉到的那道视线莫不是他?   “……嗯,” 朱洺神色有些尴尬,却似乎并不惊讶,“……你这是去哪?”   他这口气就好像是熟人见面,随意问候一下。   惊愕一过,语清似乎再无波澜:“五爷真是胆大,皇上遍寻你不到,你自己倒进京来了。”   她说罢抬手指了指他左侧的眉毛。   朱洺一怔,按她指的位置摸过去,才发现他贴到脸上的刷子眉已经掉了个尾巴。   他赶紧用力按了按那眉尾:“……前日是我父皇的冥寿,我去了天寿山。”   这眉毛实在让人窘迫,他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怎么如今他与她变成这样了。当初,他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她是他选中的女人,他只需高高在上地等在那,等她如其他女人一般心甘情愿地以身相许。   如今,她是堂堂正正的三品诰命夫人,他却成了落魄不能见光的废王、朝廷在录的钦犯,连片假眉毛都来凑热闹让他难堪。   语清点点头,心里却震惊于他敢私闯天寿山皇陵。先不说他究竟有没有混进去,这胆子也太大了。   “这是……你的孩子?” 朱洺不知该说点什么,下巴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榆儿。   他偷偷祭拜了父皇之后,原该趁早回去,可是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如再看看她。他今早等在沈家附近,发现他们一家三口上了车,便一路尾随过来,看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早饭。她似乎还挺爱吃那些东西,粉腮鼓鼓的,樱唇上挂着晶亮的油脂。   “是啊。” 语清应了句,并不多说。   “哦……那,那沈君常……”   他本想问他待她如何,却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沈延瞧她的眼神简直能拔出丝来,同为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五爷,京里各处都是锦衣卫,你当心吧。”   语清神色平静,说罢便不再看他,唤车夫掉头走了。   朱洺看着沈家的马车轻快地离去,觉得心里闷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吐也吐不出,甩又甩不掉。   他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今日他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散在周围的随从都在等着他的号令,他拉了拉大帽的帽檐,策马往前。   这辈子他后悔的事已经足够多,不想再添一样了……   语清的马车走到这条窄路的路口,见沈延已经在路边等着了,手里也没提着什么油条。   “你方才是不是早发现了朱洺?”   他上车之后,她问他。   沈延摇头:“其实没有。我在茶馆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和你说话了。”   语清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沈延拉过她的手,握到手心里……   这一年秋,吏部尚书黄岑辞官卸任,都察院都御史严学治调任吏部尚书,这便空出了一个都御史的位置。   严学治向皇上举荐沈延升任都御史一职,刑部尚书孙坚复议,皇上欣然下旨,沈延一个月后将升任正二品的都御史。   三品与二品虽只相差一品,这一品于许多官员而言却是一辈子难以逾越的鸿沟。沈延不到而立之年便执掌都察院,可谓意义非凡,除了位列九卿之外,他离跻身内阁只有一步之遥。   朝臣们看得清楚,如今内阁只有四人,而沈延还如此年轻,以皇上对他的赏识,他成为阁臣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沈延升任前的这一个月,沈家已经门庭若市。沈延明白众人心思,却又素来不喜欢应酬,好不容易捱到休沐,一大早便带着语清出门去爬香山了。   香山并不陡峭,夫妻二人携手爬到山顶后只歇息了片刻,便接着往山下走。   山路曲回,层林尽染,一阵秋风拂来,绯红的叶子便飘飘而落。   二人恍似穿梭于绮丽的霞雾之间,好不惬意。   她们行至半山腰,却听不远处传来稚嫩清脆的童声。   “……爹爹,慢些!”   一个六七岁尚未留头的小姑娘正仰头朝高处的凉亭叫喊,她小小的手里抓着几个松果,脚边还躺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松果。   那小姑娘皮肤白皙透亮,一身淡青色的小衫、灯笼裤衬得她清嫩如水葱。   “如何能慢些?” 凉亭里一个与沈延差不多年纪的男子笑道,“这些松果若是旁人打来的拳脚又或是朝你射来的箭矢,你也能叫他们慢些?”   他说罢,又从手上取了松果朝那小姑娘一个接一个地丢过去。   小姑娘皱着眉在下面左躲右闪,有时还用手接住几颗,她余光见沈延、语清二人走近,稍一走神,就乱了节奏,身上、腿上挨了好几记松果。   “哎呦——爹爹!” 那小姑娘气得把手里的松果一扔,原地直跳脚。   她爹爹却没空与她说话,而是将手中的松果全都抛到脚边,在凉亭里向沈延行礼。   “这位可是沈侍郎沈大人?”   沈延和语清原是在看那小姑娘,此时才仰起脸看凉亭里的人。   此人声如洪钟,身材魁梧,臂长腿长。他见沈延似乎想不起他是谁,便用手一撑凉亭的围栏,飞身落到夫妻二人面前。   松江布的直裰飘起侧摆,他如此壮硕的一人,落到地上却好似落叶一样,声息皆无。   “下官在武昌卫任职时曾有幸得见沈大人。”   沈延恍然想起此人,他在湖广任上的时候是见过此人的,因是同姓,对沈望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   “原是沈将军,失敬失敬。”   沈望将那小姑娘招呼过来,让她给沈延和语清行礼。   “小女青岚见过沈大人、沈夫人。”   小姑娘虽是女孩儿,却行了揖礼,一双杏眼顾盼神飞,字字出口如热锅炒豆子,铿锵清脆。   夫妻二人的目光全被这小姑娘吸引,沈望却走近两步想和沈延单独说几句朝堂上的事。   语清便主动招呼那个叫青岚的小姑娘到一边去说话,留他们两人在此。   “姐姐你来得正好,我有好东西分你。”小姑娘见她爹爹不在,立刻改口叫语清姐姐,还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跑到前面一棵枣树下。   那枣树下躺着两张弓,一篓羽箭,沿着树干还垂下一根粗粗的麻绳。   她踮脚一拉那绳子,一捆山禽便掉落到地上。山鸡、麻雀、鸽子……加在一起有四五只。   “这只肉多,送给你!” 她弯腰捡了那只毛色艳丽的山鸡递给语清。   语清低头一看,那山鸡还活着,身上插着半只箭,浓血从箭伤处不断涌出来。   须臾间,眼前黑雾泛起,语清觉得脚下虚浮,赶紧蹲下身来。   青岚见她面色惨白,眼睛开开合合,赶忙将山鸡丢到远处,探出细小的手指压她的人中。   “姐姐,你是不是有血晕的毛病?”   语清说不出话,不住地点头。   “你别想那血,你看我的。”   小姑娘话音未落,已经跑到树下取了羽箭和一张小软弓,又快步跑回她身边搭箭张弓。   树梢的枣子一颗一颗地被她射下来,例无虚发。才一会的功夫,枣子落了一大片,   语清瞧得发愣,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尽,脚下也不再虚浮。   原本立在远处的沈延发现语清蹲在地上,赶紧跑过来,然而语清除了额上见了细汗以外,似乎并无大碍。   小姑娘的爹爹也跟着跑过来,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便作别了。   语清、沈延又往山下走了一阵,沈延看语清腿乏了,便将她背到背上。   “我的血晕症好像轻了许多。” 语清搂着他的脖子道。   自从上次清楚地梦见父亲,她的症状便越来越轻。   “那真是太好了,日后咱们多吃几回鸭血,很快就能治好……” 沈延笑道,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掐。   “……你觉不觉得那个叫青岚的小姑娘挺可爱的?”   语清想到那小姑娘为了不让她晕血,给她表演射箭的事。而且那小姑娘是个美人胚子,日后定能出落得俏丽、英气。   “是不错……若是和咱们榆儿同岁就好了。” 沈延若有所思。   语清笑着拍他:“瞎想什么呢,即便同岁,人家见了榆儿也不一定喜欢他。”   沈延嗯了声,突然想到一事:“语清……你年幼的时候,最初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语清先是一愣,而后趴在他背上咯咯咯地笑起来,笑了半天也不答他。   “……到底是不是啊?” 沈延扭着脖子问她,似乎很关心这个答案。   语清笑得更厉害了。   笑声绕着沈延的脚步绵延一路,朝着红林的深处而去……   作者有话说:   小姑娘沈青岚是《曾为小妻择良婿》中的女主,是个聪颖的小太阳,情yu迟钝,男主是和她爸的朋友,温柔白切黑权臣叔叔(伪装成普通人),老房子着火,伺机棒打鸳鸯耍手段抢媳妇。   欢迎天使收藏~   夫妻俩的婚后剪影就到底了,后面还有一到 第119章 与吾妻年少时   ◎这个妹妹真好◎   十岁那年, 沈延头一回见到语清。   一个将将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穿着彤管色的纻丝衫裙,丫髻上的红发带在她玲珑微透的耳朵尖上轻轻晃动, 粉团捏的小脸上杏眼清乌溜溜的,清灵动人。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她。   “我叫语清。”   她答话的时候, 圆着眼睛看人,没有丝毫怯意,声音却软软糯糯的, 像缠枝牡丹说了话。   他一下子就喜欢这个妹妹了。   家里的堂表姊妹虽多, 却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可爱的。   然而他也看得出来,她大概是不喜欢他的,毕竟才一见面他就差点让人把她的“鸦鸦”打下来。   她皱着清软的小眉头瞪他:“你为何要打我的鸦鸦?”   他这才知道那乌鸦是她养的。   先前见它一直围着她飞, 还以为不知是从哪跟来的野乌鸦, 他直怕把她这个粉糯的女孩子吓坏了……   他有些沮丧, 真的没见过谁养乌鸦啊。   刘伯母嘱咐他,语清妹妹才刚启蒙, 要多教她识字。他便牢牢记在心里。   她想玩捉麻雀, 他就说等麻雀飞来要荒废时辰,不如读书, 转头便取了他用过的千字文带她读。   她把书拿过来往边上一放, 说咱们玩敲茶盏吧, 便取了小几上的茶盏注了深深浅浅的水, 用他的狼毫敲出高高低低的响声。   他想了想,这虽只是玩乐, 却也能帮妹妹通识音律, 便又让人取了各式各样的茶盏杯子过来, 逐一注水试音, 一直调到合适的音为止。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调好了,她却已经趴在炕桌上起了瞌睡……   一来二去,刘伯母再来串门的时候她就不怎么跟来了。   母亲说一定是他这个闷葫芦性子把刘家妹妹给闷跑了,他有些不服气。是刘伯母让他教妹妹学东西的,妹妹只想玩不想学,他又能如何。   后来,母亲在语清妹妹生辰时送了一件蜀锦的比甲给她,过了两日她随刘伯母来道谢。母亲竟然拉着她的小手问,是不是他这个哥哥太闷了,所以她不喜欢和他玩。   他扒在门外,见小姑娘垂着脑袋,咬着粉盈的唇不肯说话。   母亲哄了半晌,她才红着脸嗫嚅了句“哥哥挺好的,是语清贪玩”,然后就跑到她母亲身后躲起来了。   他心头有些酸酸的,觉得这个妹妹真好。   那一年,母亲的生辰,刘伯母又带语清妹妹来家里恭贺。   开席前他跑过来找她,见母亲的正房里,她和姝月表妹正盘腿坐在炕上看攒盒里的零嘴,大概是已经吃完了爱吃的,正望着攒盒发呆。   这些东西,库房里多的是。她来找他不就有的吃了!   他立在门口朝她招手,她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侧过头去不看他。   他想了想,干脆让人送了两大个攒盒的糖和蜜饯到他屋里去,又从中抓来一大把捧到她面前。   “我那还有好多,你要不要来吃?”   她盯着他手心里的东西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叫上了姝月表妹到他屋里去玩。   他这次学聪明了,再不让她认字学东西什么的,只给她讲故事。别的不说,光五经里面的故事就有不少,他讲这些,简直是信手拈来。   而她果然是喜欢听故事的,听得入迷了都顾不得往嘴里塞糖。他心里得意,还故意留了个尾巴,等着她下次再来听。   他怕她吃糖吃坏了牙,在她回去之前,还让人把牙粉送来,亲自帮她刷了牙,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放她回去找刘伯母。   自此之后,她便常来找他玩。   他知道自己话少,试着让他自己在她面前多说些,日子久了,居然真的就有许多话可以和她说。他觉得妹妹也明白他,知道他虽然话少,却也有自己的心意……   年少的时光舒缓而悠长。   年复一年的过去,他已经十七岁,中了举人。   一日,他从国子监放学回家,发现前头有两个同窗正鬼鬼祟祟地扒在一家首饰铺子外,朝里头窥看。他走过去拍那二人,他们吓了一跳,说里面是刘尚书家的二闺女,模样之俏丽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平日难得一见,今日既然遇到了,定要好好鉴赏美人。   他一听说是语清妹妹,忙将那两个小子轰走,还说他们日后若再敢偷看人家闺女,他要告到司业那里,让他们上不了学。   那两个小子骂他假正经,但也知道他言出必行,便灰溜溜地走了。   他见语清还在里面,便守在那首饰铺子门口等着她。   自他中了举人之后,她便极少随刘伯母来家里做客了,大概是知道他要准备会试,不想打扰他。   半年多没见,她好像长高了不少,抽条的身材,杨柳细腰,瀑布一样的乌发垂到腰间。娉娉袅袅,豆蔻梢头。   她对着铺子里的铜镜试耳钏,露出一侧的芙蓉粉腮。纤细的手腕转了转,金亮亮的耳钏便戴到了耳朵上。   铜镜中映出娇俏的面容,她似乎比从前更显秀雅了。然而她此时也在铜镜里看见了他。   “……君常哥哥。”   她脸上微微露了绯色,回头唤了他一声。   “……嗯。”   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在窥看姑娘家。   从前他只当她是个惹人疼爱的妹妹,如今才发现,这个妹妹早已悄然蜕变成了窈窕动人的少女。   那事之后,又过了几日,母亲突然来问他要不要去刘家给他提亲。   她说原想等他会试之后再谈亲事,但近日已有不少京官的家眷向她打听语清的事,她觉得以语清的品貌,日后去她家提亲的人恐怕会如过江之鲫,若是不先人一步,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听母亲在一旁说着,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若他与刘家妹妹定了亲,那他日后再如何欣赏她的姿容,也都无可厚非了。   所以他特地拜托母亲,提亲虽是要提的,却也要和刘伯母打好招呼——此事不急于告诉语清。   他怕语清知道了害羞,日后都避着他,不肯来了。这还只是定亲,即便刘家答应,离成亲也还有两三年,若是她因定亲的事,腼腆得再不肯私下见他,那成亲之前的这段日子他岂不是都看不到她了……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次年初春。   他会试得中,殿试又被钦点了状元。依照传统,他披着红花,走在一行新科进士的最前头,骑马游街。   路两旁的茶楼、酒肆里已经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还有许多姑娘将腊梅、红梅的花枝子朝他扔过去。   漫天的花朵、枝叶飞来飞去,大多都落在地上,白白香了马蹄。   他不住地往四处望,想瞧瞧语清有没有来看他。以沈刘两家的关系,按理说她应该已经知道他中了状元。   此事其他人知不知道或是来不来看他都无所谓,但她不一样,这种一辈子难得一次的荣耀时刻,他希望她能看到。日后当她得知他是她未来的夫君,也许会觉得她的夫君还不赖。   各处的人实在太多了,有好几回他以为看见了语清,却发现只是认错了。   此时一只红梅的枝条落到他怀里,高处传来女子的声音:“状元郎拿了我的花!”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人又喊:“哎呀,状元郎来看我了!”   周围一阵哄笑。   他却发现那人身旁有个极为熟悉的、俏丽的身影。   然而那身影见了他,一闪便不见了。   他心头一颤,那人分明就是语清。   只是方才那一瞥,她脸色似乎不大好……   游街之后,有顺天府的差役来请他去府衙。北直隶已经十余年没出过状元,府尹想请他这位难得的状元喝茶小叙。   他的心思却全不在这里,匆匆对差役说了句“先办件急事,随后再去府衙”,便急急地掉头跑进巷子里。   他先骑马到了刘家,刘家开门的下人却说二小姐去看游街还没回来。他只好沿巷子往回找。好在,才到这条长巷的口,便见到刘家的马车。他打了招呼让车夫停下来,终于见到了语清。   两人面对面站着,陪着她的婆子候在车边上。   少女浅浅笑道:“君常哥哥,恭贺你高中。”   “哦……你方才怎么看到一半就走了?”   他觉得她虽是笑着,但眼神意味不明。   “……” 她随手抓了肩上细长的乌辫捏了捏,避开他的眼睛不看,“也没什么,我看你左手一支花,右手一只梅的,觉得我今日好像欠准备了,既然没什么好扔给你的,就先回来了。”   他一听这话,心里怦然悸动。   他似乎有所领会,虽然一时说不清领会到了什么,但清清甜意已经一丝丝地、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心窝里。   “那……那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心,憨憨笑道,“等你折了再送给我也好。”   她微微撇了撇嘴,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诶,对了,我现在就送你一样。”   她杏眼一弯,眸中晶亮亮的,说着便走到路边的墙角下,弯腰拔起一株黄中透绿的野草。   他也不知她要做什么,静静地看着。   “我这个比她们那些好……” 她在手里将那野草的茎揉了揉,纤指拨挑,边说边绕着他的手腕编了一个小草圈,“你读过《千金要方》么?”   他低头看着她的小脸,摇摇头:“不曾读过。”   她一听这话,嘴角即刻浮起一丝笑意:“那你可就不知道了——这种草佩戴在身上,能清心明目!”   他怔了片刻,虽然他不通药理,但这看上去就是根普通的野草啊。   她似乎怕他不信,抬头瞥了他一眼。   “……哦,原来如此!” 他灵光一现,极真诚地赞道,“这真是最好的贺礼了,多谢语清。”   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她开心就好。   她似乎很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也没什么,你好好戴着吧。”   她的唇线已经弯起来,他看着她,自己的嘴角也扬上去收不回来了。   她却好像绷不住了,侧过头去不看他。   “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哦。”   只可惜这次见面有些短暂。   她的马车朝巷子深处驶去,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日光里。他从手腕上取下那不知是什么的野草编成的环,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才塞进怀里。   这是他未婚的妻子给他的第一件礼物,要好好收着。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番外到此结束,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读者~   如果宝喜欢拙作,我很想求个下本的收藏(这个收藏对作者开文真的很重要):   《我带大的小叔不是君子》或者《长兄为伴》,不知道哪本先写,想看看宝们的意见(收藏),但反正都会写到的。感谢宝们的关注和支持(力抱小拳)!!!   除了这个原因,以后为了规避dao文,作者名和各本的名字可能会改,宝们留个下本收藏不迷路~   感谢小天使“影子”和“今晚吃煎饺”为我灌溉营养液~   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让我坚持写完了这本算是长篇的作品。有你们真好~   新书上传我会在weibo上报告状态的,有时也会在上面发一些脑洞类的小剧场。欢迎各位加关@回日泰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